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口的老槐树下,王大婶看见我提着篮子回来,扭头就和李婶子嘀咕:"瞧,那个打断侄子拐棍的刘寡妇回来了。"
养老公侄子十五年
那天我砸断了三根棍子,全村人都说我刘桂兰是个恶婆婆。
我不辩解,也不解释,就像我接受了这一生所有的辛酸一样。
村口的老槐树下,王大婶看见我提着篮子回来,扭头就和李婶子嘀咕:"瞧,那个打断侄子拐棍的刘寡妇回来了。"
我充耳不闻,迈着六十多岁的腿脚,慢慢往家的方向走。
我今年六十三岁,是松林大队的老党员,也是生产队里出了名的能干女人。
丈夫王德明走得早,四十八岁那年下煤矿时一场事故,留下我和这间三间正房一间偏房的老屋。
我们没有孩子,但有个侄子王建国,是丈夫兄长的独子。
他父母去得也早,一次回乡探亲的长途汽车翻进了山沟,那年建国才十岁。
那是1982年,邮电所的王主任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气喘吁吁地把电报送到我手里。
我当时正在田里插秧,裤腿挽到膝盖,两手沾满泥巴。
"桂兰啊,你快回去收拾收拾,去县城一趟吧,德明他哥嫂..."王主任没说完,我就明白了。
那天晚上,德明在煤油灯下翻来覆去睡不着,突然坐起来对我说:"桂兰,咱们把建国接过来一起住吧。"
我想了想,点了点头。
德明握住我的手:"我就知道你心好。"
可惜好景不长,不到两年,德明也走了。
临终前,他紧握我的手:"嫂子,就靠你了,把建国带大成人。"
我点头,那是对他最后的承诺,也是我这辈子最重的担子。
起初几年,建国乖巧懂事,虽然不爱读书,却也勤快。
每天早上五点,我煮小米粥的时候,他已经挑着水桶去村口井边排队打水了。
队里分了责任田后,他也跟着我一起下地干活,虽然笨手笨脚,但那股子认真劲儿让村里人都夸。
"桂兰啊,你这侄子不错嘛,知道疼你这个婶子。"王大婶那时候还会和我拉家常。
"德明的血脉,能差到哪去。"我总是这样回答,心里却默默感谢老天对我的眷顾。
可青春期后,这孩子变了。
那年他初中毕业,我本想让他去读高中,他却说:"婶子,咱家条件不好,我不想读了,想找个活干。"
我心疼他,不忍心让他过早承担生活的重担:"读书要紧,婶子还能干,你安心念书。"
没想到,他初中毕业那个暑假,跟村里几个混小子整天厮混在一起。
村里的"五七"广播喇叭常播放《新闻联播》,说什么改革开放了,农村搞承包责任制了,年轻人都想着出去闯荡。
建国也跟着村里几个后生去了镇上的砖厂。
一个月后,他回来了,两手空空,衣服上全是泥垢和汗渍。
我没多问,把搪瓷盆里的热水端到他面前:"洗洗吧,饭早做好了。"
从那以后,他像变了个人似的。
每天睡到日上三竿,衣服要我洗,饭菜要我做,还要零花钱买香烟。
墙角的"红灯"收音机里播着邓丽君的《甜蜜蜜》,他就躺在炕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我劝他找个正经工作,他却说:"现在什么都乱着呢,等等再说。"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省吃俭用给他攒钱,希望他将来能娶上媳妇成家立业。
村里人看不过去,劝我:"桂兰啊,建国已经二十五了,你让他去砖厂干活吧,现在那边招工,一个月能挣四五十呢!"
我总是摇头:"他伯父临终嘱托,我得养他成家立业。"
其实,我心里明白,是我放不下,怕他在外吃苦。
德明走后,这个侄子就是我的依靠,是我所有的亲人。
九八年那个夏天,松林村遭了百年不遇的水灾。
北山的水库溃了口,村里组织壮劳力日夜筑堤,抗洪救灾。
那天清早,广播里村长吴大山的声音格外急促:"全村壮劳力立即到村委会集合,准备筑堤!"
我一大早就做好了干粮,叫建国起床。
"建国,快起来,村里抗洪,你得去帮忙啊!"
他裹着那床我亲手缝的棉被,翻了个身:"婶子,我腿疼,走不了路。"
我一摸他的额头,没发烧。
"那去卫生所看看?"我问。
"不用,休息两天就好。"他继续闭着眼睛。
我也没多想,给他煮了姜汤,又去村委会解释。
当村长吴大山问他是否去医院看过时,建国支支吾吾,说只是小毛病。
"那也得看看啊,万一是什么大病呢?"吴大山皱着眉头。
"村长,您放心,我照顾他几天,好了就让他来帮忙。"我赶紧说。
村长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桂兰,你这是帮他还是害他啊?"
我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第二天,我看见建国拄着一根木棍,一瘸一拐地在院子里走动。
"怎么样,好点没?"我关切地问。
"还行,婶子,我想吃个荷包蛋。"他坐在门槛上,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二话不说,跑到鸡窝里摸了个刚下的鸡蛋,心疼地说:"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呢?"
就这样,他每天拄着棍子在院子里晃悠,看起来腿脚不便,但精神头倒是不错。
第三天,我在厨房准备午饭,听见后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推开后窗,看见建国正扛着木棍在墙根下走路,走得龙飞凤舞,还对着墙壁的影子比划拳脚。
而他每天当着我的面,都是拄着棍子,一瘸一拐,龇牙咧嘴。
我的心像被人狠狠揪了一把,那种疼痛不是来自背叛,而是对自己愚蠢的愤怒。
饭桌上,我什么都没说,只盛了一碗粥推到他面前。
"建国,真的腿疼?"我平静地问。
"疼啊,疼得厉害。"他咬着我蒸的白面馒头回答,眼睛盯着碗里的咸菜。
"那还能跳着走路?"
他筷子一顿,眼神躲闪,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婶子,你...你看见啥了?"
我起身,从厨房拿出藏好的那根棍子,当着他的面"啪"地一声折断。
"这是第一根。"我说。
他脸色一变,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我看着他的眼睛,"村里正抢险救灾,你在家装病,对得起谁?"
"我..."他张口结舌,最后恼羞成怒,"我乐意!你管得着吗?"
"我是你婶子,我不管谁管?"
"你少拿这套来压我!我又不是你亲生的!"他冲我吼道。
这句话像一把刀子扎进我心里。
十五年啊,从十岁到二十五岁,我看着他长大,含辛茹苦,省吃俭用,就是为了完成对德明的承诺,让他成为一个有担当的男子汉。
可到头来,换来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当晚他又找来一根棍子,在村里人面前装模作样地一瘸一拐。
第二天我又折断了。
"婶子,你是不是有病?"他怒气冲冲地问。
"我没病,倒是你,病得不轻。"我冷冷地回答。
连续三天,三根棍子。
第三根折断那天,村里人都来看热闹了。
吴大山也在,皱着眉头看着院子里的闹剧。
"刘桂兰,你这是干啥?"吴大山问。
"治懒病。"我冷冷地说,"这孩子没骨气,装病逃避抗洪,我这个做婶子的不能惯着他。"
建国脸涨得通红,又羞又怒:"你...你..."
他指着我,却说不出话来。
最后,他摔门而去,留下我在院子里呆坐到天黑。
院墙外全是议论声。
"刘桂兰太狠心了","养了十五年,还不如养条狗","寡妇心肠硬"。
那些话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可我知道,再疼也得忍着。
夜里,我翻出建国小时候的照片。
那个穿着补丁校服,眼睛亮亮的男孩,和如今的他判若两人。
照片背面还有一行字,是德明生前写的:"建国十二岁,考了班级第三名。"
我想起他父母临终前握着我的手:"嫂子,好好带建国,别让他学坏。"
我流下泪来,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这个走了歪路的孩子。
"德明啊,你在天上看着呢吧?我是不是做错了?"我对着窗外的月亮轻声问道。
夜风吹进来,掀动桌上的农历老黄历,那上面写着"宜:捕捉,破土;忌:出行,安葬"。
我苦笑一声,我这是在捕捉建国心里的那条懒虫呢,还是在破土,让他埋起来的良心重见天日?
建国走后,村里人对我的态度变了。
路上遇见,打招呼的少了;集市上买菜,让我先挑的也没了;就连邻居家的黄狗,见了我都要汪汪叫两声。
我不在乎,只是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多了。
那年冬天特别冷,老房子的窗户缝里灌进刺骨的北风。
我一个人缩在被窝里,听着屋檐下的冰凌碰撞的声音,想着建国现在在哪里,有没有一床暖和的被子。
春节前,吴大山来我家走了一趟。
"桂兰啊,有建国的消息了,他在县城砖厂干活呢。"
我心里一松,但面上不显:"他好就行。"
"要不要我帮你捎个话?"吴大山问。
我摇摇头:"不用了,他要是想回来,自然会回来的。"
吴大山叹了口气:"你这个人啊,就是太倔。"
我笑了笑:"人老了,骨头硬了。"
其实我何尝不想去看看他,但我知道,有些路,他得自己走。
就像当年德明教我的:"桂兰,养孩子就像种地,该浇水时浇水,该施肥时施肥,但最后能不能结出好果实,还得看种子自己的心思。"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又是一年秋收季节。
那天我正在晒场上翻晒新收的玉米,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
我眯起眼睛,阳光太强,看不真切。
是他吗?
我不敢确定,也不敢贸然过去。
直到傍晚收工回家,推开院门,看见台阶上坐着的人影,我的泪水才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建国站起身,比我记忆中高了些,也瘦了些,脸上的稚气褪去了,多了几分沧桑。
"婶子,我回来了。"他的声音低沉了许多。
我点点头,绕过他进了屋子:"饿了吧,我去做饭。"
就像他从未离开过一样。
那天晚上,我们在煤油灯下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饭。
萝卜白菜,一碟咸鸭蛋,外加我用蓄了一个月的鸡蛋换来的半斤猪肉炒的青椒肉丝。
建国吃得很香,就像小时候一样,大口大口地扒着碗里的米饭。
"婶子,这一年,你还好吗?"他突然问道。
"好着呢,老胳膊老腿的,种点地,养几只鸡,日子照样过。"我说。
他低下头,声音有些哽咽:"对不起,婶子,我不该那样对你。"
我摆摆手:"过去的事就别提了,你在外面过得怎么样?"
他抬起头,眼睛里有光:"我在县城砖厂干了一年了,刚开始搬砖,后来师傅看我肯学,就教我修机器,现在已经能管一条生产线了。"
我点点头,心里暗暗高兴。
"婶子,我...我想把工钱给你。"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一叠皱巴巴的钱。
我没接:"你自己留着吧,攒着娶媳妇。"
他不依不饶地把钱塞到我手里:"这是我应该的,这些年您养我,我得报答。"
我没再推辞,知道这是他的一片心意,也是他长大成人的标志。
饭后,院子里只剩我和建国。
北斗七星挂在天上,蛐蛐在墙角鸣叫。
这样的夜晚,让我想起了德明还在的日子。
"婶子,明天我还得回厂里去,厂长放我三天假。"建国说。
我有些失落,但又为他找到正经工作而高兴:"去吧,年轻人要闯出自己的路。"
建国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婶子,那三根棍子打醒了我。"
我愣了一下:"什么?"
"就是您打断的那三根棍子,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关心。"他认真地说,"在厂里,我看见那些整天偷奸耍滑的人,最后都没出息,而那些踏实干活的,都有了自己的一技之长。"
"我想起您说的话:人活着,得有骨气。"
月光下,他的眼睛亮亮的,像小时候一样纯净。
我没说话,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就像十五年前刚接他来时那样。
"婶子,我在县城认识了一个姑娘,她叫李小芳,是卫生院的护士,我们处了半年了。"建国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我眼前一亮:"真的?长什么样啊?人品怎么样?"
建国笑了:"您放心,她很好,勤快,善良,孝顺。"
"那什么时候带来给我看看?"我迫不及待地问。
"等过完年吧,我们准备订婚了。"
我的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
五年过去了。
一天,院门被推开,建国站在那里,身边是个文静的姑娘,正是李小芳。
她穿着一条浅蓝色的连衣裙,头发扎成马尾,清清爽爽的。
"婶子,我们回来了。"建国笑着说。
小芳怯生生地叫了声:"婶子好。"
我赶紧迎上去:"好好好,快进来坐。"
那天晚上,建国告诉我他已经在县城砖厂当了技术员,月收入比以前翻了一倍。
小芳也从卫生院升为了护士长,两人在县城买了套小房子,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婶子,我和小芳商量好了,等我们有了孩子,就接您去县城住。"建国诚恳地说。
我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习惯了这里,走不开。"
小芳接过话茬:"婶子,县城条件好,您跟我们一起住,我们能照顾您。"
我看着这对年轻人,心里暖暖的。
晚饭后,建国和我坐在院子里乘凉。
星空下,他突然说:"婶子,您还记得那三根棍子吗?"
我点点头。
"那天您打断第三根棍子的时候,我恨透了您,觉得您不近人情,不理解我。"
"可当我真正出去闯荡,才知道什么是人情冷暖,什么是真正的关心。那三根棍子打醒了我的自尊心,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活着,得靠自己。"
我没说话,眼泪却悄悄流了下来。
十五年的辛苦,终于没有白费。
德明,你看到了吗?我们的侄子,长大成人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村里人不再叫我恶婆婆了。
大家看到我和建国、小芳在集市上买东西,都会笑着打招呼。
有时候,村里的年轻媳妇还会来向我请教:
"桂兰婶子,您看我家这孩子不爱学习,整天就知道玩,该怎么管教啊?"
我总是笑着回答:"孩子像块璞玉,有时候得敲打几下,才能显出光彩来。"
我想,人这一辈子,有些棍子,是该打断的。
就像我养老公侄子这十五年,虽然一路磕磕绊绊,但最终,他还是走上了正道。
这,就值了。
来源:多才高山fzza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