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透过斑驳的窗纸,大姑父又在伏案抄书,大姑小心翼翼地递上一杯茶。
知识的枷锁,爱的解脱
"大林,你睡了吗?"夜已深,我却见窗格里大姑家的灯还亮着。
透过斑驳的窗纸,大姑父又在伏案抄书,大姑小心翼翼地递上一杯茶。
那是1970年的春天,我十六岁,正值知青下乡前夕。
每当想起大姑和大姑父的故事,我的眼前就会浮现出那个物资匮乏却感情丰沛的年代。
我家与大姑家只隔着一条泥巴小巷,从小我就对这对"不般配"的夫妻充满好奇。
大姑李巧云,典型的农村姑娘,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全,小学只读到三年级就辍学了。
大姑父陈大林,却是省重点大学的中文系教授,专攻古典文学,满腹经纶。
村里人都说大姑"高攀"了,也有人说大姑父是"屈才",可他们的日子过得倒也和美。
那年头,我常去大姑家蹭饭。
大姑总会多蒸几个窝窝头,或者用红薯掺着面做成的发糕,香甜可口。
"吃吧,吃吧,瞧你瘦的。"大姑总笑眯眯地看着我狼吞虎咽。
每到这时,大姑父就会放下手中的书本,慈爱地望着大姑忙碌的身影,目光中满是温柔。
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大姑父的知识成了他的枷锁。
"臭老九",这是当时对知识分子的蔑称。
大姑父被下放到五七干校劳动改造,回来后就整日闷在家中。
每到夜深人静时,大姑父就会点亮那盏散发着煤油味的马灯,抄写《红楼梦》。
大姑则默默陪伴,递茶递水,从不打扰他。
有时她会小声问:"大林,这字念啥?"大姑父便耐心讲解,大姑听得入神,虽不识字,却把故事记在了心里。
"那个什么宝玉啊,是个痴情种子,可怜了那个林妹妹了。"大姑有时会这么感叹。
大姑父听了总是微微一笑:"巧云,你要是认识字,一定比我懂得多。"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大姑父渐渐消瘦,眼神却依然明亮。
1972年初,政策有所松动,"臭老九"也有了喘息的机会。
大姑父被允许重返讲台,那天早上,大姑特意蒸了鸡蛋羹给他补身子。
"早点回来,我熬小米粥等你。"大姑送他出门时叮嘱道。
我记得他第一天上课回来,天色已晚,满脸的沮丧,像霜打的茄子。
"怎么了?"大姑接过他的帆布包,关切地问。
"我、我、我讲不出来了..."大姑父吞吞吐吐,声音像破了的风箱。
原来,多年的批斗和惊惧,让他在面对学生时,竟语无伦次,他引以为傲的学识竟被恐惧封锁。
"没事,慢慢来,咱慢慢来。"大姑安慰他,为他倒了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粥。
随后几天,我常见大姑坐在院子里的石磨盘上,让大姑父对着她练习讲课。
院子里的老槐树下,大姑认真地听着,虽然那些文言文她一句也听不懂,却仍是点头如捣蒜。
"你听得懂吗?"我有一次忍不住问大姑。
"听不懂,可我知道他讲得好不好。"大姑笑着回答,眼里满是信任。
大姑父渐渐找回了语感,但一紧张,还是会突然卡壳,像是被施了定身法。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好几个月,我看着大姑父回家时越来越沮丧的表情,心里也不是滋味。
一个周三的下午,大姑突然来找我:"小莉,陪我去听听你大姑父讲课。"
"您去听课?"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大姑可是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全的人啊。
"我就是坐坐,不说话。"大姑说着,已经换上了她唯一的一件干净蓝布褂子。
教室里人不多,都是些勉强凑数的工农兵学员。
我和大姑悄悄坐在最后一排,大姑紧张得手心冒汗,抓着我的手不放。
大姑父站在讲台上,声音有些发颤:"今天我们讲《红楼梦》第五回..."
刚开始还算流畅,可讲到兴处,他突然结巴起来,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就在这时,坐在教室后排的大姑轻轻拍了三下手,声音不大,却很有节奏。
大姑父的目光像是被吸引了一般,投向了教室后方,他看到了大姑鼓励的眼神。
奇迹般地,他找回了思路,声音渐渐有了力量:"林黛玉初入贾府时..."
下课后,大姑父惊讶地问她:"你怎么来了?"
大姑红着脸说:"我不懂你讲的啥,就想看看你上课的样子。"
那天晚上,我跟着大姑回家,才知道大姑父患了轻度失语症。
"是医院检查出来的?"我好奇地问。
大姑摇摇头:"哪有钱去医院啊,是镇上的老赵大夫说的,说是受刺激造成的,可能会好,也可能一辈子这样。"
大姑说着,眼眶红了:"他这么有学问的人,讲不出课来,得多难受啊。"
从那天起,一个秘密的约定在大姑和大姑父之间达成。
随后几个月,大姑每天都会去听一节课,坐在角落里,用他们约定的小动作提醒丈夫。
三下轻拍是"你能行",两下重拍是"深呼吸",一个响指是"想想咱在家里练的"。
这些信号像是一条无形的绳索,把大姑父从恐惧的泥潭中一点点拉出来。
我有时会陪大姑去听课,看着大姑专注的表情,心中充满敬佩。
"你这样天天去,不耽误家务活吗?"我问她。
大姑笑了:"早点起来就是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我知道这不是实话,大姑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挑水、喂猪、洗衣服,累得腰都直不起来。
可为了大姑父,她宁愿多吃这份苦。
大姑父的病情渐渐好转,但他仍需要大姑的提示。
一个雪夜,我去大姑家送奶奶做的萝卜干,看见大姑拿着《红楼梦》,跟大姑父练习对话。
"林妹妹说:'天尚未明,贾母、王夫人、凤姐、宝玉尚未起身,怎好去叩门?'"大姑念得磕磕绊绊。
大姑父就耐心纠正:"是'天尚未明',不是'天上没明'。"
然后轮到大姑父念宝玉的台词,他突然卡住了。
大姑立刻用方言提示:"宝玉说,俺不管这些,俺只想见到你。"
大姑父笑了:"是'我不管这些,我只想见到你',不是'俺'。"
这样的夜晚持续了整整三年。
无论刮风下雨,大姑都会准时出现在教室后排,有时甚至带着未干的汗水。
大姑父的课越来越受欢迎,学生们都说陈教授讲课有味道,听着不累。
可他们不知道,每一次精彩的讲解背后,都有大姑的付出。
1976年,那场"史无前例"的灾难终于结束。
1978年,高考恢复,大学重新迎来了真正的学子。
大姑父的课堂常常座无虚席,学生们敬佩他的学识渊博,却不知道他每一次流畅的表达,都是和大姑一起在煤油灯下练就的。
大姑依然坐在教室后排,默默注视着丈夫,仿佛那些不识的字里行间,都藏着他们共同的秘密。
"巧云,你不用每次都来了。"大姑父有一天对大姑说,"我现在好多了。"
大姑却摇摇头:"我都习惯了,再说了,听你讲课,我也学了不少东西。"
大姑不知道的是,学校里已经有了不少关于她的传言。
"听说陈教授的老伴是个睁眼瞎,天天来听课。"
"可不是嘛,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村妇女,能听懂什么《红楼梦》啊?"
这些闲言碎语,有时会传到我的耳朵里,我气得脸通红,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因为在旁人眼里,大姑确实是个"睁眼瞎",可他们不知道,正是这个"睁眼瞎",用她的爱和坚持,治愈了一个饱学之士的心灵创伤。
大姑父知道这些闲言碎语吗?我猜他知道,但他从未提及。
每天下课后,他总会在校门口等大姑,然后两人慢慢走回家,不管刮风下雨。
那时的校园里,自行车都是稀罕物,更别说什么公交车了。
大姑走路脚步很快,大姑父就会故意放慢脚步,让大姑走在前面。
"慢点走,别摔着。"大姑总是这么叮嘱。
1980年的一天,大姑突然对我说:"小莉,我想学写字。"
"为啥突然想学?"我惊讶地问。
大姑不好意思地笑了:"你大姑父每天在家里看书写字,我也想试试。"
于是,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我东拼西凑,给大姑找来了铅笔和本子。
每天晚上,大姑在煤油灯下,一笔一画地练习写自己的名字。
"巧"字难写,她总是把右边的"乇"写成"千"。
大姑父就站在旁边,耐心地指导:"不是千,是'乇',就像屋顶一样。"
一个月后,大姑终于能工工整整地写出"李巧云"三个字。
她开心得像个孩子,拿着本子到处炫耀:"瞧,这是我的名字!"
大姑父看着她的样子,眼里满是宠溺和感动。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爱情。
它不是轰轰烈烈的海誓山盟,而是平凡日子里的相互扶持,是困境中的不离不弃。
1983年,大姑父被评为优秀教师。
表彰大会上,大姑穿着她唯一一件的确良衬衫,坐在台下,眼含热泪。
大姑父上台领奖时,目光始终落在大姑身上,仿佛在说:"这一切都有你的功劳。"
会后,大姑父带大姑去了学校食堂,点了两碗肉丝面,这在当时可是难得的奢侈。
"好吃吗?"大姑父问。
大姑点点头:"好吃,比家里的香多了。"
其实那面并不比家里的好吃,但大姑知道,这是大姑父表达感谢的方式。
1985年,大姑父退休。
在送别仪式上,他罕见地情绪激动,声音有些颤抖:"我今天要感谢一个人,是她用爱治愈了我的伤痛,陪我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
全场安静下来,都在等着他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可能是哪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或者是栽培他的领导。
"我要感谢我的妻子,李巧云。"大姑父的声音坚定而响亮。
说完,他走向人群中的大姑,第一次在公众场合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大姑的眼里闪烁着泪光,脸上却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那一刻,知识的枷锁被爱彻底解开。
台下的掌声雷动,有些学生甚至哭了,他们终于明白了那个总是坐在教室后排的农村妇女的意义。
那天回家,我问大姑:"这么多年,值得吗?"
大姑笑了:"傻孩子,爱一个人,哪有值不值得?就像种地一样,春种秋收,不就是自然的事吗?"
大姑父在旁边听了,眼中含泪:"巧云,这些年苦了你了。"
大姑连忙摆手:"有啥苦的,跟你相比,我这点苦算什么?"
那一年,大姑父用积攒的稿费,给大姑买了一台缝纫机,那是当时很稀罕的物件。
大姑高兴得不得了,天天在机器前摆弄,不久就学会了做衣服。
她给街坊邻居们改衣服,渐渐地在村子里也有了些名气。
"李大姐的手艺真好!"邻居们都这么说。
大姑听了总是谦虚地回答:"都是我们家大林教得好。"
退休后的日子过得宁静而充实。
大姑父每天在家看书,偶尔也会被邀请去学校做讲座。
大姑则忙着家务和她的缝纫活,有时也会跟着大姑父一起去听讲座。
慢慢地,大姑认识的字越来越多,能读简单的报纸了。
大姑父常常感叹:"巧云比我的学生学得都快。"
1990年代初,我工作调动到了省城,很少回老家了。
每次回去,总会先去看看大姑和大姑父。
他们的院子里种满了各种花草,大姑父负责浇水,大姑负责除草。
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就像他们的人生一样。
1995年的冬天,大姑父因肺炎住院。
大姑寸步不离地守在病床前,为他端水喂药,擦身换衣。
医院的条件很差,没有陪床的床位,大姑就坐在椅子上,一坐就是整整七天七夜。
"回去休息吧,我没事。"大姑父心疼地说。
大姑却倔强地摇头:"你当年上课,我不也是天天坐着吗?习惯了。"
病房里的其他病人和家属都被他们的感情打动,主动让出一块空间,让护士搬来一张简易床,好让大姑休息。
大姑父康复出院后,对大姑更加体贴。
每天早上,他会亲自为大姑煮一碗小米粥,放一点白糖,那是大姑最爱的早餐。
"这日子,跟做梦似的。"大姑常常这么感叹。
从物资匮乏到小康生活,从政治运动到改革开放,他们携手走过了风风雨雨,见证了时代的变迁。
但无论外部世界如何变化,他们之间的感情始终如一。
2000年,我回老家过春节,带了一台收音机给大姑和大姑父。
晚上,大姑父调到了一个播放《红楼梦》广播剧的频道。
随着熟悉的旋律响起,大姑靠在大姑父肩膀上,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
"记得我们第一次练习《红楼梦》的对白吗?"大姑父问。
大姑点点头:"记得,那时候我连'林黛玉'三个字都不认识。"
"现在呢?"大姑父笑着问。
"现在我不仅认识,还知道她是个痴情的姑娘,为情所困,最终香消玉殒。"大姑的回答让大姑父惊讶不已。
那一刻,我看到大姑父眼中闪烁着骄傲的光芒。
知识不再是枷锁,而是他们之间沟通的桥梁。
2005年,大姑父因病去世,享年78岁。
弥留之际,他紧握着大姑的手,轻声说:"巧云,谢谢你救了我。"
大姑泪如雨下:"大林,是你教会了我认字,教会了我如何去爱。"
大姑父走后,大姑把他生前用过的书籍整理好,摆在家里的书架上。
每天早上,她都会擦拭书架,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大姑父的存在。
有一天,我看见大姑在翻阅《红楼梦》,书页已经泛黄,那是大姑父当年抄写的版本。
"想大姑父了?"我问。
大姑微笑着点点头:"这书里有我们的故事,比林妹妹和宝玉的还好呢。"
我知道,在大姑心中,她和大姑父的爱情,早已超越了书中的悲欢离合,成为了她生命中最珍贵的财富。
如今,大姑也已年过八旬,但她依然每天读书看报,偶尔还会去社区的老年大学听课。
"大姑,您这么大岁数了,还学什么呀?"我曾好奇地问她。
大姑笑着回答:"你大姑父说过,活到老,学到老。况且,我还得把学到的东西讲给他听呢。"
我明白大姑的意思,在她心中,大姑父从未离开。
他们的爱,穿越了时光,超越了生死,在知识的海洋中,找到了永恒的归宿。
每当我想起大姑和大姑父的故事,就会想起那句话:"爱一个人,哪有值不值得,就像种地一样,春种秋收,不就是自然的事吗?"
是啊,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在那个充满政治风波的岁月,爱,成了最珍贵的财富,也是打开知识枷锁的钥匙。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