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你小周,真要去掺和那事?袁家湾跟松树坳的纠纷,年年有,今年格外凶。"陈队长抽着大前门烟,眯着眼睛看我,烟雾在他皱纹密布的脸上缭绕。
"你小周,真要去掺和那事?袁家湾跟松树坳的纠纷,年年有,今年格外凶。"陈队长抽着大前门烟,眯着眼睛看我,烟雾在他皱纹密布的脸上缭绕。
"我就去看看,总不能眼睁睁看乡亲们打起来。"我拍了拍挎包,里面装着刚发的分配函。
陈队长叹了口气:"农校毕业生,宝贝疙瘩啊,别去自找麻烦。"
一九八零年七月,改革的春风刚刚吹进华北平原的这个小县城,人们的脸上还带着文革后的茫然与期待。纯净的天空下,麦子黄了一茬又一茬,仿佛在等待什么新鲜事物的到来。
我叫周立民,是石门村第一个考上农校的孩子。那会儿,能考上中专就是村里的香饽饽,更何况是省里的农业学校。
父亲是村里的老农,腿有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的,但种地的手艺没得说。"立民,咱农民的孩子,就得学点实在本事。"父亲常这么对我说,他的手粗糙得像地里的砂石。
三年寒窗,我学的是良种培育和农田水利,整日捧着《农作物栽培学》做梦,梦想着回乡改变家乡面貌。分配函上写着"石门公社农技站技术员",父亲看了连连点头,在煤油灯下摩挲着那张薄薄的纸,眼里闪着泪光。
"立民有出息了,这可是铁饭碗啊!"母亲把压箱底的白面拿出来,蒸了一锅又大又软的馒头。
只是那个周末回家,路过袁家湾时,我看见两村的社员扛着锄头、镰刀对峙,场面剑拔弩张。原来是为一段地界纠纷,两村争执了几十年的老问题又起了火苗。
恍惚间,我想起了农校恩师李教授常说的话:"农民不是缺技术,是缺公道;土地不是缺肥料,是缺理性。"那一刻,三年所学如泉涌般涌上心头。
"都住手!"我不知哪来的勇气,挤进人群,站到了两伙人中间,"打起来,谁都没好处,最后还不是得按规矩办?"
袁家湾的老黄头子"呸"了一声:"你算老几?我们袁家湾的地,世世代代就是这个界!"
松树坳的刘铁柱也不甘示弱:"放屁!我爷爷那辈就说过,沟东边都是我们的!"
我深吸一口气,从挎包里拿出农校发的测量小工具:"大伯们,咱讲科学,量一量不就清楚了?再说,这地闹不好要打官司的,到时公社来人量,也是这么量。"
那天,正午的太阳烤得田埂冒烟,我站在争议的三亩薄地间,汗如雨下,一寸一寸地丈量着。最后,我提出了一个轮耕方案,按年轮流耕种,两家都不吃亏。
"后生见识不错。"老黄头子收起了怒气,拍了拍我的肩膀。
刘铁柱也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这办法行,可得写在纸上,立字据。"
我就用挎包里带的作业本,写下了简单的协议,让两村的老人按了手印。一场械斗,就这么化解了。
许是这事传到了公社马书记耳中。报到那天,他把我叫进办公室,屋里弥漫着浓浓的烟味和公文袋的纸张气息。
"周立民同志,听说你在袁家湾和松树坳之间做了好事啊?"马书记摘下老花镜,和蔼地看着我。
"没什么,就是用学校教的丈量方法,解决了点小纠纷。"我有些局促地回答。
"好啊,这正是我们需要的人才。"马书记拍了拍桌上的文件,"你的分配有变化。咱们公社正缺调解员,你就先别进农技站了。"
我一时语塞,心里闪过失落。农技站是我的梦想,可以用所学改变家乡农业。
"别担心,你的农业知识不会浪费。"马书记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调解工作看似简单,实则需要智慧和技术。一个好的调解员,能为公社节省多少不必要的麻烦啊!"
就这样,我成了公社专职调解员,每月二十八块五的工资,一身灰色中山装,挎个帆布包,走村串户,成了公社的"和事佬"。
初来乍到,状况百出。有次去调解婆媳纠纷,婆婆直接把门关了,隔着门喊:"小毛头懂什么?回去吃奶去吧!"
我没生气,在门口蹲了大半天,跟老人讲起我在农校学的新农法,如何种出更多粮食,如何养猪省料。老人家慢慢被勾起了兴趣,开了门,婆媳矛盾也随之调解开了。
慢慢地,我摸索出了一套方法。遇到土地纠纷,我用学来的丈量技术;遇到水利矛盾,我用学来的水利分配原理;遇到家庭纠纷,我就搬出政策法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公社大院里,常有干部笑着跟我打招呼:"周和事来了!"这称呼,不知不觉变成了我的另一个名字。
可事情并非一帆风顺。石门村的老支书李根生,一个六十出头的老党员,处处与我作对。村里大小事情从不知会我,调解会上总是冷眼旁观,甚至暗地里散布言论说我是"嫩雏儿"、"纸上谈兵"。
一次村民大会上,我提出改良水稻种植方法,李根生当众反驳:"你那些书本上的东西,能当饭吃?祖祖辈辈都这么种,难道还不如你这黄口小儿?"
那一刻,我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如同被人扇了一记耳光。
回到家,我闷闷不乐。母亲见状,叹了口气,放下缝补的衣服,把一壶粗茶倒进搪瓷杯:"立民,这事啊,说来话长。"
煤油灯下,母亲的脸上阴影斑驳:"你爹当年跟老李家有过节,这是记在心里的仇啊。"
原来,父亲年轻时为救李根生的儿子李小满,自己落下了腿疾。那是在六九年的一场洪水中,李小满被冲走,父亲奋不顾身跳进湍急的河水里,把孩子救了上来,自己却被冲到下游,腿撞在石头上落下了残疾。
"可李家不领情,反说是你爹多管闲事,坏了他们李家后代的造化。"母亲咬着牙,眼里含着泪光,"说什么李小满命中注定要经这一劫,你爹救了反而折了他的福气。封建迷信!"
听罢,我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怪不得李根生看我的眼神总是那么复杂,又像恨又像怕,原来这些都是陈年往事的余波啊。
"娘,那李小满后来怎样了?"我忍不住问。
"听说考上了南京的大学,好多年没回来了。"母亲叹了口气,"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第二天一早,我刚打开院门,就听见村里的广播喇叭响起来:"紧急通知,紧急通知!大库水位上涨,随时可能漏水,请各生产队立即组织人员前往加固!"
顾不上多想,我抓起家里的铁锹就往村外跑。大库是我们几个村共用的水库,一旦垮坝,后果不堪设想。
雨下得很大,道路泥泞不堪。到了水库,已经有不少人在那里忙活,扛着沙袋,铺设草垫。李根生站在人群中央,浑身湿透,正指挥着村民加固坝体。
"那边!那边漏了!"有人大喊。
我跑过去一看,果然看见坝下渗水,情况危急。"快,把编织袋铺上去,再加固一层石块!"我大声喊道。
李根生瞥了我一眼,没说话,但按我说的做了。
一整夜,我们在大雨中并肩苦干,浑身泥水,筋疲力尽。天亮时分,雨停了,水库也终于稳定下来。
"小周,抽根烟。"李根生递给我一支皱巴巴的香烟,自己也点上一支。
我接过来,虽然不会抽,但还是笨拙地点上了,呛得直咳嗽。
李根生笑了,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对我笑:"看把你能的,连烟都不会抽。"
"李支书,我爹的事,我娘都告诉我了。"我鼓起勇气直接说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现在是为大家做事,不是吗?"
李根生沉默了一会,眼神复杂地看着远处的村庄:"你爹是条汉子,我这些年心里过不去。小满他……他一直不理解我为什么对你爹有意见。"
"李支书,我们重新开始,成吗?"我伸出手。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握住了我的手:"好,重新开始。"
从那以后,我和李根生的关系有了微妙的变化。他开始在村里给我支持,调解工作也越发顺利。他经验丰富,我学识新鲜,一老一少配合,村里的纠纷少了,集体产量上去了。
八二年春天,我接到了一个棘手的案子。公社两个大队因为一条灌溉渠的使用权闹得不可开交,眼看就要影响春耕。
我和李根生一起去现场看了又看,量了又量,最后提出了一个轮流用水、共同维护的方案。李根生在一旁补充:"咱们再成立个用水小组,两边各出代表,有事好商量。"
两个大队的干部半信半疑地接受了方案。没想到当年夏收,两边的产量都提高了一成多。从此这个方案在公社推广开来,许多水利纠纷迎刃而解。
马书记把我叫到办公室,破天荒地泡了杯西湖龙井:"周立民,你小子干得不错啊!公社准备推荐你去县里开会,介绍经验呢。"
回家后,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父亲。他正在院子里编草鞋,听了只是淡淡地点点头:"做好自己的事就行,别贪图虚名。"
父亲虽然话不多,但对我的教导都深入骨髓。他常说:"做人要直,做事要实,做工要细。"这些朴素的道理,成了我工作的准则。
八三年,公社改乡镇,我被留用,继续做调解工作。每到周末,我就回家帮父母干农活,挑水、喂猪、锄地,样样不落。
"立民,你现在是干部了,这些活就不用干了吧?"村里人见了我总这么说。
我笑着摇头:"我是农民的儿子,不干活手痒。"
最难忘的是八五年那场突如其来的洪水。连日暴雨,河水猛涨,眼看就要漫过堤坝。我和李根生日夜守在河边,组织村民加高堤坝,筑起一道人墙守住了全村的希望。
那段日子,母亲总是熬夜等我,灯光下她的白发格外刺眼:"立民,你是好样的,比你爹还要强。你爹那会儿救了一个人,你这是救了全村啊。"
洪水过后,我开始琢磨怎么从根本上解决防洪问题。经过多方考察和请教,我提出了在上游修建小型拦水坝的建议。李根生全力支持,带着我跑县里、找关系,终于争取到了项目资金。
施工期间,我每天都在工地,和工人们一起搬石头、和水泥。李根生也常来看望,虽然年纪大了,但精神矍铄:"小周,这工程要是成了,咱们村再也不怕水患了。"
八六年春天,拦水坝竣工了。我和李根生站在坝顶,看着平静的水面,心里满是成就感。
"李支书,您还记得当年我父亲救李小满的事吗?"我忍不住问道。
李根生沉默了一会:"记得,怎么会忘。我那会儿糊涂,被一些封建思想牵着鼻子走。后来小满大学毕业,回来看我,说他能有今天,全靠你爹救命之恩。他问我为啥对你爹那态度,我……我无地自容啊。"
"小满现在在哪儿?"我好奇地问。
"在省城医院当医生呢,就是工作忙,难得回来。"李根生的眼里闪着骄傲的光,"他说等再过几年,要回咱们县医院工作,报答乡亲们的养育之恩。"
这番话让我心头一热:"李支书,您看,这就是善有善报啊。我爹救了小满,小满现在又能救更多人。"
李根生点点头,眼角有些湿润:"是啊,善有善报。你爹是好人,你也是。"
八七年,我接到了一个特殊的任务——调解袁家湾和松树坳之间新起的纠纷。那个轮耕协议到期了,两村又因为一些细节问题闹起来了。
回到七年前的纠纷现场,我感慨万千。这一次,我不再是那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而是有着丰富经验的调解员了。
我找来双方村民代表,坐在田埂上开起了调解会。令我意外的是,老黄头子和刘铁柱都主动站出来,回忆起七年前的事:"那时候周调解员刚毕业,就能想出好办法,这次我们相信他!"
最终,我们不仅延续了轮耕协议,还达成了更紧密的合作——联合开展农田基本建设,共同使用新购置的抽水机。
十年弹指一挥间。九零年冬,我从县里开会回来,听说李根生病倒了。我立刻背着一袋橘子去看他。
李家的小院收拾得干净整洁,屋里贴着新对联,电视机上摆着李小满一家三口的合影。李根生躺在炕上,精神还好,但明显消瘦了不少。
"小周来了。"他挣扎着要起身。
"别动别动,您好好躺着。"我连忙按住他,把橘子放在床头柜上,"听说您病了,特意来看看。"
"老毛病了,不碍事。"李根生咳嗽了两声,"倒是你,听说县里要提拔你当副乡长?"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还在商量阶段,没定下来呢。"
"那敢情好啊!"李根生眼睛一亮,"我就知道你小子有出息。你看看,当年我那些成见,多没道理啊。"
我们聊了许多,从村里的变化到国家的发展,从家长里短到天南地北。临走时,李根生拉住我的手:"小周,有件事我一直想说。你爹的腿,我找小满看过了,说是现在医学发达,或许能做手术改善。你要是不嫌弃,让小满给你爹看看?"
我眼眶一热,点点头:"好,太好了!李支书,谢谢您。"
九一年春节后,父亲在省城做了手术,虽然不能完全康复,但走路比之前稳当多了。他笑着对我说:"命运这东西,真是奇妙。当年我救了李家娃,现在李家娃救了我的腿。"
那年,我真的被提拔为副乡长,主管农业和水利。袁家湾和松树坳的土地上,水稻油菜轮作,产量节节攀升,两村的合作成为了全县的样板。
有记者来采访我,问我十年来最大的感受是什么。我想了想,说:"可能是懂得了一个道理——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归根结底是利益和情感的纠葛。解开这些纠葛,需要的不只是技术和方法,更需要真心和耐心。"
记者又问:"你曾经的梦想是做农技员,现在变成了乡干部,后悔吗?"
我摇摇头,望向远处那片金黄的麦田:"命运给了我一个更大的舞台,让我不只是改良一亩三分地,而是调和千家万户的矛盾。这样的改变,我心怀感激。"
十年后,当初械斗的两个村已经成了县里的友好示范点,引水工程把两村的田地连在了一起,麦浪翻滚,如同金色的海洋。老黄头子和刘铁柱早已成了好朋友,常在一起下象棋,谁赢了谁请客吃酒。
那年,李根生退休了,他握着我的手,眼里含着泪花:"周立民,你当初挺身而出,救的不只是两村的和气,也救了许多人的命运啊,包括我这个老顽固。如果没有你,我可能一辈子都带着愧疚和成见活着。"
我站在村口的大槐树下,回望这十年走过的路。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个怀揣分配函的年轻人,他的命运因一次挺身而出而彻底改变,却在这改变中,成就了更多人的幸福。
一阵风吹过,槐花飘落,如同雪花般洁白。这大概就是我们这代人的宿命吧——在变革的年代里,一个小小的选择,便足以改变一生的轨迹,而这轨迹又与无数人的命运紧密相连,编织成时代的画卷。
农校毕业的那个夏天,我从未想过会走上这样一条路。但如今回望,我无怨无悔,只有满满的踏实与自豪。因为我知道,真正的英雄,不是轰轰烈烈的壮举,而是在平凡岗位上默默付出的坚守与担当。
在这个日新月异的年代里,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成为改变他人命运的英雄。而英雄之后,是无数个被点亮的生命,如星河般璀璨夺目。
来源:池塘静心观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