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拎着裙摆走上正阳殿高高的玉阶。太监推开沉重殿门,阳光倏然泻入阴暗幽清的殿室,蛟纱华缦无风自动,龙脑熏香的烟姿轻盈缭绕。
接上文:
19
我拎着裙摆走上正阳殿高高的玉阶。太监推开沉重殿门,阳光倏然泻入阴暗幽清的殿室,蛟纱华缦无风自动,龙脑熏香的烟姿轻盈缭绕。
半掩的绨素屏风之后,是一张雕龙镂凤的阔榻,榻上一个明黄身影斜倚欹案,端着酒杯,懒懒地颓着。
我盈盈行礼:「臣妾参见皇上。」
「缈妃,平身。」声音浅浅淡淡,带着一丝凉薄,是他一贯的口吻。
我绕过屏风,走到他近前。
他低垂着头,眼睫黑沉,又肤白如玉,如同名贵又脆弱的瓷器,一碰就碎。
就是这副漂亮的皮囊,骗过了多少人的眼睛。就算再混账,也让人讨厌不起来。
他抬眼,清冷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我感觉凉凉的。
「缈妃,你看上去气色不好,是龙胎不稳吗?」
「龙胎康健,请皇上放心。」我摸着肚子笑了笑,忽又敛去笑容,深深叹了口气。
「臣妾啊,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跟臣妾一起长大的。小时候,总是臣妾照顾他,我们在一张床上睡觉,一个碗里吃饭……后来,臣妾进了宫。一直想着,以后有机会了,要见见弟弟。然而,拖着拖着……」
我的喉头哽了哽,「前几日得到消息,他在边境,阵亡了。」
刘嘉祈的眉头猛地蹙紧。我看出,他的心窝子被我的话狠狠戳中了。
可笑的是,我现在睁眼说瞎话都说得那么真挚。
我拿起酒壶给他斟酒,「臣妾真的羡慕皇上,有一个好姐姐可以互相守望。虽然她走得很远,还是和您同在一片阳光下。余生还长,见面的机会还很多,总能让人怀揣着期待。」
他目光失焦,呆愣了许久。缓过神来,向我伸出手。
「张染,来,坐到朕身边,让朕抱抱你。」
我在他身边坐下,他俯身,头贴在我的肚子上。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我的肚子,睫毛微微颤抖。
「叫我苏子。」他说。
「苏子,苏子,我们永远在一起。」我低柔地说。
他的睫毛湿润了。
我从正阳宫走出来的时候,刘嘉祈也从悲伤中走出来了。
他追封我弟弟张予耀为忠义将军,赐我父亲二等侯爵,我大娘封二品夫人。
按照规制,我父母可以进宫见我。我拒绝了,无法面对他们。
刘嘉祈重新回到后宫,雨露均沾,顺贵妃、我还有几个低位份的嫔妃,都得到了他的眷顾。
我想,杨清也应该会开心一些了吧。
某次,趁着刘嘉祈心情不错,我给他提了个建议——破格让五公主驸马担任禁军统领。
「朝中党派纷争不断,刘嘉善余毒未清,有些人心怀鬼胎,咱得有个自家人守卫皇上您的安全。五公主与咱们最是亲近,她的驸马邓明澄是信得过的人,况且他功勋卓著,做过禁军统领和御前侍卫,绝对靠得住。」
刘嘉祈稍一思索,便准了我的提议。
邓明澄终于重新披上他心爱的铠甲,回到禁军,实现他忠君报国的志向。
这就是我送他的大礼。我想,这应该是他想要的礼物吧。
五月末,我诞下皇二子。
这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个儿子。刘嘉祈很高兴,封赏全宫,晋封我为贵妃。
我却郁郁寡欢,在无人的时候黯然垂泪。
「小玖,我现在回想,当初生下女儿,其实也没有什么关系,反正总会生下儿子。我太心急了,草菅了女儿的命……我好后悔啊……」
陆小玖道:「娘娘,谁能预料未来呢?您当时的处境,非得要一个儿子才能固位。没有皇长子,恐怕您今日也生不下皇二子。」
是么?我也不知道。
「娘娘,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候。接下来,您要做的,是登上那个位置!」陆小玖的声音带着蛊惑力。
「那个位置」,皇后之位。
刘嘉祈不圣明,但也不昏聩。甚至可以说精于权谋。
他一直空着皇后之位,就是为了拿捏宰相杨回。
他封杨清也为贵妃,距离后位一步之遥,让杨回抱着希望。所以,杨回在朝中尽力维护刘嘉祈,打压刘嘉善的余党。
而刘嘉祈偏偏又不封杨清也为皇后,让其他重臣也怀有希望,都想把女儿送进宫,争一争后位。这样一来,那些大臣又牵制了杨回。
这样的互相制衡,让刘嘉祈轻松压制了先帝留下的乱局。
而我,宫女出身,家人爵位虽高却没有实权,就算生了两个皇子,若要问鼎皇后之位,依旧困难重重。
成不了皇后,我的儿子就是庶子。来日皇后生下嫡子,我的儿子就与皇位无缘,他们就可能落得刘嘉善的下场,而我的下场,就是隆贵妃。
不是我悲观,是这个皇宫残酷。
一旦入了局,便是成王败寇。不将军,只能黯然收场。
20
明熹元年秋,即将举行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秀女大选。
大臣们都摩拳擦掌,要把自家女儿送入人稀空旷的后宫,争一争泼天的富贵。
我给我父亲捎了一封密信,让他挑选几个年龄在二十岁以上,长相与长公主相似的女子,收为女儿,参加大选。
选秀之日,满眼望去,都是不满十八、青涩娇嫩的少女。
只有二等侯张府送来的三个女儿,年岁分别为二十三、二十四、二十六,丰满的鹅蛋脸,柔顺舒展的眉眼,带着些成熟的风韵。
我听到有人窃窃嘲笑她们:「这么老的姑娘,张家也敢往宫里送!」
我悠然喝着茶,瞥了一眼身旁的刘嘉祈,他面无表情,对繁花般美丽的女孩子们毫无兴趣。
最后,大选结果出乎众人意料。皇帝选了五个女子:
尚书府嫡女。
兵部侍郎嫡女。
二等侯张府的三个庶女,全部当选。
尚书府嫡女封缃贵嫔,兵部侍郎嫡女封诚贵嫔,张府三个女儿封思嫔、渺嫔、苏嫔。
思,渺,苏……全是他和她的影子。
刘嘉祈对新入宫的女子不是很感兴趣,最常驾幸的还是我的明光宫,然后是顺贵妃的长信宫。
其余时候,他就待在正阳宫,埋头处理国事。
他变得沉默忧郁了许多,眼里总是流泻着一缕厌世。
鸟走兔飞,窗间过马。
光阴过得太快,转眼间,已是明熹五年。
这五年,发生了许多事。
思嫔生下一个健康的女儿,我每每抱着都爱不释手。
缃贵嫔和诚贵嫔都未生育,她们想了各种办法讨皇上欢心,却一直失败,怎么也想不通原因。
顺贵妃怀孕了,流产了。再怀孕,又流产。太医诊断她再也不能生育,她哭着要寻死。
我拉着皇长子刘宥临来到顺贵妃面前。
「宥临,跪下。」
六岁的孩子对着杨清也跪下。
「这是干什么,快起来!」杨清也赶忙去扶皇长子。
我挡住她,「让他跪吧,好好跪跪自己的母亲。」
杨清也蹙眉,「什么意思?」
「如果妹妹不嫌弃,我这个儿子,就送给你了,你帮我把他养大,可以吗?」
杨清也震惊,「这怎么可以……」
「这事皇上已经准了。我要养育年幼的二皇子,肚里现在又怀了一个,也着实没有精力管宥临了。」
「你又怀了呀?」杨清也望着我的肚子,满眼的羡慕。
「所以,妹妹愿意当宥临的母亲吗?」
「我愿意,我愿意!」杨清也赶忙把皇长子搂进怀里,「我会把他视作己出,我会让他成为世上最快乐的孩子。」
我向她敛衽一礼,「谢过妹妹了。」
从长信宫出来,我舒了一口气。
这些年,我因那个隐秘的心病,一直都不怎么管皇长子。前几天,我看见他在假山下面哭,问奶娘自己是不是母妃亲生的,我才发觉事情严重了。
我把那个奶娘赶出皇宫,然后把皇长子送给了杨清也。
这样,她能得到一个儿子,皇长子也能得到一份母爱。我心里的负担也能小一些。
明熹六年元旦,我生下一个女儿,健康漂亮。
刘嘉祈龙颜大悦,终于宣布:预备册立缈贵妃为皇后。
朝野内外无人反对。大家都看明白了,后宫的娘娘们实在疲软,除了我,没有人担得起后冠。
册封大典定于腊月二十三小年,阖宫开始忙活起来。
腊月二十三丑时,天还黑着,我就起床梳洗。
皇后的朝服非常繁复,要用两个时辰才能穿戴好。
五个宫女帮我打扮,十几个太监把里里外外全部洒扫一遍,二皇子刘宥远不睡觉,好奇地打量我,咯咯咯地笑:「母妃好漂亮哦!」
明光宫里,一时间热闹喜庆。
卯时一刻,仪式即将开始。
我穿戴华丽,在两个宫女的搀扶下,走出明光宫。
天很蓝,我终于要爬到山巅。
深吸一口气,心中平静。
就在这时,我看见,刘嘉祈一个人阔步走进明光宫。
按照规制,他此时应该在正阳宫等我。
他走向我,气势森然,脸上没有半点儿表情,眸色深沉,似乎酝酿着一场风暴。
来到我面前,他突然把手里的信封狠狠甩到我脸上。
我不明白怎么回事,赶紧下跪,捡起信封一看,从东越寄来的。
是一封报丧信。
长公主刘思淼,难产,薨了。
「她跟你是同一天分娩,你活了,你的孩子活了。她却死了,她的孩子也死了。」刘嘉祈眼眶通红,沙哑地怒吼:
「是你,克死了她!是你的孩子,克死了她!」
我错愕。
荒谬!实在荒谬!
我说:「皇上,长公主离世,臣妾同您一样震惊悲恸。但女人生子,就是从鬼门关走一遭,臣妾生皇长子时,疼了三天三夜,差一点人就没了。这次生四公主,血染透了三层被褥……臣妾只是幸运,才苟活下来,怎么还有那个能耐,去克长公主和她的孩子呢?」
「皇上恕罪!」陆小玖给刘嘉祈使劲磕头,「奴才没记错的话,长公主已经四十岁了,这个年龄生育,自然是凶险万分啊!」
刘嘉祈扶着额头,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掉。
「不管怎么样……」他颤抖地指着我,「朕不想看到你这张脸,封后大典取消,关闭明光宫宫门,你好好面壁思过。」
21
我坐在榻上,闭目养神。
二月的天很冷,我因为被禁足,宫里的炭火都没了。屋里冷得可以吹出白气。
祸就是福,福就是祸。
我因做了刘思淼的替身而得圣宠,又因是刘思淼的替身而被厌弃。
刘嘉祈的行为看似乖戾,其实很容易理解。他身为一国之君,却无法掌控心爱女人的命运,满腔怒火无处可撒,就撒到了我身上。
谁叫我温顺,娴静,好惹呢?
这么些年都是这样,他阴晴不定,乐时便教我乐,悲时便教我悲。我承受着他的揉扁搓圆,没有一句怨言。
曾经的董至秋,就是这样被折磨了八年吧。最后她撂挑子不干了。
可我不能撂挑子,我还有孩子,有家人。我自己也还想活呢。
「小玖,长公主与我同一天分娩,推算下来她去世已一个半月有余。那封信是加急快报,为何偏偏在册封大典当天,才送到御前?」我问陆小玖。
陆小玖与我心有灵犀,「奴才也感觉,是有人故意这么做,就是要搅了娘娘的好事。」
「那是谁做的呢?」
「文书出入宫禁,都要经过尚书省,我猜,是尚书孔仪干的。」
我眯起眼。
「缃贵嫔是孔仪的女儿,虽然不得宠,孔仪还是抱着幻想,有朝一日自己的女儿当皇后。这么看来,他有害我的动机。」
但是……
算了,不猜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何况我也没犯触碰原则的大错,等皇上那阵悲痛劲儿过去了,他会来找我和好的。
半个月后。
正阳宫来报:皇上召缈贵妃前往正阳殿。
我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简单妆扮了一下,就带着陆小玖去了。
进了正阳殿,我隐隐感觉气氛不对。
阖宫的妃嫔都在,鸦雀无声。刘嘉祈坐在龙座上,平日里他显露出来的模样总是漠然而矜贵,此刻面色冷峭,眉眼锋利,更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威严。
顺贵妃杨清也和皇长子刘宥临跪在地上。
我向刘嘉祈跪地行礼,他却不说平身,嘴唇紧抿着。
我转头问杨清也:「顺贵妃,怎么啦,你和宥临跪着干什么?宥临闯祸了?」
杨清也神色冷漠,淡淡地说:「确实,皇长子闯祸了。」
「他干什么了?」
「他跟我说,他不是姐姐你亲生的。」
我的心停跳了一拍。
「孩子瞎胡说的话,你也信?」我苦笑。
杨清也转头望向我,她总是温柔清澈的眸子此刻黑沉冰冷。「皇长子幼时曾数次听到你与陆小玖对话,说什么用女儿换来皇长子。这些年,你对皇长子的冷淡,大家也看在眼里。之后,你干脆把皇长子送给我,哪个母亲能舍得送出自己的孩子?」
我愤怒了。「捕风捉影,胡乱推断!我在东宫生下皇长子的时候,你还在小岛上蹲着呢,你知道当时的情况吗?」
「当时的情况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当年给你接生的稳婆都死了,你说奇怪不奇怪?即便如此,我还是找到了一个重要证据。」
「证据?」我的心提到嗓子眼,「什么证据?」
杨清也胸有成竹道:「我找到了你的女儿,被你抛弃的亲生女儿。」
哦,这样啊。
我松了口气,笑起来。
「好啊,把她带上来,给我瞅瞅。」
很快,宫人牵上来一个小女孩,六七岁的样子,眉眼与我稍有几分相似,看来他们费了不少功夫。
「这不是我的所谓的女儿。」我说。
「那缈妃娘娘得证明才行。」一旁的缃贵嫔说话了。
果然,这是她们联手对我进行的一场绞杀。
「怎么证明?让我自证清白吗?」
「皇上。」缃贵嫔道,「臣妾建议,先把陆小玖拉到正刑局受审,严刑之下看他说不说实话!」
「这是要屈打成招吗?」我怒视缃贵嫔。
却听刘嘉祈道:「就按缃贵嫔说的做,把陆小玖拉去正刑局,严加审问。」
陆小玖被拖下去,我孤身一人被群狼环伺。
「皇上,臣妾有办法证明,哪个孩子才是缈妃亲生。」
杨清也信誓旦旦。
我狐疑地望向她。
刘嘉祈低沉道:「那你就证明一下吧。」
「来人!」杨清也站起身,「上夹板!」
我惊了,她要给我用刑?
却见几个侍卫凶神恶煞地过来,抓起宥临和那个女孩,把夹板套在他们的小手上。
「慢着!」我跳起来,指着杨清也,「毒妇,你要给孩子用刑?」
「这两个孩子,你可以替他们其中一人受刑。」杨清也笑容里带着狠,「母亲不都心疼自己的孩子么?让我们看看,你心疼哪一个。」
我有一瞬间觉得,杨清也被恶鬼夺舍了。会不会是秀苗的鬼魂?她说过,要让我不得好死。
人啊,知人知面不知心。
杨清也命令:「用刑!」
侍卫拉紧夹板,咯吱咯吱地响,紧接着是两个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
「不要!」我疯一般扑到皇长子身边,把手伸过去,对侍卫说:「夹我的手!放开我的孩子!」
侍卫把夹板从皇长子手上取下来,套在我的手上。
刹那间,钻心的疼痛让我发出凄厉的惨叫。
「够了!」刘嘉祈喝道。
侍卫松开夹板。
皇长子扑到我怀里,大哭:「母妃,孩儿错了,孩儿只是生气母妃把我送人,才说自己不是母妃亲生的,孩儿错了,呜呜呜……」
我紧紧抱着他,「没事,乖孩子,母妃再也不把你送人了,母妃宁愿去死……」
「皇上……」思嫔抹着泪,「为何要用这种方式,伤害一对无辜的母子呢?何况,他们是您的爱妃和儿子啊。」
刘嘉祈冰冷的面容稍稍松动。他紧闭双眼,嘴角微微抽搐,仿佛在承受着内心的煎熬。
我走上前,在他脚边跪下,摸着他的靴子,哀然道:
「皇上,臣妾愿意一死,跟随长公主而去。只是臣妾的三个儿女,还望皇上垂怜……」
刘嘉祈睁开眼,泪光闪动。这一刻,我从他眼里看到了安静无声又撕心裂肺的悲哀,是失去挚爱之后每一刻都仿佛在受刑的痛苦。
我忽然有点同情他。
深宫之中、皇权之下,都是可怜人。
「张染。」他哑声道,「起来吧,你生了公主以后受了风,腿不好,不要老是跪着。」
他拉住我的手,把我带起来,「带宥临回去吧,找太医看看他的手,别落下伤病。剩下的事,朕来处理。」
「谢皇上。」我一瘸一拐,牵着宥临,离开了这个修罗场。
22
太医看了皇长子的手指,说幸好用刑时间不长,没有伤到筋骨。
我又让太医替陆小玖瞅瞅。他被打得皮开肉绽,趴在床上不能动弹。
太医说是皮肉伤,开了外敷的药膏,嘱咐每日早晚涂抹两次。
晚上,我拿着药膏,来到陆小玖房里。
「娘娘……怎劳娘娘亲自给我上药?」
我把他按住,「好好趴着,别动!」
他便乖乖趴好,任我摆布。
我的指肚沾上药膏,从他的伤口处轻轻滑过。
「娘娘,今天奴才可勇敢了,他们打得特别狠,奴才硬是一个字也没说。」陆小玖笑嘻嘻。
「哦。」我漫不经心,「那如果下次打得再狠点儿,你是不是就说了呢?」
陆小玖愣了一下,「娘娘真会开玩笑。」
我没说话,仔细地给他涂药。
眼睛突然湿了,我吸了一下鼻子。
陆小玖扭头,「娘娘,你怎么哭了?」
我依旧没说话。
他眨了眨眼睛,忽然意识到什么,挣扎着爬起来,警惕地望着我。
「你用的什么药?」他问我。
「太医开的清血散,我只是往里头加了一味药。」我幽幽地说,「蜜意粉。」
他脸色瞬间煞白,艰难地想要下床。
我站起身避开他,他一头栽到床下。
我说:「冲洗也没有用了,药都融进伤口了。」
「张染!你为何?!」
我蹲下来,定定看着他,「皇长子非我亲生的事,是你透出去的吧?」
他下意识地躲开我的注视,愣了一会儿,突然笑了,笑容里带着他惯有的邪气。
「是我透了一点点,就一点点。」
我了然。就说嘛,杨清也吃了熊心豹子胆,怎么可能仅凭皇长子一个七岁孩童的话,就对我下手。
她肯定是从可靠渠道听到了一些消息,才敢豪赌一把。
而这世上知道皇长子身世的人,除了我,只会是他,陆小玖。
他在我身边那么久,久到我都忘记了,他替董至秋在盥洗局干过的脏活,以及为了留我在身边而把我献给刘嘉祈强暴。
「这次,又是为了什么呢?」我轻轻抚摸他的脸,他的下巴尖而小巧,唇红如血,我总觉得他是妖精变的。
「因为我恨你。」
「恨我?」
「恨你当初不肯跟我对食,恨你拿我当奴才当玩意儿当工具。张染,你有多久没有正眼看过我了?我为你鞍前马后,你都觉得是理所当然。你从来不在乎我的感受,你……咳咳咳……」
他咳出一滩血。
我觉得他说得对,我确实只会利用他,却没给予他情感的回报。
不知何时,我变了。变成了和刘嘉祈一样的贵人,高居人上,不把他人当人。
我成了自己当初讨厌的人。
我起身要走,陆小玖抓住我的裙摆。
我低头,他挂着血的嘴角扬起一个诡异的笑容。
「娘娘,小玖最后给您一个忠告。要想活,要想您的孩子活,不要对任何人心慈手软,包括……包括对皇上。越早下手,越占先机!」
「本宫知道了,谢谢你,安心去吧,本宫会料理好你的家人。」
我把裙摆从他手中扯出来,离开他的房间。
晚风夹着细雨扑面而来。我在雨中站了很久,这样别人就看不出来,我脸上的水是雨,还是泪。
第二日,宫人来报:发现陆公公死在房里。
我淡淡道:「找口薄棺,仔细安葬了吧。本宫记得他家中还有老母和两个妹妹,给她们送去黄金百两,算是安抚。」
小婵问我:「娘娘,现在咱们宫里没有掌事太监了,是不是得再寻摸一个?」
我说:「你找人去跟邓统领说一声,让他从五公主府挑一个靠谱的奴才,送到明光宫来。」
宫里的奴才,我都不能信任。出了杨清也的事,往后我更要格外小心。
说起杨清也,刘嘉祈对她很是手下留情,只打死了她的下人,褫夺了她的封号,贵妃之位还保留着,禁足长信宫。
缃贵嫔保留封号,降为才人。
我不得不感慨,还是家世好占优势啊。
我没有家世,我只有一样东西——陆小玖教我的,狠心。
……
邓明澄送来的太监名叫白玉,三十五岁,看着挺老实可靠,我很满意。
闲来无事的时候,我跟他闲聊。
「五公主和驸马,感情怎么样啊?」我状若无意地问道。
白玉答:「好着呢,驸马厚道体贴,五公主开朗明理,两人琴瑟和鸣,相敬如宾。」
我听了心里酸酸的,但也感到欣慰。
我不怕邓明澄爱上别人,我只怕邓明澄不幸福。
「可是,他们成婚那么多年,怎么没有孩子呢?」我又忍不住问白玉。
白玉叹了口气。
「娘娘您有所不知,五公主及笄那年,被下过药,从此不能生育。」
「啊?谁下的药?」
「还能有谁,隆贵妃呗。」
「可是,可是五公主是隆贵妃带大的……」
「是她带大的,又不是她亲生的。奴才曾听五公主亲口说过,她从小就被隆贵妃虐待,吃了很多苦头,在宫里过得胆战心惊。后来想尽办法嫁给驸马爷,在外面开了府邸,才终于苦尽甘来。」
天,这我真是没想到。
一直觉得五公主刘乐依傻乐傻乐的,是在蜜糖里泡大的孩子。却没想到,背后也是一把辛酸泪。
我忽然觉得,我不能再和邓明澄有联系了。
我走的是刀山火海,每一步都凶险至极。
邓明澄是五公主唯一的依靠、幸福的来源,他大概也是爱着五公主的。
所以,我不能置他于险境。
如果他出了事,这世上悲痛欲绝的将是两个女人。
所有苦痛,我一个人尝尽就够了。
23
近来倒春寒,刘嘉祈夜里批奏折时着了风,第二天便病倒了。
我去正阳殿侍疾。他只叫我一个人待在身边,其余大臣和妃嫔一概不见。
他躺在龙床上,一直闭着眼,一动不动。我不知道他是睡着还是醒着,仿佛他把自己与外界隔绝起来,躲避在梦中。
折子堆满了书案,我大概掠了一眼每封折子的内容,其中大部分是祝愿皇上龙体早日安康,少部分是日常汇报政务。
还有一封宰相杨回的折子。
我把祝福的折子摞在一起,把杨回的折子插进去,一整摞放在书案最显眼处。
下午,刘嘉祈醒了,吃了药,就到书房看折子。
不得不说,这些年,他很勤政。
但他不是明君,为了填补先帝时期虚空的国库和皇库,他已经连着三年对农民增加税赋,弄得民间怨声载道。
他在书案前坐下,随手拿起最近处的折子,翻看起来。
这些都是我精心挑选过,写满恭维和祝愿的折子。刘嘉祈翻着翻着,面色渐渐好了些,谁不愿听好听话呢。
当他翻开一个新折子时,眉头随着目光的移动,渐渐蹙紧,脸色阴沉下来。
「混账!」他把折子狠狠摔到地上。
我赶忙跑过来,「皇上,怎么了?消消气,动怒不宜龙体康复……」
「你自己捡起来看。」他气得胸膛起伏。
我把折子捡起来,这是杨回的那封折子。
洋洋洒洒千字,一是为自己的女儿打抱不平,要求皇上解她禁足、恢复封号。二是批评皇帝宠幸妖妃。
「皇上,妖妃是谁呀?」我懵懂地问。
刘嘉祈瞥我一眼,忍不住笑了一下,摸着我的手,「除了你,还能有谁?」
「臣妾冤枉!臣妾哪里妖了?」
刘嘉祈笑容更盛,一把将我拉过来,让我坐在他腿上。
他摩挲着我的脸,冰凉的唇印在我的额头上、脸颊上、嘴唇上,突然将我打横抱起,就往卧寝里走。
「皇上,您还病着……」
「吃了你,朕的病就好了!」
……
我靠在他怀里,指尖在他的胸肌上调皮的游走。他沉沉地喘息,眼里蕴满了心事。
「苏子,还在想杨宰相的事吗?」
「是啊,朕想罢相,奈何杨回奸猾,朕抓不住他的把柄。」
「对了,臣妾之前跟贵妃杨氏聊天,听她说起,杨宰相的嫡母病故了。」
「哦?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半年前吧。我当时还纳闷呢,母亲病故,杨宰相不该回家丁忧吗?我还以为是皇上器重杨宰相,要求他夺情,不必回家丁忧了。」
「笑话,怎么可能?朕根本没听说他母亲去世一事。」
「现在皇上既然知道了……」
「既然朕知道了……」刘嘉祈嘴角牵起一抹冷笑,「朕当然要让他给母亲尽孝。」
第二日,我就听说,宰相杨回被「恩准」回乡丁忧三年。
本朝以孝治天下,为官者更应作出榜样。杨回没有任何辩解的余地。
我又少了一块绊脚石。
从春到秋,又是一个春秋。
深秋,我跟随皇帝秋狝。
邓明澄率禁军护驾。
时隔六年,我和他终于又见面了。
他意气风发中带着岁月积淀的沉熟稳重。我依稀想起好多年前,我刚从盥洗局调到正阳宫,在艳阳下看到的那个少年。
他还是他,我早已不是我。
当年未能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上午,刘嘉祈要出去打猛兽,我跟他说想自己出去走走,在宫里好多年,都忘了外面的世界什么样。
刘嘉祈欣然同意,并让邓明澄留下来保护我。
我和邓明澄一前一后,走在树林中。
「是不是我的错觉,你现在好像刻意躲着我。」他说。
「不是错觉,是真的。」
「为什么?」
「怕给你添乱,怕连累你的家庭。宫里的烂事一摊又一摊,没必要把你牵扯进来。」
「可是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互相信任,携手前行,一百年不变。」
我的心一颤,停住脚步。
此生唯一爱的人就在身后,我多想扑进他怀里,以解我这么多年的相思之苦。告诉他,我多么想和他携手前行一生一世。
「别停下,别回头,继续往前走。」却听邓明澄压低声音说。
我紧张起来,「怎么了?」
「有人在监视我们。」
「是谁?」
「我没看清,像是御前侍卫。」
御前侍卫?那不就是刘嘉祈的人?
我稍一想,就明白了。
他让邓明澄单独出来保护我,本身就很可疑,不符合他的做事风格。
放我们出来又派人监视,看来,刘嘉祈起了疑心。
是怀疑我和邓明澄之间有事情?
我和邓明澄每次接触极其小心,刘嘉祈怎么怀疑到我们身上的?
「邓统领,我累了,咱们回去吧。」
「是,娘娘。」
我在帐篷里呆坐着,心中反复琢磨,刘嘉祈是否真的怀疑我和邓明澄,若是真怀疑,到底怎么怀疑上的。
不知不觉天就黑了。
忽听外面喊道:「皇上回来了!宣太医!快宣太医!」
刘嘉祈受伤了。他凭一人之力斩了一头熊,但也被熊抓伤了胸口。
没伤到要害,但伤口很深,太医上药时,他痛得昏厥过去。
秋狝草草结束,圣驾回銮。
刘嘉祈昏睡了三天,才醒转过来。太医说这伤起码要养到明年开春,才能见好。
24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初冬,彭州农民造反了。
起因是秋粮歉收,官府却要求农民上缴两倍于去年的税赋,农民被逼到绝路,揭竿而起。
只半个月,造反人数已过万。
刘嘉祈命邓明澄领兵三万,又从边境调兵两万,前去镇压反贼。
邓明澄一出马,反贼节节败退,最后只剩五千人被围困在彭州城。
邓明澄写信请示刘嘉祈,是否招安劝降。
刘嘉祈回复:攻城,再屠城,反贼首领押回京师。
「朕要把他们五马分尸。」他阴冷地说,「凌迟处死也不错。」
邓明澄那边,却久久没有攻城的动静。
我了解邓明澄。他善良仁义,不忍对农民军下此狠手。
毕竟,那都是被朝廷逼到绝路的老百姓。
邓明澄的行为,却引起了刘嘉祈的疑心。他在我面前不表露什么,但我太了解他了,他的一个表情、一个眼神,我都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一日,我服侍刘嘉祈吃药,他的目光一直琐着我,弄得我很不自在。
「朕听说……只是听说啊,当年,邓明澄向你家提过亲呢。」
「哦,他想娶我姐姐。」我搅着碗里的药,轻描淡写。
「那朕怎么听说,他求娶的是你?」
我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皇上从哪听的谣言,臣妾十三岁就入宫了,邓明澄要想迎娶臣妾,只能娶臣妾在家养的小狗了。」
他嘴唇一弯,笑了。「你说得也对。可是谁知道呢,当初他为了哪个女人,宁肯被先帝责罚,也不做驸马。」
「驸马不能参与朝政,邓明澄胸怀大志,当然不甘心只做个闲散贵胄。他拒绝赐婚,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啊。」
「行吧。」刘嘉祈无奈道,「你这小嘴,叭叭的。」
从正阳殿出来,我笑脸变黑脸。吩咐白玉:「召我大娘入宫,尽快。」
我和邓明澄的事,是我大娘透的,绝没错。
知道当年邓明澄去我家提亲的,只会是我家里人。
我父亲木讷寡言,两耳不闻窗外事。厉害的是我大娘。
她许是因为张予耀的事记恨我。
她来了,人瘦了一大圈,头发几乎全白了。
面对我也没有上次的谄媚,神情麻木。
我问她,是不是跟别人说过邓明澄提亲的事。
她很干脆地说,是。
「你给谁说的?」
「尚书府孔夫人。有次跟她一起去寺里烧香,随口提到了。」
尚书孔仪的夫人,缃才人的母亲。
这都是我的敌人啊,不拿这事做文章就怪了。
我对大娘说:「予耀的死,是我的责任。我无法让他死而复生,但你还有一个女儿一个幼子,我会保他们平安富贵,比皇子公主的生活都要好。」
她冷漠的表情有些松动,眼珠转了一下。
她没得选。
要么和我闹翻,我们两败俱伤。
要么与我和解,保她和儿女后半生荣华富贵。
「谨遵……娘娘吩咐。」她向我低下头。
「很好。」我抚掌,「还得委屈母亲一下。这碗哑药,您趁热喝了吧。」
白玉端了个瓷碗,毕恭毕敬呈给我大娘。
她惊愕,纠结,无奈,再到认命。
最终端起药碗,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张染,你够狠。」
刘嘉祈一天一道圣旨,催促邓明澄尽快攻城,全歼反贼。
邓明澄却迟迟不动,上奏求请劝降招安。
刘嘉祈气得把案几都掀了。
「皇上,莫动气啊!」我惊呼,「伤口又裂了!」
他白色中衣的胸前部位,一抹红色渐渐晕开。
我给他换药,他疼得薄唇紧抿,面无血色。
「这伤……怎么一天天的不见好呢?」他低哑地说。
我嗔怪地瞅他一眼,「您这天天也不好好休息,动怒,熬夜,焦虑,再强的身体,也撑不住啊。」
「朕能怎么办,那么多事等着处理,下面的人又不给朕省心,这皇帝做得……太累了。」
他捏着眉心,喃喃道:「邓明澄,等你回来,朕再找你算账。」
「皇上,臣妾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这意思,不就是一定要讲么?讲呗。」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现在邓明澄统领五万精兵,没人能压得住他。皇上可以派尚书孔仪,拿着尚方宝剑,去前线督战。孔仪比邓明澄官大一级,又有尚方宝剑,邓明澄不敢不从命。」
自从宰相杨回离开后,朝中比邓明澄官大的只有尚书孔仪了。
刘嘉祈睁开眼,沉默片刻,道:「这是个办法。」
25
孔仪拿着尚方宝剑,威风凛凛地开赴前线。
只有我知道,他回不来了。
邓明澄与我心意相通,孔仪只要落到他手里,就算完了。
我要做的,就是照顾好刘嘉祈,了解他的每一个决策。
清晨天不亮,我就要赶往正阳宫。刘嘉祈晨起后,我要给他喂药、递折子。他最近愈发离不开我。
小婵却叫住我:「娘娘,四公主病了,您去瞧瞧吧!」
我一下子焦虑起来。
小小的人儿,脸烧得通红,哭声都哑了。
我把她抱在怀里,哄了一会儿,她才睡着。
「我们谁抱都不行,只有娘娘您抱四公主她才不哭,还是母女连心啊。」小婵说,「您今天能留下来陪公主吗?」
「我……」
我不能啊。
时局紧迫,帝心难测。我必须时时刻刻守在刘嘉祈身边,掌握局势。
「小婵,你去太医院多请几个太医,来这里十二个时辰盯着公主,如果公主出了什么事,本宫拆了太医院!」
匆匆赶到正阳宫,刘嘉祈已经醒了。
「张染,今日来这么晚,遇到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我笑道,「是宥远,有道功课不会,臣妾给他讲解了一下。」
「哦,宥临和宥远,你似乎更偏爱宥远一些。」
「做母亲的嘛,总是对小的更怜爱一些。宥临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跟臣妾的话也不多。」
「说起孩子们,朕还真的很久没见他们了。」刘嘉祈的目光渐渐柔和,「宥临和宥远,朕都喜欢。如果朕有什么好歹,真不知道把皇位……」
我赶紧捂住他的嘴,「皇上在说什么!您春秋正盛,想得未免太远了!」
他擒住我的手,吻了一下我的手心。轻叹:「但愿朕这伤,能好起来吧。」
偏偏事与愿违。刘嘉祈的伤情又恶化了。
伤口开始化脓腐烂,人整日高烧不退,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
四公主的病也不见好。我每天两头跑,人愈发消瘦憔悴。
这一日,我因照顾四公主,来正阳殿晚了一个时辰。恰巧撞到一个太医提着药箱从里头出来。
「微臣江潇参见贵妃娘娘。」
江潇,这个太医我不熟。之前给刘嘉祈瞧病的太医都是我的人,而这个江潇,不是我的人。
真是烦死了,稍一松懈就出篓子。
我问江潇:「皇上的伤势如何?为何迟迟不见好?」
江潇模棱两可地回答:「微臣现在也不敢下论断,方才取了伤口上的脓液,回去仔细研究,看能不能找到对症的疗法。」
「你辛苦了,下去吧。」
我来到龙床旁。刘嘉祈醒着,靠在软榻上,茫然地望着窗外。我跟他说话,他也不理,脸如雕刻般五官分明,高贵又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俩一日无话。到了晚上,该上药了,刘嘉祈却说:「让太医来吧,缈贵妃你回去休息几天,这些日子你太累了。」
「谢皇上体恤。」我不敢跟他僵持,我越坚持留在这,他的疑心越重,他肯定怀疑我给他的药里做了手脚。
第二日,我去正阳宫,居然看到,杨清也的宫人守在门口。
看来,刘嘉祈确实对我起了疑心,竟把禁足了一年的杨清也放出来了。
明显是想对我进行震慑和牵制。
我怒不可遏,冲到正阳殿门口,劈头就打了杨清也的宫人几巴掌,高声喝骂:
「贱人还敢出来露脸,也不怕被雷劈!」
闹够了,我怒气冲冲地走了。
之后几天,我不再去正阳宫,留在明光宫里专心照顾女儿。臭男人愿意和贱人待着就随他们去吧,本宫不伺候了。
五天后,正阳宫来人传旨:皇上召见。
我站在龙榻旁,不说话,也不看他。
「还在生朕的气?」刘嘉祈似笑非笑,「那天你那个骂声,整个皇宫都能听见。」
我气愤道:「皇上,杨清也干过什么好事您忘了吗?她用夹棍夹咱们七岁儿子的手指!那种贱人,就该让她烂在冷宫里,您居然又召见她?!」
他咳嗽了两声,目光看向别处。
这时,江潇来请脉,稍稍缓解了尴尬气氛。
我问江潇:「皇上病情如何?」
江潇答:「回禀娘娘,有所好转。」
「没人下毒吧?」
「啊?没、没有。」
「那就好。」我阴阳怪气,「皇上怀疑有人下毒呢。」
刘嘉祈又咳嗽两声。
江潇走后,刘嘉祈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在他身边。
「让你受委屈了,是朕错了。」
什么?是我听错了吗?
刘嘉祈从来不会觉得自己错,现在居然说他错了。
我叹了口气,「皇上,臣妾自知不淑良也不贤惠,但臣妾对皇上,没有坏心。」
「那是当然。这么些年,你陪在朕身边,尽心尽力,朕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可惜,臣妾到底无法令皇上心悦。」
刘嘉祈苦笑了一下,他身上的药味也很苦,整个人透着悲凉。
「朕这辈子所爱的,最终没有得到。尽力想抓住的东西,都从指缝溜走。」
这是第一次,他向我吐露自己的真心。
我面前的这个男人,清瘦,苍白,忧郁。这一刻,我竟然有些心酸。
即便当初再恨,同床共枕那么多年,生儿育女,他大多时间待我也是不错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很难做到彻底的狠心。
我握住他的手,「苏子,来日会好起来的,」
26
下午,我正陪刘嘉祈下棋,宫人来报:皇长子求见。
我很是惊奇,宥临来做什么?是弟弟妹妹们出了什么事,他特意来找我?
刘宥临进来,提着一个食盒。
「儿臣参见父皇,参见母妃。」
「起来吧,过来,给朕瞅瞅。」刘嘉祈心情不错,向他招手,「长高了啊。」
刘宥临说:「父皇病着,儿臣担忧,亲自煮了燕窝,呈给父皇,希望父皇早日康复。」
我和刘嘉祈笑着对望了一眼。
他打开食盒,里面放着两碗莹白的燕窝。
「父皇一碗,母妃一碗。」
刘嘉祈笑容更盛,「儿子真不错,一碗水端平,对爹娘不偏心。」
他接过刘宥临呈上的燕窝,大口吃起来。
我也吃了,入口香香滑滑,比寻常的燕窝还要更甜些。
也许是因为儿子亲手做的,所以觉得甜。
吃过燕窝,刘嘉祈留着刘宥临说了会儿话,觉得有些困顿,便让他回去了。
晚上,外面起了风。我服侍刘嘉祈喝了汤药,没多一会儿,他突然咳嗽起来。
我替他顺背,「皇上是着凉了吧,赶紧躺下吧。」
他却越咳越凶,苍白的脸泛起病态的红。
突然猛咳一声,一口鲜红喷在被褥上。
他颤抖着摸了一下唇角,手指沾了浓稠的血。
他望向我,眼里满是愤怒。
一把推开我,喝道:「贱人!你在汤药里下毒?」
「我、我……」我不知所措,脑中一时空白。
「来人!御前侍卫!」刘嘉祈高喊,「把贱人拖下去!来人!」
完了,我要完了,百口莫辩。
我听见外面殿门被大力撞开。
听见铠甲的哗啦啦声。
听见铁靴敲打着地面,一步步靠近……
我想起陆小玖死前的话:「不要对任何人心慈手软,包括对皇上。越早下手,越占先机!」
我对刘嘉祈心软了,没提早下手,现在,完蛋了。
当我把所有死法都快速地想了一遍,屏风推倒,我看清了来人。
他一身银甲,腰配宝剑,巍然而立。
邓明澄。
来人是邓明澄。
我长长地出了口气,悬在嗓子眼的心掉了回去。
死局在一瞬间扭转为生局。
刘嘉祈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们,愤怒到了极点。
「你们这对狗男女……」他指着我们。「你们果然有私情!张染,朕早就应该千刀万剐了你!」
我心中寒彻,冰冷地看着他。
刚才片刻的交心都是假的。他永远不会信我、爱我。
他气极之下,又咳出一滩血,捂着胸口,呼吸急促,脸憋得发紫。
「来人……来人……」他嘶哑地呼唤。
来人?不会有人来了。
渐渐地,气息越来越弱,人软软地靠在床栏边。
子时更声响起的时候,明熹皇帝刘嘉祈吐出最后一口气,目光彻底涣散。
我走上前,望了他许久。他依旧俊美,宛如雕塑。
我的胸腔突然很涨很痛,像是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眼前闪过往昔的一幕幕,爱恨情仇,忠诚背叛,一切的一切,都变为尘埃,归于虚无。
我伸手盖上他睁着的双目。
永别了,苏子。
27
半个时辰后,正阳殿外跪满了人。
我站在高阶上。身后是邓明澄。有他在,很可靠,很安心。
「皇上,于子时一刻驾崩!」我颤声宣布。
下面一片哗然。
有人惊愕,有人恐慌,有人疑惑,有人冷漠。
偏偏没有人悲痛。
「皇上是怎么驾崩的,太医可在当场?是否查明原因?」
一个女人跳出来说。
杨清也。
我斜眼看她,「本来已见好,前几日你侍驾了几日,皇上伤情就加重了。」
「胡说!皇上明明快好了,怎么今日一见你,就驾崩了呢?」
我跟邓明澄说:「杨氏太聒噪,让她安静点儿。」
邓明澄一个手势,就有几个侍卫上来,架住杨清也,把她强行拖出去了。
众人看呆。
我说:「谁还有异议?现在都可以提出来,等会儿本宫就没空搭理你们了。」
「缈贵妃娘娘。」庆王开口,「皇上驾崩前,可有遗诏,传皇位于谁?」
他这个问题,我一时无法回答。
能够继承皇位的只有两人,皇长子刘有临,皇二子刘宥远。
他们俩都是我的儿子,无论谁登基,我都是最尊贵的皇太后。
蹉跎了十七年青春,捱了不知多少苦,也做了数不清的恶事,终于在此刻——
权力之巅近在咫尺。
可是,我犹豫了。
该让哪个儿子登基呢?
刘宥临是长子,可他的血统不正。一来,我无意破坏刘氏皇帝的血统;二来,万一以后再冒出个杨清也,说皇帝非先帝亲生,将引得各个亲王生出非分之想、垂涎皇位,导致朝局动荡。
而皇二子刘宥远年幼,扶他上位,会有人担心子少母壮,他未必能顺利登基。
我犹豫的片刻,下面已经炸开了锅。
拥护我的、反对我的,吵得不可开交。
吵得我头晕目眩,胸口闷疼。我咳嗽起来,越咳越厉害。
「好了,别吵了……咳咳咳咳……」我想让他们安静下来。
「够了!给我安静!」我怒喝。
众人齐齐望向我。
我整理好思绪,张开嘴,刚想说什么……
只觉胸腔一阵剧痛,有什么东西从我口中喷出。
一缕鲜血,喷在了邓明澄的银色铠甲上。
我懵了。
这是我吐的血吗?
胸口又开始剧痛,我猛烈咳嗽起来。捂着嘴,血从指缝间溢出。
惊呆的邓明澄反应过来,扶住我即将倒下的身体,「娘娘!娘娘你怎么了?宣太医!快宣太医!」
我被安放在正阳宫西配殿。
记得当年,我从盥洗局被调到正阳宫,就是在这西配殿当差。
每天扫扫地、干干粗活,虽然辛苦,倒也没有太多的忧虑。
没想到,再回到这,虽身居高位,却已是残破之身。
太医给我诊过脉,问我今天吃了什么。
我想了想,说:「就是御膳房送来的平常吃食,没什么特别的。」
太医道:「如果臣没猜错……娘娘应是中了毒,此毒名叫碎心散,溶于水没有颜色,味道清甜。先帝常用此毒赐死嫔妃,因而此毒并不难寻,正刑局就存了不少。」
邓明澄急切地问:「有什么办法可以解毒?」
「恕臣无能……此毒,无药可解!」
邓明澄的身体摇晃了一下,转头看向床上的我,眼里蓄满泪水。
「娘娘,你撑着,我去给你找解药,一定会有办法的!」
「明澄……」我虚弱地说,「帮我把皇长子叫过来,我需要见见他。」
片刻之后,刘宥临跪在床前,垂着头。
「是那两碗燕窝,对不对?」我问他。
他缓慢地点点头。
我心头更疼,不知是因为毒发,还是因为这个儿子。
「你那么恨你的父皇母妃吗?为什么呀?」
他抬起头,脸上挂着泪水。目光深幽,完全不似一个八岁孩子。
「我是长子,你们却更疼弟弟。母妃还把我送给别人,让别人虐待我,用夹棍夹我……我知道,我不是你们亲生的,你们迟早会为了弟弟抛弃我,那我不如……先下手为强。」
啊,原来如此。
我说:「儿子,对不起,是为娘做得不好。儿子,为娘谢谢你。」
他疑惑地皱着眉,不明白我这声「谢谢」所谓何意。
儿子,谢谢你,帮我解脱。
当年用他换掉了我的亲生女儿,我就知道,我这样做是逆天而行,迟早要遭报应。
我一直提心吊胆,不知报应会何时来、如何来。
现在,终于来了。
因果循环,竟是这个儿子亲手帮我了结。
能死在儿子的手里,比死在任何人的手里都让我满意。
「下去吧,宥临。」我说,「你可以去寻找你的亲生父母,我只记得,他们是策县人。」
刘宥临突然崩溃大哭,向我磕了三个响头,跑了出去。
邓明澄在床前坐下,握住我的手。
「外面怎么样了。」我问他。
「有我在,你放心,谁也闹腾不起来。」
我笑了,「总是你,让我最安心。」
「总是你,让我最担心。」他埋怨,「太能折腾,动不动就搞大事。」
「那还不是因为,有你帮我遮风挡雨。」
「那你要活着啊,我还想继续和你携手前行,为你遮风挡雨。」
「明澄……」我无语凝噎。
他把我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吻着。
这是我和他这辈子最亲密的举动了。相望相念了十七年,连手都没牵过。这是我第一次尝到被爱人触碰的感觉,太美好,太幸福了。
我又咳起来,嘴里全是血腥味。
他掏出白绢,替我擦拭嘴角的鲜血。眼泪断了线似地往下掉,每一滴都蕴满了悲伤。
「大男人,哭什么?在我心里不帅了啊。」我说。
他抹掉眼泪,别过头去,掐着眉头平静了一下。再回过头来,是微笑着的,「你看, 我笑着是不是很好看?」
「嗯,我就喜欢看你笑。」
遥记当年正阳宫阳光下的那个少年,眼眸清澈,笑容璀璨。他说要等我出宫, 娶我为妻。一句誓言, 我记了一辈子。
实不实现不重要了, 至少他一直陪着我,直到生命的尽头。
我的时间不多了,来不及再和他重温旧情了,必须把要安排的事安排妥当。
一声叹息。
「你说,我听着。」
我提起最后一口气, 冷静地说:「大行皇帝丧礼,由庆王主持。贵妃杨清也殉葬,除她以外不再让任何宫女太监殉葬。」
「还有呢?」
「立……立皇二子刘宥远为帝。你与庆王辅政,直到皇帝二十岁成年。」
「好、好……」邓明澄声音颤抖,抹了一下眼睛。
「还有……还有,我家里的姐姐和弟弟,劳烦你照拂,我答应过大娘,照顾好她的儿女。」
「那你自己呢?你对你自己就没有什么安排吗?」
我平静地说:「贵妃张染,殉葬。」
「染……我的染……」邓明澄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
「明澄哥, 抱一下我可以吗?」
他把我抱起来, 让我枕在他的怀里。
外面狂风大作,屋里宁静温馨。
我们就这样安静地待在一起,享受最后的温存。
我愈发出气多, 进气少了。渐渐地感觉很困倦, 很不舍地看他最后一眼, 把他烙印在灵魂深处。希望来世, 还能认出他来。
我慢慢合上眼睛。
耳边,响起他幽幽的吟唱:
「送送多穷路, 遑遑独问津。
悲凉千里道,凄断百年身。
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
无论去与住, 俱是梦中人。」
……
我这一生,爱过,恨过, 卑过,贵过, 恶过, 善过, 苦过,甜过。
我这一生,受伤无人说, 强颜欢笑过。
我这一生,也曾如履薄冰,也曾大开大合。
我这一生,不甘命运不公, 努力挣得一丝成功。
我这一生,到此时,无憾矣。
来源:喜喜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