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最近这几天,聂圣哲开骂董宇辉的一段视频火了,起因是董宇辉在某次受邀作秀的直播带货时引用了北宋张载的“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说再多““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都赶不上一句”为国王立法“。
最近这几天,聂圣哲开骂董宇辉的一段视频火了,起因是董宇辉在某次受邀作秀的直播带货时引用了北宋张载的“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个引用搞得聂老师不太高兴,他说这不就是宏大叙事、甚至官迷哲学么?你董宇辉,那么大的流量,不见你对公共事件作有什么发声,就在这儿瞎引用这种名言警句,跟小学生抄明眼人名言一样,把文化降维成了自己博取流量、捞钱,实现商业成功的工具,居然还有脸搞得这么文邹邹的?真是让人觉得恶心。
可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事儿骂着骂着,也连带着骂到了横渠四句上。我的朋友大生刘蟾对此不是很高兴,我看他发了视频,为横渠四句开解,大意是说董该不该骂放在一边,张载的横渠四句本身是没问题的。因为北宋初年的士大夫普遍崇尚“思不出位”——什么天下大事,社会公平正义,我都不管,我就做好我的官就可以了。那才是真正的官迷哲学。张载的“横渠四句”相比这个“思不出位”已经算是进步了。
大生这么说,当然也有他的道理,但我觉得大生也没把话讲完:北宋初年士大夫那种普遍的“思不出位”的风气,它又是怎么来的呢?又是为什么其实有问题的“横渠四句”相比于当时的风气已经算是一种进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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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提到“思不出位”,我总本能的想到一个人,那就是冯道。
你去看欧阳修编纂的《新五代史》,欧阳修骂的最狠的就是这个冯道。因为冯道身处的五代十国,是中国历史上改朝换代最频繁的时期,他一生所事五朝(唐、晋、汉、周、契丹)、十帝(唐庄宗、明宗、闵帝、末帝,晋高祖、出帝,汉高祖、隐帝,周太祖、世宗,辽太宗耶律德光),一直做到宰相,却是个“乱世不倒翁”,哪个皇帝来了他都帮人家做事,就干好自己的官,什么守节殉难,从来都跟冯道无关。
这算是够“思不出位”了吧?欧阳修也这么觉得,他说冯道你这个老头,天下板荡、王朝倾覆,你怎么不守节赴死啊?就算你惜命,你也可以跑到深山里隐居起来么!你当官不主持正义,国难不慷慨殉难。你还自号长乐老?长乐个屁。——“今道尊宠则冠三师,权任则首诸相,国存则依违拱默,窃位素餐,国亡则图全苟免,迎谒劝进。君则兴亡接踵,道则富贵自如,兹乃奸臣之尤,安得与他人为比哉!”这骂的够狠了吧。精致利己,思不出位。宋以后理学确立主导地位,这就是后世对冯道的总体认知。
可是后来我看《旧五代史》,读到另一个故事,却对这个冯道产生了一丝同情,甚至崇敬——说五代乱世的时候冯道作随军书记,当时骄兵悍将军纪都极差,每到一地必然抢掠,不仅抢民财,而且奸淫妇女,玩腻了以后往往就杀掉。但冯道从来不利用自己手上的职权干这种事。有些将士出于的冯道的“尊敬”,说也送个美女给先生您,一起乐呵乐呵呗。冯道都说不要,有时实在退却不掉,冯道就收下了,但收下了以后从来不碰这可怜的女子,把她悄悄养在别帐里,暗中寻访她的家人是否还在世,还在就把姑娘给人家送回去。
不仅如此,冯道早年“为人能自刻苦为俭约”,在随军当书记时,住在草棚中,连床和卧具都不用,睡在草上;他发了俸禄就与随从、仆人一起花,与他们吃一样的伙食,毫不在意。兵荒马乱,有百姓抛下田地去逃难,他就安排人在夜里悄悄替人家打理田地,主人回来以后登门致谢,冯道说这没什么,你们安心生活……
所以你看对冯道这个人评价,越追溯回宋初(理学兴起之前)反而就越高,《旧五代史》就盛赞“道之履行,郁然有古人之风;道之宇量,深得大臣之体。”
为什么对同一个人评价差距这么大呢?
因为宋初的人经历过那个不堪回首的动乱年代,他们知道冯道是在什么样的王八蛋乱世里爬出来的。
那个时候,军阀、兵痞遍地走,老百姓别说财产、性命都是练到下的韭菜,说割就割。你身为一个知识分子士大夫,你像张载、欧阳修所主张的那样凛然不屈、慷慨守节——还没等你发出第一声呼喊呢,你就已经被那帮禽兽祭了他们的屠刀了,历史的车轮从你微小的身躯上无情的碾过,你甚至不配发出半点声音。
请问在那样的乱世里,一个知识分子,不像冯道那样忍辱苟全,不养成谨小慎微、思不出位的生存哲学,能行么?欧阳修说你看不惯可以跑啊!跑到山里活下去——是的,作为中上之家的士大夫,你自己是可以这样活下来,但有良知的知识分子都跑到山里去了,苍生百姓就交给那帮军阀兵痞么?这种隐士,和冯道这样忍辱苟活的同时,尽量还在力所能及的时候小心的做一点善事,帮时代守住良知底线的人相比,究竟哪一个才更成全了知识分子的气节与责任呢?
是的,张载的横渠四句确实终结了士大夫“思不出位”的风气,虽有宏大叙事之嫌,但强调了知识分子当有的道义担当。但,张载能说这话,其实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宋太祖赵匡胤帮宋朝定了一个“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者”的规矩,也就是说,宋朝是中国两千年帝制历史上唯一一次“铁树开花”,好歹稍微尊重了一下(部分人)言论自由的时代。放在五代乱世之后,那更是颇为难得的“思想的春天”“士大夫的春天”,于是,生活在春天里的张载才说出了横渠四句,欧阳修才不理解冯道,故事其实是应该这样讲的。
可是,我们依然要承认,北宋虽然是难得的“知识分子春天”,但这个回暖其实也是非常不彻底的,因为宋太祖那个“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者”的规矩,是秘不外宣的家法,是只给自己子孙看的私约。北宋的皇帝虽然大多谨守着这条规矩,但他们从来没把这条“太祖遗训”公之于众,每代皇帝继任,还都必须由一个不识字的小太监领着他单独去看这个家法。
为什么呢?因为宋朝的皇帝,终究还是不想把这条“私约”变成“公约”。让士大夫以及天下人有了一条可以制约皇权的、带有宪法色彩的“共同的底线”。
于是非常可惜,古代中国在哪怕它最开明的朝代,也终究没有迈出这一步。这就导致了后世的皇帝(比如杀上书言事者的宋高宗赵构),想把这条规矩废了的时候,也就废了。谁也没法说什么。于是治世终结,与五代极为相似的乱世再度开始。
正是因为这个春天的不彻底,所以张载在这个春天里咏叹出的横渠四句,其实也是个半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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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妨分析一下横渠四句:
什么叫“为天地立心”呢?天地,指的就是自然万物,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自然的运行是可以残酷而无规矩,而心是人才拥有的,人的行为要受心的支配,有道德和伦理的底线。所以张载这句话,隐含的意思其实是自然要以人为中心,人的权利超越自然的一切法则。什么弱肉强食、黑暗森林,都不能以其为借口去侵害人的权利。这就是人文主义的萌芽。
但很可惜,这个意思仅仅是隐藏在“为天地立心”这句话里,张载没有把它彻底说出来(甚至更可能也没有清晰的意识到),而早张载一千年,古罗马的西塞罗,在阐述他的自然法理论的时候,就已经清晰的提出了:人的生命权、自由权、财产权等等自然权利超越一切普遍的法则,罗马帝国的任何法律都不能以违背和侵害这些权利为前提,否则就是恶法,而恶法非法。
你说,与西塞罗相比,张载是不是说的太晚太含蓄了?
后面的“为生民立命”,其实说的也是同样一个意思——五代十国的乱世实在是太惨了,老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甭说财产权、生命权都没保证,所以张载说我们读书人有责任要“为生民立命”——保证让他们有底气活下去。这个理想也很好,但还是那个问题:话没说清楚,你到底要怎么立?圣天子在朝还好说,万一出个糊涂皇帝,你就免冠叩首、以头抢地、搞什么“文死谏”么?人家就是不听,你又能怎么办?
所以儒家士大夫“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理想固然很好,可是,第一,他们想的不够清晰。第二,他们手中也没有刚性的法律武器,可以保障这种理想的实现。
而后面的“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站在张载生活的那个年代去理解,它之所以能引起那么多读书人的共鸣、进而带火了理学,其实无非是因为含蓄的说出了一种大众的普遍心愿——经历过了五代十国的噩梦乱世,看惯了冯道们和百姓们苟且偷生、谨小慎微、思不出位。人们受够了。希望这种苦难不再来,希望历史已经犯过的错误,不要再犯。所以要把“圣人”的“绝学”继承下来,以开“万世太平”。
可是还是那个问题——愿望是好的,可行方案是没有的。
张载、程颐这些理学家,估计也认识到了古代中国治乱循环的罪魁祸首就是不受约束的皇权。但他们给出的“开太平”思路,是想通过“圣人绝学”的道德教化,约束住皇帝。让他们自我克制。
可问题就在于,“圣人绝学”这种道德教化实在是太软了,而古代中国的皇权太刚性了、太绝对了、太随意了。所以理学和皇权博弈了半天,到头来非但没约束住皇权,反而自己都被皇权收编了,到了清代,更出了乾隆这种垄断“圣人绝学”解释权的“十全老人”。
所以横渠四句的发心也许很美好,但话不敢说清楚,搞到最后,也就是搞了个笑话。
横渠四局之后两百多年,在英格兰的兰尼米德平原上,“无地王”约翰在一众大小贵族的“规劝”下被迫签署了《大宪章》,英格兰的这帮贵族发心和横渠先生其实是一样的——就是觉得他们的国王实在是太没规矩了,从今往后,得定些原则,让国王遵守。
而当时的英格兰贵族,显然都没张载有学问,说不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么文邹邹的话,所以他们就直说了——“为国王定法律”。让王在法律下,让权力在笼子里。
可讽刺的是,恰恰是因为这帮英格兰贵族的“没文化直说”,反而找到了能“为万世开太平”的有效路径。
于是这一句,就胜过了横渠那四句。
说再多““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都赶不上一句”为国王立法“。
当然,我们也不好过度责怪张载,毕竟,如前所述,张载能把话说到什么份上,归根结底取决于宋太祖给士大夫多温暖的春天。在“不杀士大夫和上书言事者”还只是皇家内部的“私约家法”的情况下,张载就算是悟出了西塞罗的那些道理,他也不敢直说。只能这么绕来绕去的打“曲棍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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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根结底,知识分子是孱弱的,在这片土地上尤其孱弱。批判的武器从没抵的上武器的批判。像冯道,像张载,甭管口气上是怂是大,他们从来总是被时代所改变、所裹挟,而极少真的改变过时代。
或者,正如王小波先生所说,知识分子最怕碰上不讲理的时代,一旦时代不讲理起来,知识分子再聪明再有良知和操守,最好也就只能做个明哲保身、思不出位、力所能及救救落难姑娘的冯道。至于张载,他毫无疑问碰上了中国古代历史上最优待知识分子的时代,但那个时代到底算不算讲理呢?……讲一半吧。所以张载也就只能讲那一半能讲出的理。
这就是我对横渠四句的理解——我觉得它是一段好话,但没把道理讲透,有点可惜。至于后世宋明理学,非但没从这四句启蒙里“再出发”,反而往回不断抽抽,甚至扭曲。这不是人家张载的责任,对不对?
至于董宇辉老师么——说实话,我还是觉得聂圣哲老师也批评错了。
我觉得,董宇辉老师从来就不是“知识分子”,人家也不想当知识分子,人家本来就是个原来新东方教英语的,想攒钱在北京买房娶媳妇,升斗小民的愿望而已,后来英语教不了,被迫转行直播带货,意外成了风口飞猪,人家现在就想的就是多煽煽情、多挣点钱。这无可厚非吧?再说了,聂老师不是推崇商业精神么?现在真碰上个商人了,这是人家的选择,要尊重。
真的,没什么,你说我们这些人,倒是自居知识分子,但我这么天天苦哈哈的码字,难道目的之一不也为了挣钱糊口么?
至于他解读的那“横渠四句”,我看过,当然确属心灵鸡汤、瞎解释,但凡有点真文化的人听了反胃很正常。但这是人家写稿团队的问题,再说人家的受众就爱看的就是这个心灵鸡汤,就接受“文化的庸俗化解读”,你又能怎么着呢?
照我的理解,董宇辉老师读横渠四句,不是知识分子自述情怀,而属于表演艺术的范畴——人家表演的是诗朗诵,而不是说自己真有这个理想。这就类似郭德纲老爷子天天编排于谦老师的父亲王老爷子,你也不会真当人家是“蒙古国海军司令”啊,对不对?
直播带货么、娱乐么、一说一乐得了,这年头,较真不了的事儿太多了,你跟这种就为挣点钱的表演艺术家,较什么真啊?
穷达皆由命,何劳发叹声。
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
来源:海边的西塞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