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豫东平原的风,刮起来总带着一股子土腥气。这风卷过麦浪,也吹过县城新铺的柏油路,最终灌进我办公室敞开的窗户,捎带着远处隐隐约约的锣鼓丝弦声。那是豫剧豫东调,像平原深扎的根须,牢牢盘踞在每一寸黄土、每一桩人事里。婚丧嫁娶,开业酬神,红白喜事,政策宣讲,甚至邻里拌嘴
豫东平原的风,刮起来总带着一股子土腥气。这风卷过麦浪,也吹过县城新铺的柏油路,最终灌进我办公室敞开的窗户,捎带着远处隐隐约约的锣鼓丝弦声。那是豫剧豫东调,像平原深扎的根须,牢牢盘踞在每一寸黄土、每一桩人事里。婚丧嫁娶,开业酬神,红白喜事,政策宣讲,甚至邻里拌嘴的调停,都离不了它那高亢激越的嗓子。大铜器一响,十里八乡的人心,便不由自主地跟着那腔调颤悠起来。
此刻,我面前摊开的卷宗,墨迹未干,散发出的却是另一种冰冷刺骨的气息——又一起电信诈骗案。受害者是镇东头磨豆腐的老周头,攒了半辈子、预备给儿子在县城买房首付的十二万块,被电话里一个冒充“公检法”的“领导”,三言两语就骗了个干净。老周头来报案时,那双揉了一辈子黄豆、粗粝得如同砂纸的手,抖得连笔录的笔都握不住。他那张被豆腐水汽熏蒸得红润的脸,此刻灰败得像蒙了一层霜打的茄叶。他浑浊的眼睛望着我,里面盛满的不是愤怒,而是被连根拔起后空荡荡的茫然和羞耻:“李队长…俺…俺活了一辈子的人精,咋就…咋就信了那鬼话啊…”
办公室里死寂,只有窗外那断断续续、顽强钻进来的豫剧唱腔,咿咿呀呀,唱着不知哪朝的忠奸故事,显得格外刺耳。那唱腔,平日里是乡亲们的精神盐巴,此刻却像在嘲弄这办公室里凝固的绝望。小张年轻气盛,一拳砸在桌上:“这帮王八蛋!专挑老实巴交的下手!光靠抓,抓得完吗?” 卷宗里冰冷的数字和描述,像无数根细针,密密匝匝扎在心上:养老钱、救命钱、孩子的学费…在看不见的电波里无声蒸发。骗子们躲在虚拟的盾牌后,精准地戳向人性最朴素的信任和最本能的恐惧。老周头的眼泪砸在卷宗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攫住了我。像面对一场无形的瘟疫,传统的追捕、审讯、破案,如同拿着长矛去刺水里的月亮。我们疲于奔命,堵截着一个个流窜的账户,抓捕着一个个底层的“卡农”,却始终触不到那深藏幕后的幽灵。而最坚固的堤坝,本该筑在人心之上。可人心,这豫东平原上最厚道也最易轻信的人心,如何守?
那晚,我踩着月光回家,路过村头打麦场。月光如水银泻地,场边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拖得老长。空荡荡的场院中央,却兀自回荡着白日里演出的余韵。几个老汉叼着旱烟袋,蹲在石磙旁,唾沫横飞地争论着白天戏里“陈世美”该不该铡。那神情投入得,仿佛铡刀就悬在他们自己头上。一个念头,如同平原夜空骤然划过的流星,猛地撞进我的脑海:这深入骨髓的腔调,这牵动人心的舞台,为何不能成为一面照妖镜,一堵防火墙?
隔天,我夹着一摞还散发着油墨味的反诈宣传单,敲开了县豫剧团王铁山团长家的院门。王团长是“活包公”,唱了一辈子黑脸,声如洪钟,走路带风。院里晾着他那标志性的黑蟒袍,浓重的油彩味儿混杂着泥土的气息。
“王团长,”我开门见山,把宣传单摊在院里的石桌上,“想请您帮个忙,唱一出新戏。”
王团长正眯着眼侍弄几盆开得正艳的月季,闻言抬起眼皮,扫了一眼那花花绿绿的纸片,鼻子里哼了一声:“李大队长,抓坏人你在行,唱戏?咱这可是正儿八经的豫东调!《铡美案》《穆桂英挂帅》,老祖宗传下来的玩意儿,你让我唱这个?”他粗糙的手指捻起一张印着“六个一律”“八个凡是”的宣传单,抖了抖,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嫌弃,“这干巴巴的条条框框,上了台,观众不拿砖头砸我才怪!”
我早有预料,不急不躁,从公文包里抽出几份案卷的复印件,轻轻推到月季花盆旁边。阳光透过花叶缝隙,在那些冰冷的文字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王团长,您先看看这个。”
他狐疑地瞥了我一眼,还是拿起最上面一份。那是老周头的案卷。他看得不快,眉头越拧越紧,沟壑纵横的脸渐渐沉了下来。当他读到老周头如何被电话里那个“威严的领导”吓得六神无主,如何一步步走进银行,把十二万一沓沓放进ATM机,最终瘫坐在银行冰冷的地砖上时,王团长捏着纸页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手背上青筋虬结。他猛地放下案卷,重重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沉甸甸的,像一块石头砸在院子里。
“他娘的!”他低吼一声,不是冲我,是冲那无形的骗子,“这…这比陈世美还毒啊!专掏人心窝子里的血汗钱!” 他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盯着我,那眼神不再是刚才的疏离,而是燃烧着一种老艺人面对人间不平事时特有的激愤:“说吧,李队长,这新戏,你想怎么唱?”
火花,终于擦着了。
我们一头扎进了剧团那弥漫着陈旧木料、灰尘和油彩混合气味的后台。剧本成了最难的骨头。我带着反诈中心的骨干,捧着厚厚的案例汇编,像一群笨拙的学生,在王团长和几位老艺人面前,磕磕绊绊地讲述着那些发生在平原深处的骗局:冒充熟人的“猜猜我是谁”、刷单返利的甜蜜陷阱、虚假投资的暴富幻梦、冒充公检法的死亡威胁……如何利用人性的弱点,如何编织环环相扣的谎言陷阱。
起初,老艺人们听得直皱眉头,烟袋锅子吧嗒吧嗒抽得直冒火星。这光怪陆离的“新事物”,似乎与他们熟悉的忠孝节义、才子佳人隔着千山万水。
“这…这咋入戏啊?”拉板胡的刘师傅挠着花白的头发,一脸愁容,“总不能上来就唱‘啊,电话响,骗子到,捂紧钱包别上套’吧?那不成数来宝了!”
哄笑声中,王团长却眯起了眼,手指在膝盖上有节奏地敲着,仿佛在捕捉某种无形的旋律。他猛地一拍大腿:“有了!” 他霍然站起,在狭小的后台踱步,目光炯炯,“老戏路子!就用老戏的壳,装这新骗局的芯!”
他的思路像平原上的河流,豁然开朗:“冒充公检法?这不就是‘假传圣旨’、‘矫诏害忠良’的翻版嘛!咱《三审刘玉娘》里,那奸妃假传圣旨害忠良的段子,稍微改改词儿,套上‘安全账户’、‘涉嫌洗钱’的罪名,那股子狐假虎威、急赤白脸催人转账的劲儿,活脱脱就出来了!”
“刷单返利?”唱小生的赵老师眼睛一亮,“这不就是‘抛金引玉’、‘放长线钓大鱼’?《西厢记》张生初见莺莺,不也得先‘下些本钱’?咱编个新段子,就叫《馅饼变陷阱》!开头甜言蜜语小恩小惠(唱腔可以轻快俏皮),等你贪心上钩投入大钱,立马翻脸拉黑(唱腔急转直下,用上‘哭二簧’的悲调)!这反差,这教训,够不够味儿?”
“还有那‘杀猪盘’!”王团长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横飞,“这不就是活脱脱的《陈三两爬堂》遇上《杜十娘》?先装情圣嘘寒问暖(唱腔缠绵悱恻),骗得你掏心掏肺掏家底儿,最后人财两空(用上‘滚白’或‘垛板’,表现撕心裂肺的悔恨)!就叫它《网恋惊魂》!唱词里把那些‘高富帅’照片怎么来的,‘投资平台’的猫腻,都给它戳穿!”
老艺人们的眼睛亮了,如同拨开了迷雾。他们围着案头,七嘴八舌,古老的程式被赋予了新的血肉。唱腔设计更是煞费苦心。骗子行骗时,多用滑音、颤音,模仿电话里那故作镇定又隐含胁迫的腔调,或者用花旦的娇嗲表现“客服”的甜蜜陷阱;受害者上当前的犹豫,用慢板、散板表现内心的天人交战;醒悟后的追悔莫及,则用豫东调里最擅长的大哭腔、滚白,如泣如诉,撕心裂肺。
道具也成了点睛之笔。王团长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巨大的、画着滑稽鬼脸和“$”符号的手机模型(用竹篾和彩纸糊成)。当“骗子”(丑角扮演)躲在后面,用夸张的假嗓子唱着诱骗的唱词时,这荒诞又醒目的道具,引得台下阵阵哄笑和指指点点。还有一张被放大的、粗制滥造的“逮捕令”和“警官证”(当然是假的),上面印着极其夸张的国徽和错别字连篇的“罪名”。当“假警察”(净角扮演,但眉眼画得油滑奸诈)手持这玩意儿,在台上耀武扬威地唱出“你已涉嫌重大犯罪!速转安全账户洗脱嫌疑!”时,那虚假的威严在戏曲特有的夸张表演下,显得格外可笑又可鄙。
首演定在农历三月三,柳湾镇一年一度最盛大的庙会上。临时搭起的戏台前,人山人海,比过年还热闹。空气中弥漫着炸糖糕、烤红薯的香气,孩童的嬉闹声、小贩的吆喝声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
开场锣鼓敲得震天响。大幕拉开,不是帝王将相,不是才子佳人,而是再熟悉不过的豫东农家小院布景。一个穿着蓝布褂子、系着围裙的老太太(由剧团名角“小香玉”反串老旦),正拿着一个老式手机,贴在耳朵上,脸上是惊疑不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念。电话那头,传来用豫剧丑角特有的油滑腔调演唱的“客服”:“大娘哎——恭喜您中大奖!苹果手机最新款!只需垫付一点点运费,大奖立刻送到家门前呐——”(用的是轻快的“二八板”,但尾音带着奸滑的上挑)。
台下瞬间安静了,随即爆发出一阵会意的哄笑。几个坐在前排的老太太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互相交换着眼神:“哎哟,这不就是前阵子老李家婆娘遇上的事儿嘛!”
紧接着,是《网恋惊魂》。俊俏的小生(赵老师扮演),在台上对着手机深情款款地唱:“妹妹你莫心焦,哥在南方生意好…这张照片就是我,别墅游艇少不了…最近有个好项目,稳赚不赔收益高…”(用的是“慢板”,缠绵悱恻)。台下的年轻姑娘们看得入了神。然而转眼间,“情郎”收到大额转账后,瞬间变脸,拉黑删除。女角(青衣扮演)的唱腔陡然转为凄厉悲怆的“滚白”:“手儿颤,心儿凉,屏幕一片黑茫茫!甜言蜜语都是谎,血汗钱啊喂了狼——”(拖长的哭腔,带着绝望的颤抖)。台下,好几个年轻姑娘悄悄红了眼眶,攥紧了身边同伴的手。
高潮是《假传圣旨》。净角扮演的“假警官”出场,蟒袍是旧的,但胸前挂着一个极其夸张、画着骷髅头和美元符号的“警徽”(硬纸板做的)。他手持那张巨大的、错字连篇的“逮捕令”,跺着方步,声若洪钟,却又带着刻意模仿的官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呔!下跪妇人听端详!你儿在外涉黑又涉黄!速转八十万到安全账!否则大刑伺候你全家遭殃——!”(用的是“快二八”加“垛板”,急促而蛮横)。他身后,那个巨大的鬼脸手机道具闪烁着诡异的红光。
台下,坐在我斜前方的孙老栓,就是上个月刚被类似手法骗走三万养老钱的受害者。他看得浑身紧绷,拳头捏得死死的,当台上“假警官”凶狠地唱出“大刑伺候”时,孙老栓猛地一哆嗦,下意识地喊了出来:“别信他!假的!都是假的!” 他这一嗓子,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一片附和:
“对!要钱的就是骗子!”
“哪有警察电话里要钱的!”
“看那‘警官证’做得,歪瓜裂枣的,还没俺家孙子的识字卡印得好!”
台上的“假警官”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真实观众的“拆穿”弄得一愣,随即更夸张地表演起气急败坏,引得台下哄堂大笑。这笑声,是识破骗局的快意,是恍然大悟的释然。在笑声中,那曾经笼罩在老周头、孙老栓们心头的恐惧和羞耻,仿佛被这集体的声浪冲淡、驱散了。
大幕落下时,掌声如雷,经久不息。王团长带着演员们出来谢幕,汗流浃背,脸上油彩被汗水冲得有些模糊,但眼睛亮得惊人。我站在后台昏暗的角落里,看着台下久久不愿散去的人群。他们围在一起,热烈地讨论着刚才的剧情:
“哎呀,刚才那骗子打电话的调调,跟我接的那个一模一样!开头也是说中奖了!”
“以后陌生电话说啥投资、转账,直接挂!唱词里不说了吗,‘天上不会掉馅饼’!”
“回去得跟我爹好好说说,他老信那些养生保健电话推销…”
一个声音格外响亮,是孙老栓,他挤到后台边,对着正在卸妆的王团长喊:“王团长!唱得好!唱到俺心坎里去了!下回还来俺们村唱不?” 他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但腰杆似乎挺直了些。
夜色渐浓,风带着演出散场后的余温,也带着麦苗拔节的青涩气息。我独自驾车返回县城,车窗开着,任那混合着泥土和青草味道的风灌进来。车灯刺破黑暗,照亮前方坑洼不平的县道。这条路,我走过无数遍,追捕逃犯,勘查现场,押解人犯。今夜,它似乎有了些许不同。
我深知,那些躲在网络背后的魑魅魍魉不会因此绝迹。新的骗术会像平原上的野草,换个名目,又悄然滋生。手铐依然冰冷,追捕永不停歇。然而,那戏台上高亢的豫东调,那巨大滑稽的手机道具,那“假警官”被台下观众齐声喝破的狼狈,还有孙老栓那含泪却挺直的脊背…这些鲜活的画面,如同在平原厚重的夜幕上,用乡音凿开了一个个透光的孔洞。
防范的堤坝,正从这锣鼓点与乡音俚语的共鸣中,一寸寸垒起。它或许不如钢筋水泥坚固,却深植于这片土地最温热的心跳之中。我能做的,便是握紧手中的方向盘,在这条漫长而崎岖的路上,继续做一个笨拙的搭台人、传声筒。让那带着泥土味和油彩香的警示,随着豫东调的旋律,一遍遍回荡在平原的晨曦与暮色里,回荡在每一颗渴望安宁的心田之上。
车窗外,平原无垠,星垂四野。远处某个村落,隐约又传来几声零落的梆子响,像是在应和。我踩下油门,引擎的轰鸣汇入这片古老土地的呼吸。前方的路,在车灯的切割下,延伸向更深的夜,也延伸向无数等待被乡音守护的黎明。
来源:爽朗的唐诗宋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