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造物主在创造黔西南风景时,除了智慧和温情外,一定遇到了什么美好的事,心怀浪漫,看什么都顺眼,他把这里的山水画成油画,挂在云贵高原,又着重把兴义细描了几笔,成为画中最生动的部分,苍山叠色,河流如歌,山明携水秀,青山伴绿水,清秀里藏几分野性,豪迈中掩几分羞涩,皴染
潮新闻客户端 金毅
有好山的地方,多半搭配好水,显示造物主智慧又温情。
造物主在创造黔西南风景时,除了智慧和温情外,一定遇到了什么美好的事,心怀浪漫,看什么都顺眼,他把这里的山水画成油画,挂在云贵高原,又着重把兴义细描了几笔,成为画中最生动的部分,苍山叠色,河流如歌,山明携水秀,青山伴绿水,清秀里藏几分野性,豪迈中掩几分羞涩,皴染出阴阳相契、刚柔相济的意蕴来,像情侣一样谁也离不开谁。
野性如万峰林,雄风贲张,徐霞客见后说:“天下山峰何其多,唯有此处峰成林。”此言一出,让后来者没有话说,还能说什么呢?另有什么赞叹都显得苍白。这句诗连同徐霞客的塑像竖在万峰林景区的大门口,从他的脚底下走过,觉得这老头没准是造物主的专用发言人,一张嘴就把风景说活了。
羞涩的是水。兴义境内水资源丰富,河道若干,湖泊若干,似河又似湖的若干,纵横交错。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哪边,眉眼盈盈处。”这词句形容兴义散发着女性气息的水十分恰当。乌蒙山耸立在远处,水是从他身上流下来的,水是他身上最柔软的部分,这样说来乌蒙山像庄重伟岸的父亲,水是他远嫁的女儿,难怪乌蒙山看上去总显得骄傲又忧伤。
水多,如袅娜美人云集,但大观园佳丽三千,也有花魁。问当地人,他们像统一过口径,一致推荐马岭河,似乎那条河已成为他们集体的荣耀。还有一两位更加热心,提醒“带伞噻”,说罢诡秘一笑。我抬头看天,晴空万里,哪朵云彩都没有下雨的意思,也许是怕我晒黑吧,可看他们的脸,吃进去的高原紫外线比咱多多了,真是热心向前一步是瞎操心。对我懵圈的表情,这些本地土著笑得更诡秘,说你去了就知道了,像守着一个不足与外人道的秘密。我没放在心上,“夜郎国”的后裔,说话与他们的早先的“王”一样,不一定靠谱。到了去之前,以我一惯的马大哈,以及对晴天的信心和对他们莫名操心的不屑,不出意外地将嘱咐忘了个一干二净。
运气不好,赶上三四月份是兴义的旱季;意外的是,今年的旱季来得早也来得强烈,花草蔫不拉叽,树叶垂头丧气,走到哪儿闷热都像狗皮膏药粘在皮肤上。气温这几天达到34度,这在兴义不算破天荒,却也罕见,罕见也让我赶上了,赶上本来是一种运气,而运气变成滚滚热气就不是好运气,好在本人在上海的大熔炉里锻炼成长,要比兴义的花草耐热耐旱,游览的兴致不至于被晒蔫。
看山要往上爬,看水则要往下走,如果看山又看水,上上下下的就很累人。马岭河的水流淌在幽深的峡谷里,于是要走很多山路,炎炎烈日下,费体力更费皮肤。景区的聪明体现在想得周到上,周到是赚钱的前提,这样的商业智慧在咱们的其他景区经常显现。具体来说,就是进入峡谷装有两部与山体同样垂直的电梯,让旅客花钱买省力。景区的电梯,不像居民楼里有密密麻麻的按钮,到哪一层都要仔细找半天,酒鬼经常按错,不免用自家的钥匙去开别家的门。这里简单,只有“1”和“2”两个数,上去摁“1”,下来摁“2”,中间不停。我进去后电梯便迅速下坠,梯外闪过岩石、树梢和飞鸟,落差73米,像要一头坠进地底下去。
出了电梯,就是谷底,起码有三种东西分三路迎头袭来,一路入鼻,一股水的气息,清新中带着草木的香味;一路入耳,响声隆隆,气势磅礴,树叶微微震动,毫无疑问是瀑布的声音,先声夺人,如同回音缭绕的大合唱;一路入怀,是习习凉风,探头探脑的汗珠像接到指令一般瞬间缩回毛孔,周身顿觉舒服许多,水真是日夜运转在大自然里的空调。
有人说这里的瀑布群有一百多条,也有人说是七十多条,我想说多者不是故意夸大,说少者也不是有意澄清,瀑布的多少由水量决定,丰水期多,枯水期少,没有一定之数。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里瀑布众多,总在百八十条之数。放眼望去,河生峡谷,两岸危崖千仞,瀑群坠天,且有奇岩怪石如狼奔豕突,飘飞了千万年的瀑布,滋养出这里的殊胜风景。
马岭河素有“天沟地缝百瀑谷”之称,被比喻为“大地上最美丽的伤痕”,比喻颇有意思,只有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才能让丑陋的伤痕化作美丽的风景。
走在观景道上,心旌摇拽。石径开凿在崖壁中间,一排仿木栏杆蜿蜒在石壁之中,仅可容两人错身而过,狭狭窄窄,弯弯曲曲,高高低低,台阶多而平路少。铺路工精心设计,沿路留下自然景观,比如一些贴着石壁生长的树根,一些长达两三丈的青藤,一些虬枝横斜的苍松,还有一些长得乱七八糟的灌木丛等。步行其上,有时如穿于洞穴,两侧巉岩突兀;有时如履于峭壁,脚边涧深如削;有时又如走进花果山水帘洞,瀑布从上方飞泻而过,溅得一身水珠。瀑布下的路段很危险,游人不能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从水帘中穿过去,因为脚下是光滑的台阶,台阶上布满青苔,青苔不给脚底提供摩擦力,如果非要冲过去,摔一屁股墩事小,冲出悬崖事大,还是老老实实慢慢走安全,代价是让水帘给你浇个透心凉,但总比冒险划算。我捋了一把脸上流淌的水珠,突然脑海里浮起那张诡秘的笑容,他们知道有瀑布灌顶这一出,却又不肯明说,多半是想玩一出“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的小小恶作剧,此刻我不负所望成为剧中主角,一只“落汤鸡”。
虽然要注意脚下的路,但稍稍驻足,头顶的风景也是很值得一看的。有黑黢黢的巉岩奇形怪状地悬空着,似乎一阵风就会被刮落下来,像电影《阿凡达》里的魔幻布景,教人胆颤心惊。两山夹峙,刀刃般锋利的山巅裁开天空,剩下一线天,游云浮在缝隙里,像一团雪白的棉花糖,似乎插根竹签就能拿在手上吃,没准能尝到裹在里边的鸟的叫声,因为有许多鸟飞进云里去了。
山壁上一棵松树斜刺里长出来,龙身弯曲,从天外飞来似的在此安家,太阳隐在枝隙里,漏出缕缕光线,一根根松针像一根根钢针,灿灿放光,刺得我的眼睛生痛。还有几朵小花也不恐高,在悬壁上超凡脱俗地生长着,悠然而烂漫,与周围坚硬黝黑的岩石在一起,显得尤其温情柔美,生动出一笑嫣然的韵味。世间的花,都像是儿童天真的微笑,虽然生长在这儿无人欣赏,孤独地美丽着,绽放与凋谢只有野蜂关注,但足够安全,谁都够不着,不用担心被手欠的人采了去。
兴义的山属于石灰石喀斯特地貌,许多石钟乳屏倒挂下来,如锥似柱,如狮似豹,这些溶入了碳酸钙的水,一点一滴都是一刀一凿,千百年的凝结也是千百年的造就,蔚为奇观。
路过一个可以歇脚的石厅,由溶洞改造而成,只有五六平方,却是一路走来最大的空间。坐在这里,像坐在凉爽的茶室或咖啡馆里,三只石乳生成的海豹栩栩如生,像站立于一旁随时听候吩咐的侍者,你吆喝一声“来壶茶”或“上杯咖啡”,它们立即殷勤地去给你端上茶和咖啡来。按照钟乳石年平均增长率0.13毫米计算,该有万岁了,大海里没有任何一只海豹有它长寿。不过现在它们头顶已无溶液可滴,停止了生长,人类活动结束了溶岩的雕刻事业,滴在海豹脑袋上的是人的汗液,含腐蚀性盐分,不含可琢性碳酸钙,这些侍者正快速老去。
供人游览的这段景区被称作“天星画廊”,长约两公里,也是峡谷最美的一段。路不好走,景却好看,像教你慢挪双脚参观“画廊”。大自然的画笔多数潦草,可在这里却像是经深思熟虑后才落笔。不过,依我看来,与其说是一幅画,不如说是天上的织女用七彩丝线精心绣出来的神品,对面的山似巨大的锦缎垂直地蒙在山架上,凹凸不平,奇岩怪石,琪花瑶草,许多苍翠的树木生长在惊险的地方,青藤优雅地飘舞,雄迈不失秀俊,而且色彩四季变换,水墨丹青是画不出这种灵动的。
山美,依然只是马岭河的配角,主角是水。看山看姿,看水看势,水有卧着的、淌着的、跳着的、漩着的、卷着的、溅着的等等,到马岭河还能看到飞着的、飘着的、立着的水,每一滴都精力充沛。
瀑布是长得很高的水,马岭河瀑布更是长得高大又蓬勃。
她们从乌蒙山出来,到马岭河野性依然,充满活力和朝气,这样的活力和朝气本身就自带坚定不移的信念,从崖顶一跃而下,义无反顾,毫不迟疑,跃成壮美的风景。她们风采张扬,白练飘舞,飞珠溅玉,回声千里,阳光嬉戏在飞扬的水雾中,霞蒸云蔚,彩虹也来助阵,升起七彩仙人桥,华光闪烁,震撼人心。这种美已超出我能够描述的用词之外,也只有李白“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徐凝“虚空落泉知仞直,雷奔入江不暂息”、张九龄“万丈红泉落,迢迢半紫氛”之类神仙诗句,才能形容这样的不凡气势。
瀑布跌落在深潭里,打一滚,睁开眼睛,闪着懵懵懂懂的波光,像是一时没反应过来,拥挤着相互询问伤着了没有?谁都平安无事。这些野性的水,生在山里,可不愿总待在山里,于是攒足劲往前走,去她想去的地方。有了力量,山不是问题,岩石也不是问题,路就不是问题,一切都会在力量面前闪开身子。
干旱让今天河道中的水流得安静缓慢,将石头一块块抚摸过去,遇到障碍便打个转,恋恋不舍的样子。也许她明白,前方坎坷,遇到什么都未可知晓,如果就此离开这充满诗情画意的故乡,汇入下游的南盘江还好,再往前走到珠江,就免不了要与各个排水口钻出来的肮脏废水同流合污,免不了要与五彩斑斓的灯光嬉戏一番,免不了要同情一下一条条大小不等挣扎着生存的鱼,然后懒洋洋地淌向大海,要想回到澄澈碧绿的过去,已是不可能,这样还不如在此多盘桓一阵子,浅吟低唱,尽可能长地保持冰清玉洁的时间。
水谁都见得多了,江河湖泊、水库沟渠,但马岭河的水仍让我觉得新鲜,靛蓝色饱满深沉,想了想这般颜色只能在游泳池能见到,只不过游泳池是池底和池壁刷了深蓝色涂料,假装清澈,游泳时不用担心碳酸浓度,但尿酸含量是否超标不好说。马岭河的蓝水充满诱惑力,诱人一个猛子扎下去,扎到也在水里游泳的白云中去。从这样的水里畅快淋漓爬上岸,抖落身上的水珠后,五脏六腑必定会被漂洗得一尘不染,有可能从此心无杂念。
兴义周边聚居着布依、苗、彝等民族,他们有一种祖传的蜡染工艺,其中蓝色的染料从蓝靛草里提取出来,也如这般鲜嫩而浓稠。我不由想,马岭河的水就是他们精心调剂出来的,若是脱下身上的白衬衣扔进去,拎上来时保不准已被漂染成蓝衬衣,而且是世界上蓝得最纯最正的那种。
这种蓝,神奇、玄幻,甚至荒谬,浓得化不开,像水底铺满了翡翠,散发着珠光宝气。我几次在海上跨过赤道,海水也是这样的蓝,鲜艳中呈现出一种奇妙的妖魅,深不可测,仿佛随时会有何种幸存的、世人从未见过的史前动物冲天而起。
史前动物没看到,鱼群游来游去,时不时忽闪一下银亮的肚皮,像告诉看鱼的人它们生活得有多惬意。临渊羡鱼,我羡慕它们有一个水晶宫一样的家。
瀑布所溅之处,刀削斧劈的崖壁上挂满了钙华石,小如席、大如亭,层层叠叠,苍翠深沉,让山体像活生生盘踞着的苍龙,遍身金鳞宝甲,雄迈起伏,吞吐峡谷风云,似乎准备在某个时辰,掣雷挟电腾空而去。又如养育在崖壁上的蚌盘,那些摔落的晶莹水珠,如蚌壳里吐出来的颗颗珍珠,华光灿烂。
我与多数游客一样有个疑问,这样的水能喝吗?意见有两种,一种说含碳酸钙的水呈弱碱性,强身健体。另一种说喝这种水容易得结石,对身体弊多利少,可我没见喝了一辈子这种水的兴义人喉咙和肠胃挂满了蚌壳似的钙华。
题目无解,可突然解开了孔老夫子“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意旨,山往高处长,因为头顶是浩瀚的天空,仁者如山,没有最高,只有更高;而智者如水,不困于野,不恋于物,不迷于途,所有河道都是她自己走出来的路,奔向远方的江河大海。
临行前,不由自主地回头再看一眼,心中便有了眷恋,天空蓝得汪洋恣肆,像从天空的缺口处直接倾泻下来的马岭河瀑布,飘飞如乌蒙山献给大地的最后一条哈达。
心中空落落的,似乎少了些什么,许是灵魂遗失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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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钱江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