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巷口老槐树的影子又斜了三寸时,我才想起副哥屋里那台收音机。木纹壳子上凝着层细灰,像蒙着层没揭开的窗纱。那年他把羊叫声录进磁带时,旋钮还锃亮得能照见人影,如今倒像块被岁月磨钝的老铜锁。
巷口老槐树的影子又斜了三寸时,我才想起副哥屋里那台收音机。木纹壳子上凝着层细灰,像蒙着层没揭开的窗纱。那年他把羊叫声录进磁带时,旋钮还锃亮得能照见人影,如今倒像块被岁月磨钝的老铜锁。
副哥大我三岁,打小被唤作 "五妮儿"。倒不是家里真有五个姐,前头三个姐姐依次排下来,到他这儿突然得了个带把的,他爹蹲在门槛上狠劲搓了仨时辰手,末了一拍大腿:"就叫副哥吧,往后都顺着趟儿走。" 这话里藏着讲究,前三个闺女是 "歌" 字辈,到儿子这儿得压一头,偏又舍不得改辈分,于是取了个 "副" 字,既不越了祖宗规矩,又暗含了老刘家终于 "副" 极泰来的意思。
他爹这辈子最得意的事,便是在计划生育队的喇叭底下,接连生了四个闺女后,到底得了这么个金贵儿子。听我妈说,产婆抱着孩子掀开棉布时,他爹正蹲在墙根吧嗒旱烟,听见 "带把的" 三个字,烟袋锅子啪嗒掉在鞋面上,烫出个焦黑的窟窿眼儿都浑然不觉。那夜刘家院子里的灯亮得跟白天似的,他爹逢人便塞烟,不管识不识得面,都要掰着人家的手腕子说:"老刘家的香火,断不了喽!"
副哥打小就跟旁的男娃不一样。西屋的门框上刻着他每年的身高线,到十二岁时突然停了,像是被谁用指甲掐断在那儿。他的屋子总比大姑娘的闺房还齐整,被子叠得四棱八角,鞋尖一律朝外,像列队的士兵。有回我瞅见他用尺子量海报的间距,胶带要先用剪刀裁成五厘米的小段,端端正正贴在四个角上。最出奇的是他的歌词本,钢笔字写得跟印的似的,连个墨点都寻不着,我偷摸翻了几页,发现他连《心太软》的歌词都抄得工工整整,末了还画了朵歪歪扭扭的小花。
"五妮儿,帮婶子择把豆角。" 路过刘家院子时,我妈常这样喊他。副哥总是笑笑,袖口捋得齐齐整整,蹲在墙根挑豆角,手指头比姑娘家还灵巧。他爹见状总要啐一口:"没点男娃样儿,净学些娘m儿的营生。" 可转过脸又跟人显摆:"俺家副哥手巧,将来准能娶个利落媳妇。"
他二姐说亲那阵,刘家门槛都快被媒人踩破了。我记得有个穿的确良衬衫的小伙子,倚在门框上给我递烟,我吓得直往后躲。副哥站在屋檐下剥毛豆,眼皮都没抬一下。后来二姐嫁给了外乡的当兵的,走那天副哥蹲在墙根帮她捆行李,军用绿的帆布包上,被他缝了朵歪歪扭扭的花。
三姐在镇上职高学裁缝,寒暑假回来时总在院子里支个缝纫机。副哥有时会凑过去看,三姐便教他纫针。有回我瞅见他捏着块碎花布,在灯底下绣鞋垫,针尖在指缝间穿梭,像条灵巧的小鱼。"给对象绣的?" 我打趣他。他耳根子倏地红了,把鞋垫往枕头底下一塞:"小孩子家,乱问啥。"
要说最让他爹糟心的,还是四姐的事。那会子医疗条件差,四姐得了场怪病,整日里脸色煞白。副哥爹咬着牙卖了两头牛,终究没留住人。出殡那天,副哥抱着个布娃娃站在河堤上,眼睁睁看着棺材埋进土坑。后来我路过那片荒地,总看见他蹲在坟头前,拿树枝画些歪歪扭扭的小人儿。
上初中后,副哥愈发少见了。每周六下午,我总盼着听见西屋开门的吱呀声。有时远远瞅见他背着书包回来,白衬衫洗得发了白,风一吹,像片飘在半空的云。他的书桌上渐渐多了些新鲜玩意儿:收音机、磁带、还有本翻得卷了边的《新概念英语》。有回我瞅见他戴着眼镜抄歌词,阳光从窗棂间漏进来,在他睫毛上落了层金粉。"跟个酸秀才似的。" 他爹端着饭碗路过,嘟囔了一句。副哥抬头笑笑,镜片上闪过道光,像湖面上掠过的水鸟。
考上城里的高中那年,他爹特意宰了头羊。我帮忙摁羊腿时,那畜s蹬得厉害,我喊副哥搭把手,他却在一旁笑:"我哪行啊,手无缚鸡之力。" 他爹抄起扁担作势要打:"读那么多书有啥用,连只羊都摁不住!" 我妈在边上打圆场:"副哥是读书的料,将来要坐办公室的,哪能跟咱们一样摸泥爪子。" 众人哄笑起来,副哥蹲在墙根擦眼镜,嘴角微微上扬,像只偷腥的猫。
高中那三年,副哥成了村里的稀罕物。每逢寒暑假回来,总有人堵在门口问:"副哥,城里的楼是不是有十层那么高?"" 副哥,你们食堂的馒头是不是比咱这儿的白?" 他总是耐心回答,末了从帆布包里掏出些稀罕物:水果糖、笔记本、还有带香味的橡皮。我至今记得他送我的那支圆珠笔,笔帽上印着米老鼠,我宝贝得藏在枕头底下,舍不得用。
考上大学那年夏天,副哥在屋里收拾行李。阳光透过窗纸,在他背上织出片金色的网。他忽然转过身,把收音机塞进我怀里:"给你了,想听羊叫的时候就听听。" 我接过时,磁带还在里面,按下播放键,咩咩的叫声混着他的笑声,像团暖烘烘的棉花糖,堵在嗓子眼儿里。
大学四年,副哥每年只回来两次。他爹总说:"读那么多书,眼都花了。" 可背地里却把副哥的奖状贴满了堂屋的墙。有回我去他家借东西,听见他在里屋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森哥,这边天冷,你多穿点......" 我急忙退出来,心跳得厉害,像偷喝了坛老酒。
毕业后,副哥没听他爹的话回镇上教书,反而去了东北。他爹蹲在门槛上骂了三天:"那地界儿冷得能冻掉鼻子,去那儿瞎折腾啥!" 副哥只是笑:"那儿有个厂子,待遇不错。" 他爹抄起烟袋锅子要打,手举到半空又放下了,重重叹了口气:"随你吧,翅膀硬了。"
头两年,副哥过年还回来。第三年开始,便说厂子忙,回不来了。他爹对着电话骂:"忙忙忙,忙得连老子都不认了?" 可挂了电话,又偷偷去集上买了副哥爱吃的糖糕,摆在供桌上,说是给祖宗尝尝。
去年冬天,副哥突然回来了。跟他一起的,是个 tall 的东北汉子,叫森哥。两人并排站在院子里,像两棵挨在一起的白杨树。森哥嘴甜,见人就喊叔婶,把副哥爹哄得眉眼笑成朵花。那几天,刘家院子里总飘出酒香,副哥爹拉着森哥喝到半夜,拍着大腿说:"要是俺家有个闺女,高低嫁给你!" 副哥在一旁剥花生,头都没抬,耳朵却红得跟煮熟的虾似的。
临走那天,我去送他们。车站风大,森哥把围巾摘下来给副哥围上,动作轻得像在哄小孩。副哥抬头看他,眼神软得能化了冰。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副哥蹲在河堤上画小人儿的模样,那时的阳光,大概也是这般暖融融的吧。
如今副哥快四十了,还单着。他爹每次见我,总拉着我的手叹气:"你副哥咋就不着急呢?" 我望着远处的老槐树,枝桠上的积雪正簌簌往下掉,像极了副哥鬓角新添的白发。有些话,终究像埋在河堤下的种子,没等到发芽的那天,就被岁月的土给埋住了。
巷口的收音机又响了,不知谁家在放《心太软》。副歌部分唱起来时,我忽然想起副哥屋里的歌词本,还有他绣的那朵歪歪扭扭的花。有些故事,大概从一开始,就写好了结局,只是我们都不愿意承认罢了。
老槐树的影子又长了几分,我摸出裤兜里的钥匙,打开副哥的西屋门。灰尘在阳光里跳舞,收音机旁边,静静躺着本落了灰的歌词本。我轻轻翻开,泛黄的纸页间,掉出张旧照片:两个年轻人站在雪地里,肩并着肩,笑得像春天里的花。
来源:不过是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