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我正在院子里收晾晒的玉米,听见屋里传来”咣当”一声,像是什么重物砸在地上。进屋一看,父亲倒在客厅里,脸色发青,手还紧紧攥着那个喝了十几年的搪瓷茶缸。
父亲的病来得突然。
那天我正在院子里收晾晒的玉米,听见屋里传来”咣当”一声,像是什么重物砸在地上。进屋一看,父亲倒在客厅里,脸色发青,手还紧紧攥着那个喝了十几年的搪瓷茶缸。
茶缸滚到墙角,里面的茶水洒了一地,正好浸湿了那张2018年的日历。那张日历一直没撕,父亲说撕了就真的老了。
救护车的声音在村子里格外刺耳。
邻居王大妈探着脑袋问:“吃饭没?”其实她想问的是父亲怎么了,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天气要变。”我随口应了一句,心里知道该给小妹打电话了。
二
小妹的电话号码我存了三个,都打不通。
第一个是她刚进城时留的,现在变成了保险推销;第二个是五年前过年时她主动打来的,早就停机;第三个是我托人打听到的,接电话的是个男人,说没有这个人。
我站在医院走廊里,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正在呼叫”,心里却知道这通电话多半又要落空。
病房里传来父亲的咳嗽声,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谁。
医生说是脑梗,来得及时还能救。但需要家属签字,需要钱,还需要有人24小时陪护。
我看着那张费用单,上面的数字让我头晕。农合能报销一部分,但剩下的钱…
院子里还有半晾干的玉米,家里的母鸡还等着喂食,地里的红薯该挖了。这些事情本来是父亲和我一起做的,现在全压在我一个人身上。
最要紧的是,我得找到小妹。
三
小妹叫李小慧,比我小八岁。
她从小就聪明,成绩好,长得也标致。村里人都说她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将来肯定能飞出这个穷山沟。
2014年,小妹考上了省城的大学。父亲高兴得三天没睡好觉,逢人就说:“我家小慧要当大学生了!”
那年秋天送她去学校,父亲穿了那件只有过年才穿的中山装,头发用水梳得一丝不乱。在学校门口,他掏出攒了半年的两千块钱,用报纸包得严严实实,递给小妹。
“省着点花,”父亲说,“家里还有你哥在。”
小妹接过钱,眼圈红了红,点点头。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们父女俩站在一起。
四
大学四年,小妹每年回家的次数在减少。
第一年,她暑假回来待了半个月,帮着收麦子,晒得皮肤黑了一层。第二年,她说要在学校打工,只回来了一个星期。第三年,春节前两天才到家,初三就走了。
第四年,她说要准备考研,整个暑假都没回来。
父亲每次都说理解,说读书要紧,但我看得出来他的失落。他开始在村口等班车,哪怕明知道小妹不会回来。
2018年,小妹毕业了。
她打电话说在省城找到了工作,暂时回不来。电话里的声音听着很开心,背景有汽车鸣笛声和人群的嘈杂声。
“爸身体还好吧?”她问。
“好着呢,”父亲说,“你在外面照顾好自己。”
挂了电话,父亲在院子里坐了很久,一直坐到天黑。
五
从那以后,小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电话打不通,寄信石沉大海,托人打听也没有消息。有时候我怀疑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但又觉得不太可能。一个大学生,在省城能遇到什么危险?
父亲从来不主动提起小妹,但我知道他一直在等。
他把小妹的房间保持得一尘不染,床单枕套定期换洗。梳妆台上还摆着她高中时用的护手霜,瓶子已经空了,但父亲舍不得扔。
有一次我看见他对着小妹的照片自言自语:“小慧啊,你什么时候回来看看爸爸?”
那张照片是小妹大学毕业时寄回来的,她穿着学士服,笑得很灿烂。照片背后用圆珠笔写着:“爸爸,我会让您骄傲的。”
现在照片有些发黄了,但父亲每次擦拭都很小心。
六
我找小妹的事传开后,村里人议论纷纷。
“现在的年轻人啊,翅膀硬了就不认家了。”
“读书有什么用?还不是养了个白眼狼。”
“老李头也是可怜,辛辛苦苦供女儿读书,结果…”
这些话传到父亲耳朵里,他从来不反驳,只是默默地干活。有时候我看见他一个人在地里,动作比以前慢了很多,背也驼了。
我知道他心里苦,但他不愿意说出来。
有一天,村里的赵婶子问父亲:“老李,你家小慧怎么这么久不回来了?”
父亲放下手里的锄头,想了想说:“她忙,在城里立足不容易。”
“可是过年总该回来吧?”
“今年可能还是不行,”父亲说,“她说公司忙。”
其实根本没有电话,父亲是在自己编理由。
七
在医院的第三天晚上,奇迹发生了。
我正在病房里陪护,父亲睡得不太安稳,时不时发出呻吟声。突然,病房门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职业套装的女人走了进来,手里还拎着一个LV的包。
是小妹。
她瘦了很多,化着精致的妆,头发烫成了大波浪。整个人看起来很时尚,很都市,但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疲惫。
“哥。”她叫了我一声,声音有些颤抖。
我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小慧?你…你怎么来了?”
“我…我听说爸爸住院了。”
她是怎么知道的?我明明没能联系到她。但这些问题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回来了。
父亲还在睡觉,脸色很苍白,呼吸声很轻。
小妹走到病床前,看着父亲,眼泪突然就掉下来了。
“爸爸怎么瘦成这样?”
“你十年没见他,能不瘦吗?”
这话说得有些重,小妹低下了头。
八
小妹在医院陪了两天,父亲的病情稳定了一些。
医生说度过了危险期,但需要长期调养,还要定期复查。这意味着一大笔钱,还有无尽的照料。
我本来想跟小妹商量一下后续的治疗费用和照料问题,但她一直避开这个话题。她只是坐在病床边,握着父亲的手,一句话也不说。
父亲醒着的时候,看见小妹,眼神一下子亮了。
“小慧…你回来了?”
“嗯,爸,我回来了。”
“瘦了…在外面辛苦了。”
父亲的手颤颤巍巍地抚摸着小妹的脸,就像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一样。
“爸,我…”小妹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那天晚上,我和小妹在医院走廊里谈话。
“你这十年都去哪了?”我问。
“在…在省城。”
“做什么工作?”
“销售。”
她的回答很简短,眼神闪躲,明显在隐瞒什么。
“小慧,”我说,“爸爸的病需要很多钱,光靠我一个人…”
“我知道。”她打断了我,“我会想办法的。”
但第二天早上,她就不见了。
九
小妹又消失了,就像十年前一样。
病房里只留下一张纸条:“哥,我有事先走了,爸爸拜托你了。”
还有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两万块钱。
我拿着那张纸条,手在发抖。父亲醒来后问小妹去哪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她有急事,先回去了。”
父亲点点头,没有多问。但我看得出来,他又失望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独自承担着父亲的治疗和照料。白天在医院陪护,晚上回家处理农活,整个人累得像个陀螺。
那两万块钱很快就花完了。
我开始考虑卖掉家里的地,或者借钱。村里人知道我的难处,有些人主动提出借钱给我,但我知道他们也不容易。
就在我最绝望的时候,小妹又回来了。
十
这次她没有提前通知,直接出现在了病房里。
她还是那身职业装,但神情憔悴了很多。眼角有些红肿,像是哭过。
“哥,”她说,“我们谈谈。”
我们去了医院外面的咖啡厅。小妹点了一杯咖啡,但一直没有喝。
“我要跟你说实话,”她开口道,“这十年…我过得并不好。”
我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大学毕业后,我确实在省城找到了工作,但工资很低,勉强够自己生活。我租住在地下室里,每天挤公交上下班,日子过得很辛苦。”
“为什么不回家?”
“我…我不甘心。”她的声音很小,“我觉得自己是大学生,应该在城市里立足,应该让爸爸骄傲。我不想让村里人看笑话,说我读了大学还是没用。”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后来我换了几份工作,都不太顺利。有一次失业了三个月,连房租都交不起,差点露宿街头。”
“那你为什么不给家里打电话?”
“我试过,”她说,“但每次拿起电话,我就想象着爸爸失望的表情。我不敢告诉他我过得这么惨,不敢让他知道他引以为豪的女儿其实是个失败者。”
我看着她,心情很复杂。
“所以你就一直不联系家里?”
“我想等着,等到自己真正成功了,再风风光光地回来。”她苦笑道,“可是这一等就是十年。”
十一
小妹告诉我,她现在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做销售,收入还可以,但也不算特别好。她一直租住在城市的边缘,每个月勉强能存下一些钱。
“那你这次怎么知道爸爸住院的?”
“村里的王大妈有个在城里打工的儿子,他们在同一个小区。王大妈让儿子打听我的消息,正好被我碰见了。”
原来如此。
“小慧,”我说,“你知道爸爸这十年是怎么过的吗?”
她摇摇头。
“他每天都在等你的电话,每次班车来了他都会去村口看看。你的房间他一直收拾得干干净净,你的照片擦了无数遍。”
小妹开始掉眼泪。
“村里人说他养了个白眼狼,他从来不反驳,还要替你编理由。他心里苦,但从来不说出来。”
“我…我不知道…”
“爸爸已经七十二了,”我继续说,“他能等你多久?”
小妹哭得更厉害了。
咖啡厅里很安静,只有轻柔的背景音乐在播放。外面的车流声很远,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喧嚣。
十二
那天晚上,小妹留在了医院陪护。
我回家处理一些农活,顺便整理一下父亲的东西。父亲的房间很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
桌子上放着父亲的老花镜,还有一个记账本。我翻开看了看,里面记录着家里的每一笔收支,字迹工整,清清楚楚。
最后一页写着:“小慧学费 8000元”,日期是2017年。
我有些奇怪,2017年小妹应该已经大学毕业了,为什么还有学费?
我继续翻看,发现从2014年到2018年,父亲一共给小妹转了五万多块钱,都标注着”学费”或”生活费”。
但据我所知,小妹大学四年的费用,加上生活费,顶多三万块钱。那多出来的两万多块钱去哪了?
我想起小妹说过的话:大学毕业后过得很辛苦,差点露宿街头。
也许那两万多块钱,就是父亲在她最困难的时候偷偷给她的救命钱。
而小妹可能根本不知道,这些钱是父亲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十三
第二天一早,我赶到医院,准备把这件事告诉小妹。
但病房里的情景让我震惊了。
小妹跪在父亲的病床前,手里拿着一张纸,哭得撕心裂肺。
“爸爸…爸爸…”她一边哭一边喊,“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父亲躺在床上,意识还算清醒,但说话很困难。他艰难地抬起手,想要抚摸小妹的头。
“不…不怪你…”他断断续续地说,“爸爸…理解…”
我走近一看,小妹手里拿着的是一份遗嘱。
遗嘱是父亲亲手写的,字迹有些颤抖,但内容很清楚:
“我李永福,现立下遗嘱如下:家中房屋、土地及所有财产,全部留给儿子李建国。但我有一个要求,如果我的女儿李小慧需要帮助,建国必须无条件支持她。小慧是个好孩子,只是在外面不容易,希望她能原谅爸爸的偏心…”
遗嘱的最后写着:“小慧,爸爸永远爱你。”
原来父亲早就猜到了小妹的处境,也早就准备好了应对的办法。
十四
小妹抽泣着告诉我,遗嘱是护士在整理父亲的物品时发现的。
“我以为…我以为爸爸会怪我,会恨我…”她说,“没想到他…他还在为我着想…”
父亲虽然说话困难,但神智很清楚。他看着小妹,眼神里满是慈爱。
“傻孩子…”他艰难地说,“爸爸…怎么会怪你…”
“爸爸,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小妹握着父亲的手,“我不该这么多年不回家,不该让您担心…”
“知道…就好…”
父亲想说更多的话,但身体不允许。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小妹,仿佛要把这个画面深深印在心里。
我站在一旁,心情五味杂陈。
这十年来,我一直埋怨小妹的不孝,埋怨她的自私。但现在我明白了,她不是不爱这个家,而是爱得太深,深到不敢面对失败。
而父亲,他比任何人都理解女儿的心思。
十五
小妹决定留下来。
她辞掉了省城的工作,搬回了老家。她说要照顾父亲,要弥补这十年来的缺失。
村里人议论纷纷,有些人说她良心发现,有些人说她是为了争夺遗产。但小妹不在乎这些议论,她只专心照顾父亲。
父亲的病情渐渐稳定了,但行动不便,需要人24小时照料。小妹学会了按摩,学会了做各种病号饭,学会了调整药物的剂量。
她把父亲的房间重新布置了一下,买了加湿器,买了轮椅,还买了一台小电视。父亲最喜欢看新闻联播和戏曲节目,小妹每天都陪着他看。
有时候我看见他们父女俩坐在一起,父亲靠在轮椅上,小妹坐在小板凳上,画面很温馨。
但我知道,小妹心里还是有愧疚。
十六
半年后,父亲的身体有所好转,能够说完整的话了,也能短距离行走。
医生说这是个奇迹,可能是心情好转的缘故。
确实,自从小妹回来后,父亲的精神状态明显改善了。他开始关心家里的农活,开始计划明年种什么庄稼,甚至开始催促我找对象结婚。
“你也三十五了,”父亲说,“该考虑个人问题了。”
“不急,”我说,“先把你的身体养好。”
“我的身体没问题,小慧照顾得很好。”父亲看了看正在厨房忙碌的小妹,“现在就担心你俩的终身大事。”
小妹听见了,从厨房探出头来:“爸,我的事不用您操心。”
“怎么不操心?你都三十了,再不结婚就真的晚了。”
小妹笑了笑,没有接话。
我知道她在城市里可能有过感情经历,但她从来不提起。也许是受过伤,也许是觉得还没有遇到合适的人。
十七
那个秋天,我们一起收割了家里的玉米。
父亲坐在轮椅上指挥,我和小妹负责干活。小妹的手被玉米叶子划破了好几道口子,但她咬着牙坚持着。
“累了就歇会儿,”我说。
“不累,”她说,“我想多干点活。”
晚上,我们坐在院子里聊天。月亮很圆,秋虫在草丛里鸣叫。
“哥,”小妹说,“谢谢你这么多年照顾爸爸。”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谢谢。”
“我知道你心里埋怨我,我不怪你。”
“我没有埋怨你,”我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可是我走错了路,浪费了十年时间。”
“现在回来还不晚。”
小妹点点头,眼中有泪光闪烁。
“哥,我想在家里开个小店,卖些日用品什么的。你觉得怎么样?”
“挺好的,村里确实需要一个便民店。”
“我在城市里学到了一些经营的经验,应该能做起来。”
我看着她,心里很欣慰。这个曾经高傲的妹妹,终于学会了脚踏实地。
十八
小妹的便民店开张了,就在村口的位置。
店面不大,但商品齐全,价格公道。她还提供一些便民服务,比如代收快递,代缴话费什么的。
村里人开始接受她了。
起初,有些人还对她冷眼相待,觉得她是个不孝女。但渐渐地,大家发现她确实变了,变得温和了,变得勤劳了,变得孝顺了。
特别是看到她推着父亲在村里转悠的时候,连最挑剔的王大妈也说:“小慧这孩子还是不错的,就是以前走了弯路。”
父亲最喜欢去店里坐坐,看着来来往往的村民,和大家聊聊天。有时候小妹忙不过来,他还会帮着算账。
“爸爸现在是我的财务总监,”小妹开玩笑说。
父亲笑得很开心。
我看着他们,心里暖暖的。这就是家的感觉,简单,温馨,踏实。
十九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春节。
这是小妹回来后的第一个春节,也是我们一家三口团聚的第一个春节。
小妹提前准备了很多年货,还学会了包饺子,做年夜饭。她的手艺不太好,菜有些咸了,饺子包得不太好看,但父亲吃得很香。
“还是家里的饭好吃,”父亲说。
“爸,以后每年都这样过。”小妹说。
“好,以后每年都这样过。”
除夕夜,我们一起看春晚。父亲坐在沙发中间,我和小妹坐在两边。电视里传来熟悉的歌声,外面偶尔传来鞭炮声。
这样平凡的幸福,我们等了太久。
“哥,”小妹突然说,“你说爸爸还能陪我们多少年?”
“别胡思乱想,”我说,“爸爸身体好着呢。”
“我希望能陪他很多很多年,”她说,“我要把这十年欠下的都补回来。”
父亲听见了,伸手拍了拍小妹的肩膀:“傻孩子,爸爸不需要你补什么。你回来就是最好的礼物。”
二十
现在回想起来,那份遗嘱不只是一份法律文件,更像是父亲写给我们的情书。
他用最朴素的语言,表达了最深沉的爱。
他没有责怪小妹的不辞而别,没有埋怨她的音信全无,只是默默地等待,默默地理解,默默地准备着她回来时的拥抱。
这就是父爱吧。不求回报,不计得失,只要你回头,他就在那里。
小妹现在经常说,她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浪费了那十年。但我觉得,也许那十年的漂泊和挫折,正是她成长所必需的。如果没有那些痛苦和失败,她可能永远不会明白家的珍贵。
有时候,弯路也是必经之路。
重要的是,最终我们都回到了该回的地方。
后记:
父亲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小妹的店生意也越来越红火。村里人都说我们家现在是最和睦的人家。
前几天,小妹告诉我,她想把父亲那份遗嘱装裱起来,挂在店里最显眼的地方。
“为什么?”我问。
“我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她说,“我有一个世界上最好的父亲。”
我想了想,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那份遗嘱不是法律文件,而是爱的见证。
来源:彩虹泡泡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