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俺们这地界儿的秋雨,就跟那老天爷筛豆子似的,细密,绵长,没完没了。田埂上的草尖儿顶着水珠子,颤巍巍的,瞧着就让人心里发凉。路边的野菊花倒是开得泼辣,黄澄澄,粉嘟嘟,趁着这最后一点热乎气儿,可劲儿地显摆,像是要把一辈子的颜色都在这冷雨里抖落干净。
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得穿棉。这话一点儿不假。
俺们这地界儿的秋雨,就跟那老天爷筛豆子似的,细密,绵长,没完没了。田埂上的草尖儿顶着水珠子,颤巍巍的,瞧着就让人心里发凉。路边的野菊花倒是开得泼辣,黄澄澄,粉嘟嘟,趁着这最后一点热乎气儿,可劲儿地显摆,像是要把一辈子的颜色都在这冷雨里抖落干净。
小娃子们才不管这雨凉不凉,光着脚丫子在泥地里疯跑,溅起的水花混着泥点子,糊得满身满脸。大人们呢,要么蹲在自家门楼子底下,要么搬个小板凳坐在堂屋门槛里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闲嗑。看家的大黄狗趴在脚边,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地。鸭子(俺们这儿叫扁嘴儿)最是快活,在水洼子里扑腾得那叫一个欢实。
我叫张铁柱,外号“木疙瘩”。为啥叫这名儿?一是俺爹就是个老木匠,俺打小就跟木头疙瘩打交道,人也学得跟木头似的,实诚,也有点轴,不太会拐弯儿;二来嘛,见了大姑娘小媳妇,俺这张嘴就跟让木头楔子给楔住了似的,吭哧瘪肚,憋不出半个响屁,脸能红到脖子根,可不就跟那不开窍的木头疙瘩一个样?
那天,秋雨又淅淅沥沥下起来了。俺蹲在自家那破败的堂屋门口,正跟一把散了架的破椅子较劲。椅子腿儿松了,榫卯眼儿对不上,俺拿着斧头背在那儿轻轻敲,额头上急得直冒汗珠子。俺媳妇,哦,那会儿还不是俺媳妇,是俺们十里八乡响戏班子的台柱子——柳金凤,正倚着窗户框子,手里纳着鞋底,嘴里咿咿呀呀地哼着《穆桂英挂帅》里头的调调。
“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
那嗓子,清亮亮,脆生生,穿透这绵绵的雨丝,钻进俺耳朵眼里,痒酥酥的。俺听着听着,手上敲椅子的劲儿都轻了,心里头那点烦躁,好像也被这声音给浇灭了。
正哼到兴头上,她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歌声戛然而止。俺愕然抬头看她。只见她横了俺一眼,那眼神儿,带着点嗔怪,又藏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她没说话,只是伸出两根水葱似的手指头,对着空气,做了个使劲儿拧的手势。
俺这脸“腾”地一下就着了火,烧得慌!俺立马就明白了——她这准是又想起当年那档子乌龙事儿了!要不是那场要命的误会,俺这个一身刨花味儿、笨嘴拙舌的“木疙瘩”,凭啥能娶上她这个唱响四乡八镇、模样赛过画里人的金凤凰?
搁过去,木匠也算门手艺活,比那纯粹的力气活强点,但跟剃头匠、郎中、账房先生这些“斯文”行当比,还是差着点意思。为啥?因为这活儿,下点苦功夫,脑子活泛点,三两年就能出师,自己接活干。不像那些精细手艺,没个十年八年的苦熬,没个好师父手把手教着,根本摸不着门道。
俺爹张老木,就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木匠。俺打小就泡在刨花堆里,给爹打下手。锯子、刨子、凿子、墨斗……这些家什比俺的玩具还熟。耳濡目染,加上爹的严加管教,俺这手艺也慢慢练出来了,虽不敢说多精巧,但做个结实耐用的桌椅板凳、门窗箱柜,那是手拿把攥。
入了秋,地里的庄稼活计少了。那天,俺跟村东头的二狗子、三娃子约好了,要去村后头那条小河沟里摸鱼。鱼网都扛肩膀上了,刚迈出大门槛,就被俺爹一声闷雷似的咳嗽给钉在了原地。
俺娘扒着里屋窗户往外瞅,脸上带着看戏似的笑。
“干啥去?”爹的声音不高,沉甸甸的,带着一股子不怒自威的劲儿。
俺缩了缩脖子,这不是明知故问嘛?可看着爹那张板得像块老榆木疙瘩的脸,俺还是老老实实回答:“爹,俺…俺去河边摸两条鱼,给娘熬汤。”
爹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气,把披在身上的旧褂子使劲往上抖了抖,那动作带着火气,好像要把什么晦气抖掉似的。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仨字儿:“不许去!”
俺求助地看向屋里的娘。娘还是笑眯眯的,却轻轻摇了摇头,那意思明摆着:这回娘可不帮你说话。
俺知道爹为啥生气,也知道娘为啥不帮腔。在村里头,大小伙子整天游手好闲,抓鱼摸虾撵兔子,那是要被戳脊梁骨,骂成“二流子懒汉”的!名声臭了,别说找媳妇,走路都矮人三分。问题是,俺平时也不这样啊,就是农闲了才去放松一回。爹这火气,明显是冲着前几天那档子糟心事来的。
前几天,邻村的王媒婆颠儿颠儿地跑上门,说是给俺说了门亲事,姑娘是邻镇赵家庄的,人勤快,模样也周正。爹娘一听,喜得跟什么似的。俺都十九了,在村里这岁数早该成家了。爹急得嘴角都起了燎泡。定好了相亲的日子,俺这心里头也不知道是咋想的,许是有点怕,有点慌,又有点说不清的别扭。那天晌午,趁着爹娘没留意,俺竟偷偷溜到屋后头的麦秸垛上,躺那儿晒太阳,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爹娘和王媒婆满世界找俺,急得团团转。等俺睡眼惺忪地从草垛里钻出来,爹的脸气得铁青,娘唉声叹气。王媒婆更是甩着帕子,指着俺鼻子骂:“好你个张铁柱!看着挺实诚个人,咋这么不靠谱?人家姑娘家都等着了!你倒好,跑这儿挺尸来了!这亲事,黄了!以后谁还敢给你说媒?” 说完,扭着水桶腰就走了。
爹为这事,连着好几天没给俺好脸色看。俺心里也憋屈,俺又不是那没心没肺的二百五,知道爹娘是为俺好,可…可那天就是鬼使神差地犯迷糊了!这相亲的阴影还没散呢,爹是怕俺又跑去摸鱼,坐实了“不靠谱”的名声。
爹吼完那句“不许去”,就扶着后腰,一步一挪地蹭到墙根下,扶着墙慢慢蹲了下去,眉头拧成了疙瘩。俺一看就明白了,爹的老腰疼又犯了!干了一辈子木匠活,弯腰弓背,敲敲打打,落下这腰疼的毛病,阴天下雨就犯。俺心里那点委屈劲儿瞬间没了,只剩下心疼。哪还敢跟爹犟嘴?乖乖地把鱼网放回墙角旮旯,耷拉着脑袋。
娘这时候才从屋里出来,扶着门框,看着俺爷俩这出“无声的较量”,还是光笑不说话。
就在这当口,大门外传来一声响亮的招呼:“老木哥!在家没?”
是俺们这片的“工头”陈老栓!说是工头,其实就是个张罗事儿的。那时候村里没啥正经工程队,谁家要盖房打家具,就临时凑人手。木匠、瓦匠都有。工钱呢,大家伙儿平分。陈老栓这人脑子活络,嘴皮子利索,是个“场面人”,十里八乡谁家有木匠活、泥瓦活,都爱找他,他再吆喝人手。他这一来,准是有活儿了!
爹一听,腰好像都不那么疼了,挣扎着想站起来。陈老栓已经进了院门,笑呵呵地说:“老木哥,腰又不得劲儿了?歇着歇着!是这样,柳树屯柳大户家要翻盖东厢房,打几件新家具,急着用!需要几个手艺好的师傅过去,工期紧,得住在那边干一阵子。你看……”
爹眼睛一亮,刚想说“我去”,俺抢着开口了:“栓叔!俺爹腰疼犯了,动不了。这活儿俺去吧!俺年轻,力气足,手艺您也信得过!”
爹皱着眉,想训俺毛躁。娘眼疾手快,在爹胳膊上轻轻拍了一下:“你个老倔头!孩子心疼你,你还不知好歹?” 说着,娘已经麻利地进屋给俺收拾出一个小行李卷,里面卷着几件换洗衣裳和俺那套宝贝工具——斧子、刨子、凿子、锯子啥的。“柱儿,路上当心点,好好干!” 娘把行李塞俺怀里。
俺赶紧接过,冲着陈老栓咧嘴一笑:“栓叔,咱走吧!”
爹张了张嘴,到底没再说啥,只是看着俺的眼神,复杂得很。
柳树屯离俺们村有十五六里地。一行人都是庄稼把式出身,谁也没骑洋车子(自行车),全靠两条腿走。等紧赶慢赶到了柳树屯柳大户家,俺算是开了眼界!
好家伙!人家这不光是翻盖房子,还请了响戏班子来唱戏!那场面,真叫一个热闹!啥是响戏班子?跟城里那些正经剧团不一样。响戏班子,就是附近几个村里头,有会吹唢呐的,有会拉弦子的,有会敲锣打鼓的,再加上几个嗓子好、会唱几段戏的大姑娘小媳妇,临时凑起来的草台班子。谁家有个红白喜事、添丁进口、老人做寿啥的,图个热闹,就请他们来。吹吹打打,唱上几嗓子,烘托个气氛。为啥叫“响戏”?“响”是指唢呐、笙管、锣鼓这些能弄出大动静的家伙什儿,“戏”呢,就是那些能唱的人。说白了,就是咱这乡下地头的民间小剧团。
俺们是来干活的,心思自然不在看戏上。陈老栓熟门熟路地去找柳大户接洽,第一桩要紧事就是安排俺们这十几号人的吃住。
柳大户家在村里给腾了几间闲房,可架不住人多,挤挤巴巴才塞下。还剩几个人没地儿住。柳大户搓着手,有点为难地说:“村西头还有处老院子,空着也是空着,就是…离这宅子有点远,来回吃饭、上工得走上一段路。”
大伙儿一听要来回跑,都嫌麻烦,没人乐意去。俺心里琢磨:俺年轻,腿脚快,多走几步路算啥?再说了,一个人住清净!省得跟一帮大老爷们挤大通铺,呼噜打得震天响,脚丫子味儿熏死人。俺就主动跟柳大户说:“东家,俺去吧,俺不怕远。”
柳大户一听,乐了:“好!还是铁柱兄弟实在!那院子清静,保管你住得舒坦!”
俺心里美滋滋的,想着总算能图个清净了。可等跟着柳大户家一个伙计,深一脚浅一脚走到村西头那个老院子时,俺傻眼了!肠子都悔青了!
奶奶个腿儿!院子里咋也堆着些锣鼓家伙什儿?还晾着些花花绿绿的戏服?敢情这院子,也给响戏班子的人住了!俺想躲清净,结果一头扎进了最热闹的窝里!这叫什么事儿啊!
安排好吃住,天还早,陈老栓领着俺们几个木匠去看活计。
柳大户家是把老东厢房整个推倒了,要起新的,还急着打一批新家具——八仙桌、太师椅、大衣柜啥的。要求还挺高,料子也备下了,是上好的松木和榆木。柳大户搓着手,一脸急切:“几位师傅,可得抓点紧啊!眼瞅着天一天比一天凉,俺想着在上大冻前把这房子立起来,家具也得打出来。这要是一上冻,泥浆子晚上冻白天化,砌墙不牢靠,木头活儿也怕冻裂不是?”
俺们几个围着地基和木料堆转了几圈,心里有了数。陈老栓点点头:“东家放心,俺们心里有谱了。就是这工期确实紧,俺们肯定甩开膀子干!”
看完活儿,天阴沉得更厉害了,开始飘起了针尖似的冷雨。陈老栓看看天,又看看大伙儿:“这后半晌(下午)雨看着要下大,也干不成啥了。都歇歇吧,养足精神,明儿个一早,咱正式开干!”
大家伙儿巴不得这一声,纷纷找地方躲雨歇着去了。俺一个人,顶着越来越密的雨丝,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西头那个老院子走。心里头还在琢磨着明天开工的工序。
快到院子后墙根了,旁边有口老大的旱井,上面架着个辘轳。这井年头久了,井口石头磨得溜光水滑。俺低着头正走着,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井口上趴着个人!
俺的心“咯噔”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那人上半身整个探在黑洞洞的井口里,下半身撅在外面,两条腿胡乱蹬踹着,像是在拼命挣扎!最扎眼的是,那人穿着一条大红的棉裤!在灰蒙蒙的雨天里,红得刺目!
“不好!有人掉井了!” 俺脑子里“嗡”的一声,啥也顾不上了!扔下手里的行李卷,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也顾不上那井沿湿滑,一把就死死攥住了那两条还在乱蹬的脚脖子!冰凉冰凉的!
俺使出吃奶的劲儿,一边往后拽,一边把脑袋往井口里探,想看看情况。
这一看,俺倒抽一口凉气!
井里是个大姑娘!长长的黑头发都散开了,脑袋瓜子正朝下呢!万幸的是,她两只手死死地攥着辘轳上绕着的粗麻绳!正咬着牙,小脸憋得通红,跟那绳子较劲呢!
俺冷汗“唰”就下来了!得亏这辘轳上的绳子不长,也就刚好够摇水桶上来。要是绳子再长点,她就算抓着绳子,也撑不住多久,最后还得掉下去!这井看着可不浅!
俺一只手攥着她脚脖子不敢松,另一只手赶紧去薅她腰上的衣裳。那棉袄湿漉漉滑溜溜的,不太好抓。俺也急了,低吼一声,腰杆子一较劲,使出浑身的力气,硬生生把她从井口给“拔”了出来!就跟拔个大萝卜似的!
那姑娘“哎哟”一声,整个人软绵绵地瘫坐在湿漉漉的泥地上,离井口远远的。她脸色煞白煞白的,嘴唇哆嗦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脯剧烈起伏,两只手抖得跟筛糠似的,半天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俺也累得够呛,一屁股坐在地上,心还在“砰砰砰”地狂跳。这时俺才看清井边还放着个大木盆,里面泡着几件衣裳。井口那圈湿泥地上,有一道很明显的滑溜印子。俺明白了:这姑娘是来井边打水洗衣裳的。刚下了雨,井沿石头本来就滑,她一个不小心脚底下溜了,一头就往井里栽!亏得她反应快,生死关头抓住了那救命稻草般的辘轳绳!要是俺晚来一步,或者她力气不济……俺不敢往下想!后背又是一层冷汗!
俺定了定神,目光这才真正落到那惊魂未定的姑娘脸上。
这一看不要紧,俺这木头疙瘩脑袋里“轰”的一声,像是被雷劈中了!
我的个老天爷!这世上还有这么好看的姑娘?!
她头发又黑又亮,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和脸颊,更衬得那皮肤白得像刚剥壳的鸡蛋。眉毛细细弯弯的,像初三四晚上的月牙儿。眼睛……那双眼睛,水汪汪的,像刚下过雨的深潭,清澈见底,这会儿还带着惊魂未定的水汽,睫毛又长又密,扑闪扑闪的。身上穿着件翠绿色的棉布褂子,湿了大半,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咳咳,俺不敢细看,赶紧挪开眼。可那身段儿,真是……杨柳细腰,该鼓的地方鼓,该翘的地方翘。俺活了十九年,头一回知道啥叫“心跳如擂鼓”!她这是吃啥长大的?咋能俊成这个样子?
姑娘家都敏感。俺这么直勾勾地打量人家,人家立马就察觉了。她抬起头,那双还带着水汽的大眼睛看向俺,似乎想责怪俺这眼神太直白,可大概又想到是俺救了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脸上飞起两朵红霞,比那盆里的红衣裳还艳。她嘴唇动了动,声音细细软软的,带着点惊魂未定的颤抖,却像带着钩子似的,一下子钻进俺心里:
“俺…俺叫柳金凤,是响戏班子里唱戏的。大哥…谢谢你救命之恩!你家住村里啥地方?等俺缓过劲儿,叫俺爹娘上门去谢你!”
听听!听听这声儿!跟那林子里最好听的百灵鸟儿似的!一张嘴,露出两排小白牙,整整齐齐,在灰蒙蒙的雨天里,亮得晃俺的眼!
俺当了十九年“木疙瘩”,平时在村里见了大姑娘小媳妇,恨不得贴着墙根溜着走,眼神都不敢跟人家对上。这冷不丁被一个天仙似的姑娘自报家门,还说要谢俺……俺只觉得一股热血“嗡”地冲上头顶,整个人都懵了!鼻子尖儿上全是汗珠子,手心也汗津津的。
“俺…俺…俺叫张铁柱,外号木疙瘩…家…家里四口人,俺爹张老木是木匠…俺娘…俺还有个妹子叫小翠…” 俺结结巴巴,脑子一片空白,话没过脑子就秃噜出来了。
话没说完,就听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清脆得跟银铃铛似的!俺猛地一激灵,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啥蠢话!人家问你家住哪儿,你倒好,把户口本都报出来了!这不成傻子了吗?
一股巨大的羞臊感瞬间淹没了俺!俺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俺这笨嘴啊!俺这木头脑袋啊!俺这张老脸啊!真是丢到姥姥家了!
巨大的羞愧和懊恼让俺无地自容。俺猛地从地上爬起来,连行李卷都忘了拿,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兔子,转身就朝院子的前门方向落荒而逃!把那惊魂未定又忍俊不禁的柳金凤姑娘,一个人留在了冷飕飕、湿漉漉的井台边!
俺一头扎进柳大户给俺安排的那间小屋。屋子不大,就一张土炕,一张破桌子。俺靠着门板,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脑子里像开了锅的粥,乱成一团麻。
一会儿高兴得想咧嘴傻笑:天爷!俺竟然救了那么俊的姑娘!她叫柳金凤!金凤凰!名字也好听!
一会儿又气得想捶自己脑袋:张铁柱啊张铁柱!你个没出息的玩意儿!连句话都说不利索!丢人现眼!人家肯定把俺当傻子了!她还把俺当成柳树屯的人了,俺也没顾上解释清楚!太遗憾了!
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在俺脑子里打架,也不知道啥时候,俺迷迷糊糊地倒在硬邦邦的土炕上,就那么和衣睡着了。连晚饭都忘了去吃。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俺被一阵尿意憋醒了。
外面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雨好像停了,四周静悄悄的,连戏班子那边的动静都没了,估计都睡沉了,怕是下半夜了。
俺摸索着爬起来,在墙角撒了泡尿。冷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冻得俺一哆嗦。也懒得点灯,就着窗外一点微光,俺摸索着把身上那件被雨淋湿又捂得半干、带着汗味和泥土味的旧褂子和裤子脱了,胡乱扔在炕沿上。身上就剩个贴身的粗布汗褟儿(背心)和大裤衩子。深秋的夜,寒气重,俺赶紧掀开那床带着霉味的厚棉被,一股脑儿钻了进去。土炕冰凉,俺蜷缩着身子,脸朝里,迷迷糊糊地又想睡过去。
就在这半梦半醒、迷迷瞪瞪的时候,俺听见门轴“吱呀——”一声轻响。
俺心里“嗯?”了一下,以为是风刮的,或者是耗子,也没太在意。乡下老房子,这种动静常有。
接着,就听见极轻微的脚步声,悉悉索索地进了屋,还摸索着往炕这边来。
俺困劲儿上来了,脑子像灌了浆糊,还以为是自己在做梦呢。可能是梦到俺娘来给俺盖被子了?俺咂咂嘴,没动弹。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俺这木头疙瘩瞬间僵成了真木头!
一只带着凉意、软乎乎的手,掀开了俺的被子!紧接着,一个温热、软绵绵、还带着一股淡淡香皂味儿和闺女家特有馨香的身子,就这么钻了进来!
俺全身的汗毛“唰”地一下全立起来了!血液好像瞬间凝固,又瞬间沸腾!俺像根冻僵的木头橛子,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忘了!
钻进来的人似乎也困极了,舒服地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然后,一条光滑温软的胳膊,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搭在了俺的腰上!紧接着,一条腿也毫不客气地压在了俺的大腿上!
轰——!
俺脑子里像炸开了一万个二踢脚!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呐喊:鬼?狐仙?还是…还是柳金凤?!不不不!不可能!俺一定是还在做梦!对!肯定是白天想多了,做春梦了!使劲睡!睡醒就好了!
俺拼命给自己洗脑,闭紧眼睛,身体绷得跟拉满的弓弦一样。
可怀里那温软真实的触感,那拂过俺脖颈的温热气息,那淡淡的馨香…每一样都在提醒俺:这不是梦!
突然,搭在俺腰上的那只手,似乎无意识地动了一下。指尖划过俺汗褟儿下粗糙的皮肤。紧接着,那只手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疑惑。然后,它开始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在俺胸前…摸了摸…又往下…在俺平坦结实的小腹上…按了按…
俺的心跳得像要冲破胸膛!完了完了!露馅了!俺可是光着膀子呢!这手感…这…
“啊——!!!”
一声短促、惊恐、尖锐到几乎破音的尖叫,在俺耳边炸响!压着俺的那条腿猛地缩了回去,搭在俺腰上的胳膊像被烙铁烫到一样弹开!那个温软的身体像装了弹簧,“噌”地一下从被窝里弹坐起来!
黑暗中,俺能感觉到那双眼睛正惊恐万状地瞪着自己!俺也吓得魂飞魄散,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只听得一阵手忙脚乱地在墙上摸索的声音,“啪嗒”一声轻响,昏黄的电灯光瞬间充满了这间小小的土屋。
俺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眯缝着眼,下意识地扭头看向炕头。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
坐在炕头,头发散乱,俏脸煞白,一双大眼睛里盛满了惊恐、羞愤、难以置信,正死死瞪着俺的——不是柳金凤又是谁?!
她也认出了俺!正是白天那个在井边救了她,又结结巴巴像个傻子的“木疙瘩”张铁柱!她半张着嘴,那表情,活像大白天见了活鬼!不,比见了鬼还震惊!白天那个老实巴交的木匠,晚上咋就变成了…变成了钻她被窝的登徒子?!这巨大的反差和冲击,让她彻底懵了!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火山爆发般的羞怒!
她的脸由白转红,再由红转成猪肝色,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小胸脯气得剧烈起伏。她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哆嗦着指着俺的鼻子,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和滔天的怒火:
“你…你…你个不要脸的臭流氓!张铁柱!你…你真恶心!心眼儿真坏!白天装老实人,晚上就敢…敢偷摸闯进俺屋!还…还脱得跟只光腚兔子似的!你…你…俺今天非杀了你不可!”
最后一个字几乎是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音未落,她就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狼,“嗷”一声就扑了过来!两只手跟铁钳子似的,目标明确——专找俺身上肉厚又显眼的地方,狠狠地拧了下去!
“哎哟!疼疼疼!” 俺猝不及防,惨叫出声,但马上又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大声喊。这要是把别人招来,看到这场面,俺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跳进黄河也洗不干净!
好家伙!别看柳金凤平时唱戏时身段儿娇娇弱弱,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这手上的劲儿可真不是盖的!那是真下了死力气!拧在胳膊上、大腿上、肩膀上,哪儿哪儿都是一个钻心的疼!拧一下就是一个紫红色的血印子,转眼就肿起老高,青紫一片!疼得俺龇牙咧嘴,眼泪花儿直在眼眶里打转!
俺疼得直抽冷气,可俺既不敢还手——跟一个姑娘家动手,还是个这么漂亮的姑娘,俺张铁柱再浑也干不出这事!也不敢大声嚷嚷。只能一边忍着剧痛,一边压低了声音,带着哭腔拼命解释:
“姑奶奶!冤枉啊!手下留情!这…这是俺屋啊!俺的屋!你…你进错房间了!真进错了!俺住这屋!东家安排的!”
柳金凤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去?手上的动作一点没停,嘴里还骂着:“放屁!你骗鬼呢!这是俺们戏班子住的院子!这是俺屋!你个臭流氓还敢狡辩!拧死你!拧死你个不要脸的!”
俺身上火辣辣地疼,感觉都快被拧成筛子了。俺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真是你进错了!真是你进错了!你看这屋子!你看这摆设!像你们闺女家住的屋吗?”
也许是俺叫得太惨,也许是她拧得有点累了,又或许是俺那句“你看这屋子”让她稍微冷静了一点点。她手上的动作终于慢了下来,喘着粗气,那双含着泪、喷着火的大眼睛,带着将信将疑的神色,开始快速地扫视整个屋子。
土炕,破桌子,墙角堆着俺的工具袋和那个小行李卷…确实,简单粗陋,一股子单身汉的气息。再看看自己身下这床带着汗味和霉味的被子…柳金凤的脸色变了变。
她猛地看向门口的方向,又回头看看窗户的位置…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呀!”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接着,她像被滚水烫到一样,飞快地缩回手,两只手一下子捂住了自己滚烫的脸,整个人像只受惊的鹌鹑,猛地蹲在了炕上,把脸深深地埋进了膝盖里!
俺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更尴尬、更让俺无地自容的事实!
俺刚才被尿憋醒,图省事,脱得就剩个汗褟儿和大裤衩子!刚才被窝里黑灯瞎火的,她钻进来没发现。现在灯亮了,俺这光溜溜的胳膊腿儿,还有那薄薄一层布料下的轮廓…全暴露在灯光下了!
而人家柳金凤,虽然也是睡迷糊了才走错房间,可她穿着睡觉的衣裳呢!虽然也是薄薄的细棉布秋衣秋裤,可该遮的地方都遮得严严实实!
这对比…这局面…俺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或者让这土炕裂开条缝把俺吞进去!
“你…你…你个死木头疙瘩!还愣着干啥?还不把被子盖住!谝(显摆)你那一身疙瘩肉呢?丑死了!” 她捂着脸,从指缝里发出又羞又恼、带着浓重鼻音的斥骂声。
俺这才如梦初醒,臊得满脸通红,手忙脚乱地一把扯过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活像个大粽子。
屋子里只剩下两人粗重而尴尬的喘息声。柳金凤蹲在炕角,捂着脸,肩膀微微耸动,露出来的耳朵尖儿红得能滴出血来。俺裹在被子里,像个犯了错的鹌鹑,一动不敢动。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带着哭腔,闷闷地说:“俺…俺半夜起来去茅房…外面太黑…俺…俺迷迷糊糊的…不知道咋就…就进错屋了…你…你…张铁柱!俺警告你!今晚这事!你要是敢说出去半个字!俺…俺就跟你拼了!俺做鬼也不放过你!”
说完,她像只受惊的兔子,“腾”地跳下炕,连鞋都顾不上穿好(刚才钻被窝时蹬掉了),趿拉着,捂着脸,头也不回地拉开房门,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俺竖着耳朵听,隔壁房间的门“哐当”一声响,然后是插门栓的声音。原来她就住隔壁!离得这么近!这黑灯瞎火、睡得迷迷糊糊的,走错门钻错被窝…好像…也…也说得通?
可这误会闹得…也太他妈大了!
后半夜,俺是彻底睡不着了。裹着被子,像个木乃伊一样直挺挺地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上被她拧过的地方,火烧火燎地疼,一碰就龇牙咧嘴。脑子里更是乱成了一锅沸腾的八宝粥:柳金凤那惊怒交加的脸、羞愤欲绝的表情、温软的身子、还有那钻心的拧疼…各种画面和感觉交织在一起,反复播放。俺睁着俩眼,瞪着黑黢黢的房梁,一直到窗户纸透出灰蒙蒙的亮光。
天刚蒙蒙亮,瓦匠木匠们就得上工,讲究个“趁早凉”。
俺顶着两个乌青的大黑眼圈,浑身酸痛地从炕上爬起来。看着胳膊上、大腿上那一片片触目惊心的青紫淤痕,疼得直抽冷气。这柳金凤,下手真狠啊!这要是让工友们看见,问起来,俺咋说?说半夜被姑娘拧的?那还不笑掉大牙?俺这脸往哪搁?
没办法,俺只能忍着疼,把那件旧褂子套上,长袖长裤,把伤痕都遮严实了。心里头把柳金凤埋怨了一百遍:俺好心救你,又没干啥坏事,还被你拧得满身伤,冤不冤啊!
收拾停当,俺推开屋门。清晨的空气带着寒意,让俺打了个哆嗦。隔壁屋的门也正好开了,一个圆脸、梳着大辫子、看着眼生的姑娘端着洗脸盆出来,看见俺,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善意的笑容:“大哥,早啊!打水在那边井台。” 她指了指院子角落。
俺赶紧点点头,含糊地应了一声。没看见柳金凤。估计是羞得不敢出来见人。
俺心里头有点空落落的,又有点莫名的烦躁。走到井台边打水洗漱。冰凉的井水泼在脸上,稍微清醒了点。俺心里琢磨:这响戏班子还得唱几天,同住一个院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得多尴尬?她会不会找俺麻烦?
奇怪的是,接下来整整七天,俺竟然一次都没在院子里碰见过柳金凤!一次都没有!
俺早起上工,她房门紧闭。俺收工回来,她房门还是关着。吃饭的时候,戏班子的人都在东厢房那边吃大锅饭,俺们做工的在西厢房吃,也碰不着面。俺心里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或者说忐忑),像被戳破的皮球,慢慢瘪了下去。
俺不信邪!特意在晌午收工或者傍晚散戏的时候,绕到柳大户家前院搭的戏台子底下,假装看热闹,实则是想看看她。
嘿!还真让俺找着了!她就在台上!穿着戏服,描着眉眼,扮的是《西厢记》里的红娘!身段儿那个俏!嗓子那个亮!眼波流转,顾盼生辉!台下一片叫好声!俺挤在人群里,看着台上光彩照人的她,再看看自己一身木屑灰尘,心里头那点刚刚冒出来的小火苗,“噗”地一下就被浇灭了。
人家是唱响四乡八镇的金凤凰,是台柱子!俺呢?就是个一身臭汗、笨嘴拙舌的穷木匠!白天在人家眼里是个结巴傻子,晚上在人家心里…估计就是个偷闯闺房的臭流氓!这差距,隔着十万八千里呢!
她明明就在眼前,却像是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俺知道,她是故意躲着俺。出了那档子钻错被窝的乌龙事,还拧了俺一身伤,换哪个大姑娘不得羞死臊死?哪还有脸见面?见了面说啥?“对不起,昨晚拧疼你了?” 还是“谢谢你白天救俺”?咋说都别扭!
这么一想,俺心里那点失落感就更重了。俺这“木疙瘩”第一次对一个姑娘上了心,还没开始,好像就已经结束了。
七天后,响戏班子的活计结束,要走了。那天一大早,俺们刚准备开工,就看见戏班子的人收拾着行头家伙什儿,装车准备离开。柳金凤穿着一身水红色的家常棉袄,低着头,跟在一个中年汉子(估计是她爹)后面,脚步匆匆地上了大车。自始至终,她没往俺这边看一眼。
俺站在一堆木料旁,手里攥着斧子柄,看着她坐的马车“吱吱呀呀”地驶出柳大户家的大门,拐了个弯,消失在村道上。心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挖走了一块,空落落的,还带着点钝钝的疼。俺知道,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俺这个乡下木匠和她那个戏班金凤凰,就像两条平行线,短暂地交错了一下,又各自奔向不同的方向。
人是走了,可俺这心,像是真病了。白天干活,眼前老是晃着她那张俏脸:井边惊惶的、灯下羞怒的、台上光彩照人的……晚上睡觉,梦里更是乱七八糟:一会儿梦见她又掉井里了,俺去救她;一会儿梦见她又钻错被窝了,这次俺没让她拧着;最离谱的是,俺还梦见敲锣打鼓,俺把她娶回家了!梦里头俺咧着嘴傻笑,哈喇子都流出来了。
结果咧着嘴笑醒了,一摸枕头,湿了一小片。俺抬手就给了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啪!” 清脆响亮!
“张铁柱!你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玩意儿!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去吧!” 俺骂着自己。这就叫“做梦娶媳妇——净想好事”!
人家柳金凤,人长得跟画里人似的,嗓子比百灵鸟还好听,是戏班子的台柱子!俺呢?整天跟木头疙瘩打交道,一身刨花味儿,汗臭味,说话都说不利索,兜里没几个大子儿,还想娶人家?这不是痴心妄想是啥?这不是白日做梦是啥?
算了算了!死了这条心吧!老老实实当俺的木匠,安生过俺的穷日子!别整天想那不着边际的美事儿了!俺使劲晃了晃脑袋,想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出去。
柳大户家的活计,紧赶慢赶,干了一个多月。等把最后一件大衣柜的柜门装好,打磨光滑,天已经冷得伸不出手了。树上光秃秃的,地上都见了白霜,眼瞅着就要上大冻了。
结完工钱,人人脸上都带着笑。俺也分到了属于俺的那份,沉甸甸的铜板和几张毛票揣在怀里,心里踏实了不少。陈老栓拍着俺的肩膀:“铁柱,行!手艺扎实,干活不惜力!以后有活还找你!” 俺憨厚地笑笑。
揣着钱,背着俺的小行李卷和工具袋,俺踏上了回家的路。十五六里地,走起来感觉比来时轻快不少。到家时,天都快擦黑了。俺娘早就等在门口,看见俺,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俺柱儿回来了!累坏了吧?快进屋!娘给你包了猪肉白菜馅儿的饺子!就等你呢!”
堂屋里点着油灯,暖融融的。爹坐在桌边抽旱烟,破天荒地没板着脸,看见俺,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锅里热气腾腾,饺子翻滚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
可这香喷喷的饺子,吃到俺嘴里,却味同嚼蜡。俺脑子里还是那个穿着水红棉袄、低头离去的背影。俺知道,俺这心里头,是真真地相中人家柳金凤了。
要搁村里那些胆子大、脸皮厚的小伙子,这会儿肯定就四处打听上了:柳金凤家住哪个村?多大年纪?定亲了没?许没许配人家?因为这响戏班子跟俺们的临时瓦木工队一样,都是附近十里八乡的人凑起来的,有活了聚一起,没活了各回各家种地。她家肯定也远不到哪儿去,真要打听,总能打听着。
可俺不敢!
俺就是胆小!就是怂!俺觉得,打听也是白打听。人家是啥?是天上的凤凰!俺是啥?是地上的土坷垃!配不上!根本配不上!别去自取其辱,让人笑话了!
罢了罢了!死了这条心!安生过自己的日子吧!别再痴心妄想了!俺狠狠咬了一口饺子,把那股子酸涩劲儿使劲咽了下去。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着,转眼到了十一月底,天儿冷得邪乎,地上都冻得梆硬。
这天,一个穿着蓝布褂子、头上抹着发油、走路一摇三晃的媒婆子,又敲响了俺家的门。这媒婆姓孙,外号“孙快嘴”,是邻村的,一张嘴能把死人说活。
“老木哥!老木嫂子!大喜事儿啊!” 孙媒婆一进门就满脸堆笑,拍着大腿嚷嚷,“这回可给你们家铁柱说了门顶顶好的亲事!姑娘是柳树屯的!离这儿是有点远,十五里地呢!可架不住人家姑娘好啊!模样俊!身段好!家里家外一把好手!更难得的是,嗓子好!会唱戏!在她们那一片响戏班子里,那可是台柱子!叫柳金凤!听听这名儿!金凤凰!多贵气!”
俺爹娘一听“柳树屯”、“唱戏”、“柳金凤”,眼睛“唰”地就亮了!俺爹激动得旱烟都忘了抽,俺娘更是喜得合不拢嘴:“哎哟!孙婶子!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金凤凰?俺听着这名儿就喜欢!快说说,咋回事?”
俺在旁边听着,整个人都傻了!柳金凤?柳树屯?唱戏的台柱子?是她?!孙媒婆说的真是她?!俺的心“咚咚咚”狂跳起来,像揣了只活兔子!
孙媒婆唾沫横飞:“这姑娘啊,眼光高着呢!多少好人家托人去说,都没成!可不知咋的,人家就相中你家铁柱了!说看中他手艺好,人老实,靠得住!这不,特意托了人,拐着弯找到俺,让俺来说合说合!老木哥,嫂子,这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姻缘啊!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俺爹激动得直搓手:“中!中!孙婶子,你可是俺家的大恩人!啥时候见面?俺让铁柱好好拾掇拾掇!”
俺娘也连连点头:“就是就是!柱儿,听见没?柳树屯的柳金凤姑娘!人家看上你了!你可不能再犯浑!”
俺这心里头,那真是五味杂陈!有狂喜!有不敢置信!还有一丝丝说不清的疑惑:她真看上俺了?就因为俺白天救了她,晚上…呃…被她拧了一顿?这姑娘心思咋这么怪呢?
孙媒婆一拍大腿:“还等啥时候?择日不如撞日!就明天!明天晌午!俺带铁柱去柳树屯,跟人家姑娘见个面!把这事定下来!”
“好好好!明天!就明天!” 俺爹一锤定音。
这次俺爹可学精了!为了防止俺再像上次那样临阵脱逃,跑去草垛睡觉,他老人家亲自出马,实行了“人盯人”战术!从第二天早上俺起床开始,爹就像个影子似的跟在俺屁股后头。俺洗脸,他盯着;俺换衣裳(还是那件半新的蓝布褂子),他盯着;俺吃饭,他还盯着!直到俺推着家里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驮着孙媒婆出了村口,爹才站在村头那棵老槐树下,目送俺们走远。
一路上,俺这心里头七上八下的。孙媒婆坐在后座,嘴也没闲着:“铁柱啊,到了地方,机灵点!别跟个木头橛子似的!该说话说话,该笑就笑!人家柳姑娘可是个爽利人,就喜欢你这样的实诚后生!放心,有婶子在,保准成!”
十五里地,骑了快一个时辰。到了柳树屯,孙媒婆熟门熟路地把俺领进了一户青砖瓦房的人家。院子挺大,收拾得也干净。一个看着挺富态的中年妇人(后来知道是柳金凤的二婶)迎了出来,跟孙媒婆寒暄了几句,眼神在俺身上扫了扫,笑了笑,就把俺让进了堂屋西边的一间偏房里。
“铁柱啊,你就在这屋坐会儿,喝口水。婶子去跟姑娘家说一声。” 孙媒婆把俺按在一张长条凳上,递过来一碗白开水,然后就跟着那中年妇人出去了,顺手还把房门给带上了。
屋子里就剩俺一个人。俺捧着那碗水,手心全是汗。屋里收拾得很干净,炕上铺着新席子,墙上还贴着几张年画。俺坐立不安,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除了偶尔几声狗叫和远处小孩的嬉闹,啥也听不见。
时间一点点过去,俺这碗水都快捧凉了,也没见个人影进来。俺心里开始打鼓:这相亲是咋相的?姑娘人呢?不是说见面吗?连个影子都没瞅着!
就在俺等得心焦,屁股都快坐麻了的时候,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孙媒婆探进半个身子,脸上堆着笑:“铁柱啊,妥了!咱回吧!”
俺一愣:“啊?回…回?这就…完了?俺…俺还没见着人呢?”
孙媒婆摆摆手:“哎呀,你这孩子!人家姑娘早就‘偷相’过你了!刚才你在院子里推车子进来,人家姑娘就在屋里窗户后头看着呢!看得真真儿的!满意得很!快走吧,回去等好消息!”
俺一听,心里顿时就有点冒火!这叫啥相亲?这叫“偷亲”!俺像个傻子似的在屋里干坐了老半天,连姑娘是圆是扁都没见着!这也太糊弄人了!
俺憋着一肚子气,跟着孙媒婆往外走。刚走到院子当间,准备推自行车,孙媒婆突然用胳膊肘使劲捅了捅俺的后腰,还朝堂屋门口的方向使劲努了努嘴,挤眉弄眼的。
俺以为她是给俺暗示,让俺赶紧看看姑娘。俺赶紧转头,顺着她努嘴的方向看去。
这一看不要紧,俺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窜上了房顶!
只见堂屋门口,站着几个人。其中一个穿着件大红色的崭新棉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还别着朵红绒花,脸上抹着厚厚的粉,嘴唇涂得通红!正倚着门框,似笑非笑地看着俺!
俺心里“咯噔”一下:我的个娘哎!这…这就是柳金凤?咋看着这么…这么老气?那脸盘,那身段,那打扮…看着比俺娘也小不了几岁啊!孙媒婆这嘴也太能吹了!还“模样俊”、“身段好”?这分明是给俺挖了个大坑啊!让俺娶个半老徐娘?
俺气得脸都青了!二话不说,推起自行车就走!孙媒婆在后面“哎哎”叫着,小跑着追上来,费劲巴拉地爬上后座。
回程的路上,俺把自行车蹬得飞快,链子“哗啦啦”响,像是在发泄心里的憋闷。孙媒婆在后座颠得够呛,嘴里还不忘数落俺:“铁柱!你慢点!急啥?婶子告诉你,人家姑娘可愿意了!你爹娘听了准高兴!”
高兴个屁!俺心里骂了一句,闷头骑车,一声不吭。
终于到了家。爹娘果然都等在门口,脸上全是期盼。自行车还没停稳,孙媒婆就跳了下来,脸上笑成了一朵菊花,拍着巴掌大声宣布:
“成了!大喜事啊老木哥,老木嫂子!人家柳金凤姑娘——相中你家铁柱啦!愿意得很!”
爹一听,那张常年板着的脸瞬间笑开了花,皱纹都舒展开了:“好!好!太好了!孙婶子,你可是俺家的大恩人!” 娘更是喜上眉梢,看着俺,眼里全是骄傲——看,俺儿子多出息!这么俊的姑娘都相中了!
可俺不高兴!非常不高兴!俺把自行车往墙根一靠,沉着脸,当着爹娘和孙媒婆的面,硬邦邦地甩出一句:
“俺不愿意!以后这种‘老姑娘’,你别往俺家领了!”
这话一出,院子里瞬间安静了!
孙媒婆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随即变成了愕然和恼怒。爹娘脸上的喜色也“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们觉得俺这话太难听!太不知好歹!更得罪了媒婆!在这十里八乡,得罪了媒婆,以后谁还敢给你说媳妇?
“张铁柱!你…你说啥胡话呢!” 爹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
娘也急了:“柱儿!你疯啦?这么好的姑娘…”
孙媒婆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俺的鼻子尖儿骂道:“好你个张铁柱!你个不识抬举的‘木疙瘩’!人家柳金凤姑娘,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嗓子跟百灵鸟似的!多少好后生求都求不来!你倒好,说人家老?你眼睛长裤裆里了?呸!不就是个臭木匠吗?还挑三拣四上了!行!你有种!你就抱着你的木头疙瘩过一辈子吧!当一辈子生瓜蛋子、老光棍儿吧你!” 骂完,孙媒婆一甩手帕,气哼哼地扭着屁股走了。
俺张了张嘴,想辩解那穿红棉袄的不是柳金凤,可看着爹娘那失望又愤怒的眼神,话又咽了回去。算了,黄了就黄了吧!俺心里那个真正的柳金凤,反正也娶不着。
一场相亲,闹了个不欢而散。爹连着好几天没搭理俺。娘看着俺,也是唉声叹气。俺心里也憋屈,可更多的是对那个惊鸿一瞥的柳金凤的念念不忘。
日子一晃又过去几天,到了腊月初三。天儿难得放晴,日头暖烘烘的。
俺娘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南墙根阳光最好的地方,戴着顶针,一针一线地纳着厚厚的千层底鞋底。俺则穿着破棉袄,戴着破手套,在猪圈里吭哧吭哧地出粪肥。这活儿又脏又累,但冬天里攒下,开春就是好肥料。爹在屋里拾掇他的木匠家伙什儿,准备去邻村给人修个桌椅。
爹刚走到大门口,手都搭在门闩上了,却又停住了脚步。因为门外,正巧有个姑娘要进门。
那姑娘穿着一身崭新的水红色棉袄,围着条雪白的围巾,衬得小脸越发白净俏丽。她看见爹,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明媚灿烂的笑容,脆生生地打招呼:
“叔!您要出门呀?”
爹愣住了,扶着门框,一脸茫然地看着这突然出现的、漂亮得不像话的大姑娘,下意识地点点头:“啊…是…是啊。妮儿,你找谁?”
姑娘大大方方地迈进门槛,笑容不减:“俺找张铁柱,张大哥!他在家不?”
这时,俺娘也闻声站了起来,手里还拿着没纳完的鞋底,疑惑地上下打量着这个光彩照人的陌生姑娘:“妮儿,你…你有啥事?” 心里琢磨着,这谁家闺女?长得可真俊!找俺家柱儿干啥?
姑娘依旧笑盈盈的,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猪圈里那个浑身沾满猪粪草屑、拿着粪叉子、呆若木鸡的俺身上。她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俏脸一沉,伸出白嫩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指向俺:
“张铁柱!你出来!俺有事问你!”
俺当时正撅着屁股跟猪粪较劲呢,听见声音,一抬头,看见那张朝思暮想又“恨”得牙痒痒的脸,整个人都石化了!大脑一片空白!手里的粪叉子“哐当”一声掉在了猪粪堆里!
柳金凤?!她怎么找到俺家来了?!她来干啥?!看这脸色…来者不善啊!难道是…是来找俺算账的?!为了那晚钻错被窝的事?可…可那也不怪俺啊!都过去这么久了,她咋还找上门来了?这姑娘…也太记仇了吧?
俺心里那点重逢的喜悦,瞬间被巨大的忐忑和恐惧取代。看着她那张一按仿佛都能掐出水的嫩脸蛋上挂着的寒霜,俺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俺像个提线木偶似的,手脚僵硬地从猪圈里爬出来,在地上使劲蹭了蹭沾满泥巴的破棉鞋。柳金凤看都没看俺爹娘一眼,转身就朝大门外走去。俺心里七上八下,一头雾水又满心惶恐地跟在她屁股后面。
爹和娘站在院子里,看着俺俩一前一后出去的背影,脸上的表情已经不是震惊能形容的了,简直是惊骇!俩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同一个疑问:这仙女似的姑娘,跟俺家那“木疙瘩”儿子…啥关系?!
俺跟着柳金凤,一直走到村口那棵老歪脖子柳树下。冬日里,柳树光秃秃的,枝条在冷风里晃悠。她停下脚步,猛地转过身,一双秋水般的杏眼,此刻却像两把冰锥子,直勾勾地盯着俺,那眼神,冷得能冻死人!
俺心里直发毛,低着头,不敢看她的脸,更不知道她这滔天的怒火到底从何而来。
“张铁柱!” 她开口了,声音清脆,却带着冰碴子,“你眼光挺高啊?啊?”
俺懵了,下意识地抬头看她:“啊?啥…啥眼光?”
她往前逼近一步,那气势汹汹的样子,吓得俺后退了半步。
“俺柳金凤,前照镜子,后照镜子,左照镜子,右照镜子!横看竖看,上看下看!没发现自己脸上哪块褶子多,哪块皮肉松,显得‘老’啊!” 她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质问,“你倒是给俺说说,俺哪里‘老’了?!”
俺如遭雷击!整个人彻底傻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这话啥意思?谁说她老了?这都哪跟哪啊?
“你…你这么年轻…俊得跟朵花儿似的…咋…咋能说老呢?” 俺笨嘴拙舌地试图解释,心里慌得一批。
没想到,俺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柳金凤脸上那层寒霜瞬间结成了万年玄冰!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怒火简直要喷出来烧死俺!
“哦?俺年轻?俺不‘老’?那你跟孙媒婆说啥?说你不愿意!理由就是——俺‘太老了’!咋?张铁柱!你敢说不敢认了?!”
俺脑子里“轰隆”一声巨响!像是炸开了锅!所有的疑惑、线索瞬间串联起来!孙媒婆!相亲!柳树屯!那个穿大红棉袄的妇人!柳金凤的二婶!原来…原来那天相亲的对象,真的是柳金凤!而俺,竟然把她错认成了她二婶!还当着孙媒婆的面,说人家“老”!不愿意!
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让俺目瞪口呆!俺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柳金凤看着俺这副“默认”的呆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柳眉倒竖,猛地伸出手,又快又准又狠,一把拧住了俺胳膊上的一块软肉!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一拧!一拧!再一拧!
“嗷——!” 俺猝不及防,疼得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眼泪“唰”地就下来了!这熟悉的钻心剧痛!这熟悉的配方!这熟悉的味道!柳金凤牌“拧肉大法”,威力依旧!
“让你说俺老!让你不愿意!让你眼瞎!” 她一边拧,一边气呼呼地骂着,小脸涨得通红。
俺疼得龇牙咧嘴,又不敢挣脱,只能弓着腰,吸着冷气求饶:“哎哟!疼疼疼!姑奶奶!误会!天大的误会啊!俺…俺那天看岔了!俺…俺以为…以为门口穿红棉袄那个是你二婶…俺不知道…不知道相的是你啊!要是知道是你…俺…俺一百个愿意!一千个愿意!一万个愿意啊!”
俺这带着哭腔的辩解,让柳金凤手上的动作顿住了。她抬起那双因为愤怒和委屈而水汪汪的大眼睛,狐疑地看着俺:“看岔了?你以为那是俺二婶?”
“对对对!千真万确!” 俺点头如捣蒜,指着自己还火辣辣疼的胳膊,“孙媒婆当时就冲堂屋门口努努嘴,俺回头一看,就看见个穿大红袄、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妇人,俺…俺没见过世面,以为那就是相亲的姑娘呢!看着是…是比俺娘还显老点…俺…俺就…就…”
俺话没说完,就见柳金凤脸上的寒冰“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缝。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极其滑稽的事情,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弯起,紧接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容,像冰雪初融,春花绽放,晃得俺眼花!
但下一秒,她似乎又觉得不该给俺好脸色看,赶紧又把脸绷了起来,只是那眼底的笑意,怎么藏也藏不住。她松开拧着俺胳膊的手(俺赶紧揉着那块估计又青紫了的肉),哼了一声:
“花言巧语!油嘴滑舌!一看就不主贵(稳重)!晚了!张铁柱!俺告诉你——俺不愿意啦!”
说完,她竟然一甩那乌黑油亮的大辫子,转身就走!脚步飞快,那水红色的棉袄背影,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格外刺眼!
俺捂着剧痛的胳膊,呆呆地站在原地,像个被抽走了魂儿的木头桩子,眼睁睁地看着她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村口的拐弯处。心里头哇凉哇凉的,比这腊月天的风还冷!完了!全完了!好不容易知道相亲的是她,还把人给得罪狠了!这下是真没戏了!
俺垂头丧气,像只斗败了的公鸡,一步三挪地蹭回家。爹蹲在院墙根吧嗒吧嗒抽旱烟,烟雾缭绕。娘赶紧迎上来,拉着俺的胳膊,焦急地问:“柱儿!咋回事?那姑娘谁啊?找你干啥?你俩在村口说啥呢?她咋气呼呼地走了?”
俺哭丧着脸,咧着嘴,把相亲那天如何错把二婶当姑娘、如何跟孙媒婆说不愿意、人家柳金凤如何找上门来质问、自己如何解释、最后人家如何拧了俺一顿并宣布“不愿意”的过程,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倒了出来。
俺以为爹娘听了会更生气,更失望。没想到,俺娘先是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捂着肚子,“哈哈哈哈”地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笑出来了!连一向严肃的爹,也绷不住脸了,嘴角使劲往上咧着,把旱烟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站起身,二话不说,竟然跳进了猪圈,接替了俺刚才的活计,开始吭哧吭哧地出粪!只是那肩膀,一耸一耸的,分明也是在偷笑!
俺被爹娘的反应弄懵了:“娘!您还笑!人家都说不愿意了!都拧俺了!这事黄了!彻底黄了!”
娘好不容易才止住笑,擦了擦眼角的泪花,伸手在俺脑门上用力点了一下,恨铁不成钢地说:
“俺的傻大儿啊!你真是个实心的‘木疙瘩’!不开窍啊!人家姑娘要是心里头真不愿意,真恼了你,还会大老远地专门跑到咱家来找你?就为了跟你掰扯个‘老不老’?人家要是真不愿意,真嫌弃你,还会伸手拧你?躲你都来不及!理你都嫌多!拧你,那是跟你不见外!那是跟你置气呢!”
俺眨巴着眼睛,半信半疑:“真…真的?”
“当然是真的!” 娘拍着大腿,“你呀,把人家的心思全弄拧巴了!你当着媒婆的面说不愿意,说人家‘老’,把人家姑娘的脸往哪搁?人家心里头愿意,可姑娘家的脸皮薄啊!被你那么一说,人家还能上赶着倒贴?那成啥了?现在啊,该轮到咱家主动了!”
娘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第二天一大早,就提着一篮子鸡蛋,亲自去邻村找孙媒婆赔不是去了。果然,一切正如娘所料!
孙媒婆虽然那天被俺气得够呛,但听娘把事情原委一说,再想想柳金凤那天的反应(估计柳金凤回去后也跟她二婶说了),也明白是闹了个大乌龙。再加上娘好话说尽,鸡蛋也送得实在,孙媒婆的气也消了大半。
“老嫂子,你放心吧!” 孙媒婆拍着胸脯,“金凤那丫头啊,心里头装着你们家铁柱呢!要不然,她能打听出你家住哪儿?能亲自找上门?这事啊,包在俺身上!俺再跑一趟柳树屯!”
这一次,顺风顺水!孙媒婆带回来的准信儿:柳家没意见!柳金凤姑娘——点头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快得像一阵风。换庚帖,过小定,送彩礼…虽然俺家不富裕,但爹娘掏空了家底,又借了点,也置办得风风光光、体体面面,没让柳家挑出半点理儿。柳金凤她爹是个爽快人,看中的就是俺这手木匠手艺和老实本分的性子,彩礼啥的也没多要。
转过年来,正月十八,黄道吉日。
俺张铁柱,十里八乡有名的“木疙瘩”,终于把柳树屯响戏班子的台柱子、人送外号“小金凤”的柳金凤,娶回了家!
那天,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俺穿着崭新的蓝布长衫(别扭得要命),胸前戴着大红花,骑着高头大马(其实是借来的骡子),领着花轿,走在回村的路上。听着轿子里隐约传出的啜泣声(后来媳妇说那是装的),俺这心里头,跟喝了二斤蜂蜜似的,甜得发齁!感觉脚底下踩的都是棉花!
洞房花烛夜,掀开红盖头。灯光下,柳金凤穿着大红嫁衣,描着精致的眉眼,比任何时候都好看!她含羞带怯地瞪了俺一眼,那眼神,能把人的魂儿勾走。
俺傻呵呵地笑着,搓着手,不知道该说啥。
她看着俺的傻样,“噗嗤”一声又笑了,伸出那根让俺又爱又怕的纤纤玉指,轻轻戳了戳俺的脑门:
“瞧你那傻样!木头疙瘩!”
婚后的小日子,美得跟掉进了蜜罐子里似的。
柳金凤嫁过来后,不再跟着响戏班子四处跑了。她性子泼辣爽利,家里家外一把手。把俺那乱糟糟的家收拾得窗明几净,井井有条。对俺爹娘也孝顺,一口一个“爹”“娘”,叫得二老眉开眼笑。她的手也巧,烧得一手好菜,把俺这个以前吃猪食都觉得香的“木疙瘩”,愣是喂胖了一圈。晚上收了工,她有时兴起,还会给俺唱上两段,那清亮亮的嗓子,在俺这小小的农家院里回荡,听得俺浑身舒坦,干活更有劲儿了。
俺这“木疙瘩”的名号,也慢慢变了味。以前是笑话俺笨、呆。现在呢?村里那些光棍汉、小媳妇们提起俺,那语气就变成了羡慕:“瞧人家张铁柱!娶了个天仙似的媳妇,还唱得一口好戏!真是傻人有傻福!祖坟冒青烟了!”
俺听了,心里美,脸上也带笑,干活更卖力了。俺得对得起媳妇,对得起这个家!
不过,俺心里头一直藏着一个疑问,像根小刺,时不时冒出来扎一下。俺总想弄明白:当年相亲那事,闹了那么大乌龙,她拧也拧了,气也撒了,最后咋就真愿意嫁给俺了呢?她心里头到底是咋想的?
每次俺忍不住,腆着脸凑过去问:“媳妇儿,当年…你真就…就愿意了?”
柳金凤准保立刻柳眉倒竖,俏脸一沉,二话不说,那熟悉的“九阴白骨爪”就精准地落在俺胳膊的软肉上,狠狠一拧!
“哎哟!疼疼疼!” 俺疼得直抽冷气。
“让你问!让你问!再问还拧!” 她凶巴巴地瞪着眼,可那眼底深处,分明藏着笑意。
吓得俺后面再也不敢问了。这“柳氏拧肉大法”的滋味,实在销魂!
后来,俺们有了第一个娃,是个大胖小子。有天晚上,俺搂着媳妇,看着怀里睡得香甜的儿子,脑子里灵光一闪,突然觉得不对劲!
俺猛地坐起来,盯着柳金凤:“不对!媳妇!俺想明白了!当年相亲那事,根本不是碰巧!是你!是你托人找的孙媒婆!是你让她去俺家说亲的!对不对?!”
柳金凤正拍着孩子,闻言手一顿,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俺,就是不说话。那眼神,亮晶晶的,带着点狡黠,带着点得意。
俺急得抓耳挠腮:“快说啊!是不是?”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伸出食指在唇边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俺别吵醒孩子。然后,她凑近俺耳边,压低声音,带着笑意说了一句:“你猜?”
俺:“……”
得!又是这句!俺这“木疙瘩”的脑子,这辈子是甭想琢磨透这“金凤凰”的心思了!
俺寻思着:俺没那个胆子也没那个门路去打听她,可她呢?心思重,胆子更大!指不定在哪个犄角旮旯早就把俺这“木疙瘩”的底细摸了个门儿清!然后主动出击,安排了那场“相亲”!这姑娘家的心思有多深?这行动力有多强?俺还在井边为她的惊鸿一瞥魂牵梦绕、自惭形秽的时候,人家已经悄没声地付诸行动,把俺这“木头疙瘩”给套牢了!
至于她到底是啥时候相中俺的?是俺把她从井里薅出来那一刻?还是她半夜钻错被窝,发现俺虽然光着腚但还算规矩没动手动脚?又或者是两者都有?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就像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里的波光,俺这“木疙瘩”,大概永远也看不透,想不明了。
窗外的秋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屋檐,滴滴答答。俺坐在堂屋门口的小板凳上,手里拿着块木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刻着个小玩意儿,准备给儿子玩。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屋里。
柳金凤正坐在炕沿上,一边轻轻地晃着摇篮,哄着刚吃饱的小儿子睡觉,一边小声地哼唱着不知名的乡间小调。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慵懒而温柔的韵味,像羽毛轻轻拂过心尖。
咿咿呀呀的哼唱声,和着窗外的雨声,在这小小的农家院里流淌。她偶尔抬起头,目光与俺相遇,嘴角便漾开一抹温柔的笑意,眼波流转,胜过这世间万千颜色。
举手投足间,是俺张铁柱这辈子都看不够的春色满堂。
咿呀出声时,是俺这“木疙瘩”心中,永远艳压群芳的天籁之音。
俺放下手里刻了一半的木头,看着屋里那个哼着歌谣、守着摇篮的身影,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管她啥时候相中的俺呢!反正现在,她是俺媳妇!是俺娃的娘!是俺张铁柱捧在手心里的金凤凰!这就够了!
来源:赵小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