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今年4月29日,粤东一处山幽林密的民居前,一辆商务车缓缓停下,车门开处,一位身材高大、身板笔挺的老人敏捷地从车上下来,一头华发掩盖不住奕奕神采,他微笑着向我伸出手来……
今年4月29日,粤东一处山幽林密的民居前,一辆商务车缓缓停下,车门开处,一位身材高大、身板笔挺的老人敏捷地从车上下来,一头华发掩盖不住奕奕神采,他微笑着向我伸出手来……
41年了,我们终于见面!41年中的三次邂逅,第一次是因为稿件,第二次是因为他的来信,直至这次,我才见到他本人!
蝴蝶效应
我1983年毕业于杭州大学中文系,分配工作几经周折。1984年2月才入职光明日报浙江记者站,成为一名记者。
一个多月后,一个题材引起我的兴趣,“文革”期间发生在杭州大学的“活人展览”事件引发关注。
杭大是我母校,对发生在母校的这起事件早有耳闻。事情的原委是:“文革”期间,进驻杭州大学的工宣队和造反派,把该校地理系7位老师,戴上高帽、穿上旗袍进行“展览”。我国著名郦学大家陈桥驿教授,在这次“展览”中受尽羞辱,在全国造成恶劣的影响。
面对这样一起残害知识分子事件,事后,组织“活人展览”的工宣队员不但不承认错误,反而理直气壮地表示自己并没有错,不肯做出反思和检讨。
我父亲是杭大地理系老师,与这些被羞辱的老师很熟,尤其是对陈桥驿教授非常尊敬。得知“文革”中迫害陈桥驿的工宣队员仍冥顽不化,父亲很激愤,认为这样的事应该曝光。
受父亲的影响,在站长卢良的指导下,我深入采访,完成一篇1000字左右的记者来信:《“文革”中在杭州大学搞“活人展览”的个别人至今仍然坚持极左的错误观点不改》,稿子经站长修改,由我们联合署名,4月3日在《光明日报》刊出,编辑部加了“编后”:
在“文革”期间进驻过杭州大学地理系的个别人,至今仍然认为当年那样残酷地迫害知识分子的做法是正确的,这是令人难以容忍的。此事深刻地说明,“左”的错误观点在一些人的头脑中是多么根深蒂固,清除“左”的流毒又是多么重要和迫切。
顽固地坚持“四人帮”极左路线的立场观点的人,多数是认识问题,但也不排除其中确有“三种人”。在这次整党中,对此类人要高度注意。属于认识问题的,要认真进行教育,帮助其转变立场;确属于“三种人”的,要坚决地加以清理。
稿子刊出后,产生的影响始料未及。稿子见报当天,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在早间“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中予以摘播。
彻底否定“文革”,已成为当时社会各界的共识和趋势,我根本没料到这篇稿子会产生蝴蝶效应,将引发全国乃至世界对中国政局的关注。
蝴蝶翅膀已扇动,一场震撼全国的龙卷风即将来袭。
第一次邂逅
4月23日,我正在办公室赶稿,案头电话铃声爆响,记者部同事来电话了。
“叶辉,《人民日报》今天在一版重要位置刊发评论,标题是《就是要彻底否定‘文革’》,这篇评论员文章就是依据你3号‘活人展览’的报道完成的。今天早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与报纸摘要节目’头条全文转播。《人民日报》这篇评论员文章刊出,事情闹大了!”
事情闹大了?对报社同事的话,我不以为意,就像我刚开始时无法判断好新闻一样,我还缺乏政治敏感和新闻敏感。
接着,省里有关部门开始组织学习《人民日报》评论员文章,我的报道也被复印后作为附件分发。此后一段时间,我不断接到索要4月3日《光明日报》的电话,甚至有人赶到记者站,要求复印这篇报道。
我这才意识到,“事情”确实有点“闹大了”。从许多渠道涌来的信息使我确信,一场波及全国的彻底否定“文革”的运动开始了。
事实上,《人民日报》的评论振聋发聩,中央电台推波助澜,《光明日报》是这次报道的源头,三家中央主流媒体共同发声已引起轰动,海外媒体对此高度关注。
“文革”结束8年了,组织策划“活人展览”的人对自己所犯的错误还死不认错,这个例子太典型了。
事后我才意识到,“活人展览”事件的始作俑者不承认“文革”期间的做法有错,这在当时极具代表性。许多“文革”参与者认为,“文革”的罪责不该由执行者来承担。
雪崩时,每一朵雪花有没有责任?“文革”是中华民族的一场劫难,十年浩劫中,许多人既是施害者,也是受害者。“雪花”不能以己之小推卸导致雪崩的责任,正是成千上万朵雪花的叠加形成积雪,最终导致雪崩。“文革”的劫难,正是一个个个体汇集而成的。每个参与其中的个体,都必须对这场民族劫难负责,都需要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需要正视自己是否对国家、民族造成伤害。
《人民日报》的评论正是针对当时的社会现象,发出“就是要彻底否定‘文革’”的呼声,文章切中时弊,推动了全国性的整党工作。
省委党校一位老师问我,《人民日报》评论员文章的执笔者是谁?我说我不知道。实际上我也很想知道。
记者的最高使命是用报道影响社会,影响时代,推动历史进步。事实是,《人民日报》评论员文章在全国引发一场彻底否定“文革”的大讨论,而源头却来自我这篇小稿,我由此感到新闻的巨大力量!
这篇评论员文章在当年中国好新闻评选中获得特等奖。
我也意识到,如果不是《人民日报》评论员文章的推动,我的报道绝不会有这么大的影响。一个是青涩的新闻新兵,一个是中国第一大报的评论员,同样一个素材,我只能成就一篇小稿,而《人民日报》评论员却写出了轰动全国的宏文。我感到了巨大的差距,同时也获得了前进的动力。
因为稿件,我与这位同行邂逅,“吃了鸡蛋想见母鸡”,却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从此,我心中有了一个谜团,有了一种拜师的冲动和欲望。
但是,这位老师是谁呢?
第二次邂逅
一晃,14年过去。
1998年7月下旬,我收到一封寄自人民日报的来信,打开,是一封用毛笔写在直行宣纸上的信,书法龙飞凤舞,苍劲有力。
叶辉:你好!
作为评委,我在阅读你参评范长江奖的材料时发现,你就是当年为我的评论《就是要彻底否定“文革”》提供报道依据的那位记者。你当年写的那封记者来信触发了我写这篇评论的思想火花,当初仅想写篇今日谈,后经社领导建议改成本报评论员。今天读到你的推介材料,尤感亲切。关于你的材料写得扎实,你最大的特点是敢于触及问题,敢于提出问题,有些问题不是当时就见分晓的,而是需要时间的证明。这一点,尤甚可贵,在当今尤其难得。青年记者应该向你学习。你的作品集望能邮寄拜读,有暇来信谈谈感受。致礼!
李仁臣
7月25日
李仁臣?人民日报副总编辑李仁臣?原来,他就是那篇振聋发聩的评论员文章的作者!
这年,报社推荐我参评范长江新闻奖,李仁臣是评委。他在翻阅我的推荐材料时,看到我14年前发表的那篇报道,勾起了他的回忆,感慨之余,提笔给我写信。
李仁臣的名字在中国新闻界如雷贯耳,作为媒体人,我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我还读过他和他夫人何慧娴合作的《三连冠》,那是写中国女排夺冠的报告文学。
14年前,我们因稿件而邂逅,但我却不知道他是谁。此时他给我来信,这应是第二次邂逅,我心头的疑团终于解开。
光明日报记者丁炳昌、樊云芳夫妇于我是亦师亦友,我就听老丁说过,李仁臣和他高中同班并且同年,他们都是1941年生人。李仁臣1965年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1978年进人民日报,1983年任评论部副主任,1986年破格升任人民日报副总编辑,他是中国新闻界影响巨大的名记者、名编辑,也是人民日报德高望重的老领导。
一位名播业界的新闻大家,主动给我写信,我深受感动。
他那篇评论员文章的出台过程,我是后来才知道的。人民日报记者祝华新在《人民日报1984年特等奖社论〈就是要彻底否定“文革”〉刊发的台前幕后》一文中说:
1984年4月22日晚,人民日报评论部副主任李仁臣在总编室值夜班,负责为次日的版面配评论。为当晚上版的新闻配评论,本是媒体评论员一项倚马可待的基本功。当时,《光明日报》报道说,杭州大学地理系在“文革”中把7名老教师打扮成“牛鬼蛇神”进行“活人展览”,“文革”后主要策划人不知悔改,依然顽固坚持错误。李仁臣觉得抓住这个典型说点话,可以配合当时正在进行的“整党”,便提笔写下了500字的“今日谈”《就是要彻底否定“文革”》。1983年党的十二届二中全会决定“整党”,系统地肃清“文革”的影响,从党的组织路线、作风、纪律等方面,加速推进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事业。当时的评论部领导范荣康、钱湜辛看了这篇短文,都说谈的问题相当重要,写成“今日谈”太可惜了。他们建议扩充篇幅,改写成“本报评论员文章”。正巧,值夜班的社领导丁济沧又收到湖南一个工厂党委书记仍然坚持“文革”派性的报道,要求评论部配发评论。他看了李仁臣写好的“今日谈”,也建议提高评论规格,把文章做足。如何评价“文革”,在噩梦初醒的上世纪80年代,牵动着太多中国人的情感波澜。
祝华新在文章中说:
以彻底否定“文革”为标志,中国从没完没了的政治运动、长期的内斗内耗,鸣笛转入伟大的改革开放新时期。人民日报的这篇评论,在历史的风口发出了金石之声。
这篇发出“金石之声”的宏文,在李仁臣的职业生涯里应是一篇重要文章,不然他也不会看到我的报道而引发感慨,也不会给我写这封信了。这封信,我珍藏若金,永难忘却。
读罢来信,我给他回了一封信。
李总:您好!
接到您的来信,我很感意外。您就是当年那篇载入史册的评论员文章——《就是要彻底否定“文革”》的作者!您的文章留给我的印象实在太深了,这不但是因为这篇评论员文章发表后,全国性的彻底否定“文革”运动由此发端,全国各地都组织学习这篇文章,“文革”的结束,揭开了在政治思想上拨乱反正的新时代的序幕。您这篇牵动社会神经的文章竟与我这个刚入新闻之门的小记者的报道有关,这使我非常欣慰。
记得您的文章刊出后,一位朋友激动地打电话给我,说我做了一件大事,好事。我当时还没有意识到您的文章的重要性,直到全省都开始组织学习您的评论,一些单位附带也把我的报道复印作为附件,我这才意识到我的报道触及的问题的重要性。我一直不知道这篇评论员文章出自何人之手,当时曾自作聪明地认为,此文定是中央写作班子集体创作的结晶。直到今天接到您的手书,这才解开了14年前那个疑团。
我想人与人之间有一种机缘,虽然我很早就知道您的名字,却一直没有把您与那篇评论员文章联系起来,更没有把您与我联系起来。而14年前我的那则小稿竟引发出您的这篇宏文,14年后又因此与我建立了联系。感谢生活,感谢命运!她使我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方式认识您,这实在是我的幸运!
我26岁上大学,此前可谓历经磨难,此后却一帆风顺。您提出的“彻底否定‘文革’”也宣告了我在极左时代苦难生活的结束,我真正的命运转折点也是从1984年从事新闻工作开始的。我个人的经历已在拙作《走向光明》中记载,这里不再赘述。下次到北京,我一定登门拜访,我很希望能向您当面求教。
信寄出,同时寄去我的新闻作品集《走向光明》。但“一定登门拜访”的诺言却没能兑现。此后回报社履职,我曾多次萌发去人民日报社拜访他的念头,但一次次都退缩了。他是报社领导,责任重,工作忙,冒昧打扰,很是不妥。极度内向的性格也阻止我行动,最终我没能鼓足勇气去拜访他,直至退休。
退休后,去北京的机会越来越少,我也逐渐断了拜访这位前辈的念头。看来,此生已无缘见到这位我崇敬的长者了。
时光倏忽,41年过去,我与李总憾无一面。
第三次邂逅
我有一位友人是新闻界同行,退休之后在粤东的深山老林中租一方薄地,种菜养鸡,植树种花,效法陶渊明,过一种宁静又怡人的田园生活。今年4月,我们几个新闻界退休老朋友相约前去探望老友,呼吸一下山中的新鲜空气,一起分享退休后的美好生活。
何曾料到,冥冥中,一个意外的机缘竟悄然降临,在这个蛰居密林深处的朋友处,我邂逅了让我心心念念记挂的前辈!
原来,李总也是我朋友的好友,他们之间有着几十年的情谊,这次李总携夫人来深山探望老朋友来了!
多少次在北京犹豫着未能去拜识师长,如今却在粤东的密林深处相遇,这是老天的眷顾?相隔41年,我们终于见面了!
友人所在的山坳,山水明艳,风景宜人,清风徐来,水波不惊,满坡野花,幽香阵阵。两代新闻人,一盏清茶话当年,41年积淀胸中的话太多太长,我们都唏嘘感慨。虽然我们都已青春不再,但为了共同的新闻事业,我们经历过了,在改革开放的时代,在激情燃烧的岁月里,在办报的黄金年代,我们战斗过,奉献过,我们是这个伟大时代的参与者、见证者,我们为此而欣慰。
来源:传媒茶话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