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18 年到 2019 年,中国互联网一派欣欣向荣,而巨亏中的美图被迫结束了它的多元化扩张,逐步放弃了手机、短视频、电商,并且快速裁掉了 60% 的员工。
“没有时代的眼泪,都是自己的眼泪”
文丨陈晶 宋玮
不切实际的野心和存在局限的认知,会摧毁一家公司。
2018 年到 2019 年,中国互联网一派欣欣向荣,而巨亏中的美图被迫结束了它的多元化扩张,逐步放弃了手机、短视频、电商,并且快速裁掉了 60% 的员工。
美图不得不退回厦门,并且回到 10 年前——继续做处于互联网产品鄙视链底端的工具,这也是当时被认为 “很没有想象力” 的赛道。连续的挫败,也让美图进行了大规模的反思和盘整。
1、战略要与能力匹配;2、不能随便消耗资源;3、要有核心竞争力。美图创始人吴欣鸿在一次内部复盘中说,“这是我们烧了 42 个亿,换来的 3 个领悟。”
退回厦门的他们,抱着试试看的心态,重新整合产品,结果,“整牙” 这个不起眼的美颜功能,第一年就带来了近千万收入。
受此启发,他们还做了提词器功能,第一年赚了 1000 多万,并以此为核心打造了独立产品——开拍;他们推出 Wink,路线是 “像修图一样修视频”;美图设计室则是在已是红海的赛道中切一个细分市场,服务一批小微电商卖家。
几个产品拯救了一家公司。
几年过去,美图的 MAU 涨回了 2.66 亿,去年有 5.9 亿的年净利和 33.4 亿的年收入,股价也从最低 5毛多涨到了 6 块多。
吴欣鸿把这总结为:重生。
2023 年,吴欣鸿从蔡文胜手中接回董事长一职。他从 20 岁开始创业,35 岁做到公司上市,做出过 9 个月 1 亿用户 (比微信还快 5 个月) 的短视频社区美拍,但也因为认知局限,差点把公司搞垮。
美图是最先通过 AI 实现规模化盈利的应用公司之一,某种程度上,他们甚至正在打破 “中等规模收入陷阱”,他们的做法是:主推付费订阅模式,因为相比导流、广告等以 “抢夺用户注意力” 来变现的商业模式,订阅的付费权益和用户对产品的核心需求一致,用户愿意为好的付费权益买单;以及切入电商设计、口播视频等生产力场景;同时激进地全球化。
美图能爬出绝境,不是因为业务更多、体量更大,而是因为它回到了最擅长的事情上。
吴欣鸿说,这一次要好好珍惜。
“时代没有眼泪,都是我们自己的眼泪。” 吴欣鸿说,被错误不断打脸后,他不想说一些听起来比较虚的话了。
他承认,美图只擅长做工具,且并没有为此感到不甘心。
美图还活着,而且活得挺好
晚点:很多人听说我们要来采访美图,第一反应都是,这公司还活着?
吴欣鸿:不仅活着,还活得挺好,我们算是重生了。
晚点:这几年称得上大起大落?
吴欣鸿:绝对是大起大落。2018、2019 年,我们巨亏,当时现金净流出 23 亿,账上只有不到 30 亿,意味着我们如果折腾下去,公司很快就弹尽粮绝了。但这几年我们又赚钱了,去年净赚了 5.9 亿;股价也从 2022 年的 5 毛多,涨到目前的 6 块多;月活也涨了,现在是 2.66 亿。团队士气也回来了。
晚点:如果用一句话解释这些年的境遇,你会怎么总结?
吴欣鸿:我更相信运气了。
以前不太珍惜运气,后来被错误不断打脸。现在运气来了——生成式 AI 带来的技术革命、订阅、全球化,正是这些机会,把我们从低谷拉了出来,这次无论如何都得珍惜。
晚点:AI 浪潮来的时候,你怎么意识到你在浪上,而不是在浪外或者随波逐流?
吴欣鸿:在全球范围内看 AI 应用,第一大场景不是 chatbot,而是影像。chatbot 有几家大公司覆盖,但影像是众人拾柴火焰高。影像工具有很多可以和 AI 结合的场景,很多用户都是不知不觉从影像开始获得对 AI 的使用。
晚点:做工具一度是在互联网产品鄙视链的底端。你什么时候接受了美图只能做工具?
吴欣鸿:可能是在 2021 年的时候,那时候社交也做不成,就只剩工具了。
晚点:所以是被迫接受了?
吴欣鸿:对,很多时候是这样的,被时代推着走,被错误不断打脸,都是被动型的成长。但我们现在从工具自卑走到了工具自信。
晚点:都怎么被打脸的?
吴欣鸿:我们曾经做了美图手机、美拍(短视频)、社交、电商等等,各种项目,最后都挺失败的。
从 2019 年开始,我被迫想清楚了,公司确实要结束这种盲目多元化,忍痛把美图手机关闭,电商也停掉了,回到影像工具这个主业。很无奈,很彷徨,但只能接受。那时我们还有一些美拍的同事在北京,还想挖大厂的人,和快手、抖音一较高下,但最后也陆陆续续退到厦门,回来继续做一个工具产品。
吴欣鸿在 2017 年的美图手机发布会上,那一年美图手机卖了 157 万台。
晚点:后来怎么又自信了?
吴欣鸿:产品跑出来了。2022 年生成式 AI 爆发,影像工具是最适合、也最容易变现的形态,这直接带动了我们订阅收入的增长。到 2024 年底,美图的付费订阅用户是 1261 万,给我们贡献了 20.9 亿的订阅收入。另外,我们的产品从生活场景延伸到生产力场景,美图设计室、开拍几个新产品的表现都非常好,用户、收入、利润都在涨。
晚点:2021 年,你们的产品负责人小白(美图 CPO 陈剑毅)说订阅要做 10 个亿。当时你信他吗?
吴欣鸿:内心其实有点不信,觉得挺激进的。目前看确实是一个好结果。
晚点:你会定一个更大的目标吗?比如说百亿?
吴欣鸿:我不能谈具体收入指引目标,但我们希望有朝一日能达成,我们内部觉得 “生产力和全球化” 还有很大的空间。
晚点:快手 CEO 曾经在内部表达过一个困惑,他说快手的用户规模是抖音的一半,但商业化收入为什么只有它的 1/5。后来我们写了一篇文章叫《互联网中等规模收入陷阱》,讲的就是某些产品虽然用户规模中等,但收入却一直下降——这是很多互联网公司面临的困境。你怕掉入这个陷阱吗?
吴欣鸿:我们目前还好,我们的商业模式完全改变了,走通了付费模式。
另外,影像工具天然就可以全球供给,有比较低的边际成本去进行全球化。这是非常关键的,我们现在很多的增长都来自海外。与之相比,如果是做内容的出海,确实会遇到文化上的障碍。
晚点:所以这是工具的优势——它没有价值观,或者说,它弱化了价值观。
吴欣鸿:是的。但工具也不能一概而论,我们这类工具,于 C 端而言,它贴合用户社交分享的需求,会一直被社交平台的发展所带动;于生产力或者 B 端,它又跟很多行业关联,比如电商物料制作、口播视频制作等等。
简单说,就是影像可以和社交平台强关联,这和很多行业不同。另外一些工具比如 wifi 万能钥匙,可扩展性就不那么多。我们特别幸运的是刚好在影像 + AI 的赛道上,这个赛道的容错率很高,错了就再来呗。
晚点:但这个赛道的门槛并不高,谁想进来谁都能做。
吴欣鸿:我们的市占率持续领先,多年都是第一, QuestMobile 有个报告,我们美图秀秀的市占率大约是 57%,第二名是醒图。
晚点:门槛不高,为什么能持续保持这么高的市占率?
吴欣鸿:可能是我们只擅长做这个,我们做其它都失败了。
早年有很多和我们做一样事情的公司,但他们很快发现了其他的机会。比如说石头科技的昌敬,他以前做的魔图精灵,比如傅盛,之前也做可牛影像。
我跟傅盛闲聊,他看我们很多迭代表示不懂——瘦脸、瘦身、磨皮、美白、祛痘、祛斑,各种贴纸、边框、特效等等。他们这些大老爷们对于偏女性向的产品,确实比较迷茫,但我们就擅长这个。
晚点:你们应该是最早通过 AI 实现规模化盈利的应用公司。
吴欣鸿:确实,我们靠 AI 应用盈利了。但我们不是赚得最多的,如果单纯说赚钱,剪映肯定更赚钱,有消息说去年他们营收一百亿。
没有时代的眼泪,都是自己的眼泪
晚点:当年做很多项目,走多元化之路,目的是什么?让公司变得更大吗?
吴欣鸿:盲从。其实对这些业务并没有多么深刻的认知,只是当时行业都觉得要平台化,要不断扩大规模,我就顺着这个行业的认知,去追求高用户时长、高变现空间什么的。当时并不知道自己真正的优势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晚点:后来怎么想清楚自己要什么了?
吴欣鸿:我并不是那种很快就把一件事情想清楚的人。只是 2019 年公司巨亏,被迫把很多项目都关了。
2018、2019 年,是我职业生涯里最累的时候,累主要是因为能力跟不上欲望。我作为 CEO 要对所有事情负责,而我又不知道解法是什么,只能看着业务各种挫败。
晚点:2018 年关掉手机业务还算及时,因为那一年你们还能卖 70 多万台。你什么时候意识到做手机根本没戏?
吴欣鸿:2017 年我们可是卖了接近 160 万台。但手机明显在 2018 年进入到了规模效应的竞争,市场已经非常卷。一开始我们做以自拍美颜为主的手机,几乎没有竞品,到后来几乎是手机厂商的标配了,我们的卖点不再特别,而且他们在从研发供应链到营销规模是我们的很多倍。我们拿某个厂商的成本对比发现,对方的成本只有我们的 60%,就觉得,这个业务还是算了。
晚点:决定做手机的时候没有想过它就是个长链条、重投入的复杂生意?
吴欣鸿:当时不懂。2012 年做手机的原因很简单,就是看到卡西欧自拍神器很火,它就是个相机,我做个手机还能修图、社交分享,不是更有竞争力吗?还是导流的思维。
晚点:2014 年你们做了美拍,很快就做到了千万日活,但最终没有干过快手和抖音,你们怎么看这件事?
吴欣鸿:当时我们觉得月活过亿、日活最高 900 万已经很好了,但没意识到短视频在全球有十几二十倍的空间。
2016 年,Music.ly 全屏下拉的信息流、年轻人喜欢的对嘴拍、热门音乐和舞蹈的跟拍,以及在这些基础上形成的二创生态,我们都没有及时跟进,包括当时今日头条在用的算法,我们也没有布局,最后总结就四个字:认知局限。
我们当时还在搞手机、电商等,没法完全投入到美拍。我们公司总部又在厦门,距离北京这种人才、产业、信息密度高的地方有距离,等到 2018 年我们派团队去北京的时候,抖音已经起来了。
2017 年美图公司年会,吴欣鸿和员工一起跳舞。此后就是两年的痛苦时光。
晚点:To C 产品是很难补课的,对手一旦有了网络效应,就会快速淹没你。
吴欣鸿:本质上是这个赛道容错率很低。2018 年我们就意识到美拍可能连第二名都做不了,因为快手当时已经很强,我们想着再不济我们也能做个第三,但这个赛道最后只有两家成了。
晚点:你后来说美拍是时代的眼泪,但时代真的有眼泪吗?
吴欣鸿:时代没有眼泪,是我们自己的眼泪。
晚点:经历了一次大规模瘦身之后,留下来的人是什么样的状态?
吴欣鸿:可能大部分都有心理阴影。因为裁员是在很短时间内完成的,从 3300 多人骤降到 1300 多人。
晚点:那半年你是怎么带着大家度过的?
吴欣鸿:总体是在被迫适应吧。反思自己的问题。从 2008 年到 2018 年,美图刚好 10 年,因为我个人的认知局限,导致各种各样的问题。所以我从 2019 年开始意识到,我可能是公司的一个瓶颈,后来我慢慢放权,在战略、组织上做出一些调整。
关掉这些业务之后,我真的轻松了。因为做手机太累太累了,我有时候累到已经喘不过气了,真的,生理上喘不过气。有一天我出差的时候,坐车在高速公路上,我觉得自己没法呼吸了。
他管公司还是我管?接替蔡文胜成为董事长
晚点:你的学历背景和多数创业者不同,你最早学美术,怎么走上互联网产品创业这条路的?
吴欣鸿:1998 年,我买了第一台电脑,接触了互联网,做个人主页,误打误撞又开始了域名投资。2000 年,我高二,参加艺考,报的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绘画系,专业我是全国第一名,但文化课比较烂,后来也没有什么动力再去复读了。我觉得互联网更吸引我。
还有个很现实的原因,因为当时我爸的生意失败,欠了钱,我觉得我得赚钱来解决这个问题。后来我创业,很快就把债还清了。
晚点:2023 年 6 月,你从蔡文胜手里接过董事长一职,这是一个讨论很久的决策吗?
吴欣鸿:当然,需要大家一起沟通,去达成共识。但不管是对我个人的成长,还是对公司的发展,我都希望有这个空间,就是从 CEO 到董事长。
晚点:你读高二的时候就认识了蔡文胜,你怎么定义这 25 年的关系?
吴欣鸿:当时我 19 岁,他 31 岁,我们在域名交易的论坛上认识,然后约在泉州百源清池见面,他坐一辆雷克萨斯来的,穿着长款风衣,很拉风。我当时就是一个高二的学生,很屌丝,看到他心里想:哇,有钱真好。
从 2000 年到现在,已经 25 年了,真的好长。他对我既是兄长般的关系,又是很好的合伙人。于我是能力上的互补,因为资本这一块我不擅长。
晚点:2016 年美图上市的时候,蔡文胜写了一封感谢信,依次感谢了自己的发小、堂兄、同学、朋友,第七个才感谢你,而且只有一句。当时你失落吗?
吴欣鸿:还好,我在这方面比较钝感。
晚点:在业务上你俩实际谁在做决策?
吴欣鸿:美图所有的业务决策都是我在做,从一开始他就是公司的投资人。美图是从文胜的公司孵化出来的新业务,2008 年我想要独立出来,做一家公司,当时他占股 70%,我 30%。2012 年我想要做手机,一年后我觉得公司账上的钱不够了,准备开始融资,就跟他沟通说要不然你来做董事长,帮公司融资,他就从投资人变成了董事长。他也不负众望,融了好多钱。
晚点:你们分歧最大的阶段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
吴欣鸿:就是 2018、2019 年,主要还是业务做得不好,公司巨亏、股价暴跌带来的一些矛盾。
晚点:听说当时放弃多元化、回归主业的时候,蔡文胜是建议你砍掉 80%-90% 的人,但你不同意。
吴欣鸿:哦,文胜在这块可能会比较激进,这就是一个很朴素的想法,把人都砍下去,利润就出来了。但我觉得不能这么做。我们还是要保留足够的人来做投入。
在 2018 年,最艰难的时期,我们出现过一次明显各自都不太开心,意见相左的情况。那次我们讨论过,公司到底是他管还是我管。大家冷静想了两三天,最终还是达成共识——我更有意愿去管。也就是那时候,我们明确了未来到底谁管这家公司。以前其实有一点点双线管理的格局,从这时候就变了,到 2023 年,文胜就辞任董事长了。
晚点:当年多元化,更多是你的想法还是他的?
吴欣鸿:文胜某种意义上也是背了锅,因为当时他是董事长,很多人会觉得这是他的战略。但确实盲目的多元化,大部分是因为我。
晚点:但买币是他主导的?
吴欣鸿:我现在不想对加密货币去做评论,因为它已经是过去式了。
晚点:那你当时对买币的态度是什么?
吴欣鸿:从当时董事会的投票来看,我也投了赞成票,我只是把这作为一项投资。从结果来看,它确实是不错的一个投资回报,去年底,我们把持有的加密货币全部卖了,赚了 5.7 亿元,获利的 80% 都分红给了股东。
不过,如果我能穿越回去,我可能更愿意拿这笔钱去找一些可以跟我们业务协同的好团队。
晚点:这算是一笔成功的投资,但似乎它给你带来的苦恼更多?
吴欣鸿:是。有时候明明业绩已经明显改善,但赶上比特币大跌,我们的股价就立马跌了,但比特币涨的时候,我们的股价反倒没涨。
晚点:听说你一直没减持过公司股票?
吴欣鸿:从来没有。
十几个产品经理,也有机会做世界第一
晚点:你觉得美图产品满足的是用户什么需求?
吴欣鸿:影像是当下各种社交平台的重要内容形态。从最早的 QQ 空间、微博、朋友圈到现在的抖音、小红书,所有的内容形态,越往后越以影像为主体。底层需求不变——人的悦己、社交需求。
晚点:让用户付费,你们是怎么做的?听说是从一个 “整牙” 功能开始的?
吴欣鸿:最开始探索付费,我们也走了弯路,比如把原本应该免费的功能做成付费了,不仅收入提升不大,还引来很多用户的抱怨。
后来我们不断尝试一些功能,发现用户最愿意付费的功能竟然是整牙,当时一年的收入就将近千万。产品团队做过一个调研,有些人自拍是笑不露齿的,因为觉得牙不好看。这也是一个客观规律——只要你能解决特定用户的痛点,他一定愿意付费。
这个洞察指引了我们后面对于订阅权益的判断,基础功能一定要免费,面向特定人群的痛点功能做付费。比如提词器,我们上这个功能的第一年就赚了 1000 多万,后来我们为此做了一个单独的产品——开拍。
晚点:有的产品没你们这么丰富的影像经验,但也成功了,比如 2023 年的妙鸭相机,引爆全民 AI 写真热潮。
吴欣鸿:这个特效我们更早做出来了,但效果并没有很好。当时给我们的教训是,很多时候不能求多,而是要抓住一个,不断地去优化它。
晚点:妙鸭后来迅速掉到了低谷。
吴欣鸿:这种靠订阅的产品,用户会考虑它的性价比。同样是付 10 块钱的订阅费,在 A 产品,只能用 AI 写真这个功能,但在 B 产品能用到上百个 VIP 功能,用户就很容易做出选择了。
另外从公司的视角,规模化的工程投入也是竞争的关键。以 AI 写真为例,用户的阈值只会越来越高,需求也会越来越多,这时候如果没有规模化的投入,或者没有强大的中台支撑,用户很多的需求就接不住。
晚点:如何找到正确的 PMF,美图的经验是什么?
吴欣鸿:比如 Wink 的诞生。它源自美图秀秀推出的视频人像美容,很受用户欢迎,当时也去做了竞争格局的分析,发现剪映在视频人像美容这块做得没那么好。从内部和外部,我们都捕捉到一些刚需,然后去做了一个独立产品。
晚点:视频人像美容本质还是技术能力,剪映不难追上你们吧?
吴欣鸿:Wink 的 Slogan 是 “像修图一样修视频”,本质上是把我们对修图的认知延续到视频上,要对用户审美有比较微妙的把握,还有就是要给到用户简单易用的体验,把这些延续到视频上,就要做到修出来很美且简单易用。
晚点:你们的生产力工具产品——美图设计室,它是满足了新市场,还是用更好的产品满足了老市场,或是用更适配的产品满足了老市场中的细分市场?
吴欣鸿:第三种。一开始我们看到 Canva 这种大而全的在线设计平台,从海报设计切入到 PPT、文档设计各种功能,我们也想服务很多设计需求,后面发现不 work。
回到电商行业,我们就看看说是不是可以做得很深?我们发现电商物料设计是可以深挖的,于是推出美图设计室,三年就成了这个赛道的最头部。
很多小微电商卖家,没钱去请商拍、设计等专业团队,但他们商品上新、投流需要设计的需求又很刚性,我们这个工具可以极大降低设计的专业门槛,让没有系统学过设计、摄影的人也能做出很好的物料,有点儿技术平权的意思。
晚点:总结来说是满足小微电商卖家的刚性上新需求?
吴欣鸿:是的,一开始我们做了个美图秀秀 Pro,有了用户使用后,我们就建群,邀请他们到公司一对一访谈,明确他们的需求,获得他们的反馈,最后这个产品改名叫美图设计室。
我们是一个产品型公司,公司的管理基本上也是靠产品驱动。
晚点:这对组织能力有什么要求?
吴欣鸿:敏锐和敏捷,能洞察需求,一旦确定垂直场景,有了正反馈,就要做规模化的工程投入,还要有全球化的体感,我们现在提出在某些核心能力方面,要做世界第一。
晚点:如何判断真需求和伪需求?
吴欣鸿:对我们来说很好验证。做一个产品,产品经理不是越多越好,产品经理多的话,他会去捕捉很多的需求,因为每个人都要有自己所谓的工作成绩,说白了就是存在感。
美图只有十几个产品经理,我们对于需求这个事情比较谨慎。
再就是我们强调不要头脑发热,往往大家想到一个需求会很激动,但我们会说多想几天,在社交平台上做需求收集、竞争格局分析,产品冷启动之后以月为单位做 NPS(净推荐值)调研,防止需求失控。
晚点:剪映据说产品团队应该是有上百人。你们就十几个人?
吴欣鸿:是的,相对大厂来说,我们的研发资源有限,如果需求很多的话,研发团队就会疲于奔命,每个需求只有很少的工程师来支持,这样的话其实是不利于把产品力做强的。
晚点:怎么理解世界第一?剪映某些影像效果没你们做得好,但他们过去一年营收百亿元,远超过你们。
吴欣鸿:我们只能说在局部做到世界第一,因为剪映是个更大而全的产品。
现在我们每个产品都要找出能做到世界第一的点,比如 Wink 的视频人像美容、美图设计室的抠图等。今年在细分领域有六、七个这样的项目。
在互联网早期,一个很平凡的产品也能有很多用户,但在生成式 AI 出现以后,用户的满足阈值越来越高,必须用更好的效果才能打动用户,行业越来越卷,要被迫做到世界第一,才能继续留在这个赛道。
晚点:你让团队挑战世界第一,你个人有什么想挑战的吗?
吴欣鸿:我个人倒没啥挑战的,自我太用力不好,会造成公司层面的折腾,带给中高层很多的困扰。我现在只要战略想清楚,目标和激励定清楚,多给大家一些空间。
被动型公司,就需要外部来卷
晚点:今天影像工具是 AI 应用中最赚钱的赛道之一,大厂、创业公司都在进来,你们的竞争力是什么?
吴欣鸿:这个行业进入的门槛不高,几个人就可以做一个工具。但从模型到产品,中间有鸿沟,需要规模化的工作。如果是一个小团队,只是调用模型公司的 API,做出来的产品会相对同质化。而且产品的体验、持续迭代也会欠缺。
所以我认为,能在一个细分赛道去做规模化投入,就会有很强竞争力。今年 DeepSeek 爆火以后推动了大厂开源,形成了更为繁荣的生态模型,我们这种以应用为生的开发者能从中受益,不用再承担太多基础模型训练的成本,可以用开源模型做我们自己模型的增强训练。
我们在图像、视频都有自己的垂直模型,图像下面有画质修复、抠图等场景,我们甚至针对智能切片剪辑去专门训练模型,放在我们的视频编辑软件 Wink 里。用户的需求是很多变的,我们有了这些功能模块就可以快速交付产品,最快速响应需求。
晚点:前段时间风靡全网的吉卜力风格热潮,就是大模型能力迭代发展的典型成果。模型能力的增长,可能会直接覆盖掉你们现有的能力。
吴欣鸿:如果我们一直做的是浅层应用,这些场景是容易被覆盖的,所以我们这几年一直在做生产力的垂直场景,找到 KOL、电商卖家这样的客户,他们有口播视频、制作电商物料的需求,通用 AI 助手很难满足他们,这时候我们就有立足之地了。
晚点:假设技术稳定后大家开始拼商业模式,一个效果不如你的对手宣布完全免费,会迁移走你的用户吗?
吴欣鸿:抛开用户规模、公司现金储备,靠单个产品免费来获得更大竞争力,是不现实的,不可能长期存续。
现在全球范围内用户的付费意识也正在形成,用户对品质要求越来越高,不太会因为免费去使用效果一般的产品。
晚点:去年最惊艳的文生视频产品 Sora 是 OpenAI 做出来的,不是任何一家创业公司,这件事让你恐慌吗?
吴欣鸿:会焦虑,但 Sora 上线后也有翻车的时候,生产的很多视频都没法看。
晚点:你觉得 Wink 有可能超过剪映吗?
吴欣鸿:我觉得没有机会。中国市场他们市占率第一,我们第二,这样的市场格局,如果能保持的话还是不错的。
晚点:你们担心剪映下一代模型迭代的时候有更强的功能,直接把你们覆盖掉吗?
吴欣鸿:当然担心,但在多年跟字节的竞争中,我们的团队战斗力反而变强了。我们这样的团队就需要外部的公司来卷,我们是被动型的公司,很多时候都因为对手太强,我们被动去改变,有段时间美拍很舒服,反而不好。
在图像领域,美图秀秀、美颜相机都是先行者,字节旗下的醒图、轻颜相机都是跟进者。在视频领域反过来,剪映比 Wink 做的更早,我们是跟进者。如今剪映和美图秀秀都是大而全的产品,什么功能都有,不可能把每个功能都做好,这时候反而会有些小而美的机会,可以专挑大产品的短板去打。
比如 Wink 就专挑视频人像美容、画质修复去做,看能不能把这两个核心功能做到世界第一,如果能,它就一直有立足之地。因为几个影像产品在用户手机上往往是并存的,并不互斥。
晚点:我们之前和一位行业内的人聊,问快手的命运是什么?他回答,活在字节的阴影下。你觉得你们走出了那个阴影吗?
吴欣鸿:在美拍的时候有阴影,因为美拍是被抖音干死的。现在不太有字节阴影,因为在某些领域我们也是比它强的。
晚点:腾讯之前有个产品叫天天 P 图,据说一度日活快赶上你们。
吴欣鸿:对,它当时日活做到大概 1700、1800 万左右,很神奇,突然有一天被腾讯叫去做其他业务了。
晚点:还没开始恐慌就发现对手消失了。
吴欣鸿:对,这其实也是大厂的问题。腾讯最大的营收是游戏,赚这个钱很舒服,所以会有点看不上这种赚钱效率较低的业务。
晚点:你们早期做过导流模式,比如导流给牙齿矫正业务,现在还会做这样的事吗?
吴欣鸿:现在我们会对比订阅和广告的变现效率,拉长时间来看,订阅是有复利的,相比广告还有很大的增长空间。
早年我们很多业务是从导流的角度考虑的,把美图秀秀的流量导向手机、美拍社区、电商等,什么都想接。现在我们想得很清楚,要克制对流量不切实际的欲望,不贪心,明白自己的定位、边界、核心能力在哪。
晚点:现在手机都在主打拍照的人像美容,大疆的 Pocket 3 打开就有内置美颜,甚至扫地机器人上都能拍照美颜了,硬件上的迭代会不会把美颜相机等覆盖掉?
吴欣鸿:不会,他们专业深度有限,手机厂商的原生相机也只能实现一些基础能力,因为他们要做的事太多。
厦门挺好,欢迎福建籍大厂员工回家
晚点:美图总部在厦门,在一个旅游城市怎么奋斗?
吴欣鸿:因地制宜吧,比如说吸引福建籍的大厂员工回家。
晚点:是有一个福建人回家计划吗?
吴欣鸿:是,还是挺奏效的。在大厂确实心很累,厦门相对能平衡好工作和生活,这里的生活成本也低。你看对面那个海景公寓,面朝大海,月租两千,还是 Loft。我们很多同事,早上沿着海边,跑过这个天桥,然后就到公司。
位于厦门同安区的美图大厦,2023 年初启用并作为美图总部。
晚点:你有没有统计过回来的人里多少是福建人?
吴欣鸿:好多。50% 以上都不止。
晚点:发现你很敢用人,比如让设计师去管大模型团队?
吴欣鸿 :是的,因为影像工具要的是效果表现,只有设计师才最懂怎么去做好一个项目。
晚点:你们怎么招人?怎么识别优秀的人?
吴欣鸿:我们会看一个人的天赋,不一定非要是工作上的天赋,还可能是兴趣爱好,但要喜欢且擅长。比如我对绘画、摄影都算是喜欢且擅长,有很正向的反馈,所以就成了我用人的惯性。
晚点:厦门对你来说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吴欣鸿:低谷期那几年,整个人都很挫败,主要就呆在厦门,厦门是一个比较适合疗伤的地方。
相对一线城市,厦门其实是有点好处的。Canva 总部在澳洲的悉尼,跟厦门一样,很适合生活,不那么卷。有时候做这种创意类的产品,反而不能太被行业带着走,需要一个相对宽松的环境让创意迸发。如果压力很大,又很敏感,可能就考虑转型了。
晚点:疗伤除了呆在厦门,还有别的方式吗?
吴欣鸿:我以前特别喜欢驾驶,到赛道开车。特别激烈的驾驶,会让你没有任何心思去想别的事,这也是疏解压力的一种方法。
晚点:有去跑比赛吗?
吴欣鸿:没有,我对于圈速没那么追求,更多是追求掌控自如的感觉。我去内蒙古的呼伦贝尔,做冰雪的驾驶训练,一开始挫败感很强,因为抓地力只有普通路面的 1/10,很容易甩尾、打滑,很多操作都是反习惯。但一旦熟练后,那种成就感,那种自如地去控车的感觉是很好的。
晚点:车这件事是谁带你入门的?
吴欣鸿:没有谁带我。刚开始我完全不认识车,大概 2004 年的时候,我把一辆雷克萨斯认成了金龙,因为雷克萨斯的车标是个 L,金龙客车的车标也是 L。当时那辆雷克萨斯车就摆在一个大堂的中庭,我说这辆金龙真好看,被笑了。我当天就去买了汽车杂志来学习,慢慢就有了对车的憧憬。我买的第一辆车是 325i,直列六缸,操控感很强。
晚点:你觉得赛车让你学习到什么?
吴欣鸿:不是一直踩,就会有好的成绩。因为真正好的赛道,弯道都很多。如何入弯和出弯很重要。
现在不说太虚的话了,被打磨的更务实了
晚点:你刚刚说赛道,那你看《飞驰人生》是不是很有感觉?
吴欣鸿:对的,中国赛车电影太少了,两次看《飞驰人生》都有发信息给韩寒,为梦想而努力的感觉真好。
晚点:美图的设计负责人许俊说,第一次见你,你开了一辆声浪巨大的跑车,但你下车后跟他说自己是一个低调的人?
吴欣鸿:这就是以前浮夸的我。当时我心里很知道要低调,但行为上不够低调。
晚点:现在的你和当年的你很不一样,当年更张扬、想法更多,也更有野心。
吴欣鸿:都是各种教训来的,人总要被社会毒打一下。
晚点:现在还会提想改变世界这种话吗?
吴欣鸿:我们以前有提过改变世界吗?
晚点:你们内部员工有提到,你说过改变一点是一点。
吴欣鸿:现在可能被打磨得更务实了,不会说改变世界这一类的愿景了,更关注具体的东西,比如刚说的某些影像核心能力能不能做到世界第一。
晚点:你不会说,美图的存在让世界变美了?
吴欣鸿:我们现在不太说这些听起来比较虚的话。
晚点:据说你特别在意细节,包括各种标点符号都要分毫不差,同事说你像一个 “语文老师”。
吴欣鸿:不仅仅是标点符号,很多细节我都会去盯。因为我觉得必须保持对问题的敏锐捕捉。我每天都在提各种问题,太多了。
晚点:天天操心细节,不觉得很烦吗?
吴欣鸿 :我举个例子,一个餐厅要保证好吃,要么老板本人就是大厨,要么他就是餐厅的食客,团队才不敢懈怠。操心细节是我自己的习惯,也是希望给到团队一些提醒。
晚点:你现在的日常能量来源是什么?
吴欣鸿:我现在做的事,和我对艺术、摄影、画画的兴趣是高度匹配的,不太需要靠别的养分来驱动,做这些事情,我每天都特别开心。
当然,我有时候也会去车库里看一圈,把车库里的车全部启动,那种此起彼伏的轰鸣声,很吵,但感觉挺爽的。人有时候需要这种对自己小小的激励。
我几乎不买舒适型的车,觉得这可能会让我的状态变老。追风的少年嘛,就是要拉风,就是要手动挡、高性能、舒适性很差、避震很硬,这是一种年轻的状态。我们现在也算是二次创业了,需要这个状态。
晚点:如今你最害怕什么?会提醒自己什么样的错误不能再犯?
吴欣鸿:最害怕的其实还是自己傻*。因为我觉得大部分时候都是自己的问题,所以我时刻在提醒自己,要更客观,更清醒。
晚点:你从 20 岁就开始创业,过去这二十多年,有什么遗憾之事吗?
吴欣鸿:从个人角度,遗憾多一点,我母亲去世前,被病痛折磨了六七年,当时没有去找到更好的医院,或者改善她的生活质量,这是我人生中特别大的遗憾。
从公司角度,我觉得没啥好遗憾的,这是我该承担的傻*行为的代价,我们也是这样探索成长起来的。
题图来源:美图
来源:晚点LatePo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