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首先是波伏瓦与母亲的关系，可以用“逃离”与“和解”这两个关键词来概括。她的母亲弗朗索瓦兹·德·波伏瓦出生于凡尔登的一个虔诚又富裕的资产阶级大家庭。她长相出众，精通音乐，声音也非常甜美，在那个年代可以找到一个殷实的家庭进行联姻。但当时她爱上了她的表兄夏尔·尚皮涅
波伏瓦与三个“她者”（上）
分享嘉宾：沈珂本文整理自《青春手记》共读活动分享环节
波伏瓦人生中有三段非常特别的女性关系：与母亲、与妹妹艾莲娜、与挚友莎莎三者之间的关系。
这些暗涌流动的情感的张力、情感的网络构成了她对于女性生存、女性状况体验与思考的土壤。
在《青春手记》中，我们看到与母亲、与妹妹、与莎莎的关系如同三棱镜一样折射出少女波伏瓦如何在与她者的碰撞中逐渐觉醒，开启对女性命运的认知。
逃离与和解
首先是波伏瓦与母亲的关系，可以用“逃离”与“和解”这两个关键词来概括。她的母亲弗朗索瓦兹·德·波伏瓦出生于凡尔登的一个虔诚又富裕的资产阶级大家庭。她长相出众，精通音乐，声音也非常甜美，在那个年代可以找到一个殷实的家庭进行联姻。但当时她爱上了她的表兄夏尔·尚皮涅勒，这个姓氏可能非常耳熟，在整部《青春手记》中它处于非常重要的位置：波伏瓦的表兄雅克就是夏尔·尚皮涅勒的儿子。弗朗索瓦兹的父亲是一个大银行家，后者的命运发生了巨大的转折，银行也面临破产的厄运，所以最后这门亲事就不了了之。当然谁也没有料到在多年后少女西蒙娜爱上了夏尔·尚皮涅勒的儿子雅克。这就是为什么在得知真相的时候，她的外祖父曾经生气地叫嚣说：“只要我还活着，我的外孙女绝不可能嫁给尚皮涅勒家的人。”当然这是后话，弗朗索瓦兹后来在家人的安排下认识了乔治，也就是波伏瓦的父亲。一开始弗朗索瓦兹被这位来自巴黎的优雅风趣的青年所吸引，很快他们就结婚了。但是婚后乔治自私的一面暴露出来：他对戏剧的热情高于一切，虽然这从另一个侧面引导波伏瓦很早进入了文学殿堂，给了她很深厚的文学滋养，但在生活中他不断出入各种贵族阶层的社交场合和沙龙，这一点让弗朗索瓦兹非常失望，这样一个巴黎贵族阶层社交场合所奉行的道德观和她在百年修道院所接受的虔诚的基督教教育相去甚远。但是她又从来不会对上流社会习俗所认可的言行提出异议，所以她经历着非常多的折磨。
波伏瓦姐妹与母亲
母亲对于幼年的波伏瓦来说，意味着凡俗世界的陪伴。因为弗朗索瓦兹扮演了一个非常尽职的母亲的角色：母亲会送她去上学、旁听她上课、监督检查她的功课、指导她阅读、和她一起学习英语和拉丁语、读大量的有关教育方面的书籍、带她去做弥撒、参加圣体降福仪式。所以在幼年的波伏瓦眼中，母亲见证了她每时每刻，甚至心灵深处的秘密。她认为母亲的目光与上帝的目光一般无处不在：生活上的照料、学习上的陪伴、信仰上的一致、宗教上的默契使得波伏瓦欣然承认母亲在她的生活里明显地占据了首要的位置。
当然毫无疑问西蒙娜与母亲是非常亲密的，因为从生命开始孕育的那一刻开始与母亲的关系注定是毫无间隙的，而这份亲密又因为长相上的相似更近了一步。在《一个规矩女孩的回忆》中，西蒙娜写道：“我觉得自己得天独厚，她是属于我的。”这个“她”指的就是母亲，事实上，西蒙娜在母亲身上除了感受到亲密陪伴之外，还感受到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当然这与弗朗索瓦兹从小没有受到父母的关注有着直接的关系。因为弗朗索瓦兹是家里的长女，父亲的关爱给了他最小的女儿，就是莉莉。弗朗索瓦兹的母亲又对子女关系非常冷漠，所以她从小就没有受到过父母的关注和关爱。随着波伏瓦的出生和成长，她很快在大女儿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不仅因为她们俩长得非常相似，而且跟弗朗索瓦兹一样，西蒙娜也有着极强的求知欲，整个人充满着活力，情感非常充沛。她希望能够在自己的女儿身上重现儿时渴求的生活，完成对小时候未尽愿望的补偿。她想根据自己的成长经历来规划大女儿的人生，努力让西蒙娜按照她为她设定的路来走。
儿时的西蒙娜是相对规矩和听话的，所以在与母亲的依存关系中，她不由自主地去模仿她，任她塑造。而母亲在不吝啬地表达爱和付出爱的同时，又经常发火，表现得专横和暴躁，这使得西蒙娜和妹妹艾莲娜都感到害怕。但是与对两个女儿暴躁专横的态度相对的是，她在父亲乔治面前始终表现得极为顺从，尊重父亲的权威，任何事情都不与父亲的意见相左。而在两个女儿面前，即在她最亲密的同性面前却表现得不那么克制，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
正是在母亲身上，西蒙娜初识了女人这样一个身份，当然这个认识与生理并没有关系，因为母亲从来不会对西蒙娜提及肉体方面的问题，这会令她非常的反感，即便女儿进入青春期，母亲也不会提醒那些即将到来的意外，从小西蒙娜就被训诫自己的身体是不能看的，即使换内衣的时候也不要暴露自己。在她的世界里，肉体是没有权利存在的。所以对于女人的初识首先是基于道德的，她不愿意接受那些伤风败俗的生活，但是传统的习俗使她不得不原谅男人言行上的某些越轨，而同时她却变本加厉地对同性，也就是对她的两个女儿更加苛责；其次是在女人与男人的关系的层面，在父母的身上西蒙娜看到了世俗男女关系的一种投射：母亲几乎同意父亲所有的想法，即使他们在信仰、在处事方式上有着非常大的差异，母亲也轻而易举地调和父亲的意见与自身宗教信仰之间的矛盾，认识上的理所当然消解了一切现实矛盾存在的必然性。所以持怀疑论的父亲和虔诚的母亲，他们俩和谐地共处在西蒙娜的世界中，正如她自己所说的，父亲的个人主义和世俗伦理与母亲教导我的传统主义的严肃道德形成了对照，这种平衡的失调在很大程度上说明了我成为一个知识分子的原因。这也是她在极限拉扯中决定走出家庭藩篱的重要原因。
后来因为战争，再加上整个家庭的经济状况恶化，所以母亲独自一人包揽下了大大小小所有的家事。弗朗茨瓦兹本身非常讨厌做家务，也厌恶这种让她感觉不太体面的劳动，繁重而琐碎的家务活让母亲整天疲惫不堪，但又要同时忍受贫困带来的压力。她虽然表面上不抱怨，但却变得神经质，也导致她对两个女儿的管教愈加严苛，比如西蒙娜的阅读会被严格地限制、被选择、被审查，所以在《一个规矩女孩的回忆》中也提到交到西蒙娜手中的书总会有若干页被曲别针别住，被曲别针别住的那些书页就意味着禁忌，与诸如粗鄙下流、不体面、有失检点这样的词汇建立了某种模糊的联系。但另一方面母亲对于触碰禁忌的紧张却越来越激发西蒙娜心中的好奇，她也越发相信在这些母亲认为她不应该看的书里有一个巨大的危险守候着。于是她学会了秘密行事，这是她自己的原话，“秘密行事”，就是突破禁地，突破父母为她设定的阅读界限，开始接触，比如说像科克托、纪德那样的作家。
在与母亲的斗智斗勇中，丰富而多样、突破禁忌的阅读使她摆脱了童年，踏进了一个复杂冒险、未曾预料到的世界，也意味着终于在成长的道路上跨出了一步。大多数时候当西蒙娜和母亲发生冲突而求助于父亲的时候，父亲总是会回答她：照你妈说的做。这样的表态不仅打破了存在于西蒙娜心中与父亲之间的个体关系，因为从小西蒙娜与父亲的关系非常亲近，乔治不仅把她带进了文学的世界，而且一开始西蒙娜在父亲的眼中也是一个值得骄傲的女儿的形象。随着她的成长，乔治对她的态度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样的表态不仅打破了西蒙娜心中与父亲的亲密，而且直接也让西蒙娜把母亲放到了竞争者的位置上。一方面西蒙娜嫉妒母亲在父亲心中的位置，而另一方面，母亲口中所谓的“必须这样”、“这样不行”，即便出于关心，也是带着强迫色彩的关心，这样的命令常常缺乏让人信服的理由和解释，而渐渐变成西蒙娜眼中武断的决定，母女俩也因此经常发生激烈争吵。这些争吵在弗朗索瓦兹看来是西蒙娜挑战她作为母亲地位和权威的开始，而西蒙娜对这种滥用权力的做法是绝不原谅的，甚至若母亲一直与她对立，她便决心奋起反抗。
而且很重要的一点是弗朗索瓦兹一直深信对一个女人而言，做母亲是最美好的角色，但西蒙娜显然对于这样的论断是持质疑态度的，所以她对权威的挑战、试图摆脱依附母亲的所作所为一定程度上无情地瓦解了这样的信仰，那么结婚成为母亲，淹没在枯燥乏味、重复机械的日常生活中，任凭时间周而复始、没完没了、不知所终地流逝一定不是西蒙娜理想中的生活。因为在《青春手记》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她对于日复一日的生活的厌倦和恐惧，无时无刻地表现在她的字里行间。对西蒙娜青春懵懂时候表现出来的悸动，母亲还是一如既往地表现出专横、霸道的态度，所以在手记第二卷中，西蒙娜这样写道：“母亲总是嘴巴上说理解我，可实际上越来越不懂我，她眼中的我，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同样在第三卷中，我们也可以读到：“母亲总是数落我们的不是，我不愿意对她报以怜悯，对于接受怜悯的人来说这是一种耻辱，而对给予怜悯的人而言是一种痛楚。总有些事情，即便出于责任，也还是做不到的。我不能撒谎。为什么我不说她就不能明白这是爱情？为什么不能爱我原本的模样？为什么指责我成为不了她理想中女儿的样子？为什么不能容忍已经无法改变的事实？她再也不会明白我，因为知道不会被理解，已经不会再倾诉了。”
细心的读者会注意到第五卷中有一件小事，但是在西蒙娜的感受中却非常重要：有一次她跟雅克出去“痛饮”，即在酒吧里喝酒，一直到凌晨3点才回到家，她的父母去雅克家没有等到她，后来又回自己家等她。就因为这件事情，波伏瓦的母亲是严厉责备了雅克，说他坏了自己女儿的名声。这一幕确实让波伏瓦非常痛苦，所以在第五卷之后，母亲两个字几乎在整本手记中都消隐了，或许我们可以认为波伏瓦通过写作和哲思找到了一块更广阔的天地，通过职业道路的选择实现了逃离家庭、摆脱母亲专断的成功，而这种逃离其实不是简单的叛逆，而是一个女性意识觉醒者对于整个性别命运的反抗。
直到1963年母亲去世，波伏瓦在母亲的病床前，重新审视她和母亲的关系，那时的波伏瓦已经不再是在《第二性》中写下“母性通常是自恋、利他、梦想、真诚、自欺、奉献和玩世不恭的奇特混合” 这样冷峻决绝话语的海狸，而是亲眼目睹了母亲的衰老和病痛而感同身受、用最柔软最感性的文字也无以掩饰内心最真切的悲哀的西蒙娜。母亲对于生命的眷恋和与病痛抗争的勇气也使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母女之间血脉相连的共性，那就是不息的生命力。所以在《她弥留之际》中波伏瓦这样写：“我越来越喜欢这个垂死的老女人了，当我们在黑暗中交谈，我觉得自己过往的不快得到了缓解。我在重续青春期时被打断的对话，我们之间的分歧和相似妨碍了我们再将它拾起，往日的柔情，我以为已完全消失，现在却复活了，因为它已经变成了简单的言语和行为。”
波伏瓦和母亲之间和解不是遗忘伤害，而是承认彼此的局限，所以最终波伏瓦也明白，母亲既是压迫者也是受害者，既是她反抗的对象，也是她理解女性命运的起点，就像她在《第二性》中写道：“女性之间的情谊应该建立在对共同命运的共情上”，所以当她放下对于母亲完美形象的一种期待的时候，看到的是在一个男权社会中艰难求生的女性，而这种“看见”本身就是一种深刻的和解。
本文着重探讨了波伏瓦与母亲的关系，波伏瓦与妹妹、与莎莎的关系将在下一次推文中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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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海译文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