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印象最深的,是《我年轻时的朋友》里关于麻将的那段描写:打麻将也不是为了赢,而是一种构建自我认同的方式,以最小的单位对外部世界进行一次抗诉。
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陈新怡
见班宇时,我带了一本《缓步》。
印象最深的,是《我年轻时的朋友》里关于麻将的那段描写:打麻将也不是为了赢,而是一种构建自我认同的方式,以最小的单位对外部世界进行一次抗诉。
东北人爱打麻将,在铁西区工人村曾有成百上千张麻将桌,在劳动公园周边,人们成宿成夜地打。我猜,这一圈一圈才能转出来的哲思,班宇从小到大一定没少围观。
翻开班宇的小说,就像置身于工人村的街道上,路过大爷大妈打牌的劳动公园、种上樱桃树的卫工明渠、热闹非凡的五里河体育场……铁道从城市中穿过,职工宿舍院的邻居正招呼吃饭,人们骑着自行车穿梭其中,远处传来乐器行里悠扬的旋律。
班宇走着,看着,仿若一位观察者,他留意街上人们的喜怒哀乐,想象着他们面临的生活。
这些能抓得住的原型,成为了撬动他故事的支点:被工厂机器卷掉胳膊的姑父、爱和乘客抱怨的出租车司机、一直在练足球的男孩、亲戚口中骑着倒骑驴的老同学……
每个角色仿佛都在这条街上行走、争执、哀伤,有着各自的情绪、执着、欲望,以及生存的烦恼。
他们是过去的人,当下的人,还有班宇本人。
从自身经历过的场景和真实感受出发,《冬泳》《逍遥游》《漫步》,班宇一次次将读者带入了自己用文字构建的虚拟空间里。
班宇
《漫长的季节》开播后,作为文学策划的班宇,听到朋友说过最多的话便是:“里面某个人,和我身边某位老舅、二大爷一模一样。”
“角色要落地,靠的不是夸张的渲染,而是生活化的加工。”班宇说。
近几年,班宇先后参加了多个电影节或者创投的评审工作,令他遗憾的是,能让他觉得有新意的内容,并不多,“我认为更能说服我的,是大家从自我经验出发的部分。只要是自己诚实的表达,大家一定会被你打动。”
5月27日,浙江工商大学第二届文学周在杭开幕。
在文学X影视跨界对谈第二场“当代青年为什么需要‘边缘人’叙事”的论坛开始之前,班宇接受了潮新闻·钱江晚报记者的专访。
班宇参加浙江工商大学第二届文学周
从自我经验出发
潮新闻·钱江晚报:之前您说过,文学带给影像的,除了故事,其实是一套叙述办法,即什么人在以什么视角说话。以您自己的作品为例,您觉得文学的叙述办法是如何应用于影视的?会遇到什么转换上的困难吗?
班宇:我认为除去故事外,叙述的视角和腔调也是文学和影视之间一种隐秘的连接。比如说,一本小说,它可以从主人公的视角出发,再以俯看之姿笼罩全篇,从而展现故事里各种角色的命运。在影视中,摄像机的位置代表了第三人称视角,再加上相互对话时个人镜头的切换,两种相互结合,恰好是文学叙述中不同的视角。
比如说叙述的腔调,你看李沧东的那些小说,他写了很多韩国的历史。那些小说和他之后拍的电影,腔调是一致的。他所要展示的是人在处于迷茫、困顿阶段时所背负的事情以及之后产生的各种行为。
其实影视和文学在应用形式上有很多可以相互借鉴的地方,比如讲故事的办法,两者的技巧类似,比如正叙、倒叙、插叙还有蒙太奇等等。
文学与影视的转换,并不是逐字的翻译,那是不成立的。在《逍遥游》中有很多人物的心理描写,如何用影像去呈现这些心理活动?如果给旁白,就会显得有点傻气,还得思考如何借用别的戏将这些心理活动展现出来,这也是文学转化影视的难点之一。
潮新闻·钱江晚报:您之前也去影展做评审,说想看看自己同龄或者年轻人在想什么。这一圈转下来,您有什么发现?
班宇:这几年我参加创投或者电影节的评审,发现很少能看到让我觉得有新意的东西。大家的剧本往往固定在几个主题上,一种是少数民族题材,一种是少数群体题材,有些是类似于宁浩《疯狂的石头》那样的环形叙事,还有一种是讲父子、母女关系的和原生家庭挂钩的题材。
感觉在影视里面,大家都有一个主题先行的概念:我要讲什么故事?要回答什么问题?在我看来,大家想要探讨的话题都过于明确了。这恰恰是文学有时候会反对的部分,比起主题先行,写作者更注重的是描绘某个时间段在某个地域某群人的生活方式和精神状态,至于总结和意义都是后面加上去的。
当然我也看过不少好的剧本,我认为更能说服我的,是大家从自我经验出发的部分,而不是胡编硬造。有个剧本我印象比较深刻,讲的是自己在海外读书,母亲在国内独自生活,两人后来在一起旅行中发生的故事,我觉得写得挺精彩的。
潮新闻·钱江晚报:无论是文学还是影视,大家经常关心的一点是,如何让故事和角色落地?如何让受众产生共鸣?你怎么看。
班宇:我觉得“落地”可能就是让大家更有亲近感,更有共鸣。
举个例子,当第一次看到《漫长的季节》那些拍摄好的素材时,我非常惊讶。导演想讲的并不是一场凶案,而是一代人如何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故事。场景、服装、道具,几乎完全还原了我记忆中的东北,在最后呈现时,导演还有一些自己的改造,比如这部剧拍到1997年、1998年,王响年轻的时候,画面的整个色彩是金灿灿的,那隐喻的便是王响的黄金年代。而拍到2016前后的时间段,颜色就比较写实。
《漫长》开播后,我听过朋友和我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里面某个人,和我身边某位老舅、二大爷一模一样。角色要落地,靠的不是夸张的渲染,而是生活化的加工。我会从个人经验出发,找到一个生活中能抓得住的原型对其进行改造。比如龚彪,看到他,你就会想到董宝石的那首歌《野狼Disco》。他就像那种,之前在社会上风光过,在落魄的时候,仍然会提及自己当年风光时刻的人。比如马德胜,他的形象和铁西劳动公园的一位著名的跳舞大爷非常相近。在他身上,你会感慨,有的人老了之后会变,会抛弃之前的一些负累,换另外一种方式打开自己,这还挺可爱的。
一旦你觉得这个人物是可爱的,你能够感受到他生命中散发的光芒,而且把这些光芒写出来,我相信别人也能感受得到。
班宇
寻找自我的位置和意义
潮新闻·钱江晚报:在您理解中,边缘人是什么样的人?
班宇:在我看来,现在每个年轻人都在(试图)把自己边缘化,让自己离整个时代浪潮远一些,以此来寻找自我的位置和意义,确认自我的存在。很多人喊着自己是“牛马”,但也在坚持过区别于996的生活,他们会培养自己的爱好,比如骑车、听歌、打球。
在我理解中,“边缘”就是重新回到每个个体身上,重新强调每一个个体的价值。
潮新闻·钱江晚报:在您的观察中,他们和以前的人相比,有什么变化?
班宇:有区别。比如在90年代的东北,你如果不随大流去上班,你去做生意,去炒股,那你就有可能是一个边缘的存在。因为你的身份在社会上可能得不到大多数人的认同。比如在2000年前后,有些摇滚乐手选择不工作,群居在平房里,不赚钱,做那些另类的、没人能听懂的音乐,他们可能就是边缘的角色。但到了现在,摇滚乐成了主流音乐,上了各大平台,被整个社会接纳,如果按照以前的概念来看,现在的“边缘人”越来越少。
潮新闻·钱江晚报:边缘人和失败者其实是两种不同的概念。
班宇:对。就像我们现在很难定义边缘人一样,失败也很难定义。放在20年前,大家可能觉得有钱、有地位、有权利,这就是成功。但现在评价的标准变了,很多人可能不在乎世俗的价值和成功,他们的标准更加多元,比如要去多谈几个对象,多走几个地方,这些在他们看来才是有意义和有价值的。
潮新闻·钱江晚报:标准多元化后是不是不确定性也更强了?
班宇:我觉得是。为什么年轻人能够在《漫长的季节》中找到共鸣,时代就是一个轮回,如今的大厂和当年的工厂没什么区别,一个是脑力劳动,一个是体力劳动,但本质上都是巨大机械里按部就班的一颗小螺丝钉。
在这个时代,我感觉每个人都要不断地瞄定自己的方位和方向。要明确,你到底想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到底想要做什么事?明确自己真正想要的,以及和现实之间存在的距离,不断靠拢。
班宇
跟此刻离得更近的故事
潮新闻·钱江晚报:之前作家淡豹说过,很多作家都写软弱的人或人的软弱时刻,但不是所有人都擅长写人的脆弱。但在您的作品中,您却很善于捕捉人在日常生活中那些坍塌的时刻,您是如何做到的?
班宇:困境其实是一种可以写的文学时刻。人在快乐的时候,文字可能不一定能够很好地描述他兴奋的状态,反而是当人在遇到危机、困境、自身陷入泥淖之中拔不出来时,这样的时刻是值得被书写的。
具体怎么去筛选这样的时刻,我感觉和我的自身经验相关,从我的观察、阅读或者听到的某一首歌,想到某一个时刻。从这个时刻出发,可能会形成一整篇小说。
比如我在写《漫长的季节》同名小说时,我一直在听痛仰乐队的《生命中最美丽的一天》。我在想,如果有一个女孩,自己工作情感都不顺,家人还患病了,对她而言,哪一天才是她生命中最美丽的一天?也许就是她此刻,在经历种种困境之下仍然看见希望和美,这就是她最自由、美丽的一天。
从这个时刻出发,就有了小说最后一幕,女孩背起了妈妈,逃离医院,向海边出走。
潮新闻·钱江晚报:聊到《漫长的季节》,特别好奇,这是一个从女孩出发的故事。在很多采访中,您曾聊到自己尝试以女性视角进行创作。这是您一种创作上的转变吗?
班宇:其实写的时候很少去考虑性别的事,还是从人的境遇出发。无论是《漫长的季节》或者是《逍遥游》,我想从困境和遇到的障碍出发,写不同的人不同的反应。我写的时候,很少刻意地去规定角色在男女之间有什么不同,更多的是不同性格的描述。当然有刚强勇敢的女性,也有唯唯诺诺、举棋不定的男性。在我的小说里,男性更加犹豫、内耗,女性反而代表一股勇敢、健康的力量,我始终觉得女性就是向上的天使般的存在。
潮新闻·钱江晚报:可以透露一下您之后想讲什么样的故事吗?
班宇:已经写了很多篇,一直没有集成书,东西是够的,但我感觉自己还要想一想。接下来我想写一点跟此刻、跟今天离得更近的故事,这肯定比从前的故事有难度,我也还没想好怎么写,想一写点和大家此刻感受相关联的故事。
班宇
【作家简介】
班宇,80后作家,现居沈阳,著有《冬泳》《逍遥游》《缓步》等,曾获第四届“茅盾新人奖”、花地文学榜年度盛典年度短篇小说作家、第十九届百花文学奖短篇小说奖等。
来源:钱江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