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黃賓虹先生留下了許多畫,紙上沒有他的名字。人走了,他的妻子宋若嬰女士,拿起一方方印,鄭重地、仔細地,鈐蓋在這些畫上。這些畫,最終都歸於浙江博物館收藏。沒有署名的畫,我們面對時,一眼望去,便認得是黃賓虹的手筆。畫中瀰漫的氣息,筆墨行走的軌跡,線條與墨色交織的語言
文/王唯行
圖/黃賓虹
黃賓虹先生留下了許多畫,紙上沒有他的名字。人走了,他的妻子宋若嬰女士,拿起一方方印,鄭重地、仔細地,鈐蓋在這些畫上。這些畫,最終都歸於浙江博物館收藏。沒有署名的畫,我們面對時,一眼望去,便認得是黃賓虹的手筆。畫中瀰漫的氣息,筆墨行走的軌跡,線條與墨色交織的語言,明明白白映照出他的精神。那精神就在紙墨間呼吸,無法遮蔽。
為何不落款?在黃賓虹先生看來,這些紙稿,不過是每日的功課,是心手相應的練習。如同農人鋤地,匠人斫木,是再平常不過的勞作。算不得鄭重其事的創作,沒有那份刻意的「作品」心。閒暇時提筆,隨心意游走,塗抹點染,興盡則止。鄭重其事地簽上名號,題上時間地點,在他看來,實在沒有必要,反顯得刻意了。正是這份平常心,使得這些日課筆墨,流淌出難得的輕鬆自在。心無罣礙,筆便自由。墨在紙上滲透、暈化、疊加、衝撞,生出許多意料之外的效果。濃淡乾濕焦,五色交融,韻味格外深長。那是筆墨在無拘束狀態下自然生發的意趣,是專注探索時偶然拾得的珍寶。
然而,無論執筆時如何放鬆,如何忘卻「創作」之名,個人的精神面貌,那獨特的性情、學養、審美追求,早已化入骨髓,融於血脈。它隨著每一次提按、每一次轉折、每一處留白、每一片墨暈,悄無聲息地浸潤在紙素之上。這氣息濃重而獨特,是作者生命狀態的直接映射,是任何外在形式都無法改變的內在真實。刻意求之未必得,無意為之卻自然流露。這便引出一個根本的疑問:既然個人的精神氣息已如此鮮明地烙印在畫面之中,成為辨識的核心,那麼,額外再簽上一個名字,題上幾行字,其意義究竟何在?豈不是像給已然生動的飛鳥添上畫出的翅膀,給游魚加上描摹的鱗片——多此一舉嗎?
回望歷史深處。唐宋古畫,那些懸掛千年的山水、人物、花鳥,多少出自名家巨匠?可仔細看去,畫面上常常是寂靜的。沒有名款,沒有印章,甚至沒有只言片語。范寬的《溪山行旅圖》,磅礡之氣撲面而來,署名卻深藏於樹隙;李唐的《萬壑松風圖》,松濤如在耳畔,名款也僅隱於石上。那時的畫,似乎更純粹地作為「畫」本身存在。畫家的精神,全然地寄託於丘壑林木、筆情墨趣之間,無需借助畫外的文字符號來宣示存在。畫即是「我」,「我」已在畫中。
直到後來,文人畫興起,風氣漸變。文人士大夫執筆作畫,詩、書、畫、印漸漸合流,成為畫面不可分割的整體。題跋詩文抒發性情,書法線條彰顯功力,朱紅印章點醒精神。這四者的結合,固然豐富了畫面的內涵與形式美感,構築了獨特的東方審美範式。然而,細細思量,這詩、書、印的加入,尤其是那表明作者身份的落款與印章,其核心功能,與繪畫作為視覺藝術本身所要傳達的意境、美感、精神,其本質關聯又有多深呢?它似乎更多了一層畫外之意,一種社會性的標識。
那麼,落款簽名的用意,究竟為何?思來想去,核心恐怕在於「權屬」。在於一種明確無誤的歸屬宣示。畢竟,世間眾人,能真正辨識筆墨精微、氣息高下的,終究是少數。大多數人面對一幅畫,目光所及,形象是否悅目,題材是否熟悉。至於那筆墨間流淌的獨特精神氣質,那決定作品真偽與藝術高度的核心要素,常人難以洞察,更無從精確分辨其歸屬。一幅沒有署名的傑作,在流傳過程中,在市場的運轉里,極易被混淆,被張冠李戴,甚至被質疑其真實性。其藝術價值與市場價值,便可能因此蒙塵,甚至被徹底扭曲。為了在廣泛的社會傳播和商業運作中,建立清晰無誤的作者標識,防止混淆,保障作品及其所承載價值的真實性與歸屬權,落款簽名,便成為一種必需的技術性手段。它像一張清晰的標籤,貼在無形的精神氣息之外。
於是,我們理解了宋若嬰女士的舉動。她深知丈夫一生淡泊,視這些日課為平常,無意於署名。但她更明白,這些浸潤著黃賓虹畢生心血與獨特精神的筆墨,其價值遠非尋常「習作」可比。要讓世人認識它、珍視它、正確地歸屬它,讓其在歷史的長河中不被湮沒、不被誤讀,那方小小的、鮮紅的印章,便成了不可或缺的憑證。它像一把鑰匙,為世人開啓了通往畫中精神世界的大門,也牢牢鎖定了這精神世界的創造者之名。她在那些無名的畫作上,鈐下「黃賓虹」的印記,並非違背丈夫的初衷去刻意「創作化」,而是以一種最樸素的方式,承擔起守護與傳遞的責任,確保那些自由的筆墨、那無法偽造的氣息,最終能以其真正主人的名義,被後世看見、銘記並傳承。印章落下,無聲,卻清晰地指明了氣息的源頭。這是對無名的精神痕跡,一種必要的世俗確認。
来源:王唯行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