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一刻,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将我带回到那个物资匮乏却人情浓厚的年代。
表弟的十年沉默
"刘望生,你表弟!"门外那人声音低沉。
十年了,我几乎认不出他来。
他眼神复杂,嘴角轻扬:"表哥,我考上清华了,需要你帮忙。"
那一刻,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将我带回到那个物资匮乏却人情浓厚的年代。
那是九十年代初的事了。
彼时,改革开放的春风刚刚吹遍大江南北,人们的生活正从紧巴巴的票证时代逐渐松绑,但对大多数家庭而言,日子依然过得清苦。
堂弟刘明亮,我父亲兄弟的孩子,来我家寄宿是我上班第三年。
他爹在煤矿事故中意外去世,婶子一人拉扯,家境贫寒得连饭都吃不饱,何况是供孩子读书。
那年春天,婶子坐了一整夜的绿皮火车来到我家,手里提着一篮子用报纸包着的土鸡蛋和几斤花生。
她红着眼圈说明亮中考考得好,县重点高中录取了,可县城房租太贵,能不能在我家住两年。
"望生啊,我也不想麻烦你们小两口,可实在是没办法了。"婶子的手粗糙得像树皮,沾满了农家肥的气息。
那时我刚从单位分了两居室的筒子楼,虽说是楼上厕所楼下水龙头的老式单元,但在那个年代,已经是让人羡慕的待遇了。
工资虽然不高,每月只有八十多块钱,但总算有个安身之处。
我和妻子王淑芳商量,她没二话,腾出唯一的小书房给明亮。
"咱家条件也不富裕,但帮人家孩子念书,这事得做。"淑芳就是这样的人,心里总能装得下别人。
她是纺织厂的工人,每天起早贪黑,指尖常因长时间与粗线打交道而裂开血口,却从不抱怨。
明亮来的那天,我至今记忆犹新。
八月的午后,骄阳似火,知了在老槐树上拼命地叫着。
明亮站在楼道口,高高瘦瘦的,皮肤黝黑,目光却格外明亮。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的确良衬衫,裤子短了一截,露出瘦削的脚踝。
他提着个蓝白条纹的布袋,那是当时农村最常见的装被褥的包袱,里面装着几件补丁摞补丁的衣服和满是划痕的课本。
"表哥好,表嫂好。"他声音不大,却很清晰,眼神里透着农村孩子特有的腼腆与倔强。
"来了就好,饿了吧?淑芳炖了鸡汤,咱先吃饭。"我接过他手中的布袋,感觉轻得出奇。
那顿饭,明亮吃得很慢,每一口都细嚼慢咽,生怕浪费了一粒米。
淑芳不断给他夹菜,却被他礼貌地推辞:"表嫂,我吃得很饱了。"但我们都看得出,他是怕多吃了会给我们增添负担。
接下来的日子,明亮迅速融入了我们的生活。
我家的小书房成了他的天地,一张单人床,一个小书桌,再加上我从单位搬回来的一个旧书架,就是他全部的家当。
那个年代的夏天没有空调,只有摇头电扇哗啦啦地转,也只能驱散一点暑气。
明亮从不喊热,每天早晨五点钟就起床,趁着清凉,坐在阳台上小声朗读英语。
那时候的英语教材都是黑白印刷的,纸张粗糙,但他待它们如珍宝。
晚上,当路灯亮起,蚊子嗡嗡地飞时,他会点上蚊香,在昏黄的台灯下做习题到深夜。
他从不惊扰我们的生活,却把厨房、卫生间打扫得一尘不染。
周末,当我和淑芳想稍微睡个懒觉时,常常被厨房传来的轻微响动声惊醒——明亮已经起床做早饭了。
锅碗瓢盆的声音被他刻意压得很低,但香气却悄悄溜进每个房间。
"你看这孩子,比咱们自己的还懂事。"淑芳常这样感叹。
我们没有孩子,医生说淑芳因为长期在纺织厂接触化学原料,很难怀孕。
这个秘密我们谁都没说,但明亮的到来,似乎填补了某种缺失。
那两年,我常在下班后辅导明亮功课。
我是中学语文老师,教书育人是我的本职,但教导明亮却让我体会到不同的成就感。
他学得快,悟性高,眼中那股子倔强劲儿,让我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
有时候,我们会一起听收音机里播放的新闻联播和评书节目。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中国,正经历着翻天覆地的变化,而这些都通过那个老式的红色塑料壳收音机,传入我们的小家。
明亮特别喜欢听科学讲座,每次听到新知识,眼睛就会亮起来,像点燃了小灯泡。
"表哥,你说我将来能去北京上大学吗?"一个夏夜,在院子里乘凉时,他突然问我。
彼时,满天繁星,蝉鸣阵阵,远处传来邻居家黑白电视机里的《新闻联播》声音。
"只要你努力,没什么不可能。"我拍拍他的肩膀,感觉到他瘦弱的身体里蕴含着不屈的力量。
高二那年冬天,明亮病了。
那是一场重感冒,高烧不退,在那个医疗条件有限的年代,显得格外吓人。
淑芳请了假,日夜守在他床前,喂药、擦身、煮粥。
我骑着二八自行车,顶着刺骨的寒风,往返于家和医院之间,为他拿药。
那时医保制度还不完善,看病全靠自费,一张张药方和收据堆在抽屉里,却没人提起。
明亮病好后,发现了那些收据,红着眼眶说:"表哥,表嫂,等我考上大学工作了,一定把这些钱都还给你们。"
淑芳笑着揉乱他的头发:"瞎说什么呢,一家人谁跟谁算这个。"
但我知道,这个承诺,他记在了心里。
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星期,我们都紧张起来。
淑芳每天变着花样做他爱吃的菜,我则尽量减少对他的打扰,只在他遇到难题时提供帮助。
记得高考前夜,我和他熬到很晚。
窗外,城市已经安静下来,只有偶尔经过的自行车铃声打破宁静。
"明亮,不管结果如何,你已经尽力了。"我给他倒了杯热水,拍拍他肩膀。
他抬头看我,眼里闪着坚定的光:"表哥,人生最贵在独立,这话是你教我的。我不会忘。"
我愣住了,不记得何时说过这样的话,却被他铭记于心。
或许是在某个平凡的日子,某句不经意的话语,却在他心中生了根。
高考那两天,我请了假,在考场外等他。
看着他瘦削的背影消失在考场大门后,我心里忐忑不安,比自己参加高考还紧张。
"没事的,明亮是个聪明孩子。"淑芳握着我的手,安慰道。
高考结束后,我们忐忑地等待成绩公布。
那时没有网络查询,一切都要靠邮寄或电话通知。
终于,在一个闷热的午后,邮递员骑着自行车,带来了那封改变命运的信。
明亮被清华大学物理系录取了。
那天,他拿着录取通知书,站在我家客厅中央,眼泪止不住地流。
我和淑芳也跟着红了眼眶。
这个从农村走出来的孩子,用自己的努力,撬开了命运的大门。
他走的那天,站在火车站台上,手里提着我们为他置办的新行李,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与不舍。
"表哥,表嫂,等我有出息了再联系你们。"火车的汽笛声中,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然后,就是长达十年的沉默。
起初,他还会寄来一些明信片和简短的信件,报平安,说学习情况。
后来,这样的联系越来越少,最终消失不见。
我们也试图联系他,却总是石沉大海。
偶尔,通过同乡会打听到一些消息——明亮学习优异,留校任教,踏入了学术圈。
我们为他高兴,也慢慢接受了他选择的距离。
"人各有志,孩子有自己的路要走。"淑芳常这样安慰我。
日子在平淡中流逝,我和淑芳的生活也发生了变化。
九十年代末的国企改革浪潮中,淑芳所在的纺织厂不敌市场冲击,濒临倒闭。
那段时间,下岗职工像断了线的风筝,四处飘零。
淑芳拿着微薄的补偿金,开始在家门口摆起了小摊,卖些自制的早点。
每天凌晨四点起床和面、蒸包子,风雨无阻。
我的中学虽然没有倒闭,但待遇下降了不少。
为了贴补家用,我开始利用周末时间到辅导班兼职。
日子虽然紧巴巴的,但总算能过得去。
唯一让我们担心的是父母的身体状况。
父亲患了风湿性关节炎,行动不便;母亲的血压居高不下,需要长期服药。
每个月的医药费成了我们最大的负担。
就在这样的困境中,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父母常收到一些不知名的汇款和包裹。
有时是一笔数目不大但足够买药的钱,有时是一些保健品或生活用品。
寄件人栏总是空白,或者写着"老同事"、"老友"之类模糊的字样。
我们询问父母,他们只是摇头,说不知道是谁寄来的。
"可能是你们当年的学生吧。"父亲这样猜测。
我将信将疑,但又找不到更好的解释。
直到邻居王大娘无意中提起:"你家老人福气大,常有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来看望他们,买东西、聊天,从不说明身份。"
我和淑芳面面相觑,心中升起一个大胆的猜测——会是明亮吗?
但为什么他要这样躲躲藏藏?为什么不与我们相认?
这个谜团一直没有解开,直到今天,他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口。
"进来坐。"我引他进门,惊讶于他的变化。
十年的时光在他身上刻下了成熟的印记。
西装革履,目光沉稳,眉宇间的倔强依旧,却多了几分内敛和睿智。
那个瘦弱少年已成大器。
客厅里的老式电风扇呼呼地转着,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时间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
"淑芳,你看谁来了?"我朝厨房喊道。
淑芳端着水果盘走出来,看清来人后,手一抖,差点将盘子摔在地上。
"明亮?真的是你?"她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
十年的光阴,在这一刻被浓缩成相见的惊喜。
我们坐下来,一时无言。
客厅的陈设还是老样子,只是物件更旧了,人也更老了。
"听说你一直在照顾我父母?"我试探着问,生怕戳破这层微妙的关系。
明亮低头,沉默片刻,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茶杯边缘。
"是。"简单的一个字,却包含了太多说不尽的情感。
"为什么不联系我们?"淑芳忍不住问出了我们心中共同的疑惑。
明亮抬起头,眼神复杂:"表哥,记得你说过,人生最贵在独立。我想证明自己,不靠任何人。"
他停顿一下,似乎在整理思绪:"清华毕业后,我留校任教,如今是副教授。这些年,我总在远处看着你们,却不敢相认。"
"怕什么?"淑芳的声音有些哽咽。
"怕自己做得不够好,辜负了你们的期望。"明亮的声音低沉,"我想等到真正有所成就时再回来。"
窗外,初秋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明亮身上,也照亮了我心底某个柔软的地方。
"傻孩子,"淑芳忍不住起身,像当年一样揉了揉他的头发,"在我们眼里,你一直都很优秀。"
明亮的眼圈红了:"那年我考上清华后,国家给了助学金,但远远不够。是表哥寄给我第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
我点点头:"那是应该的。"
"后来我获得了奖学金,又做了家教,经济上渐渐宽裕了。"明亮继续说道,"我本想联系你们,但听说表嫂下岗了,表哥工资也不高,怕你们会担心我,甚至想办法再资助我。"
"所以你就一声不吭?"我有些哭笑不得。
"我想用实际行动报答你们。"明亮诚恳地说,"得知爷爷奶奶身体不好,我就偷偷回来看望他们,尽我所能提供一些帮助。"
原来,他每个月都会抽空回来一次,买药送钱,陪老人聊天。
老人知道是他,却遵守了不告诉我们的承诺。
"那些汇款和包裹..."淑芳恍然大悟。
"是我寄的。"明亮点头承认,"我不敢写真名,怕你们责怪我不联系你们。"
阳光透过纱帘,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时间仿佛回到了十年前,那个在我家小书房里奋笔疾书的少年,和眼前这个成熟稳重的青年,在记忆中重叠。
"如今我在组织一个家乡支教项目,想请表哥参与。"明亮话锋一转,眼中闪烁着期待,"你语文教得好,能帮上大忙。"
"支教项目?"我有些意外。
"是的,回馈家乡一直是我的心愿。"明亮解释道,"我们筹集了一些资金,打算在县里几个偏远乡镇建立图书室,开设周末课堂,帮助那些和我当年一样渴望知识的孩子。"
他说这话时,眼中有种执着,像当年那个立志考清华的少年。
我看向淑芳,她冲我点点头,眼里满是鼓励。
"好,我参加。"我一口答应下来。
明亮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太好了!我们下个月就开始第一期活动。"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明亮一起筹备支教计划。
他的工作能力极强,思路清晰,做事细致,完全不像第一次组织这样的活动。
"你以前做过类似的项目?"我好奇地问。
明亮笑了笑:"在学校里带过研究生,也参与过几次社会实践。"
他谦虚地说,但我从同事口中得知,明亮在学术界已小有名气,发表过多篇重要论文,还获得过国家级奖项。
一个月后,我们一同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家乡。
故乡的变化让我惊讶——曾经泥泞不堪的土路变成了水泥路,低矮的土房改建成了砖房,甚至有了小型超市和网吧。
但偏远山区的教育条件依然落后,许多孩子因为交通不便而辍学。
明亮的支教点设在一个叫"松树坡"的小村庄,那里有一所简陋的小学,只有三间教室和五位老师,负责教授一到六年级的全部课程。
当地村民得知我们要来支教,热情地准备了欢迎仪式。
简朴的村委会大院里,拉起了"欢迎城里老师"的横幅,孩子们穿着最整洁的衣服,好奇地打量着我们。
"这位是我表哥,当了二十多年的语文老师,今天特地来教大家写作文。"明亮向孩子们介绍我。
孩子们齐声喊道:"刘老师好!"
看着这些天真的笑脸,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明亮——渴望知识,充满希望。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负责教授语文和写作,明亮则教数学和科学。
孩子们学习的热情超出我的想象。
他们有的走两个小时山路来上课,有的清晨四点就起床帮家里干完农活才来学校,但上课时的专注和渴望,让我动容。
更让我惊讶的是,我发现明亮在这里资助了二十多个贫困学生。
这些孩子大多是留守儿童或单亲家庭,经济条件十分困难。
明亮不仅提供他们学费和生活费,还定期关心他们的学习和生活状况。
"你一直在做这些事?"一个傍晚,当我们走在回住处的小路上,我忍不住问道。
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远处的山峦披上了一层金色。
"算不上什么,只是尽我所能。"明亮的语气平淡,仿佛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事。
"这需要不少钱吧?"我知道大学老师的工资虽然稳定,但要资助这么多学生,绝非小数目。
"我还做些科研项目,收入还行。"他笑了笑,眼神坦然,"再说,当年如果没有你和表嫂的帮助,我可能连高中都读不完,更别说上清华了。"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所以这十年,你一直在..."
"用我的方式传递你们给我的爱。"明亮接过我的话,目光温暖而坚定。
看着他和孩子们谈笑风生,耐心解答每个问题,我忽然明白,血脉亲情从未断绝,只是以另一种方式延续。
他没有忘记来时的路,而是选择了一种更有意义的方式回报。
支教结束那天,村里的孩子们依依不舍地送我们到村口。
一个小女孩怯生生地递给明亮一张纸:"刘老师,这是我画的画,送给你。"
纸上画着一棵大树,树下站着许多小人,阳光灿烂。
明亮蹲下身,接过画,郑重地说:"谢谢你,我会珍藏的。"
回程的路上,明亮忽然问我:"表哥,你还记得当年我问你能不能考上清华那个晚上吗?"
我点点头:"记得,那天星星特别多。"
"其实那时我特别害怕,怕自己努力了也考不上,辜负了你们的期望。"明亮的声音有些哽咽,"是你告诉我,人生没有什么不可能,关键是自己怎么看待困难。"
"我教过你这些?"我有些惊讶,不记得自己说过这么有哲理的话。
"你教给我的不只是知识,还有做人的道理。"明亮认真地说,"这份情,我会用一生去传递。"
夕阳下,我们并肩而立,像当年在屋檐下看星星的表兄弟。
有些情感,无需多言;有些亲情,历久弥新。
回到城里后,我和淑芳的生活有了新的变化。
明亮经常来看我们,带来各种新鲜事物和观念。
他还说服我退休后继续参与支教项目,用我的经验帮助更多孩子。
如今,那个当年寄宿在我家的瘦弱少年,已经成为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用十年的沉默,铺就了一条回家的路,而这条路上,开满了感恩与传承的花朵。
每当看到他和孩子们在一起的场景,我就明白,人生最宝贵的财富,不是金钱地位,而是那些用心传递的爱与温暖。
这份情,将如涓涓细流,永不断绝。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