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地下枯骨凉,忠魂沸血热,终于,噩耗还是来了:辅国大将候千澈战国有功,除恶不慎于公元174年长眠与边关北地,岁在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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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枯骨凉,忠魂沸血热,终于,噩耗还是来了:辅国大将候千澈战国有功,除恶不慎于公元174年长眠与边关北地,岁在二十三。
战争吃人不吐骨头,候千澈,吾辈最好的护国将军,也在沙场之上垂了暮。
他们说候大将军气息奄奄,在经过梅花村的时候悄然没了声息。
六年未见,再次相见便是阴阳两隔。
呵,他骗了我,他还是殉了国,死在了大雪皑皑,本该是得胜归来的这一天。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坐在大殿最不起眼的位置,静静的听着他们传上的消息。
尸骨未寒,当我的千郎被跟着其他亡烈推出来的时候,那朵美人蕉瞬时被我的泪珠打得稀湿。
后面发生了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只是当时身子坐立难安,心口异常难受。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凤阳阁的床上,长公主见着我终于松了口气,太医简单交代了几句便退出去了。
我怎么还在皇宫,我想回家。
大典仍旧举行着,我却心如死灰。
公主说我是过分悲痛昏过去的,接着她贴心的给我递了碗暖汤,我没有胃口,但我不敢违命,乖乖接了过来。
外面大雪纷飞,吹得窗翩呼呼作响。
长公主垂眸,眼里是未曾见过的深意,她安慰我说:“候将军身死魂不死,他将千古流芳,永垂不朽。”
我勉强挤出了笑容。
在凤阳阁一直待到了午后,申时,我跟公主道了别。
回了府上,贴身侍女焦急地向我跑过来,见我面色苍白,她吓了一大跳,小心扶着我进了闺阁。
雪停了,金色的日光把我的房间点缀得明亮,外头景色甚美,我披了件白色大氅,来到那棵红梅树下。
我取下云鬓上别着的珍珠花簪。
走的匆忙,他什么都没给我留下,唯一的遗物,便是这根不值钱的簪子。
我的思绪回到了三年前的新婚之夜,那晚,郎君匆匆被唤至朝廷,召至北地。
临走前,他从柜台里翻出来一个精致木匣子,里面就是这支珍珠花簪。
“这是我第三次见你时自己亲手做的,别嫌它丑,费了好大的劲儿呢,本来是想在下个月生辰的时候给你的。”
我含泪点头,他亲自为我别上,而后用唇点了点我的额头。
宫人在外等候,我帮他换下了大红婚服,临走,少年深深望了我一眼:“等我回来。”
我的泪珠再也控制不住划了下来。
他要我等他回来。
华不再扬,蓦然间,点点滴滴的岁月流年涌上心头,我再一次湿了双眸。
长公主说得对,我的少年郎身死魂不死,他将永垂千古。
2
永昭十一年冬。
或许被千篇一律的贵族礼仪压抑得太久,初见候千澈,我便对他一见如故。
身着红袖,与酒为伴。
彼时我才十四岁,他只比我年长了一岁。
灯火晚节,我与女卫阿满扮上男儿装,人潮拥挤,我却与她走散,我找了她好久,却误打误撞进了一片雪林地。
一片红影映入我的眼帘,皎月之下,景色暗得明亮,红衣少年剑客挥剑疾舞,仿佛要将整个天下纳入他的剑下。
白雪红装,着实美丽,我在心里暗暗赞叹,看得入了神,直到他舞毕我也没能缓过来。
蓦然,少年似是发觉了什么,立即警觉般猛力向我抬臂,紧接着一把锋利匕首朝我飞速而来。
我快吓尿了,赶紧掩耳盗铃般紧闭双眼,缩紧了身子,不自觉的脑袋一歪,那把锋刀直直的刻入身后的树干。
由于惯性的作用,匕身还轻轻晃了两下。
我咽了咽唾沫,身上头上冷汗直冒,差点就要交代在这里了,今天晚上我就不该出来。
我突然不喜欢京城的热闹晚会了,我想回家,我想看父亲请的戏班为我舞剑表演。
我害怕极了,想哭,但不敢哭,我怕那人要了我的命。
“我还以为是何物呢,算你命大!”
良久,少年剑客看清了我的样貌,终于出声。
他大步流星向我走来:“你一个女孩子不好好在家待着,跑来这荒凉之地做什么?”
明明乔装得很完美,他是怎么认出来的?
经了方才的事,我本能的往后退了退,但他要杀我的话,我怎么也跑不了。
少年眼神清冷,他步步紧逼,我步步后退,我觉得我此刻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离我一尺远的时候,才终于看清了他的颜:五官俊秀,肤色古铜,如一件静心雕刻的艺术品。
我虽肤浅,但还是认清现实的。
“我……我有钱,别杀我,我爹是澧亲王,我是当朝郡主,放了我,我会给你很多钱,你若杀了我……我爹会把整座城都翻过来的。”
我才十四岁,我还想活。
“哈哈哈哈哈。”少年长笑,声线朗朗上口。
我更加害怕了,我不敢出声,只能任由泪水啪嗒啪嗒往下掉。
他似乎不在意我的这番话,当他向我抬臂那一刹,我心里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了。
眼一闭,等待对方杀僚。
可慢慢的,我感觉到一只手轻柔缓慢,我试探性的睁开了双眸,发现他只是从我头顶取下来一只毛毛虫。
我从小到大最怕的就是虫子,可现在我却有些庆幸。
“瞧把你给吓的。”
我微微低着头,没有言语。
他问我为什么闯进这里。
我只能如实交代:“我跟别人走散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出现在了这里。”
明明上一秒还在灯火辉煌,下一秒就暗夜荒凉。
剑客哦了一声:“当真?”
我笃定的点头:“当真!”
我没必要骗他,我甚至都不认识他。
他问我怎么证明。
我立即掏出了令牌。
于是,在确认了我的身份后他二话不说拉起我的手腕就走。
我一边极力抗拒一边惊慌的问他要带我去哪里?
“衙门,你若没骗我的话,京都城的人都知道张员外和澧亲王情同手足,我带你去衙门找张员外,他会帮你打道回家。”
我跟他说我认识路,他回答我附近有野兽。
我惊呼一声:“野兽!?”
“流浪猫狗。”
我黑了脸,他却笑出了声。
少年继续开口:“你爹是澧亲王,你是柳大郡主,当朝郡主出事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是我,你猜他会不会把我翻出来千刀万剐?”
“哦,原来你护送我是因为这个呀。”
我们没再言语,月色朦胧,少年牵着我的手腕很快到了城中心,四周景色也由方才的暗墨寂静,渐渐变得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全京都只有一家衙门府,少年剑客拍拍我的肩膀:“诺,进去吧!”
他没有骗我,他真的在帮我回家。
我乖乖踏上了台阶,进府前,我回头深深望了他一眼,只剩了逍遥背影。
灯火阑珊,周围那么多人,我眼里却只看见了他。
不得不说当差的确实尽职尽责,衙役拦住了我不让进。
我无奈再一次掏出了令牌,证明了身份。
而后风尘仆仆进了庭院,果不其然阿满也在这里,还有我爹的老相识张员外。
员外惊呼:“可好一顿找你!”
阿满悬着的心终于沉了下来,她激动的说今晚若是丢了我,她的余生也别想好过了。
我说我都多大人了,哪有那么容易丢。
大概是我们家皇亲国戚,而我琼枝玉叶的,都不让我受一点罪与波折,一点点都不行。
从出生到现在,接触到的,从来都是真金白银,和那繁琐的贵族仪式。
起初我很反骨很叛逆,后来很乖很听话。
因为爹娘请了宫里最严的姑姑,稍敢反抗便是禁足。
甚至专门在对面买了块地,办了所学堂,请来京城最好的教书先生,来给我一对一私教。
学堂里只有我一个学生。
我想和同龄孩子住在一起,一起上下学。
我想和他们欢声笑语,讨论当下热闹的卦料,以及少年少女蠢蠢欲动、心怀天下、壮志凌云的那颗心。
父亲却说那样会让我分了心,府中上下就我一个女儿,我得长成人中龙凤。
大家都把我保护的太完美了,完美得让我觉得有些窒息。
届时,我与阿满团聚,张员外派了几个武艺高手和一辆豪华娇子为我们护送。
一路皎月,我望着帷裳外头胡思乱想。
回了家,洗了漱,直到睡在床上,才发觉还没有得到那少年的姓名。
夜色正浓,我却思绪万千,直到午夜时分,困意渐浓,眼睛一闭一合,才终于酣然睡了去。
后来我整日都待在澧王府里,在这禁锢之地,学着枷锁之事,偶尔偷偷懒。
一天清晨,日出时分,大雪已停,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
府上的婢子奴才们忙前忙后,踩踏在雪地里不断发出参差不齐的咯吱声。
我推开窗翩,倚在窗前,双手托着腮,望着庭院里的那棵红梅树,思绪飘飘然,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那棵树已经在了不知道多少年,从我记事起它便肃然屹立在府中央,能存活那么多年,梅花开得确实很艳。
忽然,我的门不知被谁阵阵叩响,侍女一边拍门一边大喊:“姑娘,时辰快到了,老爷夫人让我来叫您。”
去学堂的时辰快到了,我伸了伸懒腰,让她进来,接着是两三个侍女围着伺候我梳妆打扮。
阳春白雪,枝梅盛开,学堂的师傅妙语连珠,我却时而分神。
正午,我和教书先生道了别,回家的时候撞见了声势浩荡鸾舆凤驾的延平长公主。
她掀起帷裳,欢喜地向我招手,得到回应后便无拘束般从马车上跳下来。
我问她怎么想起出宫来了。
“父皇最近忙于朝政,母妃又回娘家了,皇宫那么大,但还是找不到一个能陪我消遣玩耍的,就得了令出来了呗。”
十三四岁,正是贪玩且对什么都好奇的年纪。
我又问她:“那萧上卿呢?”
那个年纪轻轻十八岁就当了大官的萧爷。
“唉。”少女扶额皱眉,曰:“可别提了,那家伙看着文质彬彬实际上枯燥得很,跟父皇一样,拉着个驴脸刻板又无趣。”
坊间传闻萧上卿家族显赫,才华横溢。
温文尔雅的气场下是表里不一的冷若冰霜,却对长公主独一份的温然,看来传闻是假的了。
“穿个红袍就真的目中无人了?哼!”
不知是在他那受了什么气,长公主气炸了。
我问她出宫想去哪,她说不知道,还没吃午饭,于是我擅自把公主领回了家。
仆人们慌了,一个个战兢兢地行礼。
我让他们做出最世上美味的食品来招待,不然就辞而退之,本是句玩笑话,他们却心慌得要命。
我得逞似的笑了。
“一句玩笑话而已,还当真了。”
仆人们松了口气,毕竟在我特别小的时候。
曾有个叫做月月的侍女日日伴我其左右,那天正午,久不见爹娘回府,我有点小饿,她便亲自做了些糕点,我吃了之后直接上吐下泻,缓了两天才好转。
于是父亲赏了那个侍女足足十二大板,结了俸禄便匆匆辞退了。
我拼命解释不是月月的错,在糕点之前我就已经吃了一盘的酥山。
父亲:“谁给你做的酥山?”
我:“月……月月姐姐,不过不是给我做的!她给自己做的,她不知道我偷吃了。”
我这样实诚的回答,父亲更怒了。
那年落了大雨,整座王府都雾蒙蒙的。
月月的身影在雨中显得凄凉单薄。
我看着心疼不已,手里偷偷攥了一袋满当当的银两,冒着大雨跑过去想交给她。
“月月姐姐,你快装起来,我爹不知道。”
她整个人都湿漉漉的,看着我温柔的笑了,把钱推给了我,说:“郡主,奴婢不敢,奴婢要走了,望郡主日后照顾好自己。”
说完,便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府邸。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我心里空落落的,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负罪感。
3
“怎么样,我家厨子做的,不比皇宫差吧?”
我自豪的问长公主,我爹请的,那须得是一等一的好厨子。
我俩一边吃着美味佳肴,一边唠唠叨叨,公主啃着鸡腿,我第一次见她如此失态。
“可以,不错,快赶上宫里的御厨了。”
我看着她满意的笑了,第一次见她,是在宫里的御花园,当时长公主大大咧咧跟着宫眷们捉蝴蝶、放风筝。
那年小小的我第一次进宫,在偌大的宫殿里迷了路,她们追赶的那只蝴蝶最终落在了我头上戴着的那朵鲜花上。
“你是何人?从哪来的?报上名来。”
对面衣着华丽,我也不管她等级是不是比我高,便直接行了礼,把自己的大名和家世老老实实都提报了出来。
她说她是延平长公主,这里是御花园,会让奴才帮我找爹娘,她们让我跟着一起玩。
……
“阿娐?!想什么呢?我都叫了你半天了。”
长公主狼吞虎咽,吃得满嘴流油,我这才回过神来,问她怎么了。
“我说你知不知道候千澈?”
我摇摇头,又是哪方知名人物。
长公主:“我也不知道,听宫里的姑娘 们说的,据说他的武功很强,是个江湖少侠,着红裳,喜舞剑,经常与酒为伴。”
我点点头:“那还真是典型的江湖侠客啊。”此类人应该很洒脱吧。
良久,我又说:“也不知道这样的人靠什么而活。”
“靠杀人。”
我啊了一声。
长公主笑了:“骗你的,我也不知道。”
我们不再谈这个话题,公主问一会去哪玩呀?
我说不知道,下午还要上课。
“不必去学堂了,本公主说的,陪我玩两天!”
我感激不已的看她,这一刻我觉得她是我的救命稻草,我喜悦地托起自己的下巴,望着那娇艳欲滴的梅花。
它们在风中整齐地摇摆着,看得我的心里也跟着荡漾起来。
挥剑红衣飞,侠骨柔情千里追。
等等!我不由直了直身子,挥剑红衣?
我似乎想到了个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后来,我悄悄让阿满帮我四处打听。
终于从一个老者那里知道了红衣侠客的一点底细,和我想的一样,公主那日同我讲的,的确是上元节那晚差点要了我的命、雪景红裳的舞剑之人。
他叫候千澈,是个孤儿,师父是大名鼎鼎的古仙之人,从前是圣上的严师,现早已隐退。
他师父孤傲得很,候千澈也一样,不管是三顾茅庐还是真金白银,反正大家都想雇他到自己的旗下,却都被一口回绝。
“我的剑,不是害群之马。”
出身草芥却不被世俗牵挂。
也不知道是传言的神化还是现实的清流,总之,我向往自由,而他便是自由本身。
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我攥紧了手中的笔,思绪万千,紧接着没出两日,我从父亲那里得到了一个坏到极致的消息:
那天,父亲隆重地拍拍我的后肩,骄傲的看着我,道:“是时候要为你寻一个门当户对的良人了。”
我心一惊,顿感不妙,我说我不喜欢,不想嫁人。
父亲却长笑而曰:“放宽心,能配得上我们阿娐的,须得是家族满山东,才华冠世雄。”
家族满山东,才华冠世雄。
或许,酒发雄谈,剑增奇气,那样的儿郎才是我的归宿。
都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果不其然,永昭十二年春,我再次见到了候千澈。
不过是在武林中心的擂台之上,底下四周围了无数看众。
“比武招亲”这四个字眼像刀子一样扎在我的心里,长公主要嫁的,须得是天下最杰出的人才。
比武招亲,比的是颜值、实力、品格、才华、以及家世集聚一身的天之骄子,而在我心里,候千澈似乎刚好都占了。
除了家世。
他不是纤尘不染吗?可为什么还要出现在这里。
一时间,我感觉自己被欺骗了。
不过也是,我听到关于他的传言,都是一传十十传百早已不知道被神化了多少倍的夸夸其谈。
少年英姿飒爽,他的发梢随着矫健身姿而舞动,惹得众人赞叹不已,四月的桃花飘散而来,花瓣漫天飞舞。
桃花雨下,他惊艳了世人,也惊艳了我。
他们好像都很喜欢我的少年,所有人都在为他呐喊。
我却头一次希望他输的彻彻底底。
可事与愿违,直到最后的时分,候千澈仍然胜券在握。
一个尊贵娇丽,一个鲜衣怒马,大家都觉得长公主和候千澈是天作之合。
可不知怎的,最后十秒,候千澈突然没了力气,被对方一个过肩摔重重摔倒在地。
大家惊呼一片,不断的鼓舞他,少年捂着胸口,直到烛焰渐熄,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众人唏嘘一片,我却心花怒放。
候千澈躺在地上,蓦然对上了我的双眸,这一眼看得我心惊。
却欢喜无比,我不由得展露笑容。
我知道长公主已有心悦之人,可我怕的,并不是长公主,权野滔天的王朝世倾更加让我害怕,公主说她也怕。
但她看起来似乎是个超现实主义,她没有理会比武招亲的事,最终在圣上的安排下选择了潘国的年轻帝王。
并贴了告示:孟秋七月和亲大典隆重举行。
可不知怎的,长公主突然不接受这个事了,还是……她本来就没有接受过和亲之事。
那一日,听说公主和萧上卿大吵一架,闹得沸沸扬扬,宫里的奴才说长公主莫名其妙。
后来,嬷嬷们教她潘国的礼仪,长公主摇头晃脑,时而大喊大叫,时而跑出学堂。
嬷嬷们无奈至极,所有人都不知道她为何性情如此大变。
连续几日,不听告诫,复旧如此。
圣上怒了,头一次把她关进了小黑屋,她说那次她害怕极了,不停地拍打门窗大喊着熟亲之人的名字,却始终无一人理睬。
出来后终于变乖了许多。
直到临近大喜的日子,出嫁的前一天,长公主召我进宫,与我彻夜长谈。
那一夜,她跟我说比武招亲是幌子,是圣上为她下的一个局,她以为她的心悦之人也会来参加。
她说她不喜欢潘国的皇帝,她甚至都没有见过那个人。
她说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原以为读了那么多书,学了那么多知识。
虽然身为女子,但却可以跟着他们为朝廷献一份微薄之力,不用像大多数历史上的姑娘公主们一样嫁人生子,背井离乡。
最后,她眼里噙着泪,她说她不能违抗圣旨:“父皇说从我出生的那刻起,就是为的这一天,这是我的使命,不得由我胡闹。”
我第一次从她的眼里看出了绝望。
借着月色,她的泪顺势淌了下来,继而曰:“他还对我说,要怪就怪我生错了女儿身,生在了这个国败朝衰的年代,读了太多书,生了太多思想,天真到以为可以靠自己就能扭转一个人的命运。”
实在是于心不忍,我不禁有些心疼她。
“公主着实不想,却为何不让婢女顶替?”
我怒气冲冲,反正历史上的王朝公主们和亲都是冒牌货。
她摇摇头说不行,潘王不知何时已与她有过一面之缘,虽然她自己都不知道。
延平长公主的姐妹们很多,可潘国的帝王却只认定了她。
沉默良久,我下了下决心,最终做出了个违抗列祖列宗的决定。
我抬起头,眼眸里有了光亮:“公主,日出之前,我们私奔吧,虽然不知道去哪里,但管他呢,跑到哪算哪。”
大不了,我不要我的红衣少年郎了,不为别的,只为与长公主九年的友情。
大概是觉得我太天真了,她没有再理会我,一个人在皎月之下站了好久。
我还想说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
我看着她落寞的背影暗自伤神,长公主也才十四岁,正是娇俏灵动的豆蔻年华。
难道皇族的人,个个都身不由己吗?
那太可怕了,我汗毛瞬时而立。
这一晚,我们都彻夜未眠。
第二天,整座皇宫都充斥着喜气洋洋的红,所有人都喜上眉梢。
我却觉得这红刺眼的可怕。
萧上卿以老师的名义送她出嫁,这个从来都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
我似乎头一次从他的面容上察觉到了挂着的一丝绝望和隐忍。
萧上卿的状态很是不好。
迎亲队伍热闹非凡,谁都不知道长公主在上娇子的前一秒落了一滴珍珠泪。
队伍浩浩汤汤,由近至远,逐渐没了踪影,反应过来的时候大家已经散场,周围寂静无声,方才的锣鼓喧天早不见了踪影,唯独萧上卿盯着远处的残花败柳不肯离去。
他也在黯然伤神吗?
回家之后,我望着空荡荡的秋千,直观的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离别。
云玉轩的秋千是少时的长公主与我一同建的,公主尤其喜欢来澧亲王府找我玩,一玩便是四五栽。
我有些失神,一瞬间,心里空得厉害。
我垂眸,不禁又想起了候千澈,我和我的红衣少年郎,也要这样吗?
我作琴的手顿了顿,下一秒便自嘲般摇摇头,不过才几面之缘,怎么能生出这样的非分之想。
4
长公主走后,我就再也没有玩伴了。
便日夜待在府里练我的古筝,他们称赞我弹得一手好琴。
不久,宫里的娘娘 们听闻要召见我。父亲骄傲极了,去的前几日,叫来了十几个丫鬟婢女悉心伺候我的起居。
我也无奈极了父亲这样的做法。
入宫那日,大雪鹅毛,我坐在娇子里,却看见了那道熟悉的红裳身影,在冰天雪地中随着我的队伍驾马前行。
天地一片白,那抹鲜红却格外刺眼。
皇宫很大,下了娇子,下人替我抱琴,穿过了一片又一片的红墙绿瓦,最后由宫人将我引进了合欢殿。
各宫娘娘 们都在这里等着我。
大家称赞我出落得亭亭玉立,越发水灵了,我老脸一红,怪不好意思的。
相思泪断肠,一曲离殇毕,听得她们交口称赞,娘娘 们高兴,赏了我好些名贵的衣罗裙摆,金银首饰。
不知怎的,我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抱琴出去的时候,雪已落停,却在长长的宫廊里与我思量了甚久的人碰了面。
候千澈望着我,也笑出了声,彼时夕阳西下,几近黄昏,都是闲暇时间。
他带着圣上赏的苏合香,与我登上了明月楼,这里很高,能看到整座京城,更看得夕阳真真切切。
少年与我情投合意,畅谈甚欢。
他被要求面圣,天子之意,不敢违背,他说圣上封了他五品从将,很高的职位;
圣上要赐他好些佳人宅邸,他说不要佳人,只要宅邸;
他开玩笑说无佳人在旁是他的宿命,他注定要孑然一身。
我说不会的。
他提壶笑笑不说话。
不为别的,只为自己的一腔热血。
他说单凭一腔热血可不行。
他说师父从前教他,身为朝廷将领,国不繁,民不堪,便不能养尊处优。
“当时我还在想,我又不是朝廷将领……现在看来,真应了师父那句话,天意难违啊!”
红日西斜,将万物度上了一层金色。
我和他提起了那日的桃花武,我想确定他到底是否如世人所说的那般故意而为之。
候千澈喝酒的手顿了顿,一边轻轻瞟了我一眼:“你信吗?”
我说不知道。
候千澈:“无所谓,真真假假,没什么的。”
我急曰:“可我有所谓啊。”
他没理会我,而是把苏合香径直递在我眼前,眉眼弯弯,挑逗似的望着我。
我抬手刚想接过,对方却戏耍般饶回去:“姑娘家家的喝什么酒。”
我耳根子一红,不知所措。
候千澈仰头饮完最后一口酒,性致盎然,他起身,随手把空壶丢给了我,紧接着健步如飞,一跃而上于明月楼顶。
夕阳西下,瓦片之上,少年的身影铿锵有力,手中的剑舞出无数华丽的弧线。
此情此景,我默契的摆出了我的古筝。
“秦筝吐绝调,玉柱扬清曲;弦依高和断,声随妙指续。”
后来候千澈评价我:音绕梁,颜如玉。
我欢喜极了,自从长公主和亲离去后,我好久都没这般心旷神怡过了。
我似乎有点……爱慕这个意气风发的翩翩君子了。
一夜之间,游走四方的少年剑客,就这样得了天恩盛宠,成了新任将领候千总。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帝王的私生子。
大家都不理解圣上,他们说一个十几岁的无业游民,靠两下三脚猫的功夫在民间被称为武林高手就算了,怎么连圣上都被蒙了心。
“真要那个候千澈上了战场啊,早就被吓尿了。”
“十几岁的小孩,呵,过家家罢了。”
“也不知道当朝圣上怎么想的。”
“估计是被那小子下了蛊,蒙了心。”
……
可我爹却不然,他一眼就相中了这个刚刚上朝的傲然侠客,迅速就把他收在了自己的麾下。
朝中大臣们纷纷嗤笑劝说,都说一向老谋深算的澧亲王看走了眼。
“澧亲王难得糊涂一回。”
“人嘛,哪有一辈子都对的时候。”
“或许……是我们大伙儿不明所以?”
“我觉得那少年是个可用之才。”
我爹自是不理会他们。
张员外由衷的表示:“那个候千总出生卑贱,虽有传言夸其是盖世神功,但之前在江湖上不修边幅,更是嗜酒如命,料想也不是什么好兆头,你现在脱身还来得及,再晚一些,想必会牵连了你什么。”
我爹嗤笑一声:“你刚刚说什么?”
“那个候千澈不修边幅。”
“不对,上一句。”
“虽有着盖世神功,但他……”
“盖世神功。”
我爹打断他,捋捋胡子,曰:“我看中的,就是候千澈的盖世神功,和那少见的傲骨侠气。”
张员外大惊:“糊涂啊你,那都是流言!”
我爹无奈拍拍张员外的肩头:“唉,别人就算了,连贤弟你也怀疑我的卓识。”
他继而深思道:“若是旷世奇才,则可以镀金打磨,相反他若外强中干,惹事生非,那么……溘然长逝便是他最好的归宿。”
原来父亲早就已经做好于他而言万无一失的准备了,不管怎么样,得益着都是澧亲王。
他胜,我爹名声显赫,在史书上刻下一个精贯白日的伟臣;他败,我爹全身而退。
哼,真是一块老辣姜。
我不由得为候千澈捏了把汗。
我找到候千澈,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
我不敢告诉他,我怕他怒火中烧心存怨恨,却我也怕他跟着我爹暗箭难防。
谁料他却最先开口了:“皇亲国戚器重我,得以此荣华,是我的福气。”
他自嘲一笑,继而曰:“阿娐,除了当今圣上,所有人都看不好我,却唯独朝中城府最深的澧亲王收我入囊,你猜这是为什么?”
他居然唤了我的乳名。
可我心口一紧,摇摇头说自己不知道。
他沉默不语,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良久我问他:“现在所处之局,你觉得自己压力大吗?”
少年思量了一会儿,盯着庭院里的红梅,道:“澧亲王慧眼识珠,在这个风口浪尖收留了我,那说明他觉得我必然是个有用之才,我若心里打了退堂鼓,还怎么与他交代?”
我的嘴角上扬,满心欢喜,我就知道阿爹和我都没有看错人。
我又问他你的抱负是什么。
“身许国,振民生。”
身许国,振民生。
短短六个字,却在我心头绕了好久,好远大的志向,要实现就可太难了。
我继续追问他:“还有呢?”
少年顿了顿,缓缓道矣:“得一良配。”
他又说:“不过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不知为何,我却有些落寞,入山谷陪他看了一日的雪。
后来的岁月里,候千澈真的说到做到了,他完完全全的,把自己献给了朝廷。
得益于澧亲王的辅助,得益于自己的努力。
在他的带领下,几乎从无战败,自己也从五品千总,渐渐升至了三品辅国大将军。
慢慢的,无忧少年不知何时悄然蜕成了“沧桑老将”。
所有人都换了副嘴脸,他们开始对澧亲王,对候千澈夸夸其谈,从一开始的嗤之以鼻。
到现在的肃然起敬,他们终于承认了自己当初的目光短浅。
从前的候千澈不要任何恩赐,但后来,圣上赏的无数真金白银,他都一一捐给了全国百姓。
父亲第一次对他勃然大怒,问他为何把赏赐都给了底层蝼蚁。
他却心如止水:“眼下大多民生凋敝,我为的,是国之百姓,而非膏腴子弟。”
大抵是早就料到澧亲王会怪罪自己。
我爹摆摆手,无奈道:“你心怀天下是好,但性情却犟如倔驴,你爱戴百姓是好,但那些人可是饥渴如狼,是把你当成一块免费的肥肉啊!”
没办法,犟脑袋,淡而道:“我这块肥肉能让成千上万的人安好,便也值了。”
澧亲王悉心而曰:“你短暂的恩惠于人,别人会感激零涕,可若长久之下,他们只会觉得理所应当,一旦停止,则会把你千刀万剐!”
他想说服候千澈。
可少年似乎并不动摇,他只是答曰:“属下不理解这些,属下只知道民强则国强。”
“你……唉。”
澧亲王气而无奈般对少年指指点点:“油盐不进!和你那个江湖师父一个德性!”
我爹没成想收了这么个倔脾气。
候千澈的江湖师父,在永昭第十年仙逝。
从前是教过圣上的,后来不知怎的与朝廷众臣大吵一架。
从那之后就远离了宫廷世俗,至此隐归于山林之间,圣上也禁令派人去找。
没有人知道他在哪,更没人知道他的大名,只知道姓古,世人便唤他古大仙。
候千澈这个名字就是那位古仙之人所给的。
至于是怎么拜仙为师的没有人知晓。
只道是候千澈还乳臭未干之时便日日跟着古仙人闭关修炼,露往霜来。
少年越长越大,炉火纯青,仙人却白发千丈,愈发垂暮,直至于重阳节的破晓黎明之下最终仙逝而亡。
鹤发童颜,享年九十八岁。
除了候千澈,没有人知道他的墓碑在哪里。
5
永昭十三年,宫中传来消息,圣上执意要为辅国候大将军赐婚,赐婚对象是澧亲王的女儿。
我开心极了。
激动得晚上睡不着,心里期待着和千郎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他们都说结婚当晚,少男少女要做一些亲昵的举动。
一想到那些不可描述的画面,我就少女怀春般老脸一红,用被子蒙住我的头。
好羞耻啊……
第二日,我欢喜地坐在镜子前梳妆打扮。
阿满打趣说我活像一个刚过门的小媳妇,我自是笑笑不说话,欢快的哼着小曲儿,却在这时候收到了一个两级反转的报信。
原来,为他指婚的当天,就被他一口回绝了,他说,现下天下大乱,自己不敢苟且偷安。
圣上怒了,斥责他什么都不要,是不是不把天子放在眼里!
我的父亲澧亲王也怒了,斥责他抛弃福分:“我女儿人中之龙凤,京都之明珠,岂是你候千澈胆敢主动弃之的?”
身着红袍,他跪在朝廷之上,挺直了腰板,字字珠玑:“臣并非有意为之,只是臣随时都有战亡的可能,实在是不敢耽误了哪位佳人姑娘。”
“放你的屁!”
我爹生气极了,“辅国大将军,朝廷的得力干将,怎会让你说死就死?只有圣上让你死的时候,你才能死。”
候千澈面无表情,朝他们一叩首,曰:“恕臣无能,还请圣上王爷息怒。”
谈婚论嫁,他是第一个敢违抗圣旨的。
于是我在家气得大拍桌子,那架势,恨不得将整个云玉轩撕碎,吓得阿满瞪大了双眼。
世上那么多人,偏偏他无私得不成样子。
于是我想了个法子。
只要候千澈一闲暇,我便日日烦他,烦死他,敢拒绝我柳大郡主的人,不会有好果子吃!
后来,我时常与他出双入对,时日一久,大家都默认天下最无私的年少将军也要谈恋爱了。
他扶额苦笑,拿我没办法。
永昭十四年冬,我无意间在他的住所找到了很多厚厚的信纸,看得我泪眼婆娑:
“战争连年,民不聊生,我知道我不该乱了心意,可是师父,我终究是人,是一个七情六欲之人。”
“朝廷暗流涌动,沙场血肉横飞,但我什么都不怕,我可以同你一样临危不惧……可师父,我曾锲而不舍觅迹寻踪,却似乎始终达不到你所说的那种高度与境界。”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每回上战场都会感到后怕,不是敌军的兵强马壮,更不是生死之间的惶惶不安,我不知道什么东西牵扯了我,总之师父,我似乎大不如从前了。”
“那日圣上为我指婚,对象是阿娐,我很欣喜,那种感觉和实现了抱负志向的欢欣大不同……原谅我词穷理屈,不知如何形容。”
“深思熟虑之下,我还是回绝了难得的恩赐,却惹得众人怒发冲冠,可是师父,我也一样肝肠寸断,今日大雪,我于风寒中矗立了一个昏暮,本想通过刺骨锥心来掩盖我的黯然销魂,但这却并不管用。”
“我是否辜负了澧亲王的悉心栽培。”
“战争十余载,师父,世人皆道你已得道成仙,那你可知何时铸甲销戈?”
“师父,我在等,等涛涛匈奴败退,等家国彻底安宁,那时候,我就迎娶我的阿娐。”
“我不知道在这个王朝之下,自己的真知灼见是否正确,我不知道她能不能等到那一天,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阿娐的家教太严了,澧亲王把她保护得太完美了,控制得太好了,让我感觉她完完全全就是王亲国戚下产出的一个刻板印象里的贵族之女,我有些心疼她了。”
“她说她向往自由,她总是把喜怒哀乐都表现在脸上,但不知为何,我却总觉得她眉宇之间带着一股似有似无的忧郁。”
……
我一张一张地念完,激动的把它们抱于胸口,融在心里。
我哭了,原来世间还有一个如此能读懂我心的人。
世人都说澧亲王的女儿柳大郡主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却从未有人说我豆蔻蓬勃气,春风亦飞扬。
同时我也乐了,原来我的少年郎早就喜欢我了。
再无私无爱的铁面将军,终究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于是我当场揭穿了他,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候千澈头一次红了脸。
他说心事无人解,便都倾诉于此。
我说我 日后将会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
那天,少年的笑容异常灿烂。
6
永昭十五年,匈奴突然撤而退之,与我国达成休战的协议,许久不见硝烟。
于是,在一个春分时节的傍晚,圣上太后懿旨,我与我的少年郎于今年盛夏成婚。
这次,候千澈默笑,欣然接受。
他再敢不接受,我爹会将他碎尸万段的。
懿旨下来那天,我和千郎在皇宫里看娘娘们请的戏班子唱,父亲喜笑颜开,沉重的拍拍我俩的肩头。
他对我说:“怎么样,阿娐,爹爹为你寻的郎君,你可满意?”
我磕着瓜子看戏,无心言语,只是匆匆道了句:满意至极。
我爹由衷的笑了,他拍拍候千澈的肩膀,不轻不重,他说:“好好对我女儿啊,胆敢让她哭一次鼻子,老夫饶不了你!”
候千澈却只望着我,眼底里是数不尽的柔情:“此生不渝,千里共长天,我只愿与卿共此生,阿娐与我情投合意,心有灵犀,我怎舍得让她落泪?”
我爹满意的笑了,宫内宫外,一片祥和,彼时,虽是乱世,却得以温存。
可一个老国师夜观天象,说事出反常必有妖,于是,朝廷不断打磨兵力。
我会猜到千郎终究重返前线,但没想到消息来得这么快,甚至是帝王也没料到。
大婚当日,千郎接到报信,匆匆被唤至朝廷,匈奴打到了边境,快要攻破了防守,国家这次凶多吉少。
我泪眼婆娑,求他自私一点,即便不在意自己的安危,也请他看看我。
成婚当日抛下发妻,像什么样子!
他垂眸不语,蓦而腥红了双眼,他说匈奴攻城,危机重重,朝廷需要他。
坚毅如铁,却字字诛心。
他又指了指院子里正浓的红梅,语气平淡:“梅花开过三载之时,便是我归来之日。”
“阿娐,等我回来。”
等他回来。
他说这次得胜归来,就安心与我度日。
可是日串周,周串月,月串年,我等啊等,等来了众将振旅而归,等来了国家四海升平,最终,也等来了千郎的碎首糜躯。
一条人命换吾国昌盛,值了。
举国哀悼,百姓哭着送灵,大家都说他韬节死义,是天妒英才。
圣上抱着候千澈的灰榇,沉痛般交于我手,后来我把它洒入了滚滚黄河。
他什么都没给我留下。
爹娘看着我 日渐消瘦的身子,心疼不已,然后为我请了许多郎中,他们说我相思入骨,如此下去,怕会抑郁而终。
换了好些大夫,给我扎了好些针灸。
直至两个月后,气色终于好了起来。
爹娘开心极了,我爱听戏,他们请来了京都最好的戏班子为我演唱舞剑。
一个个粉墨登场,咿咿呀呀,我却无了兴致,于是我烦道:“阿满,没意思,扶我回去。”
此曲杂乱无章,确实无聊得很。
父亲看着我远去的背影,立即叫停了锣鼓喧天的梨园子弟,将他们撤了去。
后来,爹娘常常伴我其左右,不懈的对我进行劝说、开导。
为了不让他们难过,我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日渐茶颜悦色,一切就像从前那般安稳平静,仿佛我的少年郎从未出现过一番。
7
我原以为我能慢慢释怀,遗忘过去,可我高估了我自己。
永昭二十二年春,四月姑苏有雨,我推开窗翩,看了一日的雨。
风雨摧残红梅,它却坚毅不败。
永昭二十四年,爹娘自作主张。
为我重新挑选了一个合适的如意君子,我生气极了,头一次对他们发了脾气,装模作傻吓跑了男人。
爹娘对我百般无奈。
后来,大家都说我经不住打击得了失心疯。
无所谓。
永昭二十八年,孟秋七月,宫中传来消息,延平长公主客死他乡。
随之潘国的帝王对我国贴出了告示,要为他的太子殿下挑选一个合适的和亲公主。
如今我朝国力繁盛,圣上一口回绝:想得美!
长公主辞世之时,刚好是她出嫁之日,彼时,她刚三十而立,膝下无一儿半女。
听说是被潘国的皇帝锁在了冷宫里整整十四年。
原因是,刚嫁过去的长公主誓死不从。
她喜怒无常,沉默寡言,后来她试着随波逐流,试着低头认命,却发现自己的思想怎么也无法与这个王朝大众共情。
她想起了父皇那句刺骨寒心的话:要怪就怪你在这个迂腐的时代读了太多书,生了太多思想。
长公主二十二岁的时候就已经是白发苍颜了,死的时候嘴里还念叨着要回家。
没有人管她,没有人看她,甚至是寒冬的时候没有人来给她添一件衣裳。
唯独一个藐耋之年的老者为她长年送餐,但被发现之后也被立即处死了。
长公主崩溃大喊,她想求死,那些人不让。
后来长公主疯了,神志不清,宫女太监得了娘娘 们的令往她脸上泼硫酸,扒她的衣服,剪她的头发,羞辱她的尊严。
走不稳路是因为被乱棍打残了腿,开不了口是因为她的玉齿都被活活拔断。
由于终日不见日光,营养不良,死的时候身上遍体鳞伤,肤色苍白如雪,身形瘦小单薄。
消息传便了吾国上下。
满朝文武百官向潘王索要长公主的尸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以及要求潘国上下对其沉痛悼念。
两个条件,潘王一个也办不到,他说发现的时候尸体就已经被猫狗啃食了大半,后来就被火化了,烧成了骨灰,做成了肥料。
手段极恶,令人发指。
届时,一个妃子依偎在潘王的怀里,娇嗔道:“一个贱婢而已,死了就死了呗。”
那曾是至高无上的延平长公主殿下。
我朝的百姓勃然大怒,人人要求必须对其严惩不贷,甚至有的当街巡游表示不服。
我是第一个带头的。
潘国纵年骄奢淫逸,现早已百业萧条,以我国的实力,若想压制它绰绰有余。
有宫里的侍女和我说,那日午后圣上一个人在御花园的石椅上坐了好久好久,他摘下自己的冕旒,露出了花白的头发,全无一个天子该有的尊严。
“嫋嫋啊,阿爹让你受苦了。”
至尊无比的真龙天子,第一次湿了眸。
大家等了很久,直到大地回春,歌舞升平,圣上始终没有发话。
坊间有人说他在蓄意谋划,以便将潘王千刀万剐;
也有人说帝王无情,把自己的女儿当作一个稳固江山的棋子罢了。
我在朝廷之外,于高山流水之间抚琴奏乐,一声声卑亢激昂流于指尖,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我问天问地,一个挚友,一个挚爱,为何都抛我而去?
我仰天长叹,叹天公不作美,叹烽火漫连天,我叹这倾权滔天的时代王朝。
之后,我听说那日大雨滂沱,一生都在重视颜面的萧上卿不顾自身形象,在大殿之上,当着众人的面把额头磕得烂红。
他拼了命的求见长公主的遗体。
他彻底疯了。
圣上无奈闭眼,最后朝下人招了招手,示意将他拖下去养病请太医。
临了,他嘴里吼着忤逆不道的话语:
“陛下,臣没有疯,臣不过是想求见长公主殿下,就一眼,有那么难吗?!”
“是你!是你把公主害死的,你为何要逼她和亲,为何如此自私自利!?”
“不对,是我……是我太懦弱了,是我把她害死的,我有罪!老天该惩罚的,是我!”
……
随着声音越来越远,殿内终于平息复静,圣上低下头,垂了垂眸,揉了揉双眼,良久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而后便何事都未发生般开始批阅奏折。
后来坊间不知从何起便流传着这样两句童谣:“鹤鸣九皋之栋梁,奈何翩翩痴情郎;同延之困难解忧,一代天骄终落幕。”
……
8
永昭三十年秋,我看着一地的金黄脆叶,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用我的毕生所学和一些银两,开了所学堂,教书育人。
年少时总认为父亲管得太严而对此愤愤不平,现在看来,那些父亲让我学的东西,没有一个是无用之处。
时间一久,孩子们尊称我为先生。
闲暇之余,他们要求我为他们讲战乱时期曾经名动天下、让无数百姓潸然落泪的辅国大将军——
候千澈。
我说在那个身不由己的战火年代,让无数百姓潸然落泪的典故有很多……
永昭三十五年,国家愈发繁盛,太平天下,百姓人寿年丰,欣欣向荣。
“千郎,你看到了吗?国泰民安,光辉灿烂,这盛世如你所愿。”
我登上明月楼,俯瞰着这座城,我望啊望着,想起了很多人和事。
候千澈,长公主,不知道他们于九泉之下可安好?
以及那个曾经国士无双的栋梁才子萧爷,那个追悔莫及,怒骂自己懦弱无能的萧上卿不知现在如何了?
后来我从父亲那里得知,萧上卿一夜白头,疯疯癫癫,终生未娶,从那之后圣上撤了他的官职,禁了他的实权,最终独自一人离了朝章国典,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永昭四十年,父母年事已高。
岁月蹉跎,是把杀人于无形的锋刀。
父亲扶上我的脸颊,古稀之年,他已经苍老得不成样子,他细细端量着我,眼眶渐红:“阿娐,爹娘走后你一个人无依无靠的,实在是放心不下你。”
良久,他又突然抓着我的手对我说:“阿娐,候千澈呢?本王的得意门生,怎么还不来见本王,真是活腻了!”
父亲的老年痴呆越发严重了,在他眼里,候千澈只是奔赴沙场打仗去了,战争结束便能回来;
而我阿娘,早在年前就已经寿终正寝了。
他不知道的是,现在国昌民强,天下已经太平。
我看着父亲饱经风霜的白鬓苍颜,第一次哭出了声。
9
永昭六十年,这一年,我年近七十。
身边的亲人一个接一个离去,只剩了风烛残年的我。
父母已去,府邸健在如新。
那天,郎中说我时日无多,之后我把里外的仆人婢子都结了月俸,撤了去。
府邸那么大,空落落的,寂静无声,还是老样子,我的闺阁,依旧如从前。
我推开窗翩,像年轻时那样倚在窗前看了一日的雪,年轻时的我,最爱一个人静静的发呆了,尤其是在雨雪日。
申时,大雪渐停,我落座在铜镜前,镜子里的人花白皱颜,老态龙钟。
云鬓上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
我翻出木匣盒打开来,小心翼翼拿出我的珍珠花簪,颤巍巍给自己别在云鬓之上。
簪子明显有了岁月的痕迹。
落日熔金,我住着拐杖独自一人来到庭院,刚落了雪,室外寒气逼人,厚厚的雪地被我踩踏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红梅开得很足。
他说开够三载便能回来。
他让我等他。
可是我等啊等,梅花开了又盛,败了又长,已有几十载,我始终没能等到我那笑颜如初,鲜衣怒马的翩翩少年郎。
我住着拐杖,把府邸上下都逛了一遍,从前充满欢声笑语的宅子,现如今成了荒凉之地。
今昔之感,往事过眼云烟,哀思如潮。
我终于累了,最后落在了堂厅的凳椅上,靠着身旁的木梁,思绪万千。
我的气息似乎越来越慢,记忆在我脑海里纷至沓来又飞速离去。
余晖之下,我暮景残光,那朵被我摘在手里的红梅却百媚千娇,缓落在地。
我终于彻底阖上了眼睛。
可不知是梦境还是现实,在我阖上双眼的一刹那,我也似乎终于见到了那个让我眼穿肠断的人。
就像初遇时那样。
梦里,银光闪烁,剑气纵横,我的少年意气风发,翩翩起舞。
良久,他终于收了剑,笑颜如初:“看吧阿娐,我说过要回家的,我没有食言!”
我不知道红梅到底是谢了还是开了。
总之不重要。
因为我终于等到了我的红衣少年郎。
(全文完)
来源:颜言读故事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