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推荐|《二舅学成回家乡》作者:晓苏

360影视 动漫周边 2025-05-29 17:56 3

摘要:二舅中风后,最想见的竟是“我”——这个从小被他偏爱的外甥。我匆匆回乡,看到曾是家族里“最会读书”的人,如今瘦削憔悴,半身不遂。这些年,他究竟经历了什么?零碎的记忆交织在一起,拼凑出二舅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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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舅中风后,最想见的竟是“我”——这个从小被他偏爱的外甥。我匆匆回乡,看到曾是家族里“最会读书”的人,如今瘦削憔悴,半身不遂。这些年,他究竟经历了什么?零碎的记忆交织在一起,拼凑出二舅的一生。

二舅学成回家乡

晓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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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舅不幸中风的消息,我知道得很晚。也许是舅妈和表妹不想惊扰到远在异地的我吧,她们对我保密了,让我许久蒙在鼓里。其实,二舅心里是希望我知道的,并且盼望着我去看他。在二舅的外甥中,他应该是最喜欢我的。因为我们舅甥两个都读过大学,算是真正的读书人,有着更多的共同语言。后来,还是二舅亲自告诉我他患病了。他在电话中口齿不清地说,但愿见上一面。接到电话,我立刻丢下手头的事,迅速从省城武汉赶回了家乡的县城康山。见到二舅,我的心一下子碎了,鼻孔发酸,忍不住潸然泪下。他右边半个身子已经瘫痪,手脚毫无知觉,嘴唇严重错位,还不停地流口水。好在,他神志还算清醒,双眼圆睁,炯炯有神,左边的手脚还能动。二舅一眼认出了我,眼角涌出了一滴眼泪,随后吃力地用他的左手抓住了我。表妹不无嫉妒地对我说,老爸中风后,把所有人的电话都忘了,唯独记得你的,居然还用一只手给你打了手机。我听了心里陡然一颤,情不自禁地将我的脸贴在了二舅枯瘦如柴的脸上。

在老家油菜坡,外公朱尔雅是唯一读过私塾的人,信奉诗书传家。他对《礼记》颇有研究,其中有一篇《大学》,四个舅舅的名字都来源于此。大舅叫朱思修,二舅叫朱思齐,三舅叫朱思治,四舅叫朱思平。外公期望他们都能刻苦读书,进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遗憾的是,除了二舅,另外三个舅舅都不爱读书,一见到书就头疼,甚至发晕。他们只勉强读完了初中,然后就自谋生路了。大舅凭自己的兴趣学了木匠;三舅身体瘦小,学了裁缝;四舅膀粗腰圆,拜师学了吹喇叭。值得庆幸的是,他们都混得有头有脸,风生水起。大舅不到三年就出了师,手艺甚至超过了师傅。他尤其善做棺材,棱角分明,凸凹有致,严丝合缝。大舅做的棺材供不应求,方圆几十里的人都来坡上找他买。要说起来,大舅的棺材卖得很贵,比其他木匠的棺材要贵百十元。但买主都心甘情愿买贵的。这不仅因为大舅别具匠心,而且用料也非常讲究,除了榔木、楸木和柏木,杂木一概不用。有一年,大舅做了一口榔木棺材,外地两个财大气粗的生意人竟争夺起来,相互抬价,后来居然涨到了五百。打那以后,大舅的名声就越发响亮了;三舅的裁缝生意也做得红火,开始在坡上单打独斗,小有名气后便去老垭镇开了一家裁缝铺,一口气招了三个徒弟,不到半年就红透了半条街。三个徒弟中有一个女的,还主动跟三舅好上了;四舅的喇叭更是吹得声名远播,周边四乡八村有了红事白事,差不多都要请他的吹打班子。四舅特别会吹,一口气能吹五分钟。他吹喇叭时总是挺胸昂首,将喇叭口对着天空,人们都称他吹破天。有了吹破天这个绰号后,四舅便当仁不让地做了班主,吹打班子的生意更加兴隆了。

二舅生得斯斯文文,长得白白净净,成天抱着书看,在老垭镇读初中的时候就把眼睛读近视了,于是戴上了眼镜。我曾见过二舅在初中毕业时的一张照片,他戴眼镜的样子十分迷人,一看就是一个少年才俊。在老垭镇初中那一届学生里,二舅的成绩始终排名第一。初中毕业时,地区最好的高中——襄阳五中要在各县招收尖子生。他们在康山县挑来挑去,最后只选中了两个,并且都在老垭镇初中,一个是我的二舅朱思齐,另一个是他的同桌贾天真。贾天真是校长的千金,他让班主任把自己的千金安排到我二舅身边,显然是看中了我二舅成绩优异,希望他的千金能近朱者赤。实际上,贾天真在班上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校长让千金和我二舅同桌,只不过是希望她锦上添花。贾天真没有辜负父亲的苦心,坐到我二舅身边后,成绩果然突飞猛进。贾天真有点儿早熟,不到十三岁就发育成大姑娘了,身段窈窕,胸满腰细,脸蛋又生得好,一对典型的丹凤眼仿佛能说话,被同学们称为班花。为了感谢我二舅在学业上对她的帮助,她经常用那对丹凤眼看我二舅。我二舅生性腼腆,压根儿不敢与她对视。直到襄阳五中的录取通知书发下来的那一天,我二舅的目光才与贾天真的丹凤眼对视了一次。当时,我二舅忍不住腮红脸涨,整个心都化成了蜂蜜。

据说,二舅读到高二就与贾天真开始了初恋。学校里有一座状元桥,桥下有一股涓涓细流,日夜流淌,清脆如歌。桥头矗立着两排古老的杨柳,每逢春天,和风煦煦,杨柳依依。状元桥是二舅和贾天真初恋的天堂,他们的第一次拥抱和接吻都是在桥上完成的。二舅羞涩胆小,一切都是贾天真主动的。他们的幽会大都选在夜深人静,有点像地下党。然而,纸里终究没包住火,不久还是被老师发现了。由于二舅和贾天真都是学习尖子,老师没有严厉地训斥他们,只是苦口婆心地劝道,早恋会影响学习的。二舅正要开口承认错误,贾天真抢先说道,这一点请老师放心,我们的早恋不但不会影响学习,反而还能激发更大的学习动力。听她这么言之凿凿,老师便无话可说了。说来奇怪,二舅和贾天真恋爱以后,成绩真的更好了,还多次考了班上的一二名。

二舅和贾天真早恋的事情,他俩从来没有隐瞒。寒暑假回家,他们几乎形影不离,你挽我的手,我搀你的腰,挤眉弄眼,含情脉脉。贾天真的父母非常支持这门亲事,心里已经暗暗地将二舅看成了自己的女婿。只是,外公心存顾虑,认为两家门不当户不对,担心二舅将来会受到对方的欺负,劝他在婚姻大事上一定要慎重。然而,二舅当时已被爱情的迷魂汤灌得神志颠倒,根本听不进外公的劝告了。不过,贾天真那时候对二舅及其父母确实不错,三天两头来看望老人,来时从不空手,不是买衣服,就是送食品,完全把二老当成了公公婆婆。看得出来,贾天真对二舅的确是真心实意的。

舅妈是一个离异的农妇,二舅在人生至暗的时候娶了她。用一句刻薄的话来说,她一贯好吃懒做,不顾家,不理事,最喜欢去逛街,不论遇到熟人生人,都能扯冬瓜闹葫芦聊上半天。她比二舅小十五岁,所以二舅总是忍气吞声将就着她,做饭、洗衣、打扫卫生,都一个人包了。我那次去看二舅,正是吃午饭的时间。表妹因为要回家为她两个儿子料理午饭,便满怀歉意地走了,嘱咐舅妈去街上买点菜回来,一定要我吃了午饭再走。我本来要告辞的,但二舅却依依不舍,非要我留下吃饭不可。面对二舅诚恳而深情的目光,我只好答应留下。表妹离开后,舅妈便拎着篮子上街了,连睡裤也没换。没想到,她去了一个钟头还没回来。我因为要急着赶回武汉开会,便闷闷不乐地离开了。临别时我紧握二舅的手说,过段时间我再来看您!我心情沉重而复杂地驱车返程,经过菜场门口时,竟意外地看到了舅妈。她正在和一个穿棉拖鞋的女人侃侃而谈,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她还没顾上买菜,篮子里空空荡荡。看到这一幕,我的心像被蝎子咬了一口,疼痛难忍,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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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单位放假三天,我买了两盒月饼专程回康山去看望二舅。当时天已变凉,我还给二舅买了一套秋装。两个月不见,二舅的病情越发重了,瘦骨嶙峋,身上只剩下了一把骨头,颧骨高耸,嘴唇歪斜,说话已经十分艰难,嗓子口似乎堵了一个山芋,左边的手脚也失去了知觉。这时,我无意中看到了床头柜上的一张黑白照片,装在一个简易木框里。表妹说,那是二舅大学毕业时在武汉拍的。照片上的二舅浓眉大眼,英俊倜傥,头稍稍地歪着,看上去颇像现代影星孙道临。我凝视了好一会儿照片,再回头端详卧在床上的二舅,感到他们压根儿不是同一个人。这时,我禁不住鼻孔一酸,泪水一下子模糊了双眼。

沉吟了片刻,我问表妹,平时有人来看望二舅吗?表妹说,刚中风时,大伯、三叔、四叔曾来看过他,后来大概是忙吧,再没来过。姑父姑妈倒是来过多次,每次来,姑妈都要大哭一场。她说的姑父和姑妈,就是我的父母。父亲也是油菜坡人,跟我母亲属于青梅竹马。当初外公是看不上父亲的,坚决反对这门亲事,后来二舅挺身而出,极力支持母亲,这才使父母花好月圆。母亲与二舅感情很深,二舅读大学的时候,她每年都要摘枇杷、樱桃和杏子,卖了钱寄给二舅。沉默了一阵儿,表妹忽然勾下头,吞吞吐吐道,其实我爸最盼望来看他的,是他的一个同学。我问,谁?表妹说,贾天真。我听了不禁一愣,忙问,贾天真来看过他吗?表妹没说话,只摇了摇头。我接着又问,贾天真知道二舅病了吗?表妹低声道,她退休后住在教育局大院里,离我们家只有两里路,肯定是知道的。我疑惑地问,那她为什么不来看一眼?毕竟是同学啊!表妹想了想说,虽说是同学,但他们平时从不来往,有时候在街上偶然遇见,贾天真也不跟我爸打招呼,头一扭就走了。我听了无话可说,只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二舅高中毕业后,如愿以偿地考上了武汉大学中文系。贾天真却没有考好。按平时的成绩,她考个名牌大学应该是稳操胜券的,可惜运气不好,考最后一门地理时突然跑肚子,试卷做了一半就虚脱倒地了。地理恰恰是她的强项,居然只考了五十分。后来,她只好委屈自己,极不情愿地上了襄阳师范专科学校。二舅和贾天真上大学后虽然分属两地,但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们的爱情。他们每周都要鸿雁传书,你一封来,我一封去,纸短情长,百读不厌。每个月他们还要雷打不动地见上一面,以解相思之苦,要么你来襄阳,要么我去武汉,车轮滚滚,一路心跳。

当年,专科学制三年,本科四年,贾天真三年就毕业了,比二舅早了一年。五十年代初,康山县教师奇缺,贾天真按政策必须分回康山。无可奈何,她只有唉声叹气地回到了家乡。贾天真回康山那天,二舅还没有放假。他偷偷跑到襄阳为贾天真送行,一直将她送到家乡教育局。办完报到手续,二舅便要急着返回武汉参加期末考试。临别时,贾天真突然扑到二舅怀里哭了起来。二舅紧紧地抱着她说,天真别哭,我明年毕业了也回康山,与你朝夕相处,日夜厮守。贾天真一听,立刻止住了哭声,正色道,你千万不要回来,想尽一切办法也要留到武汉。二舅纳闷道,你想两地分居吗?那日子多难过啊!贾天真说,不怕,等你飞黄腾达了,可以把我调到武汉去嘛。二舅听了陡然无语,一下子变成了哑巴。

第二年夏天,二舅大学顺利毕业。因为成绩优异,学校决定将他分到省文化厅工作。然而,面对这样的难得机遇和美好前程,二舅却断然拒绝了。他对主管分配的领导说,我是我们县解放后考出来的第一个名牌大学生,家乡更需要我,请让我回康山吧。说来也巧,恰恰在这个时候,康山县的米县长亲笔给二舅写来了一封信,恳请他回家乡工作,字里行间,求贤若渴。这封信更加坚定了二舅回家乡的决心。那时,从襄阳到康山还没通车,步行需要两天时间。二舅从武汉到了襄阳之后,在宾馆休息了一夜,次日吃过早餐就准备上路。谁也没想到,二舅拎着皮箱刚走出宾馆大门,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正牵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在门口等着他。年轻人迎上来说,我是米县长的秘书,他专门派我骑他的马来接你回家。二舅始料不及,惊喜万分,一连说了好几个谢谢。

那天,阳光灿烂,白云悠悠。两个年轻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奔驰在山谷里,嗒嗒的马蹄声将林子里的鸟儿惊得四处乱飞。下坡的时候,秘书回头对二舅说,为了安全,你把我的腰箍着吧。二舅迟疑了一下,紧紧地箍住了秘书。箍上秘书之后,二舅的话猛然多了起来。他小声问道,你认识贾天真吗?秘书说,认识,县城里的人差不多都认识她。人们都知道你是她的恋人,好多年轻女娃都羡慕她呢。二舅暗喜了一会儿,明知故问道,是吗?秘书说,这还有假?而且,贾天真也特别爱你。今年春节后,她不是从县一中调到了教育局研究室吗?据她的同事说,她一天到晚想着你,你写给她的情书,都要读给同事们听,一有空就把你的照片拿出来看。二舅听了微笑道,她不该这样的,应该专心工作才是。秘书说,这不能怪她,哪个少女不怀春?傍晚时分,骏马走出了漫长的山谷。

一出山谷,便可隐隐约约看到康山县城了。它坐落在一个依山面水的山坡上,灰黑色的砖楼高高矮矮,层层叠叠,错落有致,到处耸立着沧桑的古树,树大根深,枝繁叶茂,有些树枝长得十分怪异,居然从坡上一直伸到了水上。远远看去,县城就像一幅水墨画。临近县城时,秘书忽然问,贾天真知道你今天回来吧?二舅坦言道,我没告诉她,想给她一个惊喜。秘书怪笑道,你们知识分子真浪漫,碰上喜事也要保密。二舅神秘地说,我不仅没跟她说我今天回来,甚至连回康山工作的事也没告诉她。秘书说,看来你是为了爱情才回来的。二舅说,也不全是,还有米县长对我的信任与期望。秘书说,你这话一点儿没错,米县长的确是一位爱才的领导。听说你答应回来,他激动不已,一连兴奋了好几个晚上没睡着。哦,我差点忘了,米县长交代,你今晚到了,他要在县招待所为你接风。二舅推辞说,谢谢米县长盛情,接风就免了。我和贾天真几个月没见了,迫切想见到她。明天一早,我就去找米县长报到。秘书想了想说,也好,你快去找贾天真吧。

二舅兴致勃勃地找到了贾天真。当时,她刚洗完澡正在梳头,长发齐肩,清香扑鼻。见到二舅,贾天真大吃一惊问,你怎么一声不响地来了?二舅说,我分回康山工作了,今后天天陪着你。贾天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满脸狐疑地问,你不是开玩笑吓我吧?二舅说,千真万确,不信我给你看派遣证。他边说边从皮箱里掏出派遣证,递给贾天真过目。贾天真一看,顿时站不住了,头一歪倒在了床上。大约过了一刻钟,她才挣扎着站起身来,开口便指着二舅的鼻子说,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二舅感到莫名其妙,两眼迷离,一下子不认识贾天真了……

快到吃午饭的时候,舅妈还没有做饭的意思。好在表妹放假,把两个孩子都带来了,于是主动下厨为我们料理午饭。舅妈一直陪我坐在二舅的卧室里,眼睛不停地瞅我买的月饼,涎水已流到了嘴边。我起身打开月饼盒,从中取出了两个,先拿一个给了舅妈,然后将另一个掰成小块喂进二舅的嘴里。二舅吃了半个就再也吃不下去了,我怎么劝都没用。舅妈忙说,他吃不完一个,剩下的给我吃吧。原来,她那一个早已吃得一干二净。表妹手脚利落,半个多钟头就做了八菜一汤。吃过午饭,我便匆匆告辞了,回油菜坡去看望了一下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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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节与中秋节相隔很近,前后不到半个月。我本来没打算回老家的,不料表妹打来电话说,二舅病情突然恶化了,已经完全失语,经常处于昏迷状态,大小便也失禁了,看上去已来日不多。表妹的意思很明显,希望我再回去看看二舅。我二话没说,随便收拾了一下便动身了。我赶到二舅家里时,表妹出门买药了。我也没见到舅妈,只见一位中年妇女正在给二舅换纸尿裤。这位妇女看起来十分眼熟,似乎在哪儿见过。我很快想起来了,她是这个小区的清洁工。我问她,我舅妈呢?她为什么不给我二舅换纸尿裤?清洁工说,你舅妈动不动腰疼,换了几天就吃不消了,就找我做了钟点工,隔两个钟头来换一次纸尿裤,顺便擦擦身子。我问,她现在去哪里了?清洁工说,她上街买点菜,估计快回来了。我们话音未落,舅妈拎着一个空篮子进了门。清洁工一愣问,你买的菜呢?舅妈说,我不小心把钱弄丢了,白跑了一趟。我听了哭笑不得,连招呼也没跟她打。

表妹买药回来了,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舅妈厉声问,买一盒药,怎么去了这么久?表妹说,这种进口药很紧俏,好多药店都卖完了,我跑了七八家药店才买到。她迅速给二舅喂了一粒,同时告诉我,这药对我爸有效,吃一粒就会清醒一阵子。昨天,居然出现了奇迹,他清醒的时候突然说话了,虽然声若游丝,含混不清,但我还是听出来了。他在叫你的名字。看来,他又想你了,所以我才给你打了电话。表妹说到这里,二舅的眼睛猛然睁开了,目光直直地看着我。我激动地叫了一声二舅,一把抓住了他麻木的双手。二舅动了动嘴唇,没能发出声音,眼角却滚出了两颗清泪。

二舅分回家乡以后,曾经有过两年风风光光的日子。米县长是一九四八年的南下干部,四九年从襄阳来到康山,一干就是十几年,硬是让一个一穷二白的山区县大变了模样。他作风正派,任人唯贤,特别尊重知识分子。二舅还没报到,米县长便为他召开了一次专题会议,决定将他分到文化局,并在文化局大院里提前为他安排好了住房。半年之后,二舅便得到了提拔和重用。局里专门成立了一个文化建设办公室,任命二舅担任主任,负责文化馆、艺术馆和图书馆的筹建工作。显而易见,这一切都是米县长的意思。二舅没有辜负米县长的厚望,亲自策划,四处化缘,加上县里的全力支持,两年时间竟然把三馆都建起来了,填补了康山县的文化空白。这年年底,因为工作出色,成绩显著,二舅破格荣升为副局长,成为康山县最年轻的局级干部。

遗憾的是,打从分回家乡后,贾天真便和二舅疏远了。她总是埋怨二舅不该离开武汉回到康山,说话阴阳怪气,见面冷若冰霜,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有时半个月才约着吃一餐饭。不过,贾天真并没有提出与二舅分手,这让二舅多少还残存着一线希望。二舅一向矜持,从不主动向贾天真提及婚事。他认为时间是最好的医生,相信她总有一天会想通的。谁知,贾天真心比天高。她一直在暗暗地找关系帮她在武汉介绍男友,可惜命比纸薄,后来只好把门槛降低到襄阳,结果还是枉费心机,一无所获。经过多次碰壁,贾天真对二舅的态度稍有变化,濒临破裂的情感似乎有了转机。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那年春耕时节,襄阳地区的专员亲自主持召开了一个全地区的书记县长大会,宣布了一项关于农民的新政策,要求大家发表意见。米县长心直口快,率先发言说,他不同意这项政策,因为它不符合农民的利益。听米县长这么单刀直入,专员十分恼火,会后不久便撤了他的职务,将他下放到横冲林场劳动改造。米县长去横冲那天,天降大雨。为他送行的寥寥无几,除了秘书,就只有二舅一个人了。官场无情,人心不古。米县长下台不久,二舅也被贬了职,由副局长降为文化股长。就在二舅降职的第二天,贾天真终于跟他摊了牌。大路朝天,我们各走一边吧。贾天真说。二舅没感到痛心,因为早有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会这么突然。

因为实行了新政策,康山县老百姓的生活水平急剧下降,很多农民连饭都吃不饱了。二舅被安排到老垭公社驻了一年队,对那里的群众状况了如指掌,痛心疾首。康山有春节贴对联的习俗,那年三十,二舅有感而发,在自己的大门上写了一副对联。上联是:辞旧岁莫嫌今年鞭花少;下联是:迎新春但愿明年爆竹多。不料,这副对联给二舅惹了大祸。文化局有一个姓都的老股长,一直满怀嫉妒,怀恨在心。当姓都的见到这副对联时,他如获至宝,迅速报告了县里,并且上纲上线,诬蔑二舅反对党的政策。县里不问青红皂白,便把二舅定为坏分子,开除公职,遣送回了老家油菜坡。

月是故乡明,人是家乡亲。回到家里后,外公并没有责怪二舅,相反还安慰道,别悲观丧气,你还年轻,忍个十年八载,形势总要变的,早晚会时来运转。母亲小心翼翼地问,天真呢?她还好吧?二舅说,我们分手了。外婆一怔,吃惊道,那么好的一个姑娘,为啥会分手呢?二舅无言以对,外公云淡风轻地说,那个姓贾的姑娘虽说长得不错,但一看就不是从一而终的女人,分手只是迟早的事,早分早好,长痛不如短痛。二舅说,我也想得开,强扭的瓜不甜。生产队长为人粗暴,六亲不认,长一脸黑黢黢的络腮胡,人称黑脸包头。但他对二舅这个落难的白面书生却充满同情,见他眼睛高度近视,取下眼镜就像瞎子,便没让他去干肩挑背驮的重活,特意安排他去当了羊倌,负责放牧二十几头山羊。放羊相对轻松,早晨把羊们从圈里赶到山上,傍晚再把它们赶回圈里。为了便于清点数字,二舅还用红色油漆在每只羊身上编了号。羊们喜欢吃咸的,二舅发明了尿液泼草法。他早上出门时收集两桶新鲜尿液,挑到山上选一块肥沃的草地,然后将尿液泼上。这样一来,羊们就不会到处乱跑,乖乖地待在充满咸味的草地上啃草,一啃就是半天。在羊们专心啃草的时候,二舅大都会坐在附近的石板上读书。后来二舅告诉我,在放羊的那几年,他把《红楼梦》《水浒传》《三国演义》和《西游记》又重读了好几遍。

不过,落井下石的恶人也有,比如大队的治安主任豁牙子。他虽然掉了三颗门牙,但仍然穷凶极恶。当时,豁牙子负责管制全大队的“地富反坏右”。刚开始的时候,大队里没有“反坏右”,只有几个地主和富农。豁牙子每隔十天半月都要召开一次批斗会,在地主、富农脖子上挂上一只粪桶,让他们备受欺辱。后来二舅回去了,成了大队里唯一的坏分子,豁牙子便把兴趣转到了二舅身上。隔三岔五,他总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二舅放羊的地方,希望找到什么岔子。有一天,二舅去偏远的白花岩放羊,那里的白花树叶是羊的最爱,一只只把肚子吃得像怀了孕,有几只还胀得躺下了。夕阳西下时,豁牙子突然找去了白花岩,一去就清点羊群,居然说少了一只八号,开口就要二舅赔羊,还说要开他的批斗会。二舅一下子吓坏了,慌忙四处寻找,一不小心摔了一跤,把眼镜也摔掉了。他匍匐在山崖上,摸索了好半天才把眼镜找到。戴上眼镜扭头一看,发现八号羊原来就躺在身边的岩洞里。豁牙子没抓住二舅的把柄,不禁大失所望,恼羞成怒,灰头土脸地走了,边走边说,你别得意,总有一天会落在我手里……

那天晚上,我没有离开康山,陪在二舅床边一直坐到深夜,还抢在清洁工前头帮他换了一次纸尿裤。我上小学时就读完了中国古代四大名著,都是二舅在放羊期间教我读的,遇到不懂的地方,他便给我解释。如果不是二舅给我进行文学启蒙,我肯定考不上他的母校。因此,我和二舅特亲。尽管他差不多成了植物人,我也愿意在他身边多待一会儿。转钟以后,我实在困得不行,呵欠连天,表妹才把我赶去宾馆休息。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5年第5期

特约编辑: 蓦 凡

【 作 者 简 介 】

晓苏,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第八届副主席。湖北省人民政府参事。先后在《人民文学》《收获》《作家》《钟山》《花城》《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天涯》等刊发表小说600余万字。《花被窝》《三个乞丐》《酒疯子》《泰斗》《老婆上树》《乡村兽医》等作品先后六次进入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小说排行榜。

来源:北京文学杂志一点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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