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入夏了。夏天是上海最漫长的季节,从立夏到出伏,前后要经历六个月,中间夹杂着折磨人的梅雨季,再加上秋老虎的后续。一年中有半年的日子,上海是属于夏天的。夜短日长,太阳落山一天天比一天晚,夕阳、黄昏,一天美似一天。这时候本该是弄堂里最热闹的光景,大人有足够的时间说闲
上海话是上海人的乡愁,即便身在城中,人也会愁,上了心头又上眉头,时不时需要彼此慰籍。找一个会说上海话的搭档聊上一会,是抚慰情愁最好的方式。
入夏了。夏天是上海最漫长的季节,从立夏到出伏,前后要经历六个月,中间夹杂着折磨人的梅雨季,再加上秋老虎的后续。一年中有半年的日子,上海是属于夏天的。夜短日长,太阳落山一天天比一天晚,夕阳、黄昏,一天美似一天。这时候本该是弄堂里最热闹的光景,大人有足够的时间说闲话,孩子有足够的时间玩闹拌嘴,连笼子里的画眉也多欢腾一会,叽叽喳喳地唱和着不停。
呱啦生脆的上海话,就像球台上的乒乓,来来回回不停歇,攻守双方势均力敌,打满七局都不肯罢休,第二天重新开局,又是一个轮回。可如今,市区里的弄堂越来越少,那热闹欢腾的上海话也随之消散,只有在影视剧里才能听到一二。上海话,像是夏日的梅雨,有它在,这个城的夏天才和他处的不一样。
要说上海人欢喜什么,那一定是上海话,这种爱是刻骨铭心的,而且一旦拥有,就是恒久。如同电影《霸王别姬》里程蝶衣的那句经典台词“说的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那话一出,张国荣眼中满是哀怨与期盼,因为他知道,本是两人的一辈子,如今只能一个人孤独地走下去。当爱已成往事,再提起,人生只剩风雨。
如今的上海话就像程蝶衣惦记的人生一样,成年后的段小楼已经再不是心中的那样,这辈子磕磕绊绊终是很难走到头。可很多感情就这样,继续难,但想忘却更难。所以,上海人会抓住一切机会,或者说是珍惜一切可以说上海话的机会,努力地维系着这份感情。
陌生人之间,方言就像密码,一旦对上了,芝麻开门后,豁然开朗的何止是阡陌交通,那是一整片世界,这个世界是属于上海的。它可以用上海话思维,可以适用上海规则,那些分寸、规矩,不再需要重复再重复,强调再强调。因为约定俗成,所以彼此都有数。很多事情守住了底线,才能期盼上限,合作的时候,上海话成了安心保障,有时候甚至比合同更能让人放心。一个城有一个城的规则,方言就是那条护城河,守护着城里的一切。在上海,上海话就是人们心中的苏州河和黄浦江,一条在城内蜿蜒,一条向外延伸,终日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
因为懂得,所以珍惜,上海人不浪费一切适合说上海话的机会,但也谨慎持重,不愿意表错意,传错情,这情分本来就已经少得可怜,多错付一次就少一次,最后连自己手里也不剩什么了。
上海人讲规矩,尤其讲台面上的规矩,如今在公事场合,自然以普通话开口,因为从相貌上很难区分对方是哪里人,太唐突不礼貌。上海自开埠以来就是个海纳百川的地方,五方杂处,只要是能在这个城市立足,就会被接纳。所以无论带哪种口音,在明面上都是行得通的,以普通话开场,有理有节,大家彼此客气。可口音这事情,就像呼吸一样不可能屏住的,在不经意之间总是会露出一二来。一旦捕捉到了这个信号,总有一方会试探性地说上一句上海话,不多,就那么一句夹杂在正常的谈话中。如同古文里的“呜呼哀哉”,不牵扯太多的实际意思,只是个点缀而已,如果对方忽略,那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按照之前的流程继续下去。
可一旦对方接住了话音,也尝试用上海话交流,那后面的场景就大不一样。上海话就像水龙头一样,一旦拧开了就哗啦啦地流淌下去。语速变快,语音变高,连说话的仪态也会变得放松许多。在彼此熟悉的语境里,是可以说一切私密话的,比如家长里短,孩子升学,婆媳关系等等。上海话就是上海人的乡愁,不用出城,就是在城里人也会愁,上了心头又上眉头,也时不时得需要彼此慰籍。找一个会说上海话的搭档,聊上一会,是抚慰情愁最好的方式。如果不能,那听一会也是好的。
愿望太多,上帝不一定都能听到,但写剧本做影视剧的总是更敏感一些,他们知道在这个时候,什么最能打动观众的心。不同城市有不同城市的流量密码,谁也不可能南北通吃,能抓住眼门前的就好。这道理贾府里的宝二爷很早就明白了,看到龄官和贾蔷的那份情谊,他承认了自己虽是贾府里的宝贝,但也不可能得到所有人的眼泪,能收到应得的那份,就已知足,再多想都是自寻烦恼。
在演上海故事的剧集里让角色讲上海话,上海人自然是欢喜的。那语音语调一出来,不用看画面,就知道他们是在讲述哪一段故事,甚至哪个区,哪个弄堂也都能分辨地清清楚楚,在这个城里生活地太久,久到熟悉每个窨井盖的位置,何况这每日里弥漫在身边,如同空气一样的语音。早年电视剧《孽债》里那隽永的上海对白,让多少家庭回忆起那段嘈杂动荡的岁月。这个城的每条弄堂,每个人家都会遇到相同的问题,知青下乡返城,密集的亭子间里连根针都插不进,又如何容纳多出来的那一个孩子,那个家庭。剧中的上海话,哪是在演戏,那是在替观众讲自己的故事,一集一集,把人的心肝揪起来又抚平。日子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不可抵抗的岁月大家一起面对,也始终是会有一个结尾的。
同样是知青孩子,也有些像《十六岁花季》里的陈非儿和原野那样,不好不坏地在这个城里生活中,他们和其他同学一样读着重点高中,住在学校寝室里,说着带上海口音的普通话,可缺失的那份家庭温暖和城市的认可,是埋在他们心底的惆怅。周末是其他同学最盼望的时刻,而对于他们反而是最不想面对的日子,回不去的家和回去了也不是家的地方,让他们更加煎熬。剧中的十六岁少年们是花季,总是希望比失望更多些,圣诞节的贺卡,晶晶亮透心凉的雪碧,都能让他们开心好久。那时候的上海也总走在最前面,学校破墙开店,酒吧里装上闪亮的灯球,成绩优秀的孩子们可以国外参加比赛,那个时候德国还分着叫东德和西德。在这种氛围里,市井的上海话只成了背景点缀。女主角的设计师父亲不说,重点高中的老师们不说,只有楼下邻居好婆会说上两句,她管孙子染了头发一心想出国的女朋友叫“八国联军”,管外强中干的孙子叫“白壳蛋”,外面光溜溜,其实一戳就破,没用的很。
好婆的那个孙子叫阿宝,一心想去日本。那个时候,上海很多男孩子叫阿宝,他们都是家中的宝贝,承载着全家的希望。阿宝的故事也时常被人记得,写下来,拍出来。于是,很多年后,又一个阿宝出现在电视剧《繁花》里。这个阿宝不想出国,他在上海的股市里翻云覆雨,使劲翻腾,他要为自己和自己的兄弟姐妹们挣下一片天地。和平饭店的那间套房,他想帮爷叔长长久久地租下去,爷叔曾经失去的,阿宝觉着自己应该争回来。
《繁花》的小说,用沪语写,拍成电视剧的时候,导演让演员用上海话演。外滩外贸局的汪小姐,开饭店的玲子,还有那嗲得得糯得得的小阿嫂,甚至始终没露过面的芳妹,都讲着上海话。导演王家卫是营造氛围的高手,在他的作品里,连一个灯泡都不放过,需要它不只是一个灯泡,而是剧情的一部分,是个会讲故事,可以让观众做阅读理解的灯泡。在他的镜头下,上海话不仅用来念出对白,它是剧情的一部分,甚至比故事情节更重要,那高低错落,直指人心的上海话,本身就是故事。
事实证明,王家卫是对的。沪语版的《繁花》让上海人集体坠入回忆,大家看着剧,追忆着自己的似水年华,在那个一切都有可能,一切都有希望的年代,他们也是这样过来的。同样是每个弄堂里都有下海成功的邻居,每个家庭里都有像汪小姐一样精明爽气的姑娘,说话“砸吧”,漂亮能干。大家讨论着里面的情节,一遍又一遍地转述着剧中人的对白,像是把《繁花》又自己演了遍一样,身边的邻居好友,都能随机补位搭戏,一出又一出,津津有味。
一部剧,让上海再次成为视觉焦点,而对于生活在上海的上海人来说,如此连绵不断的上海话,让人觉着无比亲切,那份乡愁,沉积了很久又翻腾起来。适合讲方言的机会越来越少,身边讲方言的人也越来越少,连自家的孩子平日里也不再讲上海话,甚至有的连听懂都困难。在很多上海孩子看来,听上海话比托福听力都难,托福努力刷题还是有希望的,但上海话真得无从补起,语境没有了,想努力也没希望。大家都觉着一切本不该这样,可当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谁也无能为力。影视剧中的上海话,给这个城营造了沉浸式的体验感,提供了不少情绪价值。本是文化的源头,却需要在艺术作品中找寻认同感,说起来多少有点荒谬。
可存在即合理,上海人较真,但不钻牛角尖。能有电影电视看,能有上海故事听,那自是好的。趁着热播剧的风潮,各种平台上的上海话小视频也越来越多。有的博主用上海话演绎着市井故事,虽然没什么深刻内涵,但时常惹得大家笑个不停,笑得眼泪水也出来了。有的博主走考古路线,探究上海话的正确发音,什么文读武读,时不时出道考题,考得连老上海人都要怀疑自己的户籍,感慨说了一辈子上海话,竟然是错的。把上海话普及教材发给身边的新上海人朋友,帮助扫盲,大家彼此间都清楚,这是玩笑。因为彼此接纳,才能开得起这种玩笑,若是恼了,那这情分也就散了。答得出,夸一句“结棍!”,答错了,一阵哄笑,再约个咖啡收场,也是一番热闹,人和人的情谊就是这么连接起来的。
电影《爱情神话》里的老乌一角是上海演员周野芒出演的。年轻时候他演得最经典的形象,是《水浒传》里的林冲,那份儒雅的样子,五分豪气,三分忧郁,把个林教头演活了。上了岁数,他开始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在影视作品中演着有腔调的上海男人。穿着有款有型的西装,过着精致的日子,对年轻时的女神念念不忘。上海人把有教养有生活品味的人称为“老克勒”,这克勒一词是舶来语音译,有说是职员的意思,有说是指钻石的克数,不管是哪种,都成了老绅士的代言词。上海话中有很多这样的外来词,比如水门汀,老虎窗等等,有些还在用,有些已经慢慢被人遗忘,少有人提起。比如老上海把锁叫做“司别灵锁”,这是英语“Spring Lock”(弹簧锁)的音译,如今已经很少听到。洋泾浜英语是上海开埠的产物,也是现代文明的标志,它和咖啡西餐一样,留存在生活细节上,给这个城市留下烙印。
老乌是还不太老的“老克勒”,周野芒在电影《好东西》里出演的公寓保安,是影片中唯一一个说上海话的角色,他有着自己处事原则和判断标准。喜欢漂亮姑娘,喜欢奶茶,更喜欢被看见被尊重,有了尊重,那在管辖范围内给个方便,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周野芒一并拿捏得十分到位。
初夏的夜晚,电视机里又开始热闹起来,还是周野芒,这次他搭档的是孙俪,同样是上海演员,一起再讲一段发生在上海的《蛮好的人生》。剧里没有直接说是在上海,但镜头划过外滩的“三件套”,落到石库门弄堂里,再加上夹杂在对白中的方言,不用打字幕,谁都知道这就是上海。孙俪在剧中时不时加入上海话,尤其是当指点搭档薛晓舟和骂儿子丁达尔时候,那一句一句,就像自来水一样流淌出来,骂得观众都服气。那句“这点钱扔到黄浦江里,还能听个响呢”,绝对骂出了很多妈妈的心声。黄浦江真是承载了上海人太多的人生,冤枉钱宁可扔进黄浦江,有了冤情也要跳黄浦江,黄浦江成了上海人最后一道防线,一旦这个被攻破,那真是要彻底奔溃了。
女主角和她的朋友、客户间偶然说几句上海话,同样是不影响剧情,但可以为剧情增色。唯独和周野芒出演的父亲在一起,全程说着上海话。两人一起骂着出轨的男人,商量着以后的日子,最普通的父女之情,却是全剧最深厚的情谊,平平淡淡却日久情长。
中风后的父亲哆哆嗦嗦地说四十岁的女儿,在他心里是一辈子的“小姑娘”,那份爱不但让女儿胡曼黎落了眼泪,也感动了镜头前的上海姑娘们。小姑娘,是上海人对女孩子的称号。不管是孩童,还是青春少女,甚至刚入职场的年轻女孩子,都被前辈叫做“小姑娘”,这称呼中带着呵护和疼爱,它可以模糊年龄,体谅青涩,这是从市井里带来的,最直接的关爱。
市井,是城市的底色,市井生活的温情,是这个城市让人眷念的理由。而上海话,就是这温暖的背景,就像莫兰迪画,离开那个灰度的色调,那些瓶子也就只能是瓶子,没有一点光彩。
看剧时,翻到片场的一段花絮,剧中女主人公去菜场买菜,顺便发展水产摊头的老板做客户。女演员看到蔬菜摊位上摆放着蚕豆,她说,那场戏写的是秋天,蚕豆不该在这时候出现,让剧组撤掉。上海人对蚕豆有执念,一年中只有暮春时的半个月是蚕豆最好的时节,这还是客豆,至于娇嫩的本地豆,更是稍纵即逝,从上市到落市也就一个星期的样子。不过像剧中胡曼黎这样八面玲珑的上海女人,一定早有摊主帮她留好,别说本地豆,在她的人生中,一切点滴都不会错过,这样,才是她蛮好的人生。说着上海话的人生,蛮好。
来源:慧眼速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