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民：半页“废纸”值千金？日本古笔切为什么这么贵！

摘要：在东京莲念寺的幽静深处，珍藏着一幅不足三十厘米见方的残卷。纸面墨迹斑斑，却承载着千年文脉——这便是被认定为重要美术品的《文选集注》“万里结发云云”断简，身价高达1200万日元（约合人民币60万元）。它并非孤例，在日本文化史中，这种被称为“古笔切”（こひつぎれ，

在东京莲念寺的幽静深处，珍藏着一幅不足三十厘米见方的残卷。纸面墨迹斑斑，却承载着千年文脉——这便是被认定为重要美术品的《文选集注》“万里结发云云”断简，身价高达1200万日元（约合人民币60万元）。它并非孤例，在日本文化史中，这种被称为“古笔切”（こひつぎれ，Kohitsugire）的残卷断简，竟从破坏文物的行为中涅槃重生，成为独特的文化现象与无价的研究宝库。理解“古笔切”，不仅能让我们窥见日本古代书道艺术的精髓，更能揭示其在文学、历史研究以及茶道文化中的深远影响。

“古笔”与“古笔切”：概念的界定

所谓“古笔”（こひつ，Kohitsu），广义上指古代人的笔迹，是历代名家墨迹的总称。然而，在日本特定的文化语境下，“古笔”狭义上特指从平安时代（794-1185）到镰仓时代（1185-1333）这段时期内，以典雅流丽的“和样书”（わようしょ，Wayō shodo，即日本风格的书法）书写的作品，尤以假名书写的和歌集等为代表。这些作品不仅文字本身具有高度的艺术性，其书写所用的纸张也往往经过精心设计，图文辉映，共同营造出独特的审美世界。

而“古笔切”，顾名思义，便是这些“古笔”的残简断片。当古笔以卷子本（卷轴）或册子本（书册）的形式流传下来时，后人为了便于更多人鉴赏、学习，或是出于鉴定、收藏的目的，会将这些完整的作品分割截断。这些被切割下来的片段，便是“古笔切”。“切”字明确地指出了它并非作品的完整形态，而仅是原作的一部分。

“古笔切”的诞生：时代的风尚与需求

“古笔切”现象的兴盛，与日本室町时代（1336-1573）末期以后的社会文化变迁紧密相关。

茶道的勃兴：室町时代末期至桃山时代（1573-1603），茶道文化空前繁荣。在茶室这种追求简素、幽寂美学空间的场所，悬挂书画作品成为一种风尚。这些用于装饰茶室壁龛（床の間，Tokonoma）的书画幅被称为“茶挂”（ちゃがけ，Chagake）。古笔因其蕴含的古雅韵味与精湛笔法，深受茶人喜爱，切割后的“古笔切”尺寸适中，极宜装裱成茶挂，在茶会中供人欣赏。丰臣秀吉、丰臣秀次等当时的权力人物本身就是古笔的爱好者，他们的推崇进一步助长了这股风气。

鉴赏与收藏热潮：随着贵族阶层对古典文化的兴趣日增，鉴赏古笔的风气也随之盛行。完整的古笔卷轴或册子往往价值连城，非一般人所能拥有。将其切割成“古笔切”，使得更多爱好者有机会接触、收藏名家手泽。这种对断简零墨的珍视，逐渐形成一种独特的“古笔趣味”（こひつしゅみ，Kohitsu shumi）。

鉴定的需求与“手鉴”的出现：古笔的流传年代久远，作者、年代的考证成为重要课题。为了系统地整理、鉴定和鉴赏这些“古笔切”，人们将其分门别类地粘贴在经折装（折叠式的装裱）的册帖上，制成图录的形式。这种集帖被称为“手鉴”（てかがみ，Tekagami），意即“手中之镜”，可以映照出各家笔法的特点。将古笔切贴付在手鉴上的动作称为“押（おす）”。手鉴不仅是鉴赏的佳品，更是古笔鉴定的重要参考工具。江户时代（1603-1868），幕府甚至任命了专门的古笔鉴定世家，赐予“古笔”姓氏（如初代古笔了佐），他们便是“古笔家”或称“古笔见”，手鉴也成为他们重要的鉴定台账。

“古笔切”的内容与特征

“古笔切”的内容包罗万象，但主要可以归为以下几类：

和歌集断简：这是“古笔切”中数量最多、也最具代表性的一类。平安时代的贵族常请擅长书法的人抄写《古今和歌集》等敕撰和歌集或私人歌集，作为赠礼或装饰。这些由当时一流书法家（如纪贯之、藤原行成等，其作品常被后世尊为“三蹟”）书写的歌集成为了后世“古笔切”的主要来源。其书风多为优美的假名书法，用纸考究，如染色纸、唐纸等，极富艺术价值。

汉籍断简：与和歌集相比，汉籍的古笔切数量较少，但其文献价值与艺术价值同样不容小觑。虽然古笔切以和歌集等日语著作为主，但汉籍断简同样珍贵。最负盛名的莫过于旧钞本《白氏文集》的断简。自平安时代起，上至天皇、博士家学者，下至武将，皆以抄录白居易诗文为风尚。这些习书产物虽多为零散片纸，极少保留原集格式，却因书写年代相对较早，且其底本多为遣隋唐使、入唐僧带回的隋唐写本，故在文本上常能保存中土古本之旧貌。神鹰德治教授精辟指出：这些日本本土文人据隋唐写本转抄而成的“旧钞本”，虽非隋唐原物，却因其忠实传抄，具有极高的文献价值，打破了仅凭年代远近来评判价值的成见。它们不仅是日本书道史研究的重要资料，也为中国古典文学和日本汉学研究提供了宝贵线索。

经切与其他文书：佛教经典的断简，称为“经切”（きょうぎれ，Kyōgire），以及一些书信、官方文书的片段，也构成了“古笔切”的一部分。

“古笔切”的矛盾性与双重价值

从文物保护的角度看，“古笔切”的制作无疑是一种对完整古籍的“破坏”行为。珍贵的卷轴和册子被人为切割，使其失去了原有的完整形态和信息。然而，历史的吊诡之处在于，正是这种“破坏”，在某种程度上反而促进了这些古代墨迹的“幸运流传”。

化整为零，广布流传：完整的古籍往往深藏秘府，不易得见。切割成“古笔切”后，使得更多人有机会接触和拥有，分散了集中损毁的风险。许多珍贵的资料因此得以片段式地保存下来。

学术研究价值：

书法研究：“古笔切”是研究日本古代书法风格、技法演变，特别是“和样书”和假名书法发展的第一手资料。通过对不同“切”的比对，可以探究书写者的个人风格和时代特征。

古典文学研究：“古笔切”中保存了大量和歌、物语等文学作品的古抄本片段，对于校勘文本、研究版本流变具有重要价值。例如，《白氏文集》的古笔切，为研究白居易作品在日本的接受与传播，以及中日文学比较提供了重要材料。

历史研究：部分“古笔切”的内容涉及历史事件、人物交往等，可作为历史研究的佐证。其用纸、装裱等也反映了特定时代的技术和审美。

艺术鉴赏价值：“古笔切”本身就是精美的艺术品。其书写之精妙、用纸之考究、装裱之典雅，都使其成为日本传统美学的重要载体。在茶室中欣赏一幅“古笔切”，品味其间的岁月痕迹与人文气息，是日本独特的审美体验。

结语

“古笔切”是日本文化中一个充满矛盾而又极富魅力的现象。它源于对古代墨迹的尊崇与热爱，却又以一种“解构”的方式使其得以更广泛地流传和被认知。从室町时代的茶道雅集到江户时代的古笔鉴定，再到现代的学术研究与艺术展览，“古笔切”始终以其残缺而独特的美，讲述着日本书法艺术的辉煌、古典文学的雅致以及文化交流的深远。它们不仅是文字的片段，更是历史的碎片，拼接出日本乃至东亚文化交流的斑斓图景。对于今天的我们而言，品读“古笔切”，就是在与千百年前的古人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审美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