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九八七年的夏天,我二十岁出头,在县城的一家小机械厂当学徒,那时县城虽小,可大伙儿的心气儿都不小,厂里的年轻人下了班都在琢磨怎么摆小摊、做小生意,唯独我这人,从小就爱贪睡,懒得像只猫,不爱动弹。
"我当年可是出了名的懒汉,没想到养蜂能救我一命,更没想到现在我退休金能拿七千。"
窗外细雨绵绵,屋里暖意融融,我给面前神情沮丧的年轻人倒了杯自家产的蜂蜜茶。
他叫小李,是县城里一家私营企业的技术员,因为公司业绩下滑,眼看着就要被裁员,整个人愁眉不展。
我这把年纪,见过的世面不少,大起大落也经历过,便想把自己的经历讲给他听听,也许能给他一些启发。
一九八七年的夏天,我二十岁出头,在县城的一家小机械厂当学徒,那时县城虽小,可大伙儿的心气儿都不小,厂里的年轻人下了班都在琢磨怎么摆小摊、做小生意,唯独我这人,从小就爱贪睡,懒得像只猫,不爱动弹。
晚上十点一到,县城里的路灯就熄了大半,只剩下稀稀拉拉几盏照着空荡荡的马路,我早已钻进了被窝,其他小伙子还在小卖部前的凉棚下喝啤酒、吹牛皮,谈论着改革开放后的新机遇。
"小王,听说你爹在厂里是老师傅啊,你咋这么不像呢?"宿舍里的老赵经常这么挖苦我,眼里满是讥讽。
我爹王建国是县机械厂的老工人,从五十年代就进了厂,是响当当的技术能手,手上的茧子厚得能夹住一枚一分钱的硬币。
在那个年代,能在国营单位上班已是许多人的梦想,可我却不懂珍惜,工作拖拉,生产线上经常因为我的马虎出现问题,被车间主任和师傅训得狗血淋头。
"东旭,你小子又睡过头了?这都第几回了!"我的师傅李国庆,一个五十出头、脸上皱纹如刀刻的老师傅,站在宿舍门口,脸色难看。
那是八七年七月的一个闷热早晨,县城里的蝉叫得震天响,我揉着惺忪的睡眼,嘟囔着穿好沾满机油的工装,心里却不以为然:反正厂里那些老师傅干一天和干半天,到月底拿的都是那四十几块钱,何必那么拼命?
那天黄昏,蚊子已经开始在厂房外的水洼上嗡嗡飞舞,我收拾工具准备下班,忽然看见父亲站在厂门口,手里夹着一支大前门香烟,脸上的表情比往常严肃。
"东旭,跟我回家,有事和你说。"父亲少有的严肃让我隐约感到不安。
我们的家在县城边缘的一处筒子楼里,两间正房加一个小厨房,全家五口人挤在一起,客厅兼卧室的墙上贴着几张泛黄的全家福,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是家里最值钱的电器。
母亲见我们回来,默默地端上饭菜——一碗青菜豆腐汤,两盘家常小菜,还有一小碟我爱吃的咸鸭蛋,然后带着弟弟妹妹出去散步,留下我和父亲。
厨房里飘来阵阵饭香,混合着父亲那件穿了十多年的蓝色工装上的机油味,窗外传来邻居家收音机里播放的《新闻联播》声。
饭桌上,父亲放下筷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上面盖着一枚红色公章。
"你李师傅今天来家里了,说你这半年来干活越来越不像样。"父亲的声音平静,却让我心里一沉,"我给你找了个活儿,明天收拾东西,去你三叔的养蜂场。"
"养蜂场?"我像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凉水,筷子掉在了地上,"那不是在山里吗?又不是回到五十年代,下什么乡啊!我不去!"
"不是商量,是通知。"父亲语气坚决,眼神里透着我从未见过的决绝,那双常年和机器打交道的粗糙大手在桌上轻轻一拍,"你现在是吃家里的,穿家里的,可连自己的工作都做不好,还有什么脸面在家里坐着?咱王家的人,从来不吃闲饭!"
我还想争辩,父亲却已经起身离开,留下一句"去就是去,不去就别回这个家"。
那晚我躺在吱嘎作响的木板床上,窗外蛙鸣阵阵,蚊子在我耳边嗡嗡不停,我怎么也睡不着,心里又气又委屈,眼泪不知不觉打湿了枕巾。
第二天清晨,收音机里《东方红》的音乐刚刚响起,父亲早已准备好了行李,一个磨得发白的军绿色帆布包,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服和一双结实的胶鞋。
"这是你外婆留下的怀表,一直放在我这儿,现在给你带着。"父亲从衣柜深处拿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是一块古旧的铜怀表,表盘已经看不清数字,但发条拧动时依然能听到规律的滴答声。
"山里没有电,晚上有它,你就不会睡过头。"父亲的声音有些哽咽,眼神却依然坚定,"三个月,如果你能坚持下来,再回来上班,这怀表就是你的了。"
我默默接过怀表,塞进上衣口袋,心里五味杂陈。
母亲红着眼睛塞给我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她熬了一晚上的蜜枣,还有两块钱的零花钱。
"娘的心肝啊,在山里好好干,别让你爹失望。"母亲拉着我的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山里野兽多,晚上别乱跑,饿了就多吃点干粮,瘦了娘的心疼啊。"
三叔的养蜂场在县城以北八十多公里的深山区,那里依山傍水,植被丰富,是蜜蜂的理想家园。
从县城到山脚下的小镇,坐的是一辆破旧的绿皮公共汽车,车厢里挤满了赶集的农民和背着大包小包的生意人,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烟味和咸菜味。
汽车在蜿蜒的山路上爬行了近三个小时,颠得我头晕目眩,终于到了山脚下的小镇。
我提着行李,沿着羊肠小道,步行了近两小时,脚上的解放鞋磨出了水泡,汗水湿透了背心,才看到一片开阔地上散落着几间木屋和一排排整齐的蜂箱。
三叔名叫王德才,比父亲小六岁,是村里最早开始养蜂的人,也是远近闻名的蜂蜜专家。
他看到我时正在检查蜂箱,穿着一身洗得褪了色的蓝布工装,脸上的表情告诉我,他已经知道我的"光荣事迹"。
"来了就好,放下东西跟我干活去。"三叔连寒暄都省了,径直带我去了蜂场边上的一间小木屋,那里将是我未来三个月的住所。
木屋里只有一张木板床、一个小木桌和一把竹椅,墙上挂着几件旧衣服和一盏煤油灯,屋角放着一个装满清水的瓦缸,上面漂着一个破旧的瓢。
"明早五点起床,现在先跟我熟悉一下蜂场。"三叔丢下这句话,转身就往外走。
第一天的工作简单又煎熬,三叔给我一套破旧的防蜂服,白色的帆布上沾满了黄褐色的污渍,还有几处已经补过的痕迹。
"穿上,别怕难看,能保命就行。"三叔说完,示范如何接近蜂箱而不惊扰蜜蜂。
尽管全身都包裹得严严实实,我依然紧张得手心冒汗,双腿不停地颤抖。
"不要害怕,蜜蜂比人聪明,它们能感觉到你的恐惧。"三叔的声音在防蜂面罩后闷闷的,"你越害怕,它们越紧张,越容易攻击你,就跟人一样,你越怕他,他越来劲。"
我强忍着恐惧,跟着三叔学习如何检查蜂箱、清理杂物、添加蜂蜡基础。
仅仅半天的工作,我就累得腰酸背痛,手上被蜂刺扎出了好几个小包,疼得我直抽冷气。
"山泉水冰凉,洗洗手上的包,能消肿。"三叔递给我一块肥皂,是那种粗糙的绿色洗衣皂,"今晚好好休息,明天还有更累的活等着你。"
夜幕降临,山里没有电,只有星光和煤油灯。
我蜷缩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盖着带来的薄被,听着窗外虫鸣和远处的狼嚎,忍不住偷偷哭了起来。
县城里的舒适生活仿佛就在昨天,而今天我却成了山野中的养蜂人,被蜜蜂包围,没有电视,没有朋友,没有母亲做的可口饭菜,只有无尽的劳作和寂寞。
我摸出父亲给的怀表,在煤油灯下细看,表盘上的时针和分针依旧在坚定地走着,滴答、滴答,像是在告诉我时间不会因为我的悲伤而停下脚步。
第二天清晨五点,三叔就把我从床上叫起来。
"养蜂最忌懒散,蜜蜂们天刚亮就开始工作,我们也不能落后。"三叔递给我一碗热气腾腾的稀粥和一个咸鸭蛋,"今天教你认识蜂王,这可是养蜂的基本功。"
我迷迷糊糊地吃完早饭,跟着三叔来到蜂场。
清晨的山野被一层薄雾笼罩,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野花的气息,蜜蜂们已经开始了忙碌的一天,成群结队地飞向远处的花丛。
"看,这就是蜂王。"三叔小心翼翼地从蜂箱中取出一个蜂脾,指着上面一只比其他蜜蜂体形略大、腹部修长的蜂说,"一个蜂箱只有一个王,她负责产卵,维持整个蜂群的繁衍。"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就像一个刚入学的小学生,从零开始学习养蜂的每一个细节,从最基础的辨别蜂王、工蜂和雄蜂,到如何判断蜂群的健康状况,再到如何在不惊扰蜜蜂的情况下取出蜂脾。
每一项技能的掌握都伴随着无数次的失败和挫折。
有一次,我因为动作太粗鲁,惊扰了整箱蜜蜂,成百上千只愤怒的工蜂冲出蜂箱,我慌不择路地跑向小溪,一头栽进冰凉的水中,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待我回到蜂场,三叔既没有训斥我,也没有嘲笑我,只是递给我一条干毛巾,平静地说:"记住今天的教训,对待蜜蜂,要像对待你的亲人一样温柔,因为它们也是有生命的,也有自己的情绪和感受。"
三叔说这话时,眼神中流露出一种特别的温情,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父亲教我骑自行车时的情景——那时他也是这样,既不催促,也不责备,只是默默地扶着车后座,让我慢慢找到平衡。
这段回忆让我意识到,也许父亲送我来三叔这里,并不仅仅是为了惩罚我的懒惰,而是希望我能在这里学到一些人生的道理。
渐渐地,我开始适应这里的生活,不再视养蜂为惩罚,而是把它当作一种新奇的体验。
每天清晨,我会和三叔一起巡视蜂场,检查每一个蜂箱;白天,我们修整蜂箱,清理杂草,准备新的蜂箱迎接分蜂期;夜晚,我会坐在小木屋前,听三叔讲他这些年养蜂的经历和心得。
"养蜂和做人一样,贵在坚持和用心。"三叔常这么说,手里捧着一碗自家产的蜂蜜水,"蜜蜂飞行一生,才能酿造一小勺蜂蜜,但它们从不抱怨,始终坚持自己的使命,人不也该这样吗?"
在三叔的言传身教下,我不仅学会了养蜂的技术,还潜移默化地改变了自己的性格和处事态度。
一个月后,我已经能够独立完成大部分的养蜂工作,从检查蜂箱、处理蜂王台,到收集蜂蜜、制作蜂蜡,样样都能熟练掌握。
三叔开始教我更复杂的技能:如何在分蜂季节管理新的蜂群,如何预防和治疗蜂群疾病,如何提高蜂蜜的产量和质量。
"蜜蜂和人一样,需要不断地学习和成长。"三叔指着一群正在工作的蜜蜂说,"你看,新生的工蜂先在蜂箱内打扫卫生、喂养幼虫,等它们长大一些,才会出去采集花粉和花蜜,这就是分工,就是责任。"
我默默地点头,想起了机械厂里的情景。
每个人都像是生产线上的一环,共同完成一件产品的制造,只是我从未认真思考过自己的职责和价值,只看到了表面的枯燥和重复。
七月中旬的一天,骄阳似火,山里的温度高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三叔领着我去山那边的一片野花地查看蜜源情况,途中我们路过一片野果林,树上结满了青涩的野果。
"渴了吧?摘几个解解渴。"三叔指着一棵野梨树说,自己先爬了上去,摘了几个递给我。
野梨虽然又酸又涩,但在那炎热的午后,却格外解渴。
看着三叔熟练地在树上穿梭,五十多岁的人了,身手比我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还灵活,我心中不由升起一丝敬佩。
"三叔,你为啥选择养蜂这行啊?"我咬着梨子问,"这不比在县城里上班辛苦多了吗?"
三叔从树上跳下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眼神中透出一种沧桑和坚定。
"七十年代末,我和你爹一样,在县机械厂上班,日子过得还算安稳。"三叔坐在树荫下,讲起了他的故事,"后来改革开放了,听说养蜂有钱途,我就自己摸索着开始养蜂,刚开始只有三箱蜜蜂,慢慢发展到现在这规模。"
"没人教你?"我惊讶地问。
"哪有那么多老师啊,都是自己学,自己试,自己摔跟头。"三叔笑着说,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岁月的痕迹,"最难的时候,一场暴雨冲走了一半的蜂箱,那年欠了不少债,险些坚持不下来,可我咬咬牙挺过去了,现在想想,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就是没放弃。"
听完三叔的故事,我看他的眼神不一样了,不再只是父亲的弟弟,不再只是强迫我养蜂的人,而是一个有故事、有坚持、有智慧的长辈。
七月下旬,是蜂蜜的主要收获季节。
山里的槐花、野桃花竞相绽放,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花香,蜜蜂们忙碌的身影在花丛间穿梭,像是织了一张看不见的金色大网。
三叔教我如何使用蜂蜜分离机,将蜂脾中的蜂蜜分离出来,这是一个需要精确操作的过程,转速太快会损坏蜂脾,太慢则无法充分分离蜂蜜。
当第一桶金黄透亮的蜂蜜从分离机中流出时,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这是我的劳动成果,是我和三叔共同的心血,是我这辈子第一次通过自己的双手创造出有价值的东西。
"尝一口,"三叔舀了一小勺蜂蜜给我,"这是你的第一桶蜜,从今往后,不管走到哪里,都别忘了今天的感觉。"
蜂蜜的甜味在舌尖绽开,我突然明白了三叔为什么选择这份看似艰苦的职业。
这不仅仅是一份工作,更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智慧,一种通过自己的双手创造价值的喜悦。
八月初,三叔接到一个电话,说是邻近县的一个大型农场需要蜜蜂授粉,愿意出高价请养蜂人带着蜂箱过去。
那个年代,电话还是稀罕物,山里就更少见了,三叔要接电话还得跑到山下的邮电所,一通电话下来,就花了他半天时间。
三叔考虑再三,决定接下这个任务,并且带上我一起去。
"这是个好机会,让你见识一下现代农业如何与养蜂结合。"三叔说,"以后的路还长,多学点没坏处。"
我们精心挑选了二十箱健康强壮的蜂群,装上一辆破旧的三轮车,沿着崎岖的山路,向那个农场进发。
路上,我们经过几个小村庄,沿途的农民看到我们拉着蜂箱,都投来好奇的目光,有些胆大的孩子甚至跟在三轮车后面跑了好长一段路,直到他们的母亲在后面高声呼唤他们回家。
农场主姓张,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曾经在农业大学学过几年,后来回乡创办了这个农场。
他的农场种植了大片的瓜果蔬菜,其中尤以草莓、西瓜和黄瓜为主,这在当时的农村地区可是少见的经营模式。
"欢迎欢迎!"张场长热情地接待了我们,"这些作物都需要蜜蜂授粉才能提高产量和质量,去年我试过一次,效果特别好,今年特意找你们来帮忙。"
我和三叔按照张场长的指示,将蜂箱放置在不同的区域,确保蜜蜂能够覆盖整个农场。
接下来的两周里,我们住在农场提供的宿舍里,每天检查蜂箱,确保蜜蜂的健康和工作效率。
农场的生活让我大开眼界。
这里的农业技术比我想象的要先进得多,有温室大棚、滴灌系统、自动化的分拣流水线,是我从未见过的现代化农业。
张场长给我们看了去年的产量数据,有蜜蜂授粉的区域比没有蜜蜂的区域产量高出近三成,这让三叔也惊叹不已。
"将来的农业和养蜂业会更加紧密结合。"张场长信心满满地说,手里拿着一大本写满数据的本子,"我计划明年扩大种植面积,到时候还要请你们带更多的蜂箱来。"
三叔笑着点头:"只要蜜蜂和庄稼都能获益,我们肯定支持。"
临走前,张场长不仅支付了约定的报酬,还额外赠送了我们一些新鲜的水果和蔬菜。
他特意拉着我的手说:"小伙子很有潜力,好好跟着你三叔学,这行有前途,比在那机械厂里做个普通工人不知道强多少。"
听到这话,我心里竟有些骄傲,这是我从未有过的感觉。
回到蜂场后,我开始主动研究养蜂的书籍和资料。
三叔有一箱珍藏的养蜂专著,有些是国内的,有些是从国外翻译过来的,都是他这些年省吃俭用买来的。
我如饥似渴地学习着,早上天没亮就起床,晚上点着煤油灯阅读到深夜,像要把过去懒散的日子都补回来似的。
三叔看在眼里,喜在心上。
有一天晚上,他递给我一个笔记本,封面是有些褪色的红色塑料皮,里面的纸张已经发黄,但都很整洁。
"从明天开始,你要记录每个蜂箱的情况,包括蜂王的状态、工蜂的数量、蜂蜜的产量,还有天气变化。"三叔认真地说,"养蜂不只是靠经验,更要靠科学,这本子是我用了十年的记录本,现在给你用。"
我郑重地接过笔记本,翻开扉页,上面工整地写着"王德才养蜂日记"几个大字,这是三叔对我能力的认可和信任,也是对我未来的期许。
转眼间,在山里待了将近三个月,我完全变了一个人。
皮肤晒得黝黑,体重瘦了十多斤,却结实了许多,双手的皮肤粗糙了,但握东西更有力了。
最大的变化是我的心态,不再像从前那样懒散敷衍,而是变得认真细致,做事有计划,遇到困难不退缩,处理问题更加冷静。
我开始理解父亲为什么坚持让我来这里,也明白了为什么他说三个月后再回去上班——他不是要惩罚我,而是要我经历一次真正的成长。
九月底,山间的树叶已经开始泛黄,早晚的温度明显降低,蜜蜂的活动也变得缓慢起来。
一天清晨,我正在整理记录本,忽然听到远处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抬头一看,是父亲来了。
他穿着那件褪了色的蓝色工装,手里提着一个旧帆布包,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有些佝偻,但依然挺拔。
"爹!"我放下手中的工作,跑向他,心中既激动又忐忑,不知道他会怎么评价我这三个月的表现。
"瘦了,黑了,人也精神了。"父亲上下打量着我,眼中闪烁着欣慰的光芒,"李师傅让我转告你,厂里的岗位还给你留着,随时可以回去上班。"
我点点头,忽然发现父亲的头发比三个月前白了许多,眼角的皱纹也深了,不禁心中一酸。
父亲和三叔久别重逢,两兄弟坐在木屋前的石凳上,喝着自家产的蜂蜜水,说着这三个月来家里和厂里的变化。
听说厂里已经开始实行承包责任制,效益比以前好了不少,但也开始引进新设备,准备裁减一些工人,这让我暗自庆幸自己学到了一门新技术。
当父亲看到我熟练地操作蜂箱,耐心地向他解释不同蜂种的特点时,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那是我从未见过的表情,仿佛他看到的不是一个养蜂人,而是一个真正长大成人的儿子。
"三叔,我想再多学一段时间。"临行前,我对三叔说,"机械厂的工作我不想丢,但我觉得养蜂很有意思,也很有发展前景,我想两头兼顾。"
父亲和三叔对视一眼,都笑了,那笑容中有欣慰,有理解,还有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
"其实我早就猜到会这样。"三叔拍拍我的肩膀,手掌的力度让我感到一种坚实的支持,"你小子虽然懒,但不笨,既然喜欢上了养蜂,就两头兼顾试试看,正好我这里也需要个帮手。"
就这样,我回到了机械厂,但每逢周末和假期,就回到三叔的蜂场帮忙。
机械厂的师傅们都惊讶于我的变化,工作不再拖拉,技术进步也很快,就连厂长也开始对我刮目相看,把我调到了技术要求更高的工位上。
我的心也像是被打开了一扇窗,不再局限于厂里的那一亩三分地,而是有了更广阔的视野和更长远的规划。
一年后,我和三叔商量,在县城附近的山坡上开辟了一片新的蜂场,方便我平时照看。
起初只有十箱蜜蜂,慢慢发展到三十箱、五十箱,每个周末,我都骑着自行车去山坡上照料它们,风雨无阻。
我把大部分收入都投入到了养蜂事业中,购买更好的设备,改进蜂箱设计,提高蜂蜜的品质,常常省吃俭用,就为了给蜜蜂们买更好的蜂王和更先进的工具。
父亲看在眼里,默默地支持着,有时还会帮我做一些简单的蜂箱,虽然他从来不明说,但我知道,他为我的改变感到欣慰。
九十年代初,国营企业改革浪潮席卷全国,我所在的机械厂也难逃厄运。
厂里的订单越来越少,资金链紧张,许多工人被迫下岗,每月只有一点微薄的生活费,不少老师傅一夜之间从厂里的技术骨干变成了无所事事的"闲人",整天愁眉苦脸,不知何去何从。
而我,因为有养蜂这门副业,不仅没有经济压力,反而能够帮助一些困难的同事,父亲更是靠着我的蜂蜜补贴家用,在那个艰难的时期安然度过。
"爹,还记得你当初为什么送我去养蜂场吗?"有一天晚上,我问父亲。
父亲正在修理一个旧收音机,闻言停下手中的活,眼神中流露出复杂的情感。
"那时候就看到厂里情况不妙,改革开放了,新技术、新设备不断涌入,像我们这样靠老一套过日子的,迟早会被淘汰。"父亲叹了口气,"我不想你重蹈我的覆辙,所以才狠心送你去学一门新手艺,没想到歪打正着,你还真喜欢上了。"
我心中一暖,原来父亲早有远见,他的"狠心"其实是一片苦心,是对儿子的深沉爱护。
1995年,我正式从机械厂辞职,全身心投入到养蜂事业中。
那时的蜂蜜市场正在兴起,人们对天然食品的需求与日俱增,我的蜂场从最初的几十箱发展到上百箱,开设了自己的小作坊,雇佣了几个帮手,除了传统的采蜜,还开始尝试生产蜂王浆、蜂胶等高附加值的蜂产品。
父亲退休后,也常来帮忙,一边帮我照看蜂箱,一边跟我讲述他年轻时的故事,我们的关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亲密。
转机出现在1998年。
那年,我参加了一个全国性的蜂产品展销会,花了不少钱做了精美的展位和宣传材料,带去了自己最得意的几款蜂蜜产品。
在展会上,我认识了来自北京的一位商人王总,他对我的蜂蜜品质非常认可,特别是那种来自深山野花的百花蜜,他说那是他尝过的最好的蜂蜜。
王总提出要长期合作,以高于市场的价格收购我的全部产品,销往北京的高端超市和礼品店,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机遇。
"王老板,你真的考虑好了吗?我这蜂蜜虽然品质好,但产量有限,可能满足不了大市场的需求。"我有些忐忑地问。
王总笑着拍拍我的肩膀:"正是因为产量有限,才显得珍贵啊!现在北京的有钱人多得是,就缺你这种纯天然、高品质的好东西,放心吧,只要品质稳定,价格好商量。"
这一合作持续了十多年,为我积累了第一桶金。
2005年,在王总的建议下,我创立了自己的品牌"山野蜜语",找专业设计公司设计了精美的包装和logo,把产品定位为高端礼品市场。
同年,父亲因病去世,临终前他拉着我的手,欣慰地说:"没想到当年那个懒小子,如今成了这么有出息的人,我走得安心啊。"
我含泪将父亲给我的那块怀表放在他手心:"爹,这怀表陪了我十多年,如今物归原主,希望它能陪您去天堂。"
父亲摇摇头,将怀表又塞回我手中:"留着它,等你老了,再传给你的儿子,告诉他,这是爷爷教会他爸爸做人的见证。"
随着互联网的普及,我又开始尝试电子商务。
2008年,在儿子的帮助下,我在淘宝上开设了网店,销售自己的蜂产品。
没想到网店大受欢迎,很快就积累了一批忠实客户,每年的销售额都在翻倍增长,从最初的几万元发展到几十万元、上百万元。
2010年,我扩大了生产规模,在三个不同的生态区域建立了蜂场,分别采集不同品种的蜂蜜,与此同时,我开始与当地农民合作,发展蜜源植物种植,形成了"公司+农户+蜜蜂"的生态产业链。
那些年,我常常回想起三叔教我养蜂的日子,那些看似简单的劳作,其实蕴含着深刻的人生哲理——勤劳、坚持、用心,正是这些品质,让我从一个懒惰的年轻人变成了一个有责任、有担当的企业家。
2015年,三叔去世,享年八十岁,他一直养蜂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临终前还叮嘱我:"记住,不管蜂场规模多大,都要亲自检查蜂箱,永远不要忘记最初的那股劲头。"
我遵守着三叔的教诲,即使在企业规模达到数百万年营业额的时候,仍然定期亲自去蜂场检查,确保每一滴蜂蜜都符合最高标准。
到了2020年,我正式退休,将企业交给了儿子打理。
作为创始人,我依然享有丰厚的分红,加上多年的社保积累,我的月退休金达到了七千多元,在县城里算是高收入群体了,可以过上有尊严的晚年生活。
回想当年被父亲"流放"到养蜂场时的不情愿和委屈,如今想来却是人生中最大的转折点。
若不是那次"惩罚",我可能还是那个懒散的年轻人,过着平庸甚至拮据的生活,可能也会在九十年代的下岗潮中失去工作,成为社会的边缘人。
"所以说,年轻人,人生有时候看似走了弯路,却可能是通往成功的捷径。"我对面前的年轻人小李说,他的眼睛因为我的故事而闪闪发光,"重要的不是你现在在哪里,而是你面对困境的态度和选择。"
小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王叔,我懂了,与其抱怨公司裁员,不如把它当作一个转变的机会,或许我也能找到自己真正喜欢并擅长的事情。"
窗外,夕阳西下,晚霞如同蜂蜜般流淌在天际。
在这美丽的晚霞中,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夏天,那个被父亲"流放"到山里的懒小子,以及那些辛勤工作的蜜蜂们。
正是它们,教会了我生活的真谛:勤劳、坚持、与自然和谐共处。
而那块老旧的铜怀表,依然躺在我的床头柜上,滴答滴答地走着,提醒我时间的珍贵和生命的短暂。
它见证了我从一个出了名的懒汉,变成了一个收获生活甜蜜的人,也将见证更多的故事,在岁月的长河中继续流传。
来源:恋过的美丽风景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