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林小满第十八次打开全屋新风系统时,手机屏幕亮起了“表姐王秀兰”的视频通话请求。窗外春雨敲打着未拆保护膜的落地窗,她盯着茶几上那盆蔫头耷脑的绿萝,突然想起去年除夕夜老家堂屋里那锅冒着热气的杀猪菜。
林小满第十八次打开全屋新风系统时,手机屏幕亮起了“表姐王秀兰”的视频通话请求。窗外春雨敲打着未拆保护膜的落地窗,她盯着茶几上那盆蔫头耷脑的绿萝,突然想起去年除夕夜老家堂屋里那锅冒着热气的杀猪菜。
“满啊,你小外甥女中考分数够上省重点了!”表姐像素模糊的脸几乎挤满了整个手机屏幕,背后是贴满奖状的土坯墙,“那个……就是学校宿舍紧张,你姐夫在工地摔断腿还没理赔,老家早就说拆迁了,现在还没拆……”
镜头突然转向角落里捆扎好的编织袋,印着“金坷垃化肥”字样的包装上躺着个褪色的喜羊羊书包。
物业管家敲门送来甲醛检测报告时,林小满正用酒精湿巾擦拭被指纹污染的智能门锁。0.09mg/m³的数据下方,检测员手写备注:“建议婴幼儿半年后入住。”她想起昨天视频里表姐的最后一句话:“城里人就是讲究,咱家猪圈刷完石灰,第二天就进崽……”
深夜的租房APP界面泛着冷光,林小满划过一个标价3000的单身公寓。朋友圈突然跳出表姐的更新:昏暗的灯光下,外甥女趴在磨掉漆的缝纫机台上写作业,背景音里是表姐夫剧烈的咳嗽声。她熄灭屏幕,听见主卧未拆封的席梦思发出细微的弹簧嗡鸣声。
元宵节的硝烟味儿还没散尽,林小满在电梯里就闻到了熟悉的腌菜味。28层的走廊上,表姐夫抬起捆着扎带的解放鞋正蹭着消防栓玻璃,六个印着“史丹利复合肥”的蛇皮袋堆成小山,最顶上那个正缓缓渗出不明深褐色液体。
“小姨!小姨!”小外甥女突然扑上来,她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女孩沾着芝麻糖的手指在她定制西装的衣领上留下几道黏腻的痕迹。她真没想到,小外甥女都这么高了!
表姐举着豁口的搪瓷缸四处张望:“这地方,亮堂得跟电视里演得一样!”搪瓷缸里晃动的茶水正滴落在鱼骨拼地板的缝隙间。
第三天早晨,林小满在咖啡机轰鸣中听见阳台传来“哐当”一声巨响。表姐夫正用水泥钉往承重墙里钉着晾衣架,冲击钻的震颤让展示柜里的盲盒玩偶纷纷倒下。她捡起摔裂的限量款时,发现飘窗垫上布满黄黑色的烟头烫痕。
“你们城里人就是事多!”表姐把湿淋淋的腊肉挂到中央空调出风口处,“老家二十年的土墙钉钉子都没事,这墙这么硬实,怕什么怕?难道,这么高的楼,能塌了不成!”
林小满盯着监控里被塞满杂物的消防通道,物业发来的整改通知还在手机里闪烁。深夜,她蜷缩在租房的飘窗上,业主群突然炸出消息:有人把电动车电池拎上了16楼。林小满内心一惊,真怕这个人是自己的表姐。
梅雨季来临的前夜,林小满发现书房的墙布鼓起个霉斑。推开虚掩的房门,表姐正用她的SK-II神仙水擦拭着一尊观音像,梳妆台上摊着被茶渍染黄的购房合同。
“满啊,姐跟你商量个事儿啊!反正你要结婚,要住大别墅。你看,你这房子,便宜卖给表姐,行不行?”表姐手腕上的银镯子卡在抽屉把手上,“你这房的房贷啊,我们接着还也行。你看怎么样啊,满?”
“这房子啊,风水有问题。”表姐夫蹲在拆毁的飘窗台窗户上抽烟,脚下散落着被拗断的限位器,“得把这道墙砸了,这屋子才能聚财。”
“你急什么急,等小满把这房子过户给咱们,你想怎么砸再怎么砸。”表姐边说边瞪了表姐夫一眼。
表姐夫点点头,说了句:“也是!这儿,现在还不是咱们家的!”说完,他把安全帽放在林小满的戴森吸尘器上,黄色漆写着“城建集团·王”的字样正慢慢剥落。
清理搬家物品时,林小满在次卧床底摸到个发黏的塑料袋,里面装着撕碎的甲醛检测报告和一张泛黄的老照片:十四岁的她站在高中学校的大学录取榜前,背后是表姐一家凑的学费——皱巴巴的纸币堆里混着三枚沾泥的鸡蛋。
暴雨冲刷着售楼部沙盘,中介热情地介绍着新楼盘:“这栋楼的住户都是高端人才,绝对不能错过……”林小满望向远处工地,某个熟悉的身影正弯腰扛起钢筋。她租的房在27层,阳台正对着一片待拆的城中村,晾晒的百家被如彩旗般飘动。
手机在包里震动,母亲发来的语音里夹杂着唢呐声:“你表姐家的这乔迁酒,你得过来喝……”背景音里突然爆发出争吵,接着是瓷器碎裂的脆响。林小满拉开窗帘,发现玻璃上粘着片羽毛,不知是鸽子的,还是那年老宅屋檐下的燕子的。
物业管理处的投诉登记簿翻到第七页时,林小满发现,自己家的门牌号出现了十四次。最新记录是1602室在消防通道堆放蜂窝煤,配图里她精心挑选的意大利瓷砖上粘着黑褐色的煤渣。
“这城里人就是金贵!煤渣又没涂他脸上,鞋上踩点儿,能有个啥?”表姐把调解通知书揉成团塞进灶台,火星溅到林小满的购房合同上,“当年你睡俺家粮仓时,老鼠把棉袄都啃穿了,也没见你吱个声儿啊!”
林小满只能苦笑,为了省点燃气费,表姐夫硬是把燃气灶的位置,改成了烧蜂窝煤的灶台。
深夜,林小满在租房的卫生间发现毛巾上可疑的黄渍。监控回放显示,表姐夫曾用她的毛巾擦拭机油手。
林小满把搬家公司的名片塞进包里时,物业正在更换被硬物刮花的电梯镜面。入户门上新增的猫眼透着油光,她凑近看见里面贴着的倒福字——那是去年春节表姐从老家门板上揭下来硬塞给她的。
林小满最终决定,搬个家。
而林小满不知道的是,此刻自己家的主卧正传来家具挪动的闷响——那张价值两万的智能床垫正被推出门外,继之扔到楼下的垃圾箱旁边,取而代之的是散发着稻草味的炕席。
林小满在内心重重地叹息着,自己这处好不容易安置下的小窝,在表姐一家的硬性改造下,已经面目全非。而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是,搬得更远一点儿,也阻止不了表姐一家常来她的租房做客。可想到表姐一家给自己凑大学学费的事情,林小满沉默了。
业主群突然炸出消息:有人看见穿工装的男人在地下车库小便。视频里表姐夫的安全帽反光刺眼,背后墙上“禁止随地大小便”的警示牌被他用红漆改成了“禁止装某”。
梅雨季第三周,林小满在书房发现购房合同被茶渍泡涨。翻开黏连的纸页,尾页签名处多出个鲜红指印,旁边歪斜写着“王秀兰”三个字,印泥蹭在“房屋使用人”的空白栏上。
“咱农村也讲究个契约精神。”表姐往她手里塞了碗混着烟灰的米酒,“你姐夫说城里人现在时兴什么……那个……对,居住权!”电视里正播放某档《法治在线》栏目,专家在大力讲解着“事实占有超过六个月”的法律条款。
林小满冲向主卧阳台想开窗透气,发现铝合金窗框被焊死。外甥女的书包挂在消防喷淋头上,作业本里夹着张平面图:她的主卧被改成了“堂屋”,与客厅直接连在了一起,书房则标注着“福娃闺房”,而房产证复印件用红笔圈出“单独所有”四个字。
林小满在心里默默地想着:难道,跟亲戚借过钱,就得报恩一辈子,就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吗?
物业来人的那天,表姐夫抡起管钳砸裂了智能门锁。飞溅的碎片中,林小满看清了他工作服上的字样:“城建集团·王。”
物业第三次断水断电的通知单贴在门上时,林小满发现家门的锁眼被胶水堵死了。她用备用钥匙费力地拧开门,迎面撞见表姐夫妇坐在铺满文件的餐桌上——她精心挑选的岩板台面此刻压着泛黄的借据,最上面那张印着2003年的日期和歪歪扭扭的指印、签字。
“当年要不是这一万块钱,你小满还在农村里刨泥吃呢!“表姐夫用扳手敲打着燃气阀门,安全帽上的”城建集团”字样沾着了墙灰,“就算不刨泥,你现在肯定还在村里喂猪呢!”
表姐夫话音刚落,外甥女突然从主卧跑出来,身上套着林小满没拆吊牌的真丝睡袍,手里攥着被口红涂改过的房产证复印件。
母亲的电话在此时响起:“满啊!你表姐家大女婿认识房管局的……”背景音里有麻将牌碰撞的脆响,“你啊,按现在市价的一半,把房子过户给表姐,就当还了养育恩。你想想,你上大学时,借过人家一万块钱啊!那可是十块十块、五十五十的啊!你表姐也不容易!”
林小满盯着窗外CBD的霓虹,玻璃反光里看见自己扭曲的脸,突然想起大一寒假,表姐把学费塞给她时说的那句:“以后在城里扎了根,别忘了老家的窝。”
拆迁办来人的那天,表姐正在阳台杀鸡,她兴奋地把血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嘴里喊着:“终于要拆了!终于要拆了!”至少喊了几十遍。表姐夫在一旁“嘿嘿”地笑着,不说话。
“满啊!你也别怪表姐!要么过户,要么还钱!当年的一万,现在也值十万了吧!听说,你这房子值八十万,表姐再给你二十万。这剩下的钱,等你外甥女大学毕业后,给你报恩啊!”表姐把沾血的菜刀剁进实木茶几,刀柄上缠着的红布条已经发黑。
林小满不说话,起身从衣柜深处抽出个铁皮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五张汇款单——从她大学毕业的第一个月起,每月雷打不动往老家表姐家寄两千元,先后一共寄了五万块钱。
林小满听了母亲的话:表姐是自己家人,你不用管她。你把钱寄给你表姐夫,表姐夫是外人,让外人看到你寄钱了,你懂得报恩了。
死寂般的沉默,表姐不再说话,也不再挥刀,而是用眼睛狠狠地盯着表姐夫。表姐夫跟林小满母亲一样,喜欢打麻将,但不同的是,林小满母亲完全是娱乐、打发时间,而表姐夫的,就不好说了。五万块钱,在2008年时,实在不是一个小数字。
暴雨倾盆而至时,搬家公司的壮汉们挤满了楼道。表姐夫抡起钢管要砸向智能马桶的瞬间,林小满第一次亮出手机里的律师函扫描件,说道:“非法侵占住宅并恶意破坏屋内设施,最高能判三年。”
她看着表姐突然瘫软的身体,想起十四岁那年,也是这样暴雨的傍晚,表姐背着她蹚过涨水的河沟去赶中考报名。她也不知道,自己和表姐,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到了这样一步田地。
表姐一家离开时,林小满把铁皮盒放进了表姐的化肥袋。电梯门关闭的刹那,她听见表姐撕心裂肺的哭骂:“白眼狼!你爹死的时候我还守过灵!白眼狼啊!”
而此刻,林小满的手机屏幕亮起,她在银行APP弹出的转账窗口输入:50000.00元,准备在备注栏写上“连本带利”。
搬家工人抬走最后一件家具时,林小满在卧室墙角发现半截粉笔头。那是外甥女偷偷量身高划的线,歪斜的“正”字旁还画着个笑脸。她蹲下来,看见木地板的缝隙里嵌着几粒稻谷——去年除夕表姐倒出年货时,说这是老家最好的糯米种。
物业来验收房屋的损坏情况,指着被烟头烫穿的飘窗垫直皱眉,而这,只是最轻微的。还好,表姐在彻底拿到房子前,暂时没有起砸掉承重墙的想法,这是万幸。
林小满却突然注意到阳台栏杆上系着的红布条,那是表姐夫去年“镇宅”时绑的,如今褪色成惨白,在风里扑打着德国进口的断桥铝窗框。不知道什么原因,三面的铝窗框,被表姐夫砸掉了两面,仅剩的左边,在风中嘎吱嘎吱响着。
收拾玄关处的钥匙盘,一枚生锈的顶针从夹层掉出来。她想起大三那年寒假,表姐在煤油灯下用这顶针给她改西装外套,针脚歪歪扭扭却缝了整整一夜。而现在,顶针旁边的智能门锁电路板满是裂纹,正闪烁着错误代码,那是表姐夫上次用管钳砸门留下的后遗症。那之后,这几千块钱的智能门锁,就彻底退休了。
暴雨突然倾盆而下,林小满在空荡的客厅里听见某种细碎的啃噬声。顺着声源掀开踢脚线,一窝粉红色的幼鼠正蜷在发霉的购房合同上——那是表姐藏起来的原件,纸张被咬穿的窟窿恰好露出“单独所有”四个字。
林小满望着完全被砸穿隔墙,跟客厅连成一片的主屋,嘴里直发苦。
手机屏幕亮起,母亲发来表姐家乔迁宴的视频。镜头扫过贴满瓷砖的新房墙面,她突然认出那些瓷砖花纹和自己卫生间的一模一样。画面外传来表姐的嚷嚷:“城里人就是矫情,这是俺家用拆迁款买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镜头拍到了电视柜上摆着的相框——十四岁的林小满站在大学门口,身上那件改过的西装外套,肘部还打着表姐缝的补丁。
沟通完了重新装修后,物业递来被投诉单塞满的档案袋。林小满在空荡荡的客厅拆开,最上面那张写着“1602室在消防通道腌制酸菜”,落款日期是她生日那天。透过纸背能看到下一张的内容,那是表姐夫歪歪扭扭的字迹:“城里人不懂,泡菜坛子就得摆风口才入味……”
雨停了。林小满站在更加空荡的阳台上,指尖抚过仅剩一侧栏杆上褪色的红布条。楼下传来收废品的吆喝声,她看见了那辆熟悉的电动三轮车——表姐曾用它运来六个化肥袋的家当,现在正载着被褥和搪瓷盆缓缓驶出小区。手机震动,银行到账通知显示“50000.00元”的转账已转账成功,备注栏却变成了“给福娃念书用”。她转身时踢到个东西,低头看见半块蜂窝煤,煤渣在晨光里簌簌掉落,像极了老屋灶台边永远扫不净的柴灰。(全文完。作者:董江波,笔名冷得像风)
作者简介:
董江波,笔名冷得像风,山西长治人,现居太原。中国作协会员,北京作协会员,北京评协理事、第一届新媒体文艺评论委员会委员,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太原市杏花岭区作协副主席。已创作22部专著,其中4部已出版,7部被录制为有声小说,创作总字数超过2100万字,代表作《面食世家》《永远的纯真年代》《网络文学十六讲》。先后上榜2017猫片•胡润原创文学IP潜力价值榜,获得2016年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梦”主题专项网络文学重点扶持、入选2016年“湖北省20部网络文学精品工程”等。
来源:董江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