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臭牛倌!你站远点!"她捂着鼻子,细眉微蹙,眼中带着城里人特有的傲气,一句话便让我手足无措。
牛倌日记
"臭牛倌!你站远点!"她捂着鼻子,细眉微蹙,眼中带着城里人特有的傲气,一句话便让我手足无措。
那一刻,我只觉得浑身的牛粪味似乎更浓了,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记耳光。
记得那是一九七五年的春天,阳光正好,天上飘着几朵白云,远处小山上的油菜花金黄一片。
我作为知青被分配到陕西一个叫大坪的小村庄插队,怀揣着改变农村面貌的热情与憧憬。
下乡前,母亲给我缝了一个绣着"志在四方"四个字的布包,那是我唯一的"行装",里面装着一本《毛主席语录》和几件换洗的衣服。
村支书王大伯,一个五十多岁、皮肤黝黑的庄稼汉,眼睛却格外明亮,看我这个上海来的"小白脸",瘦瘦弱弱的,不像能吃苦的样子,便给我安排了训牛的活计。
"牛这东西,看着老实,实则认人得很咧。"王大伯叼着旱烟袋,眯着眼睛说,"要有耐性,得一点一点来,不能心浮气躁。"
他边说边拍着我的肩膀,"小傅啊,我看你这娃子心细,眼神儿也沉稳,适合跟牛打交道。"
起初,我对这安排心存不满,甚至有些怨恨。
城里人到农村就想着干点"像样"的活,比如开拖拉机或者当会计,谁料到竟成了放牛娃,还是"臭牛倌"。
村里那头最倔的老黄牛,没人能驯服得了,王大伯偏偏把它交给我,说是"先从最难的开始,其他的就都不在话下了"。
那牛生得魁梧,浑身黄褐色,一对犄角又粗又长,眼睛里总透着一股子不服气,像是在嘲笑我这个城里人的不自量力。
"老黄,咱俩谁也别瞧不起谁,我是上海来的,你是陕北的牛,咱们都是自己的本事吃饭。"我盯着老黄的眼睛,认真地说。
从那天起,我开始了与牛的较量,也开始了我的插队生涯。
每天天不亮我就起床,摸黑去牛圈,给老黄刷毛、喂草、清理牛栏。
开始时,它对我极不友好,动不动就甩尾巴、用角顶我,我经常被撞得鼻青脸肿,衣服上总是沾满牛粪和泥土。
村里人见了,不是嗤笑就是摇头,"这城里娃,斗不过一头牛,还想扎根农村?怕是熬不过今年夏收咧!"
我没吭声,只是默默擦去嘴角的血迹,却在心里暗暗较劲。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我省吃俭用,用一个月的工分换了一本《牧牛指南》,那是我在县供销社偶然发现的珍宝。
"书到用时方恨少",那本发黄的小册子成了我的"圣经",每天晚上,我借着煤油灯的微光,一遍遍研读,在扉页上记满了心得。
夏日的午后,我常坐在河边的大榆树下,一手拿着那本《牧牛指南》,一手轻抚老黄的额头,低声跟它说话。
"老黄,你看这天多蓝,云多白,咱们陕北的风景多美啊。"我絮絮叨叨,说着上海的高楼,说着家乡的小弄堂,说着我为何来到这里。
慢慢地,它不再躁动不安,竟会安静地卧在我身旁,偶尔用湿漉漉的大眼睛看我一眼,鼻子里发出满足的哼哼声。
那种感觉,像是穿透了物种的隔阂,灵魂与灵魂的对话。
三个月后,老黄成了我的好伙伴,它拉犁时最稳,下地干活从不偷懒,甚至学会了听懂我的口哨指令。
我们一起在田间地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成了村里一道独特的风景。
"小傅啊,没看出来,你还真有两下子。"王大伯抽着旱烟,眼里满是赞许,"那老黄可是我们村出了名的'刺儿头',连我家老大都降不住它,你小子行啊!"
那年的麦收格外丰盛,我和老黄的功劳不小。
村里人不再叫我"上海仔",而是亲切地喊我"牛倌小傅",虽然还是带着"牛倌"二字,但已不再是嘲讽,而是一种认可。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渐渐习惯了农村的生活节奏,学会了插秧、锄草、打场,也学会了和村里人打交道。
唯一忘不了的,是那双含着轻蔑的眼睛,和那句"臭牛倌"。
那年冬天,大坪村来了几个城里医生支援,县里组织的"送医下乡"活动。
那天雪下得正大,我刚给老黄添完草料,正准备回知青点烤火,忽然听见村口有人喊叫。
原来是支援队的汽车陷在了雪地里,动弹不得。
我二话不说,牵着老黄去帮忙。
只见几个穿白大褂的城里人,正在车旁跺着脚,搓着手,一脸的无奈和焦急。
"让开点,我来!"我牵着老黄,示意他们退后。
老黄似乎明白我的意思,只见它低下头,用粗壮的脖子顶住卡在泥坑里的车头,一声低沉的吼叫,蹄子在地上使劲一蹬,竟然硬生生把那辆嘎斯汽车顶了出来。
"好样的!"我摸着老黄的脑袋,兴奋地喊道。
这时,从车上下来一个戴着白色毛线帽的姑娘,她摘下口罩,正是那个曾嘲笑我的人——李小燕,县医院派来的见习医生。
她惊讶地看着我,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到了老黄身上,又回到我脸上,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假装没认出她,拍拍老黄的背,准备离开。
"等一下!"她突然喊住我,"你...你是不是...那个..."
"小傅,牛倌小傅。"我平静地回答,故意没提起那天的事。
她脸上微微泛红,也许是因为寒冷,也许是因为尴尬,低声说了句"谢谢"。
从那天起,我依旧每天照料我的牛群,割草、打水、清理牛圈,与过去没什么两样。
唯一不同的是,我发现那个叫李小燕的城里姑娘,开始频繁出现在我放牛的路线上。
有时候,她会借口给村里孩子检查身体,恰好出现在我经过的小溪边。
有时候,她又会说要采集草药,偶遇在我常坐的大榆树下。
我假装没发现她的"巧合",依旧自顾自地干活,心里却像揣了只小兔子,砰砰直跳。
一次,老黄突然发高烧,卧在地上不肯起来,鼻子干得冒烟,眼睛也没了往日的神采。
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翻遍了《牧牛指南》也找不到对症的方子,只好跑去村里求助。
恰巧李小燕正在村里义診,听说后二话不说,拎着药箱就跟我来了牛圈。
她仔细检查了老黄的症状,从药箱里拿出一瓶青霉素和几包中草药,一边配药一边叮嘱我怎么喂服。
"这牛很重要吗?"她轻声问我。
"它不只是一头牛,它是我的朋友,是我在这陌生村子里唯一的知己。"我认真地回答。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递给我一个小本子,"这是我整理的一些常见牲畜疾病的防治方法,你可以参考。"
那本小册子工工整整地写满了各种病症和对应的处理方法,最后一页还画了几幅简单的针灸示意图,字迹娟秀,一看就是花了不少心思。
我彻夜未眠,一手抚摸着老黄的头,一手按照小册子上的方法,用草药敷它的腿,时不时给它喂一口温水。
不知何时,李小燕悄悄来了,二话不说帮我一起照顾老黄,那一夜,我们肩并肩坐在牛圈里,说了很多很多话。
"傅同志,你变了。"她轻声说,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变成臭牛倌了?"我半开玩笑地问。
她摇摇头,认真地说:"不,變成了一个真正懂得付出和关怀的人。"
"牛不会说谎,它认可你,说明你是真心实意。"我只是笑笑,心里却荡起一丝涟漪,仿佛春风吹皱了一池春水。
老黄终于挺过来了,它恢复得很快,不到一周就能下地干活了。
随后的日子,我和李小燕渐渐熟络起来。
她会在医疗队休息的日子,特意来找我,帮我割草、打水,有时还会带些小点心,说是犒劳我的辛苦。
她喜欢听我讲牛的故事,讲老黄是如何从一头倔牛变成村里最好的耕牛;我喜欢看她认真的侧脸,喜欢听她讲城里的见闻和医学知识。
春种、夏耘、秋收、冬藏,一年四季都有忙不完的农活。
我用从牛那里学来的耐心和细致,开始研究如何提高耕作效率。
那时的农村,人拉车、牛拉犁,样样靠人力和畜力,效率低下。
我留意到老黄拉犁时的一些习惯——它总是先慢慢试探土地的松软度,然后才用力,这样既省力又高效。
于是我根据这一发现,改良了犁的角度和深度,并在村里推广开来。
令人惊喜的是,这个小小的改动,让耕地的效率提高了近三成,村里的产量也随之增加。
王大伯喜出望外,专门在生产队会议上表扬了我:"小傅这娃子,就是有股子钻劲儿,连牛都能研究出门道来,难得,真难得!"
村里人不再叫我"上海知青",而是亲切地喊我"小傅",眼神里多了几分尊敬。
李小燕每次看到村民这样称呼我,眼里都闪烁着欣赏的光芒。
然而好景不长,她的支援期限快到了,即将回城。
临走前一晚,我们坐在村口的大榆树下,看着满天繁星。
"小傅,我爹娘不同意。"她突然说,眼里含着泪光,"他们说我怎么能嫁给一个牛倌,说我这是自毁前程。"
我沉默片刻,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说不清是哪种滋味更浓些。
"那就让我不只是个牛倌。"我回答,声音坚定得连自己都吃了一惊。
我从怀里掏出那本已经翻得起毛边的《牧牛指南》,又拿出她送我的小册子,两本书页泛黄,却像是我的全部家当。
"我会证明给你,也给你的家人看,一个牛倌也可以有自己的价值。"我说。
她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握住了我的手,那一刻,满天星光似乎都落在了我们的掌心。
第二天,她随医疗队回城了,留下一封信和一枚别在我衣领上的小小红星。
"这是我护士徽章上的红星,希望它能带给你勇气和力量。我会等你。"信上如是写道。
从那天起,我更加努力地工作,不再只是照顾牛群,而是开始研究如何利用牛的力量改善农业生产。
凭借着与牛相处积累的经验,我提出了改良耕作方式的建议:根据不同地块的土质选择不同的耕深和播种方法,合理安排牛力使用时间,避开牛的疲劳期。
这些建议被公社采纳,大坪村的耕种效率大大提高,成为了周边村庄学习的榜样。
王大伯更是将我视为得力助手,常常请我参加村里的决策会议,征求我的意见。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写了无数封信给李小燕,寄去我的思念,也汇报我的进步。
她的回信总是准时到达,字里行间满是鼓励和期盼,那枚红星别针成了我睡前必看的宝贝,仿佛看着它,就能看到她的笑脸。
第二年秋收后,一个意外的消息传来——李小燕的父母要来大坪村看望我。
这可把我紧张坏了,四处借来干净的衣服,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还特意给老黄洗了个澡,用了半天功夫才把它刷得油光水亮。
李父是县医院的骨科医生,个头不高但气场强大,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
李母则是中学语文教师,举止温婉,说话字正腔圆,一看就是饱读诗书的知识分子。
他们惊讶地看到,那个被女儿口中称为"很特别的牛倌"居然已经成了村里的骨干,连倔强的老黄牛都对他言听计从。
午饭是在王大伯家吃的,桌上难得地摆了几个硬菜——红烧肉、清蒸鲤鱼和一盘炒鸡蛋,这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已经是高规格的待客标准了。
"李医生,您女儿和我们小傅,那是郎才女貌啊!"王大伯端起白酒,笑呵呵地说,"这娃子在我们村可是宝贝疙瘩,别看年轻,点子多,主意正,把我们村的牛都管得服服帖帖的,产量年年攀高峰呢!"
李父沉默不语,只是定定地看着我,眼神既严肃又复杂。
饭后,我带他们去田间地头转转,正好老黄在那儿犁地。
"人与牛,看似简单,却是一门学问。"我对李父说,"耐心和真心,对牛如此,对人亦然。牛若不服,你急不得,打不得,只能用心去感化;人若有隔阂,也是一样,得讲究方式方法,以诚相待。"
李父认真听着,不时点头,眼中的冰冷逐渐融化。
回村的路上,我们路过一片麦田,金黄的麦浪在夕阳下翻滚,远处山坡上的老柿子树红得像一团火。
"这里的景色真美。"李母突然感叹道。
"是啊,大坪村虽然偏僻,但山清水秀,土地肥沃,是个适合安家的好地方。"我由衷地说。
"你真的愿意留在这里?"李父突然问我。
"我是知青,注定要回城的。"我老实回答,"但无论在哪里,我都会记得在这里学到的东西——踏实做事,真心待人。"
李父深深看了我一眼,拍了拍我的肩膀,没再说什么。
送走李家父母后,我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他们对我的印象如何,是否会同意女儿的选择。
两周后,李小燕寄来一封信,里面夹着一张全家福照片,背面写着:"爹娘同意了,他们说你虽是牛倌,却有大志向,认定你了!"
看到这消息,我高兴得一蹦三尺高,连老黄都被我的欢呼声吓了一跳,疑惑地看着我。
"老伙计,我要成家了!"我抱着老黄的脖子,激动地说。
三年插队期满,我即将返回城市。
临行前,王大伯拉着我的手,眼圈发红:"小傅啊,你是个好娃子,大坪村舍不得你走啊!"
村民们送了我一头小黄牛犊,说是老黄的儿子,让我带回城里养着,别忘了大坪村。
我哭笑不得,只好婉拒了这份厚礼,但答应会经常回来看他们。
离开那天,天气晴朗,阳光明媚,仿佛是大自然的祝福。
我带着小燕,带着这三年的记忆,踏上了回城的路。
老黄一路跟着我们走到村口,久久不愿回头,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里,似乎盛满了不舍。
我蹲下身,抱住它粗壮的脖子,低声说:"老伙计,谢谢你,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我,也不会有我和小燕的缘分。"
老黄似乎听懂了我的话,用舌头舔了舔我的手,发出低沉的"哞哞"声,像是在道别,也像是在祝福。
风吹过麦田,掀起金色的波浪,那是属于七十年代的青春印记,埋藏在我和小燕的记忆深处。
回到上海后,我凭借在农村积累的经验,考入了农业大学,专攻畜牧兽医;小燕则继续她的医学之路,成了一名儿科医生。
每年春节,我们都会回大坪村看望乡亲们,看望那头忠实的老黄牛。
直到老黄离世那年,我才真正体会到失去一个老朋友的痛楚,我和小燕在它的牛圈旁种下一棵小榆树,希望它的灵魂能在树下安息。
如今,我们的儿子已经长大,每当他问起我和他妈妈的故事,我总会从那句"臭牛倌"开始讲起,讲述那段被牛见证的爱情,那段永远留在大坪村土地上的青春记忆。
一段与牛结缘,因牛成全的姻缘,在岁月的长河里,如同那棵榆树,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枝繁叶茂,见证着时代的变迁和我们不变的乡土情怀。
来源:恋过的美丽风景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