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秦雨娟不同意,说你没文化。"女方母亲低着头,看着灶膛里的火,不敢看我。
无意相遇的缘分
"秦雨娟不同意,说你没文化。"女方母亲低着头,看着灶膛里的火,不敢看我。
我攥紧了手里的介绍信,脸上火辣辣的,像被人扇了一巴掌。
那是1976年初春,天还带着寒气,我从插队的生产队请了半天假,骑了十多里土路去隔壁大柳村相亲。
土路颠簸,自行车的链条老是往下掉,我只好停下来,蹲在路边用手把沾满油污的链条重新套上。
手上的油污用路边的野草擦了又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只好作罢。
我叫周文生,那年二十三岁,是六八年到这里插队的知青,老家在省城,父亲是一名普通工人,母亲在纺织厂做工。
眼看返城无望,每月写回家的信里,父母的话语间总透着催促——"儿啊,得赶紧把个人问题解决了"。
大队书记王大山是个热心肠,见我整日闷头干活,便张罗着给我说媒。
"文生啊,你这人踏实,就是太闷了。"王书记常这么说,"男人嘛,得有个家,找个媳妇,日子才算是真正安稳下来了。"
秦雨娟是大柳村小学的民办教师,据说是初中毕业,比我小两岁。
"人家可是村里的文化人,祖辈都是种地的,能出个读书人不容易啊。"王书记拍着我的肩膀说。
没见着人,倒是她娘接待了我,只寒暄几句就婉言相拒。
"雨娟呀,心气高,想找个有文化的。"她娘搓着手,偷偷打量我,"你是种地的,她怕跟你过不到一块去。"
我本就内向,此刻更是尴尬,匆匆告辞。
推着自行车出门,我的心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刚出院门,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同志,等一下!"
回头一看,是个扎着两条粗辫子的姑娘,穿着补了几处的蓝布褂子,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手里还抱着几本破旧的书。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眼睛却亮得惊人。
"我叫秦雨荷,是雨娟的妹妹。"她喘着气说,脸颊微微泛红。
"我姐不是真嫌你没文化,是因为……"她突然顿住,似乎在斟酌词句。
"你能借我看看书吗?听说你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她突然转变话题。
我愣住了。
在那个特殊年代的尾声,能读到的书寥寥无几,保尔·柯察金的故事是我最珍贵的精神财富。
那本书是我从城里带来的,磨损的封面被我用旧报纸精心包好,每一页的边角都因为翻阅太多次而微微卷起。
"你也喜欢读书?"我有些惊讶。
"嗯,不过村里人都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啥,又不能顶半个劳力。"雨荷低头踢着地上的小石子。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种地挣不了几个工分,读书也许能有出路。"我鼓起勇气说。
雨荷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光亮,"你真这么想?"
"我们这代人,命运就像那句话——既来之,则安之。"我苦笑着说,"可心里总有些不甘心。"
那天回去的路上,我竟不觉得失落了。
回到生产队,我翻出了那本珍藏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又找出一个干净的布袋子,小心翼翼地包好。
第二天,趁着收工的空档,我骑车去了大柳村,远远就看见雨荷在村口的小卖部前徘徊。
"给,小心点看。"我把书递给她,"这是我最心爱的书。"
雨荷接过书,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布袋,"我会好好爱惜的。"
她的手指修长,虽然有些粗糙,却透着一种书卷气。
"你姐姐......她是不是真的嫌我没文化?"我忍不住问道。
雨荷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我姐她......其实她喜欢城里的一个知青,听说快要返城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又升起一丝莫名的轻松。
"谢谢你告诉我实话。"我说。
"我姐不是存心要伤你的心,她只是......"雨荷欲言又止。
"没关系,我明白。"我笑了笑,"希望你喜欢这本书。"
隔了两周,雨荷来还书。
那天我正在队里的晒谷场上修理拖拉机,满手的机油,脸上也蹭了不少黑印子。
"文生哥!"她远远地喊,提着一个竹篮小跑过来。
我慌忙用破布擦了擦手,还是觉得不够干净,有些窘迫地把手背到身后。
"来,这是还你的书。"她把布袋子递给我,眼睛亮晶晶的,"我看完了,真好看!"
"你喜欢就好。"我接过书,发现布袋子里还有别的东西。
是一封信,用蓝格纸整整齐齐地折好,字迹工整却又带着青涩。
"这个......你有空再看吧。"她的脸红了,像傍晚的晚霞。
"还有,这是我娘蒸的枣花馍,说是谢谢你借书给我。"她从竹篮里拿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包裹。
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那我先走了,我娘还等着我回去帮忙呢。"她转身就跑,辫子一甩一甩的,像两条欢快的小溪。
那晚,躺在炕上,我点亮了煤油灯,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封信。
她在信中说,曾经在生产队的树林边,偷听过我朗读普希金的诗。
"那天傍晚,我在河边洗衣服,听见有人在朗诵诗歌。声音很好听,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顺着声音找去,看见你坐在树下,手里拿着一本小册子,面对着夕阳在读诗。"
她写道:"一个人的精神世界比面朝黄土背朝天更宽广。我姐嫌你没文化,是怕你像村里那些男人一样,只会算计一亩三分地的收成,看不见更大的世界。"
信的最后,她写:"人活着,不能只为了填饱肚子,还要有点精神追求。你说是不是?"
我读了一遍又一遍,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第二天,我找了个小本子,工工整整地抄了几首我最喜欢的诗,又写了一封回信,托大队去大柳村送粮食的社员带给雨荷。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书信往来。
她喜欢文学,我便把自己仅有的几本书轮流借给她;我对机械感兴趣,她就从学校图书室找来相关的资料抄给我。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我们用墨水和纸张,在精神的荒漠中开辟出一片绿洲。
六月的一天,天气闷热,知青点的广播里传来了重要新闻——唐山发生了大地震。
那几天,整个公社都人心惶惶。
我担心雨荷,便找了个送公文的由头,骑车去了大柳村。
村口的大喇叭正在播放地震自救知识,几个老人围坐在树下,神色凝重。
"文生同志,你找谁啊?"村支书认出了我。
"我......"我一时语塞,"我是来送通知的。"
"通知?哪个通知?"村支书皱眉。
"关于防震减灾的。"我急中生智。
"噢,那你去学校找李老师吧,他是文化人,明白这些。"村支书指了指村东头的小学。
我推着自行车,慢慢地向学校走去,心里忐忑不安。
学校门口贴着几张手绘的防震知识图,歪歪扭扭的字迹和简陋的插图透着一股朴实的认真。
"周知青?"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雨荷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摞发黄的作业本,惊讶地看着我。
"你怎么来了?"
"我......"我支支吾吾,"我是来送通知的。"
"什么通知?"她疑惑地看着我。
"防震的。"我干巴巴地说。
她眨了眨眼,突然笑了,"你是特意来看我的吧?"
被看穿心思,我的耳根子一下子热了起来。
"我听说大地震了,怕你......怕你们村受影响。"我老实承认。
她的笑容更灿烂了,"谢谢你,文生哥。我没事,我们村也都好好的。"
那一刻,她在阳光下的样子,像极了一朵向日葵,明亮而坚韧。
"走,我带你去个地方。"她突然说。
放下作业本,她带着我穿过村子,来到后山的一片竹林。
竹叶沙沙作响,微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
"看,这是我的秘密基地。"她指着竹林中的一块平地。
那里有一块平整的石头,上面放着一本破旧的笔记本。
"每次读完你的书,我都会来这里写读后感。"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里安静,没人打扰。"
我小心翼翼地翻开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地记满了笔记,有摘抄的段落,也有她自己的感悟。
"你真厉害。"我由衷地赞叹。
"还行吧。"她坐在石头上,双脚晃荡着,"其实我一直有个梦想,想当一名老师,像我姐姐那样。"
"你一定能成为一名好老师。"我说。
"你呢?你有什么梦想?"她问。
我想了想,"我想修好生产队里的每一台机器,让大家的生活更方便些。"
"修机器?"她惊讶地看着我,"那你懂机械原理吗?"
"一知半解。"我有些不好意思,"都是自己摸索的。"
"等着,我下次给你找本书。"她眼睛一亮。
日子像山沟里的溪水,看似平静却在暗处奔涌。
七月,毛主席去世的消息传来,整个国家陷入悲痛。
生产队的广播里播放着哀乐,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茫然和不安。
与此同时,一个更加振奋人心的消息传来——"四人帮"被粉碎了。
知青点里,大家聚在一起讨论着时局的变化,有人小声说也许很快就能返城了。
那年冬天,第一批返城名单公布,我的名字赫然在列。
得知消息的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回城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告别这片生活了八年的土地,告别这里的人们,告别......雨荷。
第二天一早,我骑车去了大柳村。
雨荷正在井边打水,看见我,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
"你要走了,对吗?"她轻声问。
消息传得真快,我苦笑着点点头。
"什么时候走?"
"下周。"
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我替你高兴。"
我抬头看她,她的眼睛里有泪光,却强撑着微笑。
"雨荷,我......"我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文生哥,你回城后,要好好生活。"她转过身,提起水桶,"我得回去了,我娘还等着用水呢。"
"等等!"我叫住她,"我能给你写信吗?"
她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当然可以。"
离别的日子很快到来。
我收拾着简单的行李,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被我郑重地放在最上面。
雨荷送我到大队部,眼里含着泪,却倔强地不肯流下来。
"文生哥,给你这个。"她递给我一个小包袱。
打开一看,是一条深蓝色的围巾,针脚细密整齐,一看就是花了不少心思。
"自己织的,不太好看,但冬天戴着暖和。"她低着头说。
"谢谢,我会一直戴着的。"我小心地把围巾收好。
"等着春天,一切都会变好的。"她突然说,声音里有种奇特的坚定。
公社的卡车响着喇叭来了,其他返城的知青已经陆续上车。
"雨荷,你......"我欲言又止。
"快去吧,别让大家等你。"她推了推我,勉强笑着。
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上了卡车。
卡车启动,尘土飞扬中,我看见她站在那里,手轻轻挥动,像是在告别,又像是在祝福。
回到城里,生活节奏完全不同了。
父母为我张罗着工作和对象,我只是敷衍着应付,心里总惦记着远方的那个小山村。
我给雨荷写信,详细描述着城市的变化,新的政策,还有我找到了一份修理厂的工作。
她的回信总是充满阳光,告诉我她如愿考上了师范学校,毕业后要回村当老师。
"村里的孩子需要我,就像当年的我需要书本一样。"她这样写道。
三年后的春天,我休假回乡探望。
大柳村变化不大,却多了几分生气。公社修了条水泥路,村口的大喇叭播放着欢快的歌曲,而不是刺耳的政治口号。
大柳村的小学门口,我看见了穿着朴素却神采奕奕的雨荷。
她已接替她姐姐成了民办教师,正带着一群孩子朗读课文。
"春天来了,小燕子从南方飞回来了......"稚嫩的童声此起彼伏。
我站在校门外,不敢惊动她。
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睛里有我们这一代人经历过的风雨,也有望向未来的坚定。
下课铃响了,孩子们像一群小鸟般散开。
她整理着书本,突然抬头,看见了我。
一瞬间的惊讶,然后是绽放的笑容,像是一朵在贫瘠土地上顽强绽放的野花。
"文生哥!"她小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你怎么来了?"
我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休假,想来看看你。"
"来,我教大家一首新诗。"她对跟在身后的孩子们说,眼神却望着我。
那是一首描绘新时代的诗,朴实无华却充满希望。
孩子们稚嫩的声音在校园里回荡,像是一个时代的回响。
"咱们到那边坐坐?"她指了指校园里的一棵梧桐树。
在那个春天刚刚到来的日子里,我和雨荷坐在校园的梧桐树下,聊着各自的经历与梦想。
"姐姐去年结婚了,嫁给了县城的一个干部。"她告诉我,"现在在县妇联工作,挺好的。"
"那你呢?有没有......"我吞吞吐吐。
"有人说媒,都被我推了。"她笑着说,"我现在只想把学校办好,让更多的孩子能读书识字。"
她眼中的光芒让我心动,那是一种超越个人得失的情怀。
"其实,我一直记得你当年在树下读诗的样子。"她突然说,"那时候我就想,这个人和别人不一样,他的心里有诗。"
我们都知道,无论身在何处,那些曾经滋养我们灵魂的文字,都让我们在最艰难的岁月里保持了心灵的温度。
"雨荷,我想......"我鼓起勇气,"我想经常来看你,可以吗?"
她微微一愣,随即笑了,"当然可以,我等你。"
窗外,广播里传来新政策的消息,知识分子的地位正在恢复,科学春天即将到来。
一群麻雀在校园的树上叽叽喳喳,像是在庆祝新生活的到来。
我看着雨荷专注的侧脸,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忽然明白,有些相遇,是命运早已写好的诗行。
而我和雨荷的故事,才刚刚翻开新的一页。
在那个充满希望的春天,我们的心贴得比任何时候都要近,就像两株扎根在同一片土地上的小树,彼此依偎,共同生长。
远处,村里的大喇叭播放着《东方红》,那熟悉的旋律在山谷间回荡,仿佛是对过去的告别,也是对未来的期许。
"文生哥,你说我们这一代人,最终会走向哪里?"雨荷轻声问道。
我想了想,"也许,我们会成为新时代的见证者和建设者。"
她点点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我相信,我们的孩子将来会生活在一个更好的世界里。"
"我们的孩子?"我忍不住笑了。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轻轻打了我一下,"我是说......下一代人。"
笑声在春风中飘散,像是一首无声的歌谣,唱着我们这一代人的坚韧与希望。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