摘要:古家村的生产队上有一头黄牛。这头牛,是整个生产队的共同财产。古逢光是生产队的队长。对于他,在村上,私底下口口相传着一个顺口溜:
古家村的生产队上有一头黄牛。这头牛,是整个生产队的共同财产。古逢光是生产队的队长。对于他,在村上,私底下口口相传着一个顺口溜:
古逢光,丧天良,欺软怕硬占婆娘;大灰狼,古逢光,无法无天吃公粮;谁人倒霉逢逢光,一定精精又光光。
生产队上的牛,起初是由一个当地人称作“老古头”的牛倌,专门进行饲养。他是这头牛的直接负责人。老古头已年过六旬,可以说,他大半辈子都是在跟牛打交道,养过的牛,没有十二三条,也有十一二条,且条条都是从小养到老,可谓殚精竭虑。他似乎天生就是为了养牛而生,除了养牛就不会别的了。
虽说老古头深谙养牛之道,精通驭牛之术,但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约莫半个月前,老古头照常把牛牵到了一片野草茂盛的荒地放养。等他把牛拴好,准备到旁边的桑葚树下抽袋烟休息时,猛不防,那头牛仿佛中了邪术,当时就尥了蹶子,只一脚,便将其从半山腰的荒地边,踢到了山腰下的一块旱地里。幸而当时有同村的人在附近农作,闻声而至,才让他捡回了一条命,仅是折掉了一条腿。
由于老古头是为了生产队做事而断的腿,所以,现在他仍旧每月有薪酬可拿,而且一日三餐还有专人给他送去。面对一般人享受不到的优质待遇,老古头常常会在心里暗暗有所感慨地说:“这一脚,挨得真值!”可是当他每每拄着拐杖艰难前行,以及每次看见那头几乎是自己亲手养大的牛时,心上难免又会有点恨恨的,觉得很不是滋味。再加上,他认为养牛其实是一件肥差,虽也累人,但其中很有不少油水可捞,只不过那些门外汉想不到罢了。但凡每次想到这些种种,他又总会忍不住地愤愤然说道:“他妈的,畜牲始终是畜牲!养不家,养不家。”
经过生产队上的投票选举,最终选出了一个女人来接替无法继续胜任饲养任务的老古头。此女人,给全村上下的一致印象都是为人极其老实,干事极其踏实。对于她的当选,大家都觉得入情入理,无人反对!本村的,大都亲切地唤她为树英。她姓商。
渐渐地,对于老古头那样的待遇,就连身为生产队队长的古逢光,看得都有点眼红了,于是乎,他就想给老古头找点事来做。他认为老古头不该那么闲,应该发挥余热。否则,闲着闲着,就会闲出问题。他给老古头的任务是指导饲养经验不足的商树英,同时,也交代树英要虚心好问,不要怕麻烦老古头。
这天下午,古逢光按照自己的惯例,又去走门串户地检查生产情况。检查没多久,原本两手空空的他,手上平白无故就多出了一个竹编的满是使用痕迹的小筲箕。筲箕里面搁着不少热气腾腾的粗面煎饼,当地人管这种粗面的煎饼叫作“母猪皮”,原因是两者质地都相仿。无关颜色的事。
一边走,一面悠然地往嘴里投喂着“母猪皮”的古逢光,东瞧瞧,西看看,活像一只胆大的肥头大老鼠。当他路过商树英家的牛圈旁的时候,身后突然出现了一个行色匆匆的女人的身影,那瘦削的身影正向他快速地靠拢来。
“古队长——古队长——”
“兰香妹子,啥事这么着急?”
“啥事么?古队长,你吃了‘母猪皮’,好歹还是把筲箕还给我嘛。”
“哎哟哟,哈哈——!忘了,忘了——对不住,对不住,害你又来跑一趟。”
兰香听了,面如铁色,没有言语。再看古逢光时,他正若无其事地拈起最后一块“母猪皮”,又是往嘴里一塞,大嚼起来,后才把筲箕懒懒地递还回去。
兰香气喘吁吁地接过筲箕,嘴里情不自禁地轻轻地“哼”了一声。她那张劳动妇女的脸上,浮现出了无限的无奈与疲惫。随即,转身就走,头也没回。她那落寞的背影,在温热的日光中渐行渐远。
古逢光和兰香的对话,被在牛圈里喂牛的树英给听了个正着。尽管中途牛嗥叫的那几声,导致有些地方没有完全听得真切,但她也猜到了八九分。
兰香同树英的感情胜过亲生姊妹。起初,兰香对她的境遇非常同情——仨孩子,加上一个酒鬼男人,为此时常会力所能及地帮助一下她。而她,也会竭尽全力来回馈兰香,哪怕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就这样,久而久之,俩人就熟识起来了,变得无话不谈。
树英很想为兰香出一口恶气,奈何能力有限,有心无力。因此,她只好又用自己办得到的惯用的方法——在内心狠狠地咒骂。
“真是母猪吃‘母猪皮’,不要脸皮。”树英在嘴边恚愤地说,“可惜香儿打得那一手好煎饼哩!都进了猪肚子了。”说完便走出了牛圈。
“呀!这不是古队长吗?”
树英冷不丁走出来说这么一句,倒把呆若木鸡的古逢光吓了一个激灵。
“咳——!你这是从哪儿钻出来的,大中午的怪吓人。”
“不做亏——”树英刚小声地说出这三个字,立马又收住了,“对了古队长,生产队上炒菜还有剩余的菜籽油吗?”
“不清楚,要问才知道。你要菜油干啥?”
“牛有些胀气了,需要用油来润一润它的肠胃。”
“吓!胀气?!怎么回事?老古头当初养的时候,不还是好好的吗?怎么一到你这里,就胀起气来了。牛出了问题,你可是要负责的。”古逢光直直地盯着树英,没等树英回答,他又接着说,“这样,商树英,你赶紧去找老古头过来瞧一瞧,看看牛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消再去了,古队长,我已经问过他了。他说这是很常见的情况,只用给牛喂一些生菜籽油就会没事了。”
“你确定吗?这可是开不得玩笑的。牛出了问题,你可是要负责的。”
“我就算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啊!现在的问题是需要油,古队长。”
“我知道了。我这就回去用广播召集大家捐油。你真是的,也不早点来说!这么大的事!”过了半个钟头左右,村上那个锈迹斑驳的大喇叭就开始“呱呱呱”地嚷嚷起来了。喇叭里面,是古逢光鸭子式的叫声:“紧急通知!紧急通知!生产队的牛病了,遇上胀气。急需菜籽油,急需菜籽油。请每家每户按照往常的斤数,尽快送到广播室,尽快送到广播室。”
截至傍晚,大概筹措出了七八斤的生菜籽油。其时,古逢光正坐在广播室内,他看了一眼地上装着满满盈盈的菜油的一个十斤的油壶,而后打开了脚边的柜子,拿出了一个五斤容量的空油壶。油壶的壶口上,倒扣着一个油迹斑斑的暗红色的塑料漏斗。
古逢光将一切弄得停停当当,可谓轻车熟路。之后,他再次打开了村上的广播,把自己那张有着两片厚嘴唇的嘴,对着包有红布的如长颈鹿般的话筒,开始振振有词地说:“请商树英来广播室领取菜籽油,请商树英来广播室领取菜籽油。抓紧时间,抓紧——”大喇叭里发出的一阵阵噪音,招来不少村民的谩骂。都觉得太吵,吵得耳朵都快要聋掉了。
领到油的树英,在临走的当儿,古逢光仍不厌其烦地告诫她说:“商树英,油拿回去之后,赶紧给牛喂下去,有什么情况,及时来汇报。它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可是要负责的!”树英提着那半壶油,踏上了回家的路。一路行走的颠簸,让油在油壶里一忽儿荡上去,一忽儿又漾下来,恰似在玩跷跷板,宛若很快活的油精灵。油的微微晃荡,还发出了一种特有的很闷且又很微妙的声息。此时的树英,就如同壶里的菜籽油,也变得欢愉起来,轻快起来。她从未感到脚下的步子这样轻快过,就连倒映在地上的淡淡的影子,也都轻得如同一张纸片,跟着在跳跃、飞舞。
远处那个坐在石台阶上,不时抬头望星星的娃娃,就是树英最小的一个孩子。他今年四岁,小名叫灯儿。灯儿眼睛很尖,远挂在天上的星星他能看得一清二楚,犹如挂在他的眼前。老远他就看见妈妈回来了,扯着嗓子就喊,一面喊,一面就朝妈妈跑去。
“妈,你提的是啥?我也要提。”
“你提不动。里面都是菜油。”
“菜油?什么是菜油?”
“菜油——就是用地里的菜籽榨出来的一种炒菜用的东西。”
“妈,是不是那个浮起来的亮亮,像镜子一样会反光的?”
“对对,会反光。灯儿真聪明。”
其实,树英也不是太能给灯儿解释出什么是菜籽油的真正定义。而她之所以又同意灯儿的比方,是因为她曾听人提起过一个形容古逢光那张肥脸的词:油光满面。再加之,她每次看到古逢光的那张脸,在太阳光下,好似真的在反光。
夜的黑而厚重的大幕布,悄然被提了上来,无声无息。此时的周遭,是起伏的,也是安静的。起伏时,静里是夹杂着些许大自然时而的呼吸声的,这些特别的声音,充斥在大地的旮旮旯旯;而安静时,就只是安静,只有安静。
正站在一盏散发着橘黄色光的白炽灯下的树英,手上稳稳地端着一个不少磕碰痕迹的淡黄色的搪瓷碗。她口里发出的那亲切的一声喊,将灯儿唤到了身旁。
“灯儿,把这些油喝下去。”
“妈,喝这个干啥?”
“喝下去润肠胃的。你这几天不是老说肚子胀吗,喝下去就不胀了。”
“好。”
树英端着碗,把碗沿轻轻地凑到灯儿的嘴边,灯儿顺势用两只小手紧紧地捧住大大的碗肚,继而就“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
油喝完,灯儿还不住地咂嘴。随后,他又用舌头一会儿顺时针方向,一会儿又逆时针方向地清理残留在嘴巴上的油迹。清理过后,似乎仍感觉不够尽兴,就又把碗底跟碗沿给舔了一遍。
“妈,这油好香。真好喝。你倒了也喝,妈。”
灯儿说着,用他那一对装着光似的眼睛望了妈妈一眼,有点难为情地又说,“妈,我可以再喝一点吗?我还想喝一点点。”
“灯儿,哥哥姐姐他们还没喝呢!”
“好,给哥哥姐姐喝。他们喝,妈也喝。”
“好,妈也喝。灯儿乖。”
自打树英上次拿菜籽油回家,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了。这天,她像平常一样,一大早就出门去给牛割草。待她背着满满一大背篓的牛草回来,径直走进牛圈喂牛的时候,却被眼前的场景给惊得呆住了——黄牛的肚子,大得恰如一个几乎快要胀裂的黄色皮球。这可把她给吓得不轻,顿时就变得跟一根木桩没有什么两样,只是直直地站在原地,挪不动脚。蓦地,黄牛嘴里发出的一声悲楚的哀嗥,将树英从呆滞的状态中给揪了回来。她惊醒,丢下背篓,就朝老古头家飞奔而去。
等到树英扶着老古头再次回到牛圈,黄牛儿已经软塌塌地卧在了地上,嘴里时而才会发出有气无力的微弱的呻吟。树英见状,整个身子瞬间软得跟煮熟的面条一样。恍惚中,其朦胧的眼前所出现的那头虚弱的黄牛,倏又停止了哀嗥和呻吟,直挺挺地站了起来,声色俱厉地训斥她说:“我出了问题,你可是要负责的!”
反观树英身旁的老古头,此时就显得镇定自如得多。
“是胀气——快拿油来。”
“树英——商树英——!”
老古头的这两声浑厚嗓音的召唤,再一次把丢了魂、落了魄的树英给拉回来了。
“什么——?油——没有油了……”
“没了?上次你不是说牛有胀气?生产队捐的油,你给牛吃完了?”
面对老古头突如其来的问询,一时间树英竟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来灵活应对。老古头的提问,当然是别有用心。他想试一试树英是不是真的就那么老实巴交。
看着眼前树英的种种异常,老古头把他那双深陷在眼眶里的混浊的眼珠子只那么轻轻转了转,就知此事大抵是跟自己心中所预想的那样,是有所蹊跷的。于是,没等树英开口,他又接上说:“树英,你赶紧去把我家灶屋里面那个柜子里的油壶提过来,赶快!赶快去!”
言罢,老古头不由得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瘸的那条右腿,又在心底暗自想道:“不舍哪里会有得——没想到人人都说这个商树英老实,我看这老实的商树英,也不怎么老实嘛,也是个想靠牛吃牛的人。”
老古头的催促,一股脑儿地灌进了树英的耳朵里,这很让她感到了吃惊与纳闷,同时也深感到一阵莫名的振奋。吃惊、纳闷与振奋之余,她用了一种很奇怪的眼神飞快地瞥了老古头一眼,仅在瞬息之间。站在树英侧面的老古头,也用了相同的眼神回敬了树英。这二人,很有些心照不宣的意思。接着,树英就飞也似地奔了出去。
一日初秋的早晨,那片蓝得深邃的天空下,悬挂在电杆上的那个寂寞且斑驳的大喇叭,又开始呱啦呱啦地咆哮起来:
“通知——!”
“通知——!”
原刊于《香溪》2025年春季刊
图片来源:自制
设计制作@昱瑶
校对@皮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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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独眼影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