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日晌午,守庄人老吴头正蹲在门墩上抽旱烟,忽见个穿玄色比甲的妇人踏着满地槐花而来。
明万历年间,应天府城郊有座荒废的义庄,檐角铜铃常年无风自鸣。
这日晌午,守庄人老吴头正蹲在门墩上抽旱烟,忽见个穿玄色比甲的妇人踏着满地槐花而来。
妇人发间银簪雕着三足金乌,腰间悬着七枚铜铃,每走一步便有细碎铃声渗入青石板的缝隙。
“劳驾老丈,借贵地讨碗水喝。”妇人嗓音似浸过寒潭的鹅卵石,老吴头抬头时,正撞见她袖口滑出的半截陶罐。
那罐身靛青釉面爬满蛛网裂痕,罐口却用朱砂封着道歪歪扭扭的符咒,在春阳下泛着诡异的血光。
老吴头攥着烟袋的手一颤,这陶罐他认得。
三十年前城西王员外家闹狐仙,便是请了位问阴婆作法。
那婆子当众摔碎的陶罐里,滚出七颗裹着黏液的鹌鹑蛋,落地便化作七只黑毛老鼠,叼着王家三小姐的绣鞋钻进了阴沟。
“夫人这罐子……”老吴头话未说完,妇人指尖已抚上罐身朱砂符。
符纸无风自燃,青烟里竟传来孩童嬉笑,惊得檐下乌鸦扑棱棱撞向梁柱。
妇人抬眼,瞳孔深处泛着幽蓝:“老丈可听过耳报神?
这罐里养着七十二路阴兵的耳目,专听人间说不得的秘事。”
话音未落,陶罐突然剧烈震颤,釉面裂痕中渗出暗红血珠。
妇人面色骤变,咬破指尖在罐口画符,血珠竟凝成张狰狞鬼脸,朝着东南方嘶吼。
老吴头只见妇人袖中飞出七枚铜钱,叮叮当当落在青石板上,正组成北斗七星方位。
“城东三十里,有冤魂叩天门。”妇人抱紧陶罐疾步而出,玄色裙裾扫过门槛时,老吴头分明看见她绣鞋上沾着片带血的槐叶。
三日后,应天府来了位戴斗笠的年轻书生。
这书生名唤沈砚,眉眼如浸过墨的远山,偏生左颊有道淡红胎记,状若游龙。
他牵着匹瘦马停在义庄前,腰间玉佩突然无风自鸣,惊得老吴头烟袋锅子都砸在了脚背上。
“敢问老丈,可曾见过位抱陶罐的夫人?”沈砚声音清朗,却带着股说不出的沙哑。
老吴头正要摇头,忽见义庄后院槐树簌簌作响,七片槐叶打着旋儿落在沈砚肩头。
更奇的是那匹瘦马,竟冲着槐树方向长嘶不止,前蹄刨地溅起三尺尘烟。
当夜子时,沈砚宿在义庄偏房。
月光透过破窗棂斜斜切进来,正照在供桌上的陶罐残片上——那是老吴头当年捡的“纪念”。
残片上靛青釉色突然泛起幽光,沈砚怀中玉佩骤然发烫,烫得他猛地掀开衣襟,只见心口处浮现出与陶罐相同的朱砂符咒。
“原来是你。”阴恻恻的声音自梁上传来,问阴婆倒悬在房梁,陶罐在胸前缓缓旋转,“七年前你逃出黄泉路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沈砚霍然起身,带翻了条凳。
问阴婆袖中飞出七道黄符,将门窗封得密不透风:“地府判官笔亲批的逃魂,竟敢在人间招摇过市。
今日我便替阎罗王收了你这孽障!”陶罐应声而裂,七十二道黑影如蛇群涌出,却在触及沈砚周身三寸时发出凄厉哀嚎。
问阴婆瞳孔骤缩:“你竟得了判官笔的认可?”话音未落,沈砚心口符咒突然迸发金光,黑影们如雪遇骄阳般消融。
问阴婆怀中陶罐轰然炸裂,飞出的却不是阴兵耳目,而是七十二只通体雪白的纸鹤。
纸鹤盘旋而上,在月光中化作幅幅幻象:十年前应天府大旱,知府为求雨活祭七十二童男童女。
沈砚作为祭童被推下枯井时,怀中玉佩突然发亮,竟在井底劈开条通往黄泉的裂缝。
判官笔凌空而落,在他心口写下封印咒,助他逃出生天。
“你早知那陶罐里封着冤魂?”沈砚声音发颤,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问阴婆突然凄厉大笑,发间金乌银簪寸寸断裂:“我本是要救他们!
这些孩童的魂魄被困在阴阳夹缝,唯有耳报神能传他们的哭声……”
窗外惊雷炸响,义庄外槐树轰然倒塌。
沈砚怀中玉佩突然离体,化作支判官笔悬在半空。
问阴婆见状,竟扑通跪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大人明鉴,小女子本是城西接生婆。
那年被知府胁迫送童男童女,眼睁睁看着孩儿们被投入枯井……”
判官笔突然射出道金光,将问阴婆笼罩其中。
沈砚看见她后颈浮现出与自己相同的符咒,只是颜色暗红如血。
幻象再起:七年前问阴婆抱着陶罐闯入义庄,以自身精血为引,将七十二童魂封入陶罐。
她这些年游走阴阳两界,便是要找到能解开封印之人。
“你心口封印,需以童男童女的生辰八字为引。”问阴婆突然抬头,眼中淌下血泪,“明日午时三刻,知府要在城隍庙设坛求雨。
那祭坛下,埋着七十二块刻着生辰的灵牌……”
话音未落,判官笔突然调转笔锋,在沈砚掌心写下“破”字。
问阴婆惨叫着化作黑烟,黑烟中却飘出七十二道微弱白光。
沈砚追出门去,只见白光聚成七十二个孩童模样,正朝着城东方向盈盈下拜。
次日正午,城隍庙前乌云压城。
知府穿着绣五爪金龙的祭袍登上高台,脚下青砖突然裂开七十二道缝隙。
沈砚手持判官笔踏云而来,笔尖点在知府眉心时,百姓们看见无数孩童的幻影从地底涌出,围着祭坛跳起送魂舞。
“尔等可知罪?”沈砚声音清越,却响彻云霄。
判官笔凌空画符,知府头顶突然落下道天雷,将他劈得焦黑如炭。
百姓们这才看清,祭坛下竟真埋着七十二块灵牌,每块都刻着失踪孩童的姓名生辰。
是夜,沈砚抱着问阴婆留下的陶罐残片,独自坐在义庄废墟上。
月光将陶片上的靛青釉色映得如同深海,残片缝隙里忽然飘出缕白烟,凝成个扎着总角的小童模样。
“多谢大人。”小童朝着沈砚深深作揖,身后陆陆续续现出七十二个孩童身影。
沈砚望着他们透明的魂体,突然想起问阴婆说过的话——这些魂魄被困在阴阳夹缝太久,即便解开封印也难入轮回。
判官笔突然自行飞起,在虚空中写下篇《往生咒》。
沈砚跟着默诵,却见孩童们的魂体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渐渐凝实。
为首的小童突然指着西方惊呼:“大人快看!”
但见天际裂开道金缝,七十二匹麒麟踏云而来,每匹麒麟背上都驮着朵金莲。
孩童们欢呼着跃上莲台,最后那个总角小童却停在半空,朝着沈砚怀中陶片轻轻吹气。
残片上的靛青釉色突然流动起来,化作七十二只纸鹤,载着问阴婆的银簪飞向西方。
黎明时分,沈砚在义庄废墟下挖出个铁盒。
盒中除了七十二块灵牌,还有封血书:“妾身以魂饲鹤,换得孩儿们一线生机。
唯愿来世……”血书在此处戛然而止,最后一笔拖出长长的血痕,像是问阴婆临终前最后的执念。
三年后,有樵夫在终南山巅见着位抱陶罐的妇人。
她发间银簪化作金乌,正领着七十二个孩童在云海间嬉戏。
每当有迷途旅人问路,妇人便从陶罐中放出只纸鹤,纸鹤口吐人言,说的却是人间最隐秘的往事。
而应天府城郊的义庄废墟上,不知何时生出了株并蒂槐。
左枝开白花,右枝开红花,夜夜在月光下奏响《往生咒》。
有胆大的货郎曾在树下歇脚,恍惚听见孩童们唱着首童谣:“陶罐转,耳报现,判官笔下写善念。
金乌引,麒麟现,七十二魂归西天……”
终南山巅的云雾骤然翻涌,沈砚站在青石崖边,手中判官笔突然发出龙吟般的震颤。
他望着天际那抹渐远的金乌虚影,心口封印竟如活物般蠕动,七十二道血线顺着经脉爬上脖颈。
山风卷起他素白长衫,露出腰间新添的七枚铜钱——正是问阴婆当年所用,此刻却在他掌心灼出焦痕。
“大人,西边有妖气冲斗牛。”清脆童声自背后传来,沈砚转身时,只见七个扎着总角的纸扎童子悬浮半空。
他们眉眼与那日超度的孩童无异,却通体泛着青灰,衣襟上用朱砂绘着北斗七星。
为首的童子举起手中纸灯笼,灯芯竟是根森森白骨。
沈砚指尖抚过判官笔,笔尖忽然渗出滴墨色血珠。
这是他三年来头回见判官笔主动示警,上回还是在应天府地宫,那血珠曾融化过千年石精。
他正要掐诀追踪妖气,山脚突然传来三声凄厉鹤唳,七十二只纸鹤自云层俯冲而下,每只鹤喙都衔着片带血的槐叶。
“城隍庙旧址。”沈砚瞳孔微缩,三年前问阴婆以魂饲鹤之地,此刻正涌动着冲天阴煞。
他足尖轻点崖边松枝,身形已如惊鸿掠出十丈。
七个纸扎童子紧随其后,纸灯笼在身后拖出七道磷火,将终南山夜空映得宛如鬼域。
应天府城隍庙残垣间,黑雾凝成张狰狞鬼面。
沈砚落地时,脚下青砖突然化作沼泽,无数白骨手臂自泥中探出。
判官笔凌空画符,金光所至之处白骨尽碎,却见鬼面中心裂开道血口,吐出柄缠着人发的青铜古剑。
“判官笔传人,竟敢来坏本座好事。”沙哑嗓音自四面八方涌来,沈砚认得这剑——正是当年知府祭坛下镇压的邪物。
剑身人发突然无风自动,在空中结成张人脸,赫然是三年前被天雷劈焦的知府模样。
七个纸扎童子同时掷出纸灯笼,七盏骨火在空中组成北斗阵。
沈砚趁机咬破舌尖,将精血喷在判官笔上。
笔尖骤然暴涨三尺金光,在虚空中写出个血淋淋的“斩”字。
青铜古剑发出非人哀嚎,剑身人发寸寸断裂,却有更多黑雾从地底涌出,凝成七十二道黑影。
“大人小心!”为首童子突然扑向沈砚后背,纸身被黑影洞穿的瞬间,沈砚看清那些黑影竟是三年前被超度的孩童。
只是此刻他们双目赤红,指尖生着三寸黑甲,分明是被邪术炼成了尸傀。
判官笔脱手飞出,在沈砚头顶结成护体金钟。
七个纸扎童子却开始自燃,青灰纸身化作七道符咒,将尸傀们定在原地。
沈砚听见童子们最后的呢喃:“用我们的骨灰,画七杀锁魂阵……”
符咒燃尽的刹那,沈砚并指为剑,以血为墨,在虚空中画出北斗七星。
七点血星坠入尸傀眉心,黑雾中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
青铜古剑轰然炸裂,剑身内飞出七十二道黑气,直扑城隍庙地宫方向。
地宫深处,沈砚看见口倒悬的青铜巨鼎。
鼎身刻满饕餮纹,鼎口却插着七十二根人骨,骨节间缠着猩红丝线。
丝线另一端系在个赤身女子四肢,她小腹高高隆起,皮肤下似有活物蠕动。
最诡异的是她面容,竟与问阴婆有七分相似。
“你终于来了。”女子突然睁眼,瞳孔中旋转着太极阴阳鱼,“我等了三年,就为用这阴阳胎引你入瓮。”她话音未落,鼎中突然伸出七十二只惨白手臂,每只手心都嵌着枚带血的铜钱——正是问阴婆当年所用。
沈砚识海剧痛,三年前义庄夜雨突然在眼前重现。
他看见问阴婆将七十二枚铜钱按进孩童天灵盖,铜钱背面刻着的根本不是生辰八字,而是密密麻麻的镇魂咒。
那些被超度的孩童,从始至终都是她炼制阴阳胎的容器!
“为什么?”沈砚踉跄后退,判官笔在掌心颤抖。
女子突然癫狂大笑,隆起的小腹裂开道血口,钻出只三头六臂的婴孩。
婴孩每只手掌都握着个陶罐,罐身釉色与问阴婆那口如出一辙,只是此刻正在渗出黑血。
“因为只有判官笔传人的精血,才能让阴阳胎彻底觉醒。”女子突然扯断右手丝线,七十二枚铜钱同时飞出,在空中结成诛仙阵。
沈砚这才看清,每枚铜钱孔中都嵌着根童骨,骨节间连着细如发丝的银线——正是问阴婆当年散落的七枚本命铜钱。
诛仙阵压顶的瞬间,沈砚怀中突然滚出颗鹌鹑蛋大小的珠子。
那是三年前终南山巅,金乌虚影消散前留下的。
珠子表面浮现出七十二道符文,与婴孩手中陶罐产生共鸣。
诛仙阵竟被符文反噬,七十二枚铜钱齐齐调转方向,朝着女子眉心射去。
女子惨叫着化作黑烟,黑烟中却飘出张泛黄的人皮。
沈砚用判官笔挑起人皮,发现背面用血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妾身本名苏红袖,嘉靖三十七年生人。
为报灭门之仇,甘愿与幽冥教签下血契,以七十二童男童女炼制阴阳胎……”
人皮燃尽的刹那,地宫突然剧烈震动。
婴孩发出刺耳啼哭,七十二只陶罐同时炸裂,黑血汇成条血河。
沈砚看见血河中浮现出无数孩童面孔,他们或哭或笑,却都朝着他伸出小手。
判官笔突然不受控制地飞向血河,笔尖金光与黑血相撞,爆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大人快走!”七个纸扎童子突然从地底钻出,这次他们身形透明如雾,手中却握着真正的北斗七星剑。
沈砚这才明白,三年前超度的根本不是魂魄,而是问阴婆用本命精血凝成的分身。
真正的七十二童魂,始终被困在诛仙阵中!
童子们结成七星剑阵斩向血河,每挥一剑便有孩童魂魄得脱。
沈砚趁机咬破中指,在虚空中画出完整的《度人经》。
经文化作金桥横跨血河,桥头站着个玄衣女子,正是问阴婆真容。
她朝着沈砚深深一拜,转身化作七十二道金光,引着孩童们踏上金桥。
婴孩突然发出震天怒吼,三颗头颅同时喷出黑火。
金桥开始崩塌,童子们接连化作纸灰。
沈砚心口封印彻底裂开,判官笔自动飞回他手中,笔身浮现出密密麻麻的蝌蚪文。
这是他第一次看清判官笔真容——笔杆竟是用七十二根童骨熔铸而成!
“原来如此……”沈砚突然大笑,笑声中带着无尽悲凉。
他挥动判官笔刺向自己心口,滚烫的精血顺着笔杆流下,蝌蚪文突然活过来般游动。
婴孩发出惊恐嘶吼,黑火竟被精血生生逼退。
地宫穹顶轰然炸开,七十二道天雷同时劈下。
沈砚看见问阴婆的虚影在雷光中微笑,她手中陶罐突然变得透明,露出里面封存的七十二颗真心——正是当年孩童们被挖走的心脏。
陶罐与判官笔产生共鸣,蝌蚪文与符咒交织成网,将婴孩重新封入鼎中。
最后一丝天雷消散时,沈砚跪在血泊中。
他怀中滚出七十二枚温热的铜钱,每枚孔中都嵌着颗晶莹剔透的舍利。
七个纸扎童子再次出现,这次他们眉眼清明,朝着沈砚齐齐下拜:“多谢大人解我等千年执念。”
晨光穿透地宫裂缝,沈砚看见鼎身饕餮纹开始剥落。
每片青铜皮落地便化作孩童模样,他们手拉手走向金桥尽头,最后回眸时,眼角都坠着颗朱砂痣——与问阴婆发间银簪的宝石一模一样。
三年后,黄河决堤处现出座水下古城。
有渔民说在月圆之夜,见过个抱陶罐的白衣书生。
他每走过处,河底便亮起七十二盏骨灯,灯影中隐约可见孩童嬉戏。
更奇的是,但凡骨灯亮起之地,次日必有千年古棺浮出水面,棺中尸身皆捧着个靛青陶罐。
某日,个游方道士途经此地,在岸边拾到半块残碑。
碑文记载着嘉靖年间幽冥教秘闻,最后几行小字被水渍模糊,依稀可辨:“苏红袖以七十二童男童女炼制阴阳胎,实为破教主血咒。
然咒术反噬,只得将真魂封入陶罐,待判官笔传人解厄……”
残碑落水的瞬间,道士怀中罗盘突然疯转。
他抬头望去,只见黄河中央升起七十二道水柱,水柱顶端站着个玄衣女子。
女子发间银簪化作金乌,朝着终南山方向长鸣三声,身形渐渐透明成万千纸鹤,载着七十二颗真心飞向云霄。
是夜,沈砚站在终南山巅,手中判官笔已化作普通竹笔。
他望着掌心七十二枚舍利,突然听见云层中传来童谣:“陶罐转,耳报现,判官笔下写轮回。
金乌引,纸鹤飞,七十二心归太虚……”
山风骤起,他腰间七枚铜钱同时发出清鸣。
沈砚将舍利撒向深渊,看着它们化作流星坠入人间。
最后一枚舍利消失时,他心口封印彻底消散,露出底下完整的太极图——阴阳鱼眼中,各嵌着半枚带血的铜钱。
终南山巅的晨雾还未散尽,沈砚便觉心口发烫。
那枚自黄河底拾得的残破铜钱,此刻竟如烙铁般灼烧着他的肌肤。
他解衣查看,只见太极图般的封印中央,铜钱纹路正渗出黑血,血珠凝而不散,在半空聚成个歪头张望的婴孩虚影。
山风骤停的刹那,沈砚听见七十二声瓷器碎裂的轻响。
他转身时,七个纸扎童子正站在断崖边,他们手中纸灯笼的烛火不知何时变成了幽绿色,灯罩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蝌蚪文——与判官笔上的咒文如出一辙。
“大人,黄河底有东西醒了。”为首童子突然开口,声音却变成了男女莫辨的叠音。
沈砚瞳孔微缩,他认得这咒文——三年前问阴婆以魂饲鹤时,陶罐上裂痕中渗出的正是这种血咒。
此刻咒文正顺着纸灯笼的骨架蔓延,将七个童子缠成七个血茧。
血茧炸裂的瞬间,沈砚被浓雾扑了满脸。
待他抹去脸上黏腻的雾气,却见自己站在条青石板路上,两侧槐树垂着猩红纸钱,枝桠间悬着七十二盏白灯笼。
每盏灯笼里都坐着个孩童,他们面容与三年前超度的魂魄无异,此刻却都朝着沈砚咧嘴而笑,嘴角裂到耳根。
“沈郎君,可还记得奴家的槐花酿?”熟悉的女声自雾中传来,沈砚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他看见雾气里走出个穿嫁衣的女子,凤冠霞帔上绣着七十二只金乌,盖头下却垂着七条猩红舌头——正是问阴婆苏红袖的真容。
沈砚反手拔出竹笔,笔尖却未泛起金光。
他这才惊觉,怀中七十二枚舍利不知何时变成了鹌鹑蛋,蛋壳上布满蛛网裂痕,正渗出与铜钱相同的黑血。
石板路突然塌陷,无数苍白手臂自地底伸出,每只手掌都握着个带血的陶罐。
“你早该猜到的。”苏红袖的舌头突然暴涨三尺,卷走沈砚手中竹笔,“判官笔需以童男童女骨血喂养,你以为那些舍利真是超度功德?”她七条舌头同时发出孩童嬉笑,槐树上的白灯笼应声炸裂,七十二个孩童化作黑雾钻入陶罐。
沈砚被黑雾缠住四肢时,看见陶罐釉面浮现出自己幼时的模样。
三岁那年他溺死在荷花池,是问阴婆用陶罐接住了他的魂魄;七岁生癞疮险些毁容,是问阴婆用七十二根童骨磨粉敷药;十五岁乡试落第,是问阴婆在贡院地底埋下七十二枚铜钱……
“你每活一日,便欠我七十二条命。”苏红袖的嫁衣突然化作血瀑,将沈砚拖向深渊。
他听见自己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却在坠落的瞬间,摸到腰间那七枚铜钱——此刻铜钱孔中伸出七根银丝,竟是问阴婆当年散落的命线!
深渊底部是片血海,海面漂浮着七十二口青铜棺。
沈砚认得棺材上的饕餮纹,与当年城隍庙地宫的巨鼎一模一样。
最中间的棺材盖突然滑落,露出具身着明黄蟒袍的男尸,他胸口插着半截判官笔,眉心嵌着沈砚那枚带血的铜钱。
“嘉靖三十七年,朕以七十二城隍庙为祭,换长生不老。”男尸突然睁眼,瞳孔里旋转着太极阴阳鱼,“苏红袖不过是朕养的蛊,用七十二童男童女炼制阴阳胎,本就是为她准备的夺舍容器。”
血海开始沸腾,七十二口棺材同时喷出黑雾。
沈砚看见雾中浮现出无数画面:三岁那年的荷花池底,分明躺着具身着龙袍的童尸;七岁敷用的药粉里,混着七十二个孩童的乳牙;十五岁贡院地底的铜钱阵,阵眼正是他生辰八字……
“你以为她是救你?”男尸突然出现在沈砚身后,腐烂的手掌按在他天灵盖上,“她每救你一次,就在你命格里种下根蛊线。
七十二根蛊线成阵时,朕便能借你的躯壳重临人间!”
沈砚识海剧痛,却听见七十二声瓷器碎裂的脆响。
他低头看见自己掌心浮现出七十二道血痕,每道血痕中都钻出个纸扎童子。
童子们手拉手结成北斗阵,竟将男尸的龙袍扯得粉碎,露出底下爬满蛆虫的腐肉。
“大人,用我们的骨灰画反阳符!”为首童子突然扑向男尸,纸身被阴气腐蚀的瞬间,沈砚看清他后背用朱砂绘着道逆五芒星。
其他六个童子紧随其后,他们透明的魂体在半空燃烧,化作七道金线刺入男尸七窍。
沈砚强忍着头痛,以血为墨在虚空画符。
反阳符成型的刹那,血海突然倒卷,七十二口棺材齐齐调转方向。
他看见每口棺材底部都刻着个生辰八字——竟与他一模一样。
男尸发出非人惨叫,腐烂的皮肉簌簌掉落,露出具晶莹如玉的骷髅。
“原来朕才是容器……”骷髅眼眶中燃起幽蓝鬼火,突然伸手抓向沈砚心口。
千钧一发之际,沈砚怀中七十二枚舍利同时炸裂,舍利碎片化作七十二道金光,在骷髅周身结成往生咒。
他这才明白,当年问阴婆用真心换的从来不是超度,而是将帝王魂魄困在轮回夹缝的囚笼。
骷髅在往生咒中渐渐透明时,沈砚听见七十二个孩童的哭声。
他们自棺材里爬出,每人都抱着个靛青陶罐,罐中传出问阴婆的声音:“沈郎,快用判官笔刺穿天灵盖,把帝王魂逼进陶罐!”
沈砚握笔的手在颤抖。
他看见男尸骷髅的眉心,那枚带血的铜钱正在跳动,铜钱背面刻着的分明是他的名字。
原来从出生那刻起,他便是帝王魂魄准备的转世容器;原来问阴婆二十年来的“救命之恩”,不过是在养蛊;原来七十二童男童女的血债,从始至终都算在他头上……
“大人,动手啊!”为首童子突然抱住骷髅左腿,他魂体开始龟裂,“只有帝王魂魄才能打开幽冥路,我们才能……才能……”童子话未说完,已被阴气撕成碎片。
其他孩童却前赴后继地扑上去,用纸身、用魂魄、用最后一丝执念,将骷髅拖向血海深处。
沈砚的竹笔终于刺向自己天灵盖。
剧痛袭来的瞬间,他看见无数记忆碎片在眼前炸开:三岁溺水时,是问阴婆割开自己手腕喂他喝血;七岁敷药时,是问阴婆剜出自己心头肉入药;十五岁落第时,是问阴婆在贡院地底跪了三天三夜,用七十二枚铜钱替他改命……
“原来我们都是蛊。”沈砚突然笑了,笑得满脸是泪。
他逆转判官笔的笔锋,将帝王魂魄连同自己的三魂七魄,一同逼进七十二个陶罐。
血海开始坍缩,青铜棺材化作齑粉,唯有问阴婆的声音在虚空中回荡:“沈郎,黄泉路上记得喝槐花酿……”
当沈砚再次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站在黄河古渡口。
七个纸扎童子正在他脚边嬉戏,他们手中纸灯笼变成了普通的红灯笼,灯罩上画着憨态可掬的胖娃娃。
最年长的童子突然抬头,指着河面惊呼:“大人快看!”
但见七十二道水柱冲天而起,每道水柱顶端都站着个孩童。
他们眉心嵌着舍利,手中捧着靛青陶罐,朝着沈砚盈盈下拜。
更诡异的是孩童们的倒影,在河水中竟化作七十二个白发老者,每个人手中都握着半截判官笔。
“这是……”沈砚话音未落,童子们突然齐声唱起童谣:“陶罐转,耳报现,帝王魂魄作灯盏。
金乌隐,纸鹤散,七十二命还太岁……”童谣声中,孩童们化作漫天纸钱,陶罐纷纷坠入黄河,却在触水的刹那变成七十二尾红鲤。
红鲤摆尾的瞬间,沈砚看见自己倒影在水中扭曲变形。
他左脸的胎记开始蠕动,渐渐化作太极图案;右手指尖生出七寸黑甲,与当年尸傀如出一辙;最可怕的是他心口,七十二道血痕正在结痂,痂皮下透出靛青釉色……
“原来我们都逃不掉。”沈砚对着河水轻笑,突然将判官笔刺入自己心口。
黑血喷涌而出的刹那,黄河水底亮起七十二盏骨灯。
灯影中,问阴婆抱着个襁褓走来,她发间银簪化作金乌,襁褓里露出张与沈砚一模一样的婴孩面孔。
婴孩突然朝着沈砚伸手,小手心里攥着七十二枚铜钱。
沈砚正要触碰,却见婴孩化作黑雾钻入陶罐。
问阴袖的红嫁衣在风中猎猎作响,她将陶罐抛向黄河,罐身朱砂符咒突然活过来般游动,在半空组成个巨大的血色太极。
“沈郎,该还债了。”问阴袖的声音自四面八方涌来,沈砚感觉四肢百骸都在龟裂。
他看见自己的血肉化作陶土,骨骼变成釉色,最后整个人蜷缩成个靛青陶罐。
陶罐表面浮现出七十二个孩童嬉戏的浮雕,罐底却刻着行小字:“嘉靖三十七年,苏红袖以命换命,借判官笔转帝王劫,铸七十二还魂罐。”
当最后一个陶罐沉入河底时,黄河突然掀起惊涛骇浪。
七十二道水柱再次冲天而起,这次每道水柱中都站着个沈砚。
他们或哭或笑,或老或少,却都朝着岸边的沈砚本尊伸手。
最年长的沈砚突然开口:“时辰到了,该去收租了。”
其他沈砚们纷纷点头,他们化作七十二道金光钻入陶罐。
黄河水面突然浮现出七十二座城隍庙的虚影,每座庙前都站着个穿玄色比甲的妇人,发间银簪闪耀如星。
妇人转身时,沈砚看清她们的面容——竟是七十二个不同年龄的苏红袖。
“原来我们都在局中。”沈砚对着河水长叹,纵身跃入黄河。
当他的指尖触到陶罐的刹那,七十二个问阴袖同时微笑,她们的身影化作七十二道银丝,顺着陶罐裂缝钻入沈砚体内。
黄河开始倒流,七十二座城隍庙轰然倒塌,唯有河底七十二个陶罐,在月光下泛着幽幽青光。
三日后,黄河沿岸流传开新的传说。
渔民们说在月圆之夜,见过个抱陶罐的年轻书生。
他每走过处,河底便亮起七十二盏骨灯,灯影中隐约可见孩童嬉戏。
更奇的是但凡骨灯亮起之地,必有贪官污吏溺水而亡,他们眉心都嵌着枚带血的铜钱,后背用朱砂绘着逆五芒星。
有老船夫曾冒险靠近,听见陶罐里传出七十二个声音在争吵:“这次该我当沈郎!”“分明轮到我了!”“都别抢,按生辰八字排!”吵闹声中,书生突然抬头轻笑,他左脸胎记化作游龙,右手指尖黑甲伸缩不定,唯有心口那道太极封印,在月光下流转着靛青釉色。
来源:有何不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