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王老蔫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锅子里的火星子明明灭灭,照得他脸上沟壑更深了几分。
天刚擦黑,镇东头的棺材铺就点起了两盏白纸灯笼。
风一吹,灯笼穗子扫在门板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无数只手在挠门。
王老蔫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锅子里的火星子明明灭灭,照得他脸上沟壑更深了几分。
“掌柜的,有客到。”学徒小六子突然压着嗓子喊。
王老蔫眼皮都没抬,这镇子连着三年大旱,田地裂得能伸进拳头,谁家还有闲钱置办棺材?
他正要骂小六子一惊一乍,却见铺子外头真晃进来个黑影。
那是个穿灰布衫的老头,腰杆挺得笔直,可脚底下没半点声响。
王老蔫眯起眼,见老头手里攥着张黄表纸,纸角还沾着泥星子,像是刚从坟头扒拉出来的。
“要口棺材。”老头声音像砂纸磨铁锅,沙哑得瘆人。
王老蔫刚要接话,老头突然把黄表纸拍在柜台上。
借着油灯光,他看见纸上歪歪扭扭画着口棺材,旁边还洇着几滴暗红,倒像是血。
“定金。”老头说完就转身往外走,王老蔫追到门口,只瞧见个佝偻的背影融进夜色里。
小六子凑过来瞅那黄表纸,突然“妈呀”一声——纸背面用朱砂写着个“酉”字,笔锋带钩,活像把镰刀。
王老蔫当夜就犯了嘀咕。
他在这行当摸爬滚打四十年,见过拿冥币当定金的,见过半夜来抬空棺材的,可没见过这般邪性的。
正要吹灯睡觉,忽听得后院传来“咯吱咯吱”的响动,像是有人在锯木头。
他抄起顶门杠摸到后院,月光下那口新打的柏木棺材正自己晃悠,棺盖缝隙里渗出丝丝黑气。
王老蔫腿肚子打颤,却见黑气里钻出个白影,竟是早年间病死的老伙计老赵头。
“东家,这活接不得。”老赵头脸白得像石灰,嘴唇却红得滴血,“那老头是阴差,他要的棺材……是给活人预备的。”
王老蔫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想起三十年前师父咽气前攥着他的手说:“咱们这行当,最怕接阴间的单。
若是碰见了,宁可砸了招牌,也别沾因果。”可眼下定金都收了,黄表纸上的血字还透着腥气,分明是催命的符咒。
第二天晌午,镇口来了个外乡人。
这人穿绸缎长衫,手里攥着把象牙折扇,可脸上青气直冒,活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他自称姓胡,要订口上好的金丝楠木棺,说是给家中老太爷预备。
王老蔫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说:“客官这面色,怕是活不过三日。”胡老爷折扇“啪”地一收,眼里闪过道寒光:“王掌柜好眼力。
实不相瞒,我家老太爷三年前就该下葬,偏生遇着个疯道士,说老太爷命不该绝,非要用九口活人棺镇着。”
话音未落,外头突然炸起个响雷。
王老蔫心头一紧,想起昨夜老赵头的话。
胡老爷却像是没听见雷声,凑近了压低声音:“若王掌柜能按时交棺,我愿出双倍价钱。
若是误了时辰……”他突然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森白的牙,“您这铺子里的木头,怕是要多养几个主顾。”
当夜子时,王老蔫正对着那口柏木棺材发怔,后院门突然被拍得山响。
开门见是个浑身湿透的姑娘,发梢还滴着水,像是从河里捞上来的。
“求您救救我爹!”姑娘扑通跪下,王老蔫这才看清她怀里抱着个襁褓,里头露出张青紫的小脸。
原来这姑娘叫水莲,爹是河工,昨夜修堤时被泥石流埋了。
今早乡亲们去寻,却见坟地里新起了座空坟,棺材盖儿掀在一边,里头躺着个穿灰布衫的老头。
王老蔫手里的烟袋锅子“当啷”掉在地上。
他想起那日来下订单的老头,可不正穿着灰布衫?
水莲突然抓住他的裤脚:“王伯,我爹说他在棺材里听见说话声,说是什么‘酉时三刻,阴门大开’……”
话音未落,整条街突然传来犬吠声。
王老蔫冲到门口,只见镇西头腾起股黑烟,烟里影影绰绰似有千军万马。
他想起胡老爷说的“九口活人棺”,突然明白过来——那阴差是要借着胡家老太爷的阳寿,把镇子当成活人祭!
第二日天不亮,王老蔫就扛着斧头上了山。
他记得后山有片雷击木,师父说过那是天地正气所钟,能镇邪祟。
可等他摸到地方,却见树皮上刻满了血符,正和那日黄表纸上的朱砂字一模一样。
“王掌柜好兴致。”胡老爷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折扇尖挑着张黄符,“可惜这雷击木,早被我用来镇老太爷的棺材了。”他突然甩出扇子,黄符无火自燃,火光里现出九口黑漆棺材,围着座青石高台转圈。
高台上躺着个干尸,胸口却微微起伏。
王老蔫抄起斧头就砍,却被胡老爷一脚踹在心窝。
他踉跄着后退,忽听得身后传来“轰隆”一声。
回头见水莲带着十几个乡亲,推着辆板车,车上正是他昨夜打的那口柏木棺。
“王伯,我们信你!”水莲把个布包塞进他手里,里头是块碎成两半的玉佩。
王老蔫认得这是师父的遗物,当年师父就是握着这玉佩咽的气。
他突然福至心灵,咬破指尖在棺材盖上画起符来。
血符成时,天色骤暗。
九口黑棺齐齐发出呜咽声,高台上的干尸突然睁眼,眼眶里爬出两条血蜈蚣。
王老蔫大喝一声,斧头劈在柏木棺上。
棺材盖应声而飞,里头却不是空荡荡的——老赵头的鬼魂正抱着块青砖,照着干尸天灵盖狠狠砸下。
雷声轰鸣中,王老蔫看见无数黑影从地底钻出,却都被柏木棺里透出的金光逼退。
胡老爷惨叫着化作一滩黑水,九口黑棺接连炸开,露出里头捆着的九个活人。
水莲的爹就在其中,胸口还贴着那张带血的黄表纸。
雨下得正急时,王老蔫坐在棺材铺门槛上抽旱烟。
水莲抱着洗干净的娃娃来谢他,娃娃手里攥着半块玉佩,正冲他咯咯笑。
小六子突然指着远处喊:“掌柜的,您看!”
但见镇外官道上,一队纸人抬着口朱漆棺材,领头的正是那日来下订单的老头。
只是这回他冲王老蔫拱了拱手,腰间铜铃叮当作响,竟是阴司接引的铃声。
王老蔫吐出口烟圈,突然想起师父临终前的话:“咱们这行当,看着是跟死人打交道,其实救的是活人的命。”他摸了摸怀里的半块玉佩,那上面还沾着他的血,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自那日后,棺材铺的生意反倒好了起来。
不过王老蔫立下新规矩:不接来历不明的订单,不打无主的棺材,不问客官生死。
只是每月十五,他总会多打口柏木小棺,摆在后院东南角。
有夜归的樵夫说,曾见那小棺材上坐着个白胡子老头,正就着月光啃西瓜。
三年后大旱过去,镇外河堤上立了块功德碑,碑文最后写着“王氏木行义助河工”。
水莲抱着孩子来送匾时,王老蔫正蹲在棺材铺门口给新收的徒弟讲古:“记着,这世上最邪性的不是鬼,是人心。
那日若不是乡亲们信我,纵有千般手段也救不得人……”
话音未落,远处又传来熟悉的铃铛声。
王老蔫眯起眼,见个灰布衫老头牵着匹纸马,马背上驮着口小棺材。
老头冲他眨眨眼,把棺材轻轻放在铺子门口。
王老蔫上前一看,棺材盖上刻着朵并蒂莲,正是水莲娃娃生辰那日的纹样。
他默默把棺材搬进后院,就着月光抚过棺材上的刻痕。
这些年来,他见过太多生死,却始终记得师父的话:手艺人活的是良心,守的是规矩。
就像这口小棺材,看着是给死人用的,其实里头装着的,是活人的情分。
镇外的老槐树又开了花,风一吹,雪白的花瓣落满棺材铺的青瓦。
王老蔫蹲在门槛上抽完最后一袋烟,起身时忽然听见后院传来“咯吱”一声。
他没回头,嘴角却泛起笑意——他知道,是那口小棺材在谢他呢。
王老蔫将烟锅在青石阶上磕了磕,火星子溅在门槛缝里,竟蹿起一缕幽蓝火苗。
他瞳孔微缩,指节无意识摩挲着腰间那半块玉佩——玉面裂纹深处渗着血渍,三年前棺材铺破煞时染上的,至今未褪。
子时三刻,镇东头打更的梆子声未落,后院那口小棺材突然发出龙吟般的颤鸣。
王老蔫抄起祖传的墨斗线冲进去,却见棺盖缝隙里渗出九道金线,在月光下交织成网,正中央悬着枚青铜铃铛。
这铃铛他认得,是那日阴差老头留下的,此刻却通体赤红,表面浮现出细密的蝌蚪文。
“师父,您老可害苦我了。”王老蔫对着虚空苦笑,指尖刚触到铃铛,整座棺材铺突然天旋地转。
再睁眼时,脚下青砖化作漫天星斗,头顶梁柱竟是参天古木,树冠间垂落万千青铜锁链,每根链子都捆着具琉璃棺。
“王家小子,还不叩见祖师?”苍老声音自树冠传来。
王老蔫抬头望去,只见九重云霄之上悬着口青铜巨棺,棺盖上盘坐着个白须老者,眉心嵌着枚阴阳鱼玉珏,手中拂尘一扫,满天星斗便化作卦象流转。
王老蔫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这卦象他曾在师父临终前见过——乾位裂,坤位缺,艮位生白骨,巽位涌血泉。
当年师父呕血三升才解出半句“阴兵借道阳世乱”,如今这卦象竟活生生摆在眼前。
“祖师在上,弟子斗胆……”话音未落,青铜巨棺突然迸发刺目光华。
王老蔫只觉神魂被撕成两半,一半坠入尸山血海,见得无数阴兵手持锁魂链,正将活人魂魄往青铜鼎里塞;另一半却飘至云海深处,见得三十六洞天福地尽数崩塌,七十二福地化作血池,有金甲神将头颅滚落脚边,眉心还插着半截桃木剑。
“醒来!”拂尘扫过天灵,王老蔫猛地呛出口黑血。
再定睛时,自己仍跪在棺材铺后院,手中青铜铃铛却化作齑粉,掌心多出枚阴阳鱼玉珏,与祖师眉心那枚一般无二。
鸡鸣头遍时,水莲抱着高烧的娃娃闯进来。
孩子脖颈后生着片蛇鳞状红斑,正随着呼吸明灭闪烁。
王老蔫搭指一探,面色骤变——这分明是阴司鬼差打下的魂印,比当年胡老爷用的手段狠毒百倍。
“镇外河神庙。”王老蔫抄起墨斗线就往外冲。
路过前堂时,他瞥见那口柏木棺材无风自动,棺盖缝隙里渗出缕缕金雾,竟在地面聚成个北斗七星阵。
这阵法他只在师父的秘籍里见过,需以百年雷击木为引,辅以活人阳血,可破万鬼迷踪。
河神庙早已坍塌大半,断壁残垣间浮着层青灰色雾气。
王老蔫刚踏进门槛,腰间玉珏突然发烫。
他循着热源望去,见神像底座裂开道缝隙,里头嵌着半截桃木剑,剑身刻满朱砂符咒,正是卦象里插在金甲神将眉心的那柄。
“原来如此。”王老蔫咬破指尖将血抹在剑身,符咒遇血即燃,青灰色雾气中传来锁链拖地声。
他反手抽出棺材铺门后的桃木钉,这是用师父棺材板雕的,钉头还沾着当年破煞时的黑狗血。
雾气骤然翻涌,现出七具青铜棺材。
棺盖齐齐掀开,爬出七个穿蟒袍的鬼差,手中哭丧棒缠着活人发丝。
王老蔫认得这是阴司勾魂使的打扮,可他们腰间铜铃却刻着北斗七星纹——分明是道门镇魂的法器!
“王家血脉,该归位了。”为首鬼差的声音竟与那日阴差老头一模一样。
王老蔫这才惊觉,自己眉心发烫处正浮现出阴阳鱼纹路,与玉珏上的图案严丝合缝。
桃木剑突然脱手飞出,化作九道金光刺向鬼差。
王老蔫趁机咬破舌尖,将精血喷在桃木钉上。
钉身顿时暴涨三尺,钉头黑狗血化作血龙,张口吞向青铜棺材。
变故陡生!
七具棺材突然调转方向,棺盖缝隙里伸出无数苍白手臂,竟将血龙生生撕碎。
王老蔫踉跄后退,后腰撞上神像残骸,摸到块冰凉的硬物——是半块龟甲,上面刻着“天罡地煞,阴阳倒转”八字。
“原来如此!”王老蔫突然想起卦象里乾坤倒悬之象,猛地翻转龟甲按在胸口。
玉珏与龟甲同时发光,在虚空投射出周天星斗图。
他抬手将桃木钉掷向星图,钉身穿过二十八宿,在紫微垣处炸开万点金光。
七个鬼差同时惨叫,蟒袍化作纸灰。
王老蔫趁机抢回桃木剑,剑尖挑起地上血迹,在虚空画出北斗诛邪阵。
阵成刹那,他听见无数魂魄的哭嚎,有胡老爷的,有水莲爹的,还有无数陌生人的,都顺着剑尖流进青铜棺材。
“封!”王老蔅大喝一声,剑身朱砂符咒尽数燃尽。
七具棺材轰然合拢,地面裂开道深渊,将棺材吞没前,他看见每个棺盖上都浮现出张人脸——竟是三年前找他打棺材的阴差老头。
晨光初现时,王老蔫抱着昏睡的水莲娃娃回到棺材铺。
孩子脖颈后的红斑已褪成月牙形胎记,他指尖拂过那痕迹,突然明白师父当年为何宁死不肯说出身世——王家血脉里流着的,原是道门千年难遇的“阴阳渡”。
三日后,水莲在河神庙原址挖出块石碑。
碑文记载着前朝国师以活人祭天,遭天谴后魂魄被困九幽。
而王家祖上正是看守封印的守墓人,每代必有一人继承阴阳渡,以肉身为桥,渡万鬼轮回。
当夜月圆,王老蔫独自来到后山雷击木林。
他按照祖师所授之法,将玉珏按在树干裂缝处。
整片树林突然发出龙吟,九道雷光劈下,树干中竟显出条石阶,直通地底千丈。
石阶尽头是座青铜祭坛,坛上供着九口琉璃棺,每口棺材里都躺着个与王老蔫容貌相似的人。
最中央的棺材盖突然滑开,走出个穿道袍的年轻男子,眉心阴阳鱼纹路比他的更深邃。
“八百年了,终于等到渡魂人归位。”男子指尖轻点,王老蔫腰间墨斗线无风自动,化作条金龙缠上祭坛。
他这才惊觉,自己这些年打的每口棺材,画的每道符咒,竟都是为今日重开阴阳渡做准备。
“以身为桥,以魂为引。”男子将拂尘递来,拂尘柄上刻着王家历代家主的名字,“渡过九重黄泉,方可斩断因果。
只是这最后一重……”
话音未落,地底传来锁链崩断声。
王老蔫看见无数黑影从四面八方涌来,有胡老爷扭曲的面孔,有阴差老头的灰布衫,还有水莲娃娃前世的面容。
他突然明白师父为何说这行当救的是活人的命——原来他们渡的从来不是鬼,而是人心中解不开的执念。
“来吧!”王老蔫大笑,将拂尘插进胸口。
阴阳鱼玉珏迸发万丈金光,照亮了九重黄泉路。
他看见自己化作道金桥,桥下是沸腾的血海,桥那头站着师父,正冲他点头微笑。
三个月后,水莲抱着娃娃来棺材铺道谢,却见铺门紧闭,门板上留着道剑痕。
有游方道士说,那夜见得北斗七星坠落此地,化作九口琉璃棺,棺中传出渡魂人的诵经声,惊得方圆百里的孤魂野鬼尽数皈依。
而镇外的老槐树下,不知何时多了口柏木小棺。
每到月圆之夜,棺材盖上就会浮现出周天星斗图,有樵夫说曾见白胡子老头坐在棺上,就着星光啃西瓜,腰间铜铃叮当作响,竟与阴司接引的铃声一般无二。
星斗移位之夜,王老蔫的棺材铺突然泛起青铜锈色。
檐角铜铃无风自鸣,声如裂帛,惊得檐下蝙蝠撞破窗纸。
他正用朱砂修补那口柏木小棺,忽觉掌心血线竟逆着经脉游走,在棺底绘成幅残缺的河图洛书。
“子时三刻,黄泉倒灌。”王老蔫盯着掌心血纹,指尖抚过棺材接缝处新刻的雷纹。
三日前那场渡魂后,他总在梦中听见锁链拖拽声,混着万千冤魂的啜泣,今夜这声响竟化作实质,震得他心口发闷。
后院槐树突然簌簌作响,九片槐叶同时坠地,叶脉间渗出黑血。
王老蔫瞳孔骤缩——这是师父临终前说的“九幽泣血”,预示着地脉龙气将断。
他抄起案头桃木剑,剑身却如活物般震颤,剑柄处浮出枚暗金符咒,正是当年从雷击木中取出的“镇岳印”。
子时刚至,镇外传来闷雷般的轰鸣。
王老蔫推门望去,但见百里荒野尽数龟裂,地缝中涌出粘稠黑雾,雾里隐约现出青铜巨柱的轮廓。
他认得那是阴司镇压九幽的“锁龙柱”,此刻柱身却爬满裂痕,有血色藤蔓从裂缝中探出,每根藤蔓顶端都结着枚人面果实。
“王家渡魂人,还不归位!”声如洪钟自地底传来,震得王老蔫七窍渗血。
他强提一口气咬破舌尖,将精血喷在桃木剑上。
剑身骤然暴涨三丈,剑锋所指处,黑雾中显出条蜿蜒血河,河面浮着具具琉璃棺,棺中皆是他亲手所制的棺材模样。
血河对岸立着个黑袍人,面覆青铜傩面,手持招魂幡。
幡面展开时,王老蔫看见自己前八世的面容——第一世是商周的守墓人,第二世是秦汉的方士,第三世竟化作具金身罗汉,眉心却嵌着阴阳鱼玉珏。
“你本是我以九世轮回炼就的渡魂幡。”黑袍人声音沙哑如生锈齿轮,“如今九重黄泉将崩,该是你还魂归位之时。”说着招魂幡一卷,血河中顿时腾起九道水龙卷,龙首处各衔着半截桃木钉,正是王老蔫这些年来打棺时用的镇魂钉。
王老蔫突然放声大笑,笑声震得血河翻涌。
他反手将桃木剑刺入心口,剑柄“镇岳印”与心头热血相触,迸发出万丈金光。
金光中浮现出周天星斗图,与血河上空的北斗七星遥相呼应,竟将九道水龙卷生生定在半空。
“好个九世轮回!”王老蔫抹去嘴角血迹,指尖在虚空画出道血符,“可惜你算漏了第九世——我既是渡魂人,亦是刽子手!”符成刹那,他身后浮现出无数棺材虚影,每具棺材盖都刻着个“王”字,棺中伸出苍白手臂,齐齐抓向黑袍人。
黑袍人傩面碎裂,露出张与王老蔫一模一样的脸。
只是这张脸左半边布满青铜锈斑,右半边却晶莹如玉,眉心阴阳鱼纹路正在缓缓旋转。“你竟自毁道基,以心头血重铸阴阳渡!”青铜面孔嘶吼道,“可知这般会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超生?”王老蔫踉跄着踏前一步,脚下血河顿时凝结成冰,“我王家守了九世阴阳渡,渡的从来不是鬼,是你们这些妄图借轮回窃天机的蛀虫!”他突然扯开衣襟,胸口赫然嵌着块青铜罗盘,指针正疯狂转动,指向黑袍人心脏位置。
黑袍人玉面骤然扭曲,化作万千血手抓向王老蔫。
王老蔫不闪不避,任由血手穿透胸膛。
青铜罗盘却在此刻迸发吸力,将所有血手尽数吸入盘心。
黑袍人发出非人的惨叫,青铜面孔开始剥落,露出底下森森白骨。
“原来这才是你的真身。”王老蔫咳着血沫,指尖在罗盘上轻点,“九幽锁龙柱的柱心,竟是具不化骨。”他突然想起师父临终前念叨的“龙泣骨,渡魂苦”,当时只道是疯话,如今方知这“龙泣骨”便是镇压九幽的阵眼。
血河突然沸腾,河底升起九具青铜棺椁。
棺盖同时掀开,爬出九个与王老蔫容貌相同的身影,只是周身缠绕着不同颜色的锁链——赤链为业火,黑链为阴煞,银链为天雷。
九个身影齐声诵念《黄庭经》,经文化作实质金文,将黑袍人层层包裹。
“不可能!”黑袍人咆哮着挣扎,“我以九世轮回为饵,怎会……”话音未落,王老蔫胸口罗盘突然射出九道光柱,正中九具青铜棺。
棺中身影同时睁眼,眼中射出的金光在虚空交织成网,将黑袍人牢牢缚住。
王老蔫趁机咬破舌尖,将毕生精血尽数喷在桃木剑上。
剑身应声炸裂,露出柄通体漆黑的骨剑——正是以他自身脊骨炼成的渡魂刃。
刃身浮现出周天星斗纹路,每颗星辰都对应着王家九世渡魂人的记忆。
“这一剑,斩因果!”王老蔫高举骨剑,剑锋划过处,虚空裂开道金色缝隙。
缝隙中涌出浩然正气,化作九条金龙扑向黑袍人。
黑袍人周身血手瞬间消融,露出具通体莹白的骸骨,骸骨胸腔内嵌着枚血色玉珏。
“原来你偷了地藏王菩萨的舍利!”王老蔫瞳孔骤缩。
这血色玉珏他曾在《渡魂经》中见过,名曰“往生珏”,能逆转阴阳,颠倒生死。
只是经文记载此珏早已随菩萨涅槃而碎,怎会出现在九幽锁龙柱中?
黑袍人突然发出癫狂大笑:“何为偷?
这舍利本就是为我准备的!
九世轮回,九重黄泉,不过是为今日炼化这往生珏!”说着骸骨双手结印,往生珏迸发出冲天血光,竟将九条金龙生生震散。
王老蔫只觉神魂欲裂,七窍同时喷出黑血。
他强撑着踏出北斗罡步,每步落下都震得地脉轰鸣。
当第七步踏出时,整片荒野突然翻转,露出地底万丈深渊。
深渊中悬浮着九座青铜祭坛,每座祭坛上都供着具琉璃棺,棺中躺着个与王老蔫容貌相同的尸体。
“原来如此!”王老蔫突然明悟,“九世渡魂人,九重黄泉路,原来都是为了今日献祭!”他突然扯断脖颈间的阴阳鱼玉珏,玉珏碎裂时,他看见师父的身影在虚空浮现,正对着他微笑点头。
“师父!”王老蔫嘶声呼喊,却见师父身影化作万千金文,没入他手中骨剑。
骨剑顿时发出龙吟,剑身浮现出完整的河图洛书。
王老蔫握剑横扫,剑气竟化作实质的黄河,将黑袍人连同往生珏一并卷入深渊。
黑袍人临坠前突然伸手抓住王老蔫脚踝,往生珏血光暴涨,竟将王老蔫半边身子染成赤红。“同归于尽吧!”黑袍人狞笑着发力,“你斩得断因果,斩得断血脉吗?”
王老蔫低头望去,见自己右臂已化作血玉,玉中浮现出无数魂魄的面容——有胡老爷的,有水莲爹的,更多的是陌生面孔,皆在血玉中挣扎哀嚎。
他突然想起《渡魂经》末页的偈语:“渡魂九世,终成业身;以身为舟,渡己渡人。”
“好个以身为舟!”王老蔫突然放声长笑,笑声震得深渊岩壁簌簌落石。
他左手并指如剑,竟生生斩下右臂。
血玉手臂坠入深渊的刹那,他看见其中万千魂魄同时解脱,化作点点星光升腾而起。
黑袍人发出绝望的嘶吼,往生珏脱离掌控,化作血色流星坠向人间。
王老蔫强提最后一口气,将骨剑掷向流星。
剑光与血光相撞的瞬间,整片天地陷入死寂。
待得晨光初现,水莲抱着娃娃寻到荒野时,只见王老蔫盘膝坐在青铜祭坛中央。
他身下是幅巨大的河图洛书,周身缠绕着九色锁链,每根锁链都通向不同的时空裂隙。
最令人惊骇的是他空荡荡的右袖——断口处竟生出一株嫩芽,芽尖缀着颗血色露珠。
“王伯!”水莲刚要靠近,却被祭坛周围的无形气墙震退。
王老蔫突然睁眼,左眼中映出星河灿烂,右眼中却只剩混沌虚无。
他抬手轻点,嫩芽上的露珠飞向娃娃眉心,化作道血色印记。
“此子与我有缘。”王老蔫的声音忽远忽近,仿佛从九重天外传来,“带着他去终南山,寻访抱朴子传人。
记住,我王家第九世虽断,但渡魂路未绝……”
话音未落,整片荒野突然下起血雨。
雨滴落在青铜祭坛上,发出金石相击之声。
水莲抬头望去,见王老蔫的身影正在雨中渐渐透明,化作万千金文没入地脉。
唯有那株嫩芽迎风疯长,转瞬化作参天古木,树冠间垂落万千青铜锁链,每根链子都系着具琉璃棺。
三年后,终南山巅有樵夫见得奇景:九重云霄之上悬着口青铜巨棺,棺盖上盘坐着个白衣童子,眉心嵌着血色印记。
童子手持拂尘轻扫,便有万千金文坠落人间,化作渡魂人行走世间。
而每当月圆之夜,山脚下棺材铺的旧址上,总会传来熟悉的墨斗线颤鸣声,混着若有若无的诵经声,惊得方圆百里的孤魂野鬼尽数俯首。
来源:睦冬fc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