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你爹把你小时候写的作文都攒着呢,一本破旧的笔记本,捂在枕头底下。"李大姐悄声对我说。
岁月的窄门
"你爹把你小时候写的作文都攒着呢,一本破旧的笔记本,捂在枕头底下。"李大姐悄声对我说。
我一怔,心里泛起咸涩的滋味。
那是父亲七十大寿的第二天,我还沉浸在昨晚的愧疚与恼怒中。
我叫周建国,今年四十有二,是市里一家国企的中层干部。
父亲周德才和母亲林桂芳都是从农村考出来的老教师,退休前在市重点中学任教,一辈子都是单位的模范。
那时候的教师,在我们小县城里是真正的知识分子,走到哪儿都受人尊敬。
记得小时候,邻居家孩子考上大学,都要来家里给父母鞠躬致谢,我心里可神气了。
父亲教语文,母亲教数学,我的功课自然不敢有半点马虎。
上学时,他们从不给我开后门,反而对我要求更严。
那时的父亲最喜欢戴一副黑框眼镜,家里的煤油灯下,他总能一盯就看出我作业的错处来。
母亲则每天固定要我背一篇课文,说这是打基础。
小时候有点怕他们,但更多是敬重。
"您教了一辈子书,桃李满天下,养老金也比别人高,该享享清福了。"七十大寿那天,我这样对父亲说。
父亲摆摆手,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教书育人是我的本分,不是什么桃李不桃李的。"
这是我记忆中的父亲,谦逊而坚定。
可随着年龄增长,特别是他们步入古稀之年后,变化却越来越明显。
那天是父亲七十大寿,母亲特意张罗了一桌饭菜,四菜一汤,荤素搭配,还有一碗红鸡蛋。
她请了几位老同事和邻居,都是父亲多年的老友。
那会儿电视里正放着《新闻联播》,父亲总是雷打不动地要看完才肯吃饭。
"又不是什么大事,干嘛非得看?"我心里嘀咕,但没敢说出口。
终于开饭了,饭桌上父亲对我儿子小军说:"明天爷爷接你去上学,咱们路上背诗。"
"不用了,爸,我送。"我急忙插话。
"你送什么送?忙着赶单位开会?"父亲目光如炬,那种当年训斥学生的架势又回来了。
"上回你送,孩子迟到了。"
"那是塞车,爸,现在您年纪大了..."
"年纪大怎么了?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我教了一辈子书,还不会送个孙子?"父亲拍着大腿说。
母亲也帮腔:"是啊,你爸退休前带过多少学生,那都是状元苗子。咱们小军要是跟着你爸好好学,没准也能考北大清华。"
我拿筷子的手僵住了。
这些话在过去两年里,我已经听过无数遍。
自从他们退休后,这对曾经兢兢业业的老教师仿佛变成了家庭教育"专家",对我和妻子的家庭事务指手画脚。
"爸,妈,小军有自己的学习计划,您们别..."我努力压制着火气。
"什么计划?现在的小孩就是计划太多!"父亲打断我的话,"计划赶不上变化,还是得从基础抓起。"
"我看他就是贪玩,昨天作业我都给改了,错了一大半!现在的学校教得都是什么玩意儿!"
"您改了他作业?"我的声音不自觉提高,像是拨高了收音机的音量键。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让他自己做,错了再纠正!"
"错了多丢人啊!"父亲提高了嗓门,"当年我班上的学生,交上来的作业,错两道题我都得找他谈话!"
餐桌上一片寂静。
小军低着头,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妻子秦淑华在桌下拉我衣角,示意我不要在这种场合发作。
李大姐和其他几位客人尴尬地看着菜碗,筷子停在半空,不知该往哪里放。
"周老师,尝尝这个红烧肉,桂芳做得可香了。"李大姐打破沉默。
"是啊,建国,别为这点小事动气。"另一位老邻居也打圆场。
我深呼一口气,挤出一丝笑容:"来,爸,祝您七十大寿,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父亲哼了一声,接过酒杯,一口干了。
那晚之后,与父母的关系降至冰点。
更让我恼火的是,一个星期后的周二,我下班回家,发现家里焕然一新。
原来趁我们上班,母亲用她的钥匙进我家,把刚装修好的新房窗帘全换了,说原来那个"不大气"。
"妈,这是我们的家,您不能随便..."我话没说完,就被母亲打断。
"什么你们的家,我是你妈,这点权利都没有?再说了,那个窗帘土死了,多难看啊!"
母亲理直气壮,好像我家是她的分店一样。
"就是,建国,你妈多有眼光啊,这个淡蓝色多清爽。"妻子赶紧打圆场。
我看了秦淑华一眼,她给我使眼色,示意我别吵。
为了家庭和平,我只能忍气吞声。
可父亲更过分。
他迷上了小区里的晨练队,每天早上带着收音机,和一群老头老太太在小广场上舞剑。
那动作,说实话,像是在打蚊子。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每次遇到谁家孩子考试成绩好,就非要打听人家的学习方法。
然后他就来教育我们,说我们教育小军的方式不对。
"人家王大爷的孙子,才二年级就能背唐诗三百首了,你们怎么教的?"
"刘婶子家的外孙女都上奥数班了,你们怎么不给小军报?"
"李大爷的孙子每天五点起床读英语,小军七点才起,太懒散了!"
这样的言论,每周都要来几次。
我忍,再忍,还是忍。
可那次实在忍不住了。
父亲因为小区里谁家孩子考试超过小军,就要找人家"取经",硬拉着我上门。
"爸,人家孩子和我们不一样,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节奏。"我试图说服他。
"什么节奏不节奏的,学习就是刻苦,就是勤奋!"父亲不容反驳。
那天晚上,他硬拉着我去了王大爷家。
王大爷的孙子比小军大一岁,在重点小学上三年级,期中考试拿了全班第一。
"王老弟啊,你看看你孙子,多争气!"父亲笑得合不拢嘴。
"哪里哪里,都是运气好。"王大爷客气道。
"运气?那是实力!"父亲激动地说,"你们是怎么教的?能不能给我们支支招?"
我坐在一旁,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王大爷有些为难:"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平时多看看书..."
"书?看什么书?课外书还是教材?每天看多久?"父亲像是审问犯人一样。
王大爷被问得直摇头:"周老师,真没什么秘诀,孩子嘛,顺其自然就好。"
"顺其自然?"父亲皱起眉头,"那不行,必须有计划,有方法..."
我看出王大爷的不自在,赶紧说:"爸,人家也忙,咱们改天再聊。"
没想到父亲不依不饶:"什么忙不忙的,这是为了孩子的前途!王老弟,你就实话实说吧,你们是不是找了家教?"
王大爷的儿子忍不住了:"周老师,每个孩子情况不同,我们家的教育方式不一定适合您孙子。"
"这话什么意思?"父亲脸色一沉,"你是说我孙子笨?"
场面一下子僵住了。
我赶紧拉父亲起身告辞,回家路上,他还在念叨:"看不起人,不就是孩子考得好点吗,神气什么!"
没想到第二天,父亲竟然在小区门口碰到王大爷,两人争执起来,最后闹到了居委会。
居委会主任是个明白人,知道是老人的固执,好言相劝才平息了这场风波。
但这事在小区里传开了,我走在路上,总觉得邻居们的眼神怪怪的。
"这哪是我认识的父母啊!"一天中午,我在单位食堂对老同事赵明发泄。
"以前他们多开明啊,多受人尊敬啊,怎么退休后反而变成这样了?我现在见了他们就头疼!"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越来越讨厌他们了。"说出这话,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赵明默默听我诉苦,手里的铝饭盒已经见底。
他放下筷子,轻声说:"你父母那代人,经历过太多。"
"他们年轻时赶上困难时期,填饱肚子都难。"
"后来赶上文革,一句话不对就可能被批斗。"
"他们一辈子都在被各种规则约束,习惯了服从,也习惯了权威。"
"现在好不容易有了发言权,却没有用武之地,只能在家里当'专家'。"
"你得理解他们。"
我沉默了。
赵明又补充道:"我爸也这样,退休前是车间主任,回家对我妈指手画脚,连煮饭都要指导。后来我妈给他报了个老年大学的书法班,这才好点。"
那天回家路上,雨下得很大。
我站在公交站台躲雨,看着雨帘中匆匆而过的行人,忽然想起小时候。
那时父亲总是撑着破旧的黑伞,站在校门口等我。
他的背挺得很直,像一座山,我在雨中远远地就能认出他来。
"爸!"我高兴地叫着,跑向他。
"慢点,别摔着。"他的声音永远那么稳。
"今天考试怎么样?"他会问。
"还行,就是第三题不太确定。"我如实回答。
"回家再看看。"他不会当场批评我,而是等到家里,耐心地给我讲解。
那时的父亲,眼神中总是充满期待和鼓励。
我在雨中站了很久,直到公交车来了又走,我也没上车。
第二天,我翘了班,去了父母家。
他们住在老城区的一栋老房子里,是单位分的福利房,六十多平米,两室一厅。
我用钥匙开门,屋里没人,父母可能是去晨练了。
客厅的墙上挂着我的大学毕业照,擦得一尘不染。
我以前怎么没注意到呢?
厨房的冰箱上贴着小军的照片,从出生到上学,贴了满满一面。
书房里,父亲的书桌整齐得像是一位军人的内务。
我无意中翻开父亲枕头下压着的一本旧笔记本,是一摞我小学时的作文。
最上面一篇《我的理想》,写道:"长大后我要当工程师,赚很多钱,让爸爸妈妈不用那么辛苦。"
旁边是父亲工整的批注:"建国是个懂事的孩子,希望你记住今天的话。爸爸妈妈相信你一定能成才。"
字迹已经有些发黄,但依然清晰可辨。
我翻到下一页,是一篇《我的家》。
我写道:"我家虽然不大,但很温暖。爸爸很严厉,但我知道他爱我。妈妈很唠叨,但她做的饭菜是世界上最香的。"
父亲的批注是:"家是港湾,也是起航的地方。建国长大后一定要记得,无论走到哪里,家人永远是你最坚强的后盾。"
一页页翻下去,每一篇作文旁边都有父亲的批注,字里行间满是鼓励和期望。
我坐在他们的小床上,突然明白了什么。
父母变得固执和唠叨,不是因为他们不再爱我,而是因为爱的方式变了。
他们把一生的经验和智慧,想要倾囊相授,却不知道这个世界已经变了。
他们固执地坚持着他们认为对的事情,就像当年坚持教育我一样。
只是那时我是孩子,需要引导;而现在我已经是父亲,有自己的判断。
门响了,父母回来了。
"建国?你怎么来了?单位不上班?"母亲惊讶地问。
"请了半天假。"我站起来,有些不知所措地抱着那本作文本。
父亲看见了,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你翻我东西干什么?"
"爸,您保存了我所有的作文?"我问。
"那是教学资料!"父亲嘴硬道,"当年我课上就用你的作文做范例。"
我笑了:"那您为什么每篇都写那么长的批注?还放在枕头底下?"
父亲哼了一声,走进厨房,假装忙着什么。
母亲在一旁笑:"你爸每天晚上睡前都要看看,念叨着'我们建国小时候可聪明了'。"
"妈!"父亲在厨房喊道,"别瞎说!"
我忽然感到一阵酸楚。
那天,我们三个人一起吃了午饭。
饭桌上,我问:"爸,妈,你们退休后有什么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父亲说,"不就是带带孙子,打打太极。"
"您不是一直想学书法吗?"我问父亲。
父亲一愣:"谁说的?"
"我记得小时候您说过,退休了要好好练字,写一手好字。"
父亲眼睛亮了一下,又暗下去:"那是年轻时候的想法,现在老了,眼睛也不好使了。"
"哪里老了!"我笑道,"您不是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吗?"
父亲被我将了一军,不好意思地笑了。
"妈,您不是一直想学太极拳吗?现在小区里就有教的。"我又对母亲说。
"我?我哪有功夫啊,家里这么多事。"母亲摆摆手。
"什么事啊?家里就您两人,清清静静的多好。"
"怎么清静了?我得照顾你爸,还得帮你们看孩子,再说家务活也不少..."
"妈,您辛苦一辈子了,也该为自己活活了。"我真诚地说。
周末,我带父母去了老年大学报名。
那是市里专门为退休老人开设的学校,有各种兴趣班。
父亲选了书法班,母亲选了太极拳。
报名处的老师认出了父亲:"周老师!您来学书法啊?"
原来是父亲的老学生,现在已经是老年大学的老师了。
父亲有些不好意思:"是啊,以前教书顾不上,现在想捡起来。"
"太好了!我们这正缺您这样的老师傅,以后您可以来教我们呢!"老师热情地说。
父亲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点燃了一盏灯。
"爸,您写的字一直很好,可以教教小军。"我说。
父亲的眼睛更亮了:"真的?"
"您教他写字,我来教他做题,各有分工。"我说,"您以前不是常说'术业有专攻'吗?"
父亲笑了,笑容里有我记忆中的那种欣慰。
回家路上,父亲的背又挺直了,像是年轻了十岁。
他走在前面,像是带队的老师,我和母亲跟在后面。
母亲悄悄握了握我的手,眼里含着笑意:"你爸这几天心情好多了,昨天还夸小军字写得不错呢!"
"妈,您太极学得怎么样?"我问。
"才学两天,有什么怎么样的。"母亲假装嗔怪,但掩不住兴奋,"老师说我悟性不错呢!"
那天晚上,父母坚持要请我吃饭,说是感谢我介绍他们去老年大学。
饭桌上,父亲变得健谈了,讲起他书法班上的见闻,眼睛里闪着光。
"班上有个老头,比我还大两岁,写的字可漂亮了,我得好好向他学学。"
母亲则兴奋地展示她学的太极动作,那认真的样子让我想起小时候她教我解数学题的情景。
"建国,你小时候就聪明,这么一点就通。"母亲忽然说,"小军也像你,就是有点调皮。"
"哪有您说的那么好,"我笑道,"您和爸教得好才是真的。"
父亲放下筷子,正色道:"建国,爸爸有时候管得太多了,你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爸。"我点点头。
"我们这把年纪了,就怕帮不上你们的忙,反而添麻烦。"母亲接着说。
"您们哪里是麻烦,是我的福气。"我真心地说。
回家后,我把今天的事告诉了妻子。
"真的?你爸妈去老年大学了?"秦淑华惊讶地问。
"是啊,你应该看看他们的样子,特别开心。"
"那太好了!"妻子松了口气,"这样他们就有自己的事做了,也不会老来指导我们了。"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其实,他们指手画脚,也是因为关心我们。"
"我知道,"妻子笑道,"就像你对小军一样。"
我愣了一下:"我对小军怎么了?"
"前天你不是还批评他作业写得不工整吗?跟你爸一个样。"
我哑口无言,忽然明白了什么。
原来爱是会遗传的,会以各种形式延续下去。
第二天,我特意早起,带小军去接父母晨练。
清晨的小区里,父亲正在教几位老人写毛笔字,纸铺在石桌上,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围着他,认真地听他讲解。
母亲则在广场上跟着老师打太极,动作虽然不太协调,但很认真。
"爷爷!奶奶!"小军远远地喊。
父母转过头来,脸上绽放出笑容。
阳光照在他们的脸上,我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他们,那么充满活力,那么光彩照人。
这大概就是岁月的窄门吧,挤过去了,是另一片天地。
我忽然明白,不是我讨厌年老的父母,而是我害怕看到他们老去。
我害怕他们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坚强的依靠,而我却无能为力。
现在我知道了,最好的孝顺,不是事事顺从,而是帮助他们找到属于自己的天地。
让他们知道,即使老了,也依然可以发光发热。
父亲小心地把毛笔递给小军:"来,试试爷爷教你的。"
小军接过笔,认真地写下一个"孝"字。
虽然歪歪扭扭,但父亲的眼睛亮了:"不错不错,有进步!"
我站在一旁,心中忽然踏实了。
时光流转,角色更迭,但爱永远不会改变,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罢了。
来源:月光下静赏夜景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