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腕间银铃未响,因那铃舌早被她用红绳缠死——采珠人忌讳声响,怕惊了龙宫里的宝贝。
月华如霜,将潮声浸得发凉。
渔火在湄洲湾的夜雾里明灭,像极了老人们口中说的人鱼磷火。
阿绡赤足踩在礁石上,青苔滑腻,她却站得稳如生根的老榕。
她腕间银铃未响,因那铃舌早被她用红绳缠死——采珠人忌讳声响,怕惊了龙宫里的宝贝。
潮水漫过脚踝时,阿绡攥紧了腰间皮囊。
这囊里装着三年前阿爹用命换来的避水珠,此刻正贴着她心口发烫。
她闭眼数着心跳,待到第七下,纵身跃入墨色海水。
咸腥的水流灌进鼻腔,她却笑起来——避水珠在囊中泛起幽蓝微光,像极了阿娘临终前攥着的那颗夜明珠。
海底珊瑚如巨兽利齿,阿绡贴着礁缝游弋。
她腕间银镯突然收紧,这是世代采珠女与生俱来的本事:镯子越勒越紧,便说明蚌精越近。
转过珊瑚丛,果然见着那枚卧牛大的黑蚌,壳上生着暗红纹路,恍若干涸的血迹。
阿绡抽出骨刀时,蚌壳突然翕动。
她瞳孔骤缩——这蚌开合间竟带着风雷之声,往日所遇蚌精不过尺余,这怪物张开时竟能吞下整条渔船!
骨刀插进蚌缝的刹那,阿绡看见壳内珍珠流转着诡异青光,待要细看,蚌肉已裹着刀刃绞来。
腥风扑面时,阿绡咬破舌尖。
血珠混着海水渗入蚌肉,那怪物竟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哀鸣。
她趁机发力,蚌壳“咔嗒”裂开,青光暴涨中,一颗拳头大的珍珠滚落掌心。
可待看清珍珠纹路,阿绡浑身血液都凝住了——那哪是什么珍珠,分明是颗琥珀色的眼珠,瞳孔里还映着海面破碎的月光。
喉间泛起铁锈味,阿绡不知是恐惧还是避水珠作祟。
那眼珠突然在她掌心跳动,化作一缕青烟钻进她唇齿。
她想吐却吐不出,只觉五脏六腑都浸在冰水里,耳边响起万千人声呓语。
再睁眼时,自己竟已浮出水面,而手中皮囊空空如也。
晨雾漫上滩涂时,阿绡踉跄着摸回渔村。
她发间缠着海藻,脚底血泡混着沙砾,却浑然不觉疼痛。
村口老槐树下,张屠户正磨着杀猪刀,见她经过突然瞪大眼睛:“阿绡姑娘,你眼睛……”话音未落,那刀竟“当啷”落地——只见阿绡双瞳泛着妖异的青,恍若海底沉了千年的玉髓。
阿绡逃也似的奔回家,对着铜镜才发现异样。
左眼尚是寻常黑色,右眼却成了通透的琥珀色,瞳孔深处似有星云流转。
她刚要触碰,指尖突然传来灼痛,镜中倒影竟开口说起话来,声音像是隔着水幕:“三日为期,带回龙女泪,否则你七窍皆成蚌穴。”
灶膛里的火“噼啪”爆开火星,阿绡猛地转身,却见身后空无一人。
唯有梁上悬着的鱼篓微微晃动,漏下几片银鳞,在晨光里闪着珍珠母贝的光泽。
是夜,阿绡揣着新制的避水囊再次入海。
这次她没去寻常采珠场,而是循着记忆游向龙王礁。
传说那里住着被贬谪的龙女,每逢月晦便在礁石上垂泪,泪珠落地成珠。
可当她真的摸上那布满藤壶的礁石,却只见着个披发女子背身而坐,海藻般的长发间隐约露出珊瑚簪。
“龙女娘娘……”阿绡话音未落,女子已转过脸来。
那半张脸美得惊心动魄,另半张却覆着狰狞的鳞甲,眼窝处空荡荡的,正汩汩渗出淡蓝血水。
阿绡右眼突然刺痛,恍惚看见无数画面:龙女与凡人相恋被剜双目,渔村先祖为求暴利诱捕龙族,最后定格在昨夜那枚人眼珠上——分明是龙女被夺走的右眼!
“你身上有它的气息。”龙女的声音像是海浪拍打沉船,“那孽障吞了我的眼,如今又选中你当宿主。”她枯枝般的手指突然暴长,指甲化作利爪扣住阿绡咽喉,“说!
它在哪儿?”
阿绡喉间腥甜,右眼却灼热难当。
她挣扎着举起避水囊,囊中避水珠突然迸出强光。
龙女惨叫着后退,鳞甲缝隙里钻出无数珍珠贝,将她半边身子裹成雪白的茧。
阿绡趁机逃开,却听见身后传来贝壳碎裂的脆响,混着龙女断续的呓语:“……月蚀之夜……潮眼……”
第三日黄昏,阿绡蹲在晒盐场筛贝壳。
她右眼已能视物于暗处,却总看见幻影:有时是龙女在礁石上梳头,青丝化作海蛇;有时是阿爹的渔船被漩涡吞噬,船底挂着半张人皮。
最可怕的是昨夜梦中,她竟对着铜镜用骨刀剜眼,而镜中人分明长着龙女的鳞甲。
“阿绡姐!”村童的呼喊惊得她打翻竹筛。
远处海平线泛起诡异的青紫色,浪头高得骇人,却不见半点潮声。
老船头公拄着拐杖冲出来,拐杖上的铜铃疯响:“潮眼开了!
快敲龙王鼓!”
阿绡跟着人群奔向海神庙时,右眼突然剧痛。
她看见海底升起巨大的漩涡,漩涡中心浮着昨夜那枚黑蚌,蚌壳大如山丘,每道纹路都在渗血。
更可怕的是蚌内蜷缩着个襁褓,裹着的不是婴儿,而是颗跳动的心脏,血管里流淌着珍珠液。
“那是龙胎!”龙女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侧,左眼淌着血泪,“当年渔村先祖为求永生,将我腹中龙子炼成血珠。
那孽障便是龙胎怨气所化,专寻采珠女为寄主,待月蚀之时……”
话音未落,天际传来裂帛之声。
阿绡抬头望去,只见红月高悬,海面升起无数透明水母,伞盖下赫然是张张人脸。
她右眼突然迸出青光,那些水母竟齐齐转向她,发出婴儿般的啼哭。
“借你身体一用。”龙女突然将指尖刺入阿绡眉心。
剧痛中,阿绡看见自己化作半龙半人的怪物,龙尾扫过之处,水母尽数爆裂成珍珠粉。
而海底那枚黑蚌正在疯狂开合,每次张开都吐出更多人面水母。
龙女残缺的龙角抵住阿绡天灵盖:“听好了!
龙胎怕至纯之物,你阿娘留下的……”余音未落,黑蚌突然喷出墨色黏液。
龙女将阿绡推向漩涡:“去潮眼深处!
用你娘的……”
阿绡坠入漩涡时,怀中掉出个油纸包。
那是阿娘临终前塞给她的,说是用祖传秘方腌的梅子。
此刻纸包散开,梅子滚落处,黏液竟如遇克星般退散。
阿绡突然明白过来——阿娘本就是龙女与凡人所生,这些腌梅用的海盐,正是龙血所化!
潮眼深处,黑蚌已化作巨兽。
它每根触须都缠着具采珠女骸骨,蚌壳上浮现出阿绡熟悉的面容:三年前溺亡的阿爹,去年失踪的二叔,还有此刻正在岸边敲龙王鼓的村民。
阿绡摸出最后颗梅子塞进嘴里,咸涩在舌尖炸开的刹那,她右眼突然看清了真相——那黑蚌根本不是怪物,而是被怨气侵蚀的龙宫结界,而所有采珠女,都是龙女为镇压结界种下的“人柱”。
“原来我们才是祭品。”阿绡笑着吞下梅核,咸腥的血从嘴角溢出。
她扑向黑蚌时,怀中避水珠与梅核同时发光,两道光柱在蚌壳上刻出古老符咒。
龙女的哭喊从海底传来,黑蚌发出非人的惨叫,最终化作漫天珍珠雨。
翌日清晨,渔民们在滩涂上发现昏迷的阿绡。
她右眼已恢复如常,只是掌心多了枚龙鳞状的胎记。
打捞上来的珍珠里,混着颗拳头大的血珠,触之温热,隐约能听见婴儿笑声。
而老船头公在整理海神庙时,发现供桌下的石碑刻着新字:“以人柱之身镇龙怨者,其女可承龙血,然须以梅盐断其根。”
阿绡再未下过海。
她把腌梅子的手艺传遍渔村,只是每逢月晦,总会独自坐在礁石上,看着潮水将贝壳冲刷成雪白的坟茔。
有夜航的渔人说,曾见她对着海面说话,而她脚下浪花里,隐约游着条通体雪白的小龙。
暮色浸透渔村时,阿绡正将最后一瓮梅盐封入地窖。
檐角铜铃无风自鸣,她抚过腰间新换的银鱼锁,指尖触到龙鳞胎记微微发烫。
海风卷着咸腥掠过晒盐场,远处礁石群忽地腾起白雾,雾中隐约传来锁链拖曳声,惊得檐下海燕撞向窗棂。
“姑娘,东边滩涂又见鬼火。”老渔妇拄着枣木拐闯入院中,枯枝般的手指直指东南,“今早打渔的,瞧见三具浮尸背对背捆着,腰间缠的全是龙王庙的朱砂绳。”
阿绡瞳孔骤缩。
那朱砂绳本该镇在供桌底下的青铜匣里,三年前龙胎化珠后,匣中便只剩半截断裂的镇魂钉。
她抄起晾在竹匾里的鲛绡披帛,这物什浸过七七四十九日龙涎香,此刻竟如活物般蜷曲着缠上她手腕。
月上中天时,阿绡已摸到鬼火出没处。
礁石群被海雾裹成团团墨影,浪涛声里混着细碎铃音,像是有人摇着成串的银铃铛。
她屏息靠近,忽见三具浮尸围成的三角阵中,躺着个浑身长满珍珠贝的婴孩,脐带连着海底伸出的青铜锁链。
“龙子怨气未散。”清冷女声自头顶传来。
阿绡猛然旋身,鲛绡化作银鞭抽向来者面门,却在触及对方眉心时凝滞——来人竟是失踪半月的海神庙巫祝,只是此刻她双目嵌着两枚夜明珠,发间珊瑚簪换成了倒刺密布的骨簪。
巫祝轻笑拂开银鞭,指尖凝出朵幽蓝鬼火:“你以为吞了龙胎血珠就能高枕无忧?
龙宫结界虽破,怨气却凝成三千溺魂,专寻龙血后裔夺舍。”她突然逼近,骨簪抵住阿绡心口,“你每用一次龙力,脐带便长一寸,待锁链缠上龙宫柱……”
话音未落,海底传来闷雷般的轰鸣。
阿绡右眼青光暴涨,竟见巫祝身后浮出无数半透明人影,皆是历代采珠女模样,最前面的赫然是她阿娘,脖颈处还留着阿爹当年砍下的斧痕。
“快走!
潮信将至,溺魂要借月华上岸!”巫祝突然拽着阿绡扑向礁石缝隙。
身后浪头化作百丈高的水墙,墙中浮现出张巨大鬼面,眉心正是那枚被阿绡吞下的龙眼。
鬼面张开巨口时,阿绡腕间银鱼锁迸发强光,竟将巫祝弹飞出去。
“原来你戴着锁龙环!”巫祝在浪涛中狂笑,夜明珠双目渗出黑血,“那就让你看看,真正的龙怨长什么样!”她突然扯开衣襟,心口处嵌着块龟甲,甲片上刻满血色符咒。
阿绡认得那是龙宫失传的《缚蛟策》,当年阿爹正是为夺此物命丧海底。
礁石开始剧烈震颤,阿绡足下突然裂开幽深海沟。
她纵身跃向最近礁石,却见石面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龙鳞纹,每片鳞甲下都嵌着具骸骨。
最醒目的是具女尸,腹部隆起似怀胎十月,右手却攥着半块梅盐腌制的龙肝——正是阿娘的陪葬物。
“阿娘……”阿绡指尖抚过骸骨,胎记突然灼痛难当。
海沟深处传来锁链碰撞声,三十六道青铜锁链破水而出,每根锁链末端都拴着具龙骸,龙首处赫然插着镇魂钉。
而所有锁链交汇处,悬浮着枚血色龙珠,珠内隐约可见个蜷缩的婴孩轮廓。
巫祝的狂笑混着雷鸣传来:“看到了吗?
这才是真正的龙胎!
当年龙女与凡人私通,产下孽种后被剜目剖腹,龙血浸透七十二座礁石才凝成此珠。
你们这些采珠女世代镇守的,不过是龙宫弃子!”
阿绡突然想起地窖里的梅盐。
阿娘临终前将腌梅瓮埋在龙王像底座,说“盐能锁魂,梅可化怨”。
她猛地转身冲向海神庙,身后传来溺魂凄厉的呼啸。
月光穿过破碎的窗棂,照见供桌下的青铜匣已自行开启,匣中镇魂钉化作赤红长剑,剑身铭刻着与她胎记相同的龙鳞纹。
“原来我才是祭品。”阿绡握剑时,掌心血珠渗入剑柄。
地底传来锁链崩断声,三十六具龙骸同时睁眼,眼眶里涌出珍珠与血水的混合物。
她纵身跃上房梁,剑尖挑起供桌上的海神灯,灯油泼洒处燃起青焰,映出满殿摇晃的人影——历代巫祝与采珠女的魂魄,正齐齐指向庙后禁地。
禁地石门被青焰灼开的刹那,阿绡右眼几乎要炸裂。
门内是片血色珊瑚林,每株珊瑚都长着张人脸,最中央的珊瑚王座上,坐着个没有下肢的女子。
她上半身与常人无异,下半身却与王座融为一体,珊瑚枝从她空洞的眼窝里长出,枝头缀满婴儿骷髅。
“你终于来了。”女子开口时,骷髅同时发出咯咯笑声,“我是初代巫祝,也是第一个被龙胎吞噬的祭品。”她抬手掀开王座,露出底下沸腾的血池,池中漂浮着无数银鱼锁,锁孔里都嵌着枚龙眼珠。
阿绡剑尖轻颤,血池突然掀起巨浪。
浪尖立着个赤足孩童,眉心与她一般无二地生着龙鳞胎记。
孩童每走一步,脚下便绽开朵血色莲花,莲花中心是张张扭曲的人脸——皆是这些年失踪的采珠女。
“姐姐,来陪我玩。”孩童伸出沾满珍珠粉的小手,血池中突然伸出无数苍白手臂。
阿绡旋身后退,剑锋扫过之处,手臂尽数化作珍珠碎屑。
可孩童却咯咯笑着分裂成两个,四个,八个……最终化作漫天血雨,雨滴落地便成新的溺魂。
巫祝的骨簪从背后袭来时,阿绡正被溺魂缠住。
千钧一发之际,她腕间银鱼锁突然迸发强光,竟将骨簪震成齑粉。
强光中浮现出龙女虚影,她仅剩的左眼淌着血泪,指尖点向阿绡眉心:“以我残魂为引,借你龙血重铸结界!”
阿绡只觉浑身血液沸腾,右眼青光化作实质射向血池。
池中龙胎发出非人惨叫,三十六具龙骸从天而降,镇魂钉自动刺入其七窍。
巫祝突然发疯般扑向血池,夜明珠双目爆裂,露出底下森森白骨:“不!
我等了三十年,眼看就要借龙胎重生……”
阿绡挥剑斩断她双臂时,发现断口处竟长满珍珠贝。
血池开始坍缩,孩童的哭喊声震得石壁簌簌落灰。
她突然想起阿娘腌梅时总念的咒语,当即咬破舌尖将血喷在剑上:“以盐为锁,以梅为契,龙怨归墟,人魂超度!”
剑身铭文骤然亮起,血池化作漩涡将溺魂尽数吞噬。
龙胎在漩涡中心不断缩小,最终凝成颗鸽卵大的血珠。
阿绡伸手欲接,血珠却突然钻进她掌心胎记。
霎时天旋地转,她看见无数画面:初代巫祝为求长生与龙胎交易,历代采珠女被迫成为人柱,阿娘在梅盐里掺入心头血只为护她周全……
“原来我们都困在轮回里。”阿绡轻笑落泪,腕间银鱼锁寸寸断裂。
龙女虚影最后一次抚过她面颊,残魂化作漫天星辉坠入血池。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海雾时,渔民们发现海神庙连同禁地彻底消失,唯余滩涂上七十二座新立的珊瑚礁,每座礁石上都刻着朵梅花。
三年后的中元节,阿绡撑着乌篷船来到龙王礁。
她发间珊瑚簪已换成木钗,腰间银鱼锁换成了普通荷包。
月光下,礁石群中隐约传来银铃声,她循声望去,只见个垂髫女童正蹲在礁石边,脚边堆满晶莹的珍珠贝。
“阿姐,要贝壳吗?”女童抬头时,眉心闪过道青光。
阿绡瞳孔微缩,女童掌心赫然生着片龙鳞状胎记。
她刚要开口,海面突然浮起盏盏河灯,每盏灯里都坐着个透明人影,正对着女童虔诚叩拜。
女童咯咯笑着将贝壳塞进她手里,转身跑向海雾深处。
阿绡低头细看,贝壳内侧刻着行小字:“龙怨已渡,人契犹存”。
远处传来悠扬的潮声,恍惚间她听见阿娘在哼唱腌梅时的童谣,而怀中那枚血珠,正随着心跳微微发烫。
残月隐入云霭时,阿绡掌心血珠骤然发烫。
她猛然攥紧贝壳,指腹被龙鳞胎记硌出青痕。
远处海雾深处传来梆子声,三长两短,正是渔村忌讳的“引魂调”。
乌篷船无风自动,船头那盏白灯笼竟渗出朱砂般的红,在墨色海面拖出蜿蜒血痕。
“姑娘,要过奈何渡吗?”船尾不知何时多了个蓑衣翁,斗笠压得极低,竹篙点处,水面绽开朵朵墨莲。
阿绡右眼青光微闪,见得蓑衣下露出半截枯骨,腕间缠着七根浸血的麻绳——分明是镇压溺死鬼的索魂链。
她不动声色将贝壳贴身藏好,银鱼锁已碎,此刻能倚仗的唯有胎记中涌动的龙力。
船至浪涌最急处,蓑衣翁突然甩出麻绳缠住她脚踝:“龙血后裔,该还债了!”麻绳勒进皮肉时,阿绡反手将血珠按在船板,霎时红光大盛,整条乌篷船化作焦炭,蓑衣翁惨叫着坠入海底,腐肉间爬出密密麻麻的寄居蟹。
海面浮起座青石牌坊,匾额上“归墟渡”三字正往下淌着黑水。
阿绡踩着滑腻的苔石前行,忽闻身后传来环佩叮当。
转身只见十二盏人皮灯笼悬在半空,灯芯竟是跳动的婴孩心脏,最末那盏里赫然映着阿娘的面容。
“阿绡,来陪娘腌梅子啊。”阿娘的声音混着海风,灯笼里渗出腥甜血雾。
阿绡右眼灼痛如焚,胎记浮现出细密龙鳞,掌心血珠化作赤红长鞭抽碎灯笼。
婴孩心脏落地化作珍珠,却在触地瞬间长出利齿咬向她脚踝。
雾中传来锁链拖曳声,三十六具龙骸破雾而出,镇魂钉钉穿的七窍里钻出青面獠牙的溺魂。
阿绡旋身跃上牌坊,腰间荷包突然迸发银光——竟是那日女童塞的贝壳,此刻化作半面银鳞甲覆住她心口。
甲片上浮现出《缚蛟策》残章,她福至心灵咬破指尖,在虚空画出血符:“以龙血为墨,镇九幽溺魂!”
血符没入龙骸额间刹那,溺魂尽数爆裂成珍珠雨。
牌坊后显出条青石路,路旁立着无数石碑,碑文皆是采珠女名讳,最末那块刻着“林氏阿绡”,生辰八字处还凝着新鲜血珠。
她指尖抚过碑面,胎记突然传来剧痛,恍惚看见自己躺在水晶棺中,脐带连着海底龙宫,棺盖上盘踞着条半透明的龙影。
“你本就是龙宫选定的活祭。”阴冷女声自头顶传来,巫祝倒悬在石碑上方,心口龟甲裂纹遍布,“每代采珠女长到双十年华,便会被龙胎寄生。
你以为化解了怨气?
不过是替龙宫养了新的容器!”
阿绡突然想起那日血珠入体时,脑中闪过的画面:初代巫祝跪在龙宫祭坛,将新生龙胎炼成血珠,而阿娘偷偷在梅盐里掺入心头血,将龙胎怨气封印在她胎记中。
此刻巫祝手中骨簪化作血色长矛,矛尖挑着个襁褓,襁褓里婴孩的眉心与她胎记如出一辙。
“交出血珠,或看着你阿娘的魂魄永世困在溺魂灯里。”巫祝将长矛抵住婴孩咽喉,襁褓中渗出珍珠液。
阿绡身后青石路突然塌陷,露出沸腾的血池,池中浮着历代巫祝的骸骨,每具骸骨天灵盖上都嵌着枚龙眼珠。
她突然轻笑出声,指尖划过石碑上自己的名字:“原来从我出生那刻起,这局棋就布好了。”血珠在掌心急速旋转,胎记龙鳞蔓延至脖颈,“可你们算漏了一件事——龙怨能渡,人心难驯!”
血珠轰然炸裂,化作万千赤红光刃刺向四面八方。
巫祝的骨矛寸寸碎裂,婴孩化作青烟钻入她眉心。
血池掀起惊天巨浪,浪尖站着个赤足女子,眉眼与她七分相似,却生着对珊瑚状龙角。
“姐姐,该回家了。”女子指尖轻点,阿绡足下青石路化作透明,露出底下翻涌的龙宫幻影。
无数龙族怨灵从四面八方涌来,有被剜目的龙女,有被抽筋的蛟龙,还有半人半鱼的畸形胎儿,它们齐声嘶吼着:“血债血偿!”
阿绡右眼青光暴涨,胎记龙鳞彻底覆盖全身。
她看见龙宫深处有座水晶塔,塔中沉睡着个白衣男子,眉心与她胎记共鸣震颤。
记忆如潮水涌来:三百年前,他是龙宫太子,她是渔村孤女,两人私通被龙王震怒,太子被剥去龙筋镇在归墟,她被剜去双目炼成活祭。
“原来我们才是孽缘。”阿绡泪落成珠,掌心血雾凝成柄骨剑。
女子突然凄厉惨叫,龙角迸出裂痕——正是她吞噬的龙胎怨气反噬。
阿绡趁机斩断缠向她的龙影,骨剑没入女子心口时,龟甲上的《缚蛟策》突然自动浮现,化作金色锁链将女子捆成粽子。
龙宫幻影开始崩塌,阿绡却朝着水晶塔纵身跃下。
塔中白衣男子缓缓睁眼,眸中映出她浑身龙鳞的模样。
他指尖轻颤,塔壁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符咒,正是当年镇压他的龙宫禁术。
“你本可杀我解脱。”阿绡将骨剑刺入自己心口,龙血顺着剑身流入男子口中。
她看见男子残缺的龙角开始重生,而自己身上的龙鳞却片片剥落,“用我的血,换你自由。”
男子突然发出非人的龙吟,整座归墟为之震颤。
他化作百丈白龙冲破塔顶,龙尾扫过处,溺魂尽数化作齑粉。
阿绡坠落时,听见巫祝的狂笑从海底传来:“你以为救了他就能破局?
龙宫结界已成,你们谁都逃不掉!”
再睁眼时,阿绡躺在渔村晒盐场。
晨光刺得她右眼生疼,胎记龙鳞早已消失,唯有掌心留着道浅浅的红痕。
渔民们围着她窃窃私语,说昨夜海啸过后,龙王礁上多了座白玉祭坛,坛中供着对珊瑚龙角,角上缠着半截银鱼锁。
她踉跄着奔向海神庙旧址,却见昔日禁地化作片梅林。
梅树下坐着个白衣男子,眉心红痕与她胎记如出一辙。
他膝头放着个青玉坛,坛中梅子浸在琥珀色的液体里,正是阿娘秘制的梅盐酒。
“阿绡姑娘,要讨杯酒喝吗?”男子抬眸轻笑,身后梅枝无风自动,花瓣落在她发间凝成珍珠,“这酒需用龙血浇灌,人魂酿制,饮下可忘前尘。”
阿绡突然握住他手腕,男子脉搏下传来细微的龙吟。
她想起昨夜龙宫崩塌时,白衣男子化作龙形将她推出归墟,而自己则被结界碎片刺穿心脏。
此刻他虽看似无恙,可脖颈处隐约可见金色龙鳞纹。
“你用了换命术。”她声音发颤,指尖抚过他心口,那里本该有道致命伤,“用你的龙魂,换我生还。”
男子握住她的手按在心口,龙鳞纹突然化作朵红梅:“三百年前我欠你一双眼睛,如今该还了。”他指尖轻点她眉心,阿绡右眼青光渐褪,取而代之的是流转的星辉,“这龙瞳本就是你的,如今物归原主。”
梅林深处突然传来银铃声,昨夜的女童赤足跑来,怀中抱着个青瓷罐。
她将瓷罐塞进阿绡手里,罐中传出微弱的心跳声。
阿绡掀开盖子,只见罐底沉着颗血色龙珠,珠内蜷缩着个婴孩轮廓,眉心与她胎记一般无二。
“龙胎未灭,怨气仍在。”男子叹息着折下支梅枝,枝头梅花瞬间化作七十二颗珍珠,“需以龙血为引,人魂为祭,将怨气封入七十二座镇魂碑。”他忽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金色龙血,“可龙宫结界已破,我撑不到那时了……”
阿绡突然仰头饮尽梅盐酒,辛辣液体入喉化作烈火焚烧五脏。
她扯下发间木钗刺入心口,龙血喷涌而出时,怀中龙珠自动浮起。
男子惊怒交加欲要阻拦,却被她周身迸发的青光震退数步。
“三百年前你为我剜目,今日我为你补魂。”阿绡将龙珠按入男子心口,胎记红痕化作锁链将他二人缠绕,“龙宫结界由龙怨所成,那便用龙血后裔的魂魄重铸!”
梅林开始坍缩,七十二道光柱冲天而起。
渔民们看见无数珍珠从海底升起,在空中凝成座巍峨祭坛。
阿绡与男子的身影在光柱中逐渐透明,最后化作两缕青烟钻入祭坛。
坛中梅子突然全部盛开,每朵花心都嵌着颗血珍珠,珍珠里映着渔村往日的景象:孩童在晒盐场嬉戏,渔船满载而归,而海神庙的残垣断壁处,长出了株并蒂珊瑚。
三十年后,有游方道士途经渔村。
他望着海天相接处那座珍珠祭坛,忽然听见银铃声自云中传来。
抬头只见两条龙影交缠盘旋,一为白龙,一为青龙,龙角上缠着半截银鱼锁,龙尾扫过处,海面绽开朵朵红梅。
“师父,那是龙吗?”道童指着天际问道。
道士捻须轻笑:“是也不是。
那是被镇压的龙怨,也是被超度的痴魂。”他忽然对着祭坛遥遥一拜,袖中落出半片青玉,正是当年阿绡掌心的红痕形状,“龙宫旧事终成梦,唯有梅香渡劫来。”
当夜,渔村家家户户的梅子酒都泛起金辉。
有老渔民说听见海浪声里混着童谣,细听竟是阿娘腌梅时的调子。
而晒盐场边缘,不知何时多了株并蒂珊瑚,每逢月圆之夜,珊瑚枝头便会结出对龙眼状的珍珠,珍珠里映着两个依偎的身影,眉心皆生着片红梅胎记。
来源:不愿做腿腿的腿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