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陆红樱幸福地说道：「我没有自己的房间，哪怕在爷爷奶奶家住了十几年，我也没有归属感。我画了很多房间的设计图，但我现在没有打造自己房间的本钱和权力。」」
陆红樱发出了一声欢呼，因为杨谌带来的那点抑郁情绪一哄而散。
「然后呢，我选了什么专业，我毕业找到了什么工作？」
「你最喜欢的专业，最向往的工作。」
我回答不出来。
陆红樱兴奋得恨不得大晚上出去跑一圈。
「那我肯定当上了设计师，自己亲手设计了自己的房子、自己的房间！
原来妈妈是想当设计师吗？
我从来都不知道。
陆红樱幸福地说道：「我没有自己的房间，哪怕在爷爷奶奶家住了十几年，我也没有归属感。我画了很多房间的设计图，但我现在没有打造自己房间的本钱和权力。」」
「我没想到我未来真的能实现！」
跟自己的梦想相比，杨谌似乎成了不重要的配角。
陆红樱一直拉着我聊自己的未来，聊自己的爱好，聊自己的学业和工作……
一直到了没有东西可聊的时候，她才想起杨谌。
「那，杨谌到底是怎么出轨的呢？」
我沉默了片刻，组织了下语言。
「你们十七岁在一起，谈了五年恋爱，你上学，他创业，你大学刚毕业，他创业成功，跟你求婚，你们顺利地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婚后没多久，你怀孕了。」
「等等，」陆红樱打断道，「婚后没多久我怀孕了，那我工作呢，大学毕业应该刚步入职场吧。」
我沉默了。
陆红樱瞪大了眼睛，爬起来，激动道：「难不成我回家生孩子不要工作了？？？」
「没有，请了产假。」
我撒了个无足轻重的谎，让陆红樱松了口气。
我望着她的侧脸，想着为什么她此刻那么在意自己的前途，未来能毫不犹豫地放弃。
大概人真的会变。
十七岁想的跟二十多岁想的不一样。
陆红樱好奇道：
「那我生的是男孩女孩？」
我反问道：「你希望是男孩还是女孩？」
陆红樱：「那当然是男孩女孩都好啊。」
我说道:「是女孩。」
「孩子出生之后，你和杨谌都很爱她，将她宠成小公主。那时候很多人让你们生二胎，让孩子有个伴，也让杨谌有个接班人，毕竟他事业风生水起，总得有个儿子继承。」
陆红樱蹙眉，眼中写满了不赞同。
她自己就是因为女孩出身被父亲抛弃，再听到这样的言论，当然会不高兴，特别是这样的言论还是落在她未来的女儿身上。
她的怒火几乎是瞬间就涨上来了。
她说道：「女儿怎么不能继承了？就生一个，让我女儿享受所有的爱和钱，羡慕死他们。」
虽然我不曾看到我出生时爸爸妈妈应对这些话语的场面，但我总觉得就是方才陆红樱表现的样子。
以另外一种方式，展现在了她女儿面前。
我眼眶有些湿润，平躺着望着天花板，泪水没入我的发丝，滴在了枕头上。
或许人真的会变。
10
我缓了缓情绪，才再次开口，「你和杨谌当初也是这么想的，你们坚持没有要二胎。」
「一直到他出轨。」
夫妻二人在生活上发生争吵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各种大大小小的事情汇聚在一起，很难没有爆发的时候，如果磨合了日子还能过下去。
但问题就是在磨合阶段，杨谌就犯错了。
然后一错再错，最后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两人的感情发生了质的转变。
陆红樱想挽回，但杨谌尝到了爱情之外的其他甜头，不愿意回头。
两人拉扯纠缠，互相怨憎了十八年，将曾经相爱的两个人熬成了怨侣，熬成了两个家庭，才真正走到离婚。
而陆红樱是在去离婚的路上，发生车祸，车毁人亡。
那时候我在车上，我陪着妈妈去离婚，她劝说着我、开导着我，甚至给杨谌打去电话，然后发生了争吵。
在车祸降临的时候，她第一时间扑过来护住了我。
在发现自己无法动弹后，拼命将我推出车外，安抚着我的情绪，让我去喊人过来救她。
我全身都痛，但我不敢停下脚步，向过路的人求助。
可没有等到救护车的到来，妈妈先一步离开了。
她死在要开始新生活的前夕。
陆红樱听完沉默了很久，可能比先前听到杨谌未来出轨的事实还要难过。
这一次，我将婚姻丑陋的一面细致地展现在她的面前。
以孩子的经历，尽力为她描述她眼中的婚姻。这对尚且还对爱情抱有美好幻想的少年来说，是难以接受的。
陆红樱侧过身，或许是不想让我看到她掉眼泪的样子。
「你太有讲故事的能力了，我都听哭了。」
可能因为不是故事，是事实。
是我真实度过的十八年，所以幸福是真的，痛苦也是真的。
陆红樱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哭腔，她说道：「其实那次救他，并不是我们最早的相遇。」
她被扔到这个镇上的时候，谁都不认识，只有在爷爷奶奶带着的时候才会出门认人。
有些人前笑盈盈地夸她，待她转过身，又用各种有色眼镜看着她，说着她父母的闲话。
她爸爸跟小三结婚的时候邀请了爷爷奶奶，他们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托邻居给她送饭。
但邻居忘了。
她在家里饿了一天，饿得头晕眼花。
没办法只能自己出门找吃的，可她没有钱，路也不认识，人也不认识。
就盯上树上的果子，想爬上去摘果子，但手脚无力跌在地上很多次。
她小时候总是会在一些无意义的事情上执着，比如邻居只是把她忘了，她就坚持不去她家吃饭，明明只需要敲响对方家的门，上门说清楚就好了。
哪怕对方不乐意，但总好过饿肚子。
再比如那时爬不上树，她就非得爬上去，非得吃那上面的果子。
爷爷奶奶以前就说她这样的性子迟早吃大亏。
杨谌那时候就猫在树上，他很爱爬树，家附近的树都被他爬过，有事没事就在树上待着，像个野人。
她在下面爬了多久，他就在上面看了多久。
最后实在受不了了，问她想爬上来干什么。
陆红樱说饿。
她快饿晕了。
杨谌在枝头摘了几个果子扔给她，她结束这场无意义的执着，抱着果子啃，也不管它洗没洗干净，脏不脏。
杨谌问她爬树干什么，陆红樱不甘示弱地问他待在树上干什么。
他小小的身子抱着树干，说待在树上不会被爸爸打。
此后他们也偶尔会见面，能说上几句话，有时候他们会心照不宣地在同一棵树下会面。
他因为害怕醉酒的父亲，陆红樱因为回家的父亲。
两个家庭破碎的小孩把一棵树当成短暂的家，把彼此当作短暂的家人。
但随着年龄增长，杨谌的坏名声传出来，他就不理她了。
而陆红樱也不是个会轻易低头的人，两人心照不宣地成了陌生人，一直到关系破冰的那天。
陆红樱哭了很长时间，抽泣声在我耳边回荡了很久。
我侧着身子，恍惚间好像回到了过去，妈妈也是这样，跟我睡在一张床上，半夜惊醒，床的另一边就会传出她隐忍的哭声。
陆红樱不知道什么时候情绪缓和了下来，她开口道：「我能跟杨谌说清楚吗？」
11
陆红樱带着我去找了杨谌。
他见到陆红樱的时候非常惊喜，跟老板打了声招呼，从门店出来飞奔向她。
杨谌从初中就开始一边打工一边上学了，甚至会逃学将上学的时间让渡给工作。
他知道自己在读书上没有多大天赋，所以早早就做好辍学走社会的准备。
事实证明，他这条路是走对了。
陆红樱起先很难开口，毕竟这件事确实匪夷所思，但她还是磕磕绊绊地将整件事情的经过都讲了出来。
杨谌神情的转变几乎跟陆红樱最初的表现是一样的。
他不可置信道：「你说我会出轨？」
「这不可能！」
他是真的发自内心觉得自己不可能出轨。
他很早的时候就将陆红樱认作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他不可能会伤害她，更不可能在明知道她的底线后还去触碰。
他甚至觉得自己不可能会不爱她。
杨谌根本无法接受陆红樱描述的未来，更无法接受那样恶心的自己就是未来的自己。
那跟他的父亲有什么区别？
他在做什么？
他在让自己的妻子重走母亲的老路，让自己的孩子复刻自己无法摆脱的童年吗？
他怎么可能会这样做。
杨谌双眼通红，他猛地看向我，道：「那你是谁？你跟樱樱那么像，你是……」
他看着我的眼睛，那双跟他相似的眼睛，想说的话像是被堵在了喉咙里，愧疚感犹如排山倒海般向他涌来。
让他哑口无言。
他说不出心下想的那种可能，但陆红樱看了我一眼，却说我是未来的她。
杨谌又说了一句不可能。
他觉得，就算他心下想的那种可能不存在，我也不可能是未来的陆红樱。
「可是我看着你，我一点都不爱你，我对你没有一点感觉……」
他话一顿，似乎觉得这样说不对，他对面前的人并非没有一点感觉。
只是他分得清，那不是爱情。
如果我是陆红樱，他怎么会一点都不爱呢。
我的心一阵刺痛，连呼吸都急促了许多，直到风吹过才发现自己还是掉了眼泪，哪怕明知道他不管过去还是未来都不再爱我。
我眼中有恨意，斩钉截铁道：「因为你出轨了。」
这句话就像是按下了什么开关键一样，我们三人都落下了眼泪，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伤痛。
为乱七八糟的未来。
为无法改变的未来。
12
往后的很多天，我没有再见到杨谌，陆红樱也沉默了许多。
我每天接送她上下学，就像过去的妈妈接送我那样。
周边的很多邻居都认识了我，他们以为我是妈妈的双胞胎妹妹，之前跟在她爸爸或者妈妈那边，最近才回来。
太姥姥太姥爷没有赶我走，可能因为我跟妈妈长得太像了，他们也爱屋及乌，将爱分给了我一些。
我和陆红樱躺在床上，偶尔会聊天，竭力避免话题谈及杨谌。
陆红樱说道：「好像聊完了我身边很多人，那女儿呢，你怎么没有谈到她。」
我愣住了。
我以为只要聊得够多，她总会忘记掉我故意略去的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聊我自己。
不知道该怎么站在妈妈的角度去聊我自己。
我只能尽力去描述一个被母亲保护着的小女孩的样子。
陆红樱没有提出什么疑问，她喃喃道：「我肯定很爱她。」
我垂下眼睫，没有说什么。
很快到了妈妈生日，她邀请了一些班上要好的同学。
我第一次知道她有这么多朋友。
但我从小到大只见到过几个，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一直到人群散去，有人在家门口踌躇半天，最后见我出来，一把把东西塞进我怀里就跑了。
我猜是杨谌让人送来的。
但是礼物有两份。
我表情有些异样，他大概接受我是「未来的陆红樱」，所以准备了两份礼物。
一份有名字，一份没有。
我把两份都递给了陆红樱，说道：「应该是杨谌托人送来的。」
陆红樱拿过两份包装精致的礼物看了看，将没有名字的递给我，「这个肯定是给你的，给你就收着。」
「这是他应该给你的。」
陆红樱拆掉了包装，她的那份居然是套练习册加考试卷，饶是她不排斥学习，看到的时候都黑脸了。
但是考试卷间夹杂着一个盒子，里面是一支看着就价格不菲的钢笔，和一本好看的日记本。
本子上放着一张便签纸，上面画着一个嬉皮笑脸的男生，写着：「看到卷子的时候是不是骂我了，我打了个喷嚏。」
即便现在陆红樱跟他处于一个不知道什么关系的状态，她也会拆开他送来的礼物，也会被他的礼物逗笑。
如果不是婚姻，他们或许分手了也能成为像亲人一样的朋友。
我沉默地低头看着自己手上这份礼物。
带着愧疚的礼物是什么？
陆红樱看完了自己的礼物，爬过来看我的，催促我赶紧打开。
我将包装精致的礼物一点点拆开﹣﹣是银手镯。
就像是小时候他们戴在我手上的那只一样，只是后来不知道怎么就不见了，就像他们对彼此的爱，对我的爱一样。
我的眼泪瞬间就砸在了手镯上，溅起了零星的水渍。
我好像尝到了自己眼泪里的苦涩和痛苦。
如果曾经那么爱我，为什么突然间就不爱了呢？
为什么爱可以转移到其他孩子身上。
妈妈没有说话，她沉默地为我擦拭泪水，然后轻声道：「你不是未来的我，对吗？」
我是她未来的女儿。
你是我的孩子。
她轻轻靠在我身上，我却像是被万重山压制住了一般，只顾着流泪，说不出话。
我是她的孩子，是那个说不出自己苦楚的孩子，是那个被疼爱后抛弃的孩子，是在她生命尽头拼命护下的孩子，是被困在时间里的孩子。
我是陆红樱和杨谌最相爱的时候生下的孩子，杨嘉愿。
陆红樱也哭了。
她说道：「我未来一定对你不好。」
如果她未来对女儿很好，她一定不会在这里看到她，她一定不会带着满目的悲痛和麻木来见她，就好像没有多大年纪，却带了一身伤。
她听她讲了很多人的故事，或是编造哄她开心，或是真实的，但唯独提到她自己的时候，她的话很少很少，少到好像希望自己消失。
如果在爱中成长的孩子不会长成这样。
陆红樱很清楚，未来的女儿活成了现在的她，像是只能把大树当成家的她自己。
两个本就破碎的人组成一个新的家庭，又创造出了一个破碎的家，和一个复刻童年的自己。
13
十七岁的陆红樱不知道怎么做妈妈，她只是学着曾经自己妈妈对待自己的样子对待我。
但那些记忆很久远很模糊，她模仿得有些不伦不类，像是在跟我玩过家家。
我让她用以前的样子正常对待我就好，她松了口气，毕竟让一个花季少女强行进入母亲的角色还是有点难以适应的。
接着她说道：「周末我们去市里游乐园玩吗？」
我点头。
她又有些小心翼翼道：「杨谌也想去。」
我顿了一下，即便是送了礼物之后，杨谌也没有跟我们碰面，只是偶尔让人送点东西过来。
大多数时候是新奇的礼物，有一次他给我送了一沓现金，放在红包里。
杨谌不知道大人是怎么对自己小孩的，他的童年是在争吵声和拳头中度过，但他偶尔会看到某些人家给自己的孩子买银镯子、塞红包，或是在出一次远门后回来带玩具礼物。
他模仿着别人给我送礼物，就像陆红樱模仿着记忆中的妈妈那样做我的妈妈。
我看着堆砌在角落的礼物和未曾戴到我手上的银镯子，想到很小的时候，他们也是这么对我的。
妈妈穿着围裙给我做喜欢吃的饭菜，在我每一次微不足道的事情上夸赞我，无条件地爱着我，偶尔她会拿我毫无办法，毫无形象地崩溃大哭。
那时候就好像「好妈妈」的面具从她脸上掉落，她还是那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只是在笨拙地学着别人的样子爱我。
爸爸会在每一次出差给我带礼物，会在逢年过节往我的兜里塞红包，会用金银首饰将我打扮得像个年画娃娃，然后抱着我对相机大笑。
那些幸福美满的照片，就像是过去的遗照。
人还在，但爱不在了。
14
在去往游乐场的那天，我戴上了银镯子，兜里揣着杨谌给的零花钱，挽着陆红樱的手去搭车。
车是杨谌喊的，司机是他认识的人。
我跟陆红樱上车的时候，司机还有些稀奇道：「我以为你跟你女朋友一块去玩儿呢，怎么还多了个小姑娘。」
杨谌坐在副驾驶，佯装开玩笑道：「那是我闺女，我们是一家三口。」
司机笑道：「扯吧你，你上哪儿生这么大闺女。」
杨谌：「那你自己看看，她长得像不像我们生的。」
司机闻言还真看了眼后视镜，然后说道：「还真有点像，这眼睛跟你像，其他的跟你女朋友像。」
一路上就只有杨谌跟司机在闲聊，我跟陆红樱在后排昏昏欲睡。
一个半小时后，到达了游乐场。
这个时候的有了设施没有未来那么发达，人流量也没有大到人挤人的地步。
我望着游乐场的大门，一时间有些恍惚，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来过了。
很久之前肯定有来过，也像是现在这样，一家三口。
但那段记忆已经模糊到我连仔细想都想不出多少了。
说是杨谌带队来玩，其实除了我之外，陆红樱和杨谌都是第一次来。
他们比我还好奇地看着周遭。
陆红樱挽着我的手，问道：「我们未来有带你来玩过吗？」
我点头。
陆红樱说道：「那太好了，你带爸爸妈妈玩吧。」我：「.....
大概是习惯了，陆红樱在我面前摆起「妈妈」的架子越来越熟练了，只是看着有些不伦不类，像是小孩子扮大人。
玩了几个项目，我和陆红樱就有些累了，找了个长椅互相靠坐着休息。
杨谌眼尖地看到了什么，起身前往，回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两个超大的棉花糖，还有三根小布丁雪糕。
他将棉花糖和雪糕递给我，嘴嗫嚅着像是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有些挫败地低了低头，坐回到了陆红樱身边。
我视线落在不远处另一个长椅上，那里也是一家三口，爸爸手上拿满了东西，孩子一手棉花糖一手雪糕。
妈妈嘴里叼着一根雪糕棍子，一边笑骂着孩子手上沾满了雪糕，湿哒哒地黏了一手，一边用湿巾仔细擦拭。
我吃完雪糕后手上还是不可避免地沾了些，陆红樱接过我的手，给我仔细擦拭。
我低买着着她年轻的面孔。
记忆深处模糊的画面好像再度清晰了一些。不知道是我真的想起来了，还是用此刻的相处顶替了那时的记忆。
一整天的游玩，他们一边当小孩，一边模仿着别人做我的父母。
我用心记下每一瞬间，用这去替代记忆中模糊到褪色的片段，拉长他们爱我的时间。
或许这样，在说出真相的时候，我能收集更多他们曾经爱我的证据--「我不是你们最爱的孩子。」
坐在树荫下乘凉的时候，我对他们说出了故事被隐瞒的下半章节。
娓娓道来的真相，让尚未消散的快乐逐渐褪色。
我不是爸爸最爱的孩子，他只爱了我五年的时间，剩下的时间，他在做别人的父亲。
我不是妈妈最爱的孩子，她只爱了我十年的时间，剩下的时间，她在做弟弟的母亲。
我看着陆红樱和杨谌逐渐苍白的面庞，满脸写着不可置信。
未来的他们，一个背弃了自己的爱情，一个违背了少年时的意愿。
杨谌曾经发誓自己不会成为像父亲那样的人，陆红樱曾说不会让女儿重走自己的路。
我们曾经拥有很多全家福，每一张照片的背后，都倾注着他们对我的爱。
他们记录着我出生的时间，为我举办大大小小的庆祝，他们希望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刚出生的时候，爸爸说希望能做为我撑起一片天的人，后来他偌大的家却容不下一个我。
妈妈说只想要有我一个孩子，会将自己所有的爱留给我，后来说即便有了弟弟，对我的爱也不变，最后她希望我跟着爸爸，因为弟弟不能没有妈妈。
妈妈爱我吗？
爱的。
她会在遇到车祸的时候拼尽全力保护我，用尽全力将我救出，然后放弃自己。
但我也得在漫长的岁月和轮回中接受。
她最爱的不是我。
是我弟弟。
五岁前我是全家的掌上明珠，十岁前我是妈妈的掌上明珠，十岁后我是所有人的第二选择。
他们的婚姻破碎之初，爸爸没有想要离婚，妈妈也想要挽回。
她的思想逐渐被婚姻禁锢，被婚姻改变。
在我十岁那年，她如周围人的期望那样怀孕了，我不再是人人羡慕的独生女，我成了那个需要让着更小孩子的姐姐。
在我的爸爸不爱我之后，妈妈也放下了紧握着我的手，去拥抱另一个孩子。
我被抛弃在五岁那年，我看着爸爸走向另外一个家庭，拉上另外一个孩子的手，回应另外一个喊他爸爸的孩子。
我被抛弃在十岁那年，我看着妈妈走向刚出生的弟弟，拉上弟弟稚嫩的小手，回应他听不出文字的话语。
我被抛弃在十八岁那年，爸爸妈妈结束十八年的婚姻，爸爸奔向另外一个家庭，妈妈在去离婚的路上劝说我跟爸爸，她想带走弟弟。
理由是我长大了能照顾好自己，弟弟还小，不能没有妈妈。
但是妈妈，我十岁就没有妈妈了。
我被困在十八岁，葬礼上所有人都在哭，只有我没有落泪。
他们逼我哭，说妈妈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弟弟让我把妈妈还给他，爸爸在悲伤。
他们不让我走出时间，我也不允许自己走出时间。
于是我开启了时光回溯。
第一次回溯在六岁那年。
那年妈妈第一次问我，可以跟爸爸离婚吗，如果跟爸爸离婚，你跟谁。
没有重来一次的人生里，我就是个正常的六岁小孩，我不懂大人之间的复杂，我只知道妈妈要带着我离开爸爸，离开生命中第二重要的人。
我哭着说我不想她跟爸爸离婚，我想要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妈妈含着泪水应下，她咽下了这口苦果，为了我留在了婚姻这座囚牢。
而若干年后，我被自己多年前说的话击中，就好像后续的一切都是对我当年的话的报复。
是我给了爸爸肆无忌惮的权力，是我给了他走入另外一个家庭的权力，是我给了妈妈不爱我的权力。
此后的每年我都在后悔，为什么当初要说出这话。
我不断地谴责自己，那些自责的话就像是一片片雪花，我每一年都在往自己身上叠加，直到葬礼那天，雪崩了。
每一段语言都成了刺向我自己的利剑。
所以在第一次回溯时，我回到了六岁，我让妈妈离婚，他们真的成功离婚了。
但初次犯错的爸爸反悔了，他们之间就像是小说情节一样拉扯着，最后复婚，一切就像是回到了原本的轨道一样。
生下了第二个爱情结晶，再度出轨，我再度被遗忘，再度出车祸。
第二次，我检查了所有车的问题，我甚至不允许妈妈开车，不允许她坐车，但她的结局依旧是推开我死了。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我在无数人中寻找妈妈活下去的可能，甚至愿意放弃我自己，但一切又都像是有自我修复功能，将所有人都拉回到原本的轨迹中。
再到后面，我崩溃地想停止回溯，但一切都不再由我控制，我被困在了时间里，跟随着手表中的时间一次次轮回，一次次围观父母婚姻的破裂，妈妈的死亡。
次数多了，我有时候会想着，我是不是不需要妈妈，我是不是不需要一个家。
但每一次回到过去，我都惊恐地发现自己是需要的。
如果我不知道爱是什么就好了，如果他们从最开始就不爱我就好了。
这样我能更早懂得怎样保护自己，有更漫长的时间去接受他们不爱我的事实，有更多的事情能支撑起「我不需要爱」的结论。
但我得到过。
我曾完整地得到过来自父母的爱，所以失去的时候我无法接受，哪怕我告诉自己无数遍他们不爱我，我也可以不爱他们，但我做不到。
没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
我在爱中被期待降生，又在他们爱意消退后被遗忘。
我好像比我的父母更爱他们。
我恨他们，但也仅仅是恨他们不够爱我，恨他们在爱我之后抛弃我，恨他们遗忘自己的爱情之后遗忘我。
他们都找到了归宿，那我呢？
但所有的爱恨都在目睹妈妈的生命走到尽头时消失了。
在车上，她劝说我跟着爸爸，我咬牙不应，就好像我不松口，就能一直抓住妈妈的爱。
她就打电话想让爸爸劝说我。
但发生了争吵。
我对着汽车的残骸和满身是血的妈妈哭喊的时候，我说我同意了。
我同意你放弃我、不爱我、抛弃我。
只要你能活过来。
我接受爸爸放弃我、不爱我、抛弃我。
只要你能平安。
如果我天生没有人爱就好了，如果我再长大些就好了，如果你们再慢一些抛弃我就好了。
如果你们再给我一些时间，是不是我二十岁三十岁就不需要妈妈了，我或许可以成熟地接受没有妈妈的爱，或许可以接受自己就是所有人的第二选择，可以接受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没有人再爱我。
但我才十八岁，我不能没有妈妈。
15
我其实不该跟他们说这些。
他们不是未来的他们，他们没有犯错，没有不爱我，没有抛弃我。他们甚至自己还是无忧无虑的少年人。
他们承担不起父母的责任，只会模仿和学习别人的样子，他们也不该承受那些沉痛的悲伤的未来。
我不想承认，但不得不承认的是，我恨他们。
越是了解他们的过去，我越是恨。
为什么有些事情你们明明经历过，明明感同身受过，明明在心底发誓不会成为那样的人，却还是能在未来重蹈覆辙。
我以为我是他们失败的试验品，是他们不曾做过父母的试验品，是我没能满足他们的期待，所以他们从我身上吸取教训，转而去养更符合他们期待的孩子。
是我生不逢时，没能等到他们最适合做父母的时候。
我也曾用这样的理由来劝说自己，劝说自己那些备受宠爱的记忆算不了什么。
可过去的他们告诉我，道理他们都懂，没有其他理由。
就是心偏了而已。
就是没那么爱我了而已。
我该怎么接受呢。
他们居然不爱我了。
16
陆红樱木愣地看着我的双眼，她不知道该如何消化那些被隐藏的庞大信息量。
可她听完了整个故事，却不想去想第二个出生的孩子如何，她想问「那你怎么办」。
先失去了一个父亲之后，再度被母亲抛弃的你怎么办。
得到了一份爱后又失去的你怎么办。
比不过弟弟的你怎么办。
每一个问题，都是刺向她自己的利剑。
她是在问谁呢？
是在问自己，还是自己的女儿？
她不理解，她无法理解，可她注定想不通未来尚未发生的事情，也注定猜不透未来的自己。或许他们只能知道这件事，徒增痛苦，无法改变，这似乎是个无解的题。
似乎这个来自未来的故事，每解开一点，就会让三人痛哭。
杨谌哭着说对不起。
他背负着未来犯下的罪孽，无法赎罪，也无法原谅自己。
17
晚上我比陆红樱先一步躺在床上。
她晚饭后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好半天才带着疲惫的身体躺在床上。
她突然说道：「能再给我讲讲剩下的事情吗？」
剩下的没有全盘托出的部分，就是妈妈的死亡。
陆红樱很清楚，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有规律的，呵间更是神圣不可侵犯，就像是影视剧中播的那样，一个人如果逆转了时间，那一定是有非做不可的事。
所以她肯定，我还有隐瞒着尚未说出的故事。
我听得出她的说话声中带着还未平息的哭腔。
在这个没有秘密的小镇子，或许第二日我就能听到她跟杨谌面对面互相掉眼泪的悲惨爱情故事。我沉默片刻，还是缓缓开口。
整个故事说完，房间内没人开口说话，一直到我沉沉睡去，陆红樱也未发一言。
但不大的一张床，我能清楚地感受到她因为哭泣而颤抖的身子。
她拼命掩盖住自己的哭声，掩盖自己的抽泣，任由泪水浸湿枕头。
陆红樱想象不出我描述的画面，但她曾经历过，为此做了数年的噩梦，梦到她不断被抛弃，一生都在被嫌弃，被像个皮球一样踢来踢去。
梦醒后，她总会躺在床上想，或许她这辈子会永远摆脱不掉被抛弃的诅咒。
可她从来没想过，她会成为抛弃女儿的那个人。
她在得知自己未来会有女儿的那天，在日记本上写下要爱她一辈子，此刻好像成了一句笑话。
怎么会有人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她无数次在回忆起自己被抛弃时想着。
此刻，她也在质问自己。
18
我睡得很沉，以至于第二天到了中午才醒，醒来脑袋很痛。
我以为陆红樱已经去上学了，但没想到刚洗漱完就撞上了回房间的她。
她笑着说道：「午饭好了，可以下楼吃了。」
她眼下有黑眼圈，好像一晚上没睡，她解释道：「我今天请假了。」
下了楼，我看到餐桌上摆上了好几盘菜，都是我爱吃的，但炒得并不匀称，可以看出来下厨的人厨艺不精。
还企图用好的菜遮盖着被烧焦了的菜，让盘面看上去好看些。
我视线落在陆红樱的手上，上面还有未洗干净的褐色油渍。
吃饭的时候，她一直在观察我用餐的神色，大概是想看出来哪些菜比较合我口味。
我故意不让她看出来，板着脸吃。
一顿饭下来，陆红樱也不知道我对她饭菜的评价如何。
只能说道：「我们出门玩玩吧。」
「只有我们。」她强调道。
陆红樱不知道我因为什么不知名的力量来到过去，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离开，她只是想尽可能与我多些相处的日子。
或许是带了点补偿的意思，又或许是发自内心没有理由。
陆红樱拿出了自己攒了很久的零花钱，每一年过年得来的红包，日常爷爷奶奶给的生活费，她都会存下一半。
因为她忧虑没有依托的未来，她很担心自己千辛万苦考上大学，却没有人能给出那份钱。
所以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存钱，跟杨谌打听工作上的事情，她希望自己能不将未来全部的希望寄托在某些人的良心上。
如果未来她不曾遗忘初心就好了。
或许及时发现婚姻肮脏的一面，及时止损，及时离开，之后所有的苦难也都不必经历。
说到底都是她自找的。
陆红樱合上钱包，数了数钱，加上杨谌的那份。
她在我身上大方地投资着，像是在弥补未来的自己所亏欠的，又像是在滋养过去的自己。
陆红樱拉着我的手，问道：「愿愿，你知道回家的路吗？」
不是现在的这个家，而是未来的。
时间是不能被改变的，一个跨越时空的未来人是不会永久停留在过去的。
我摇摇头。
陆红樱的眼中含着担忧，但还是笑着宽慰我：「或许我一辈子不跟杨谌结婚，不跟他在一起，你就永远不会消失。」
问道：「如果我消失了呢？」
陆红樱愣住了。
这话中其实还隐藏着另外一种可能﹣﹣如果她一辈子不跟杨谌结婚，那我就不可能会出生，时间长了，或许我的存在就会被抹除。
但如果陆红樱为了生下我与杨谌结婚，那无形中又步入了原本的轨道，与过去的命运重合。
陆红樱迟疑了。
我却笑了。
这是无数次轮回中，她第一次做出与过去不一样的选择﹣﹣她在为自己权衡利弊。
比起我为她扫清障碍，为她铺就好生路，我需要改变的从来不是既定的未来，而是她自己。
比起爱我，此刻的她更爱自己。
她不知道为了生下我步入我所描述的那个未来是否正确，她只知道她不想要那个未来。
即便她对此刻的杨谌有很深的感情，对未来的我有很深的感情，但她仍旧会迟疑要不要为了我们，牺牲自己，接手这个未来。
她的迟疑已经是最好的答案了。
她不想要。
十七岁的陆红樱不想接受这样的未来，即便她爱的人还未犯错，即便她的女儿跨越时空来爱她。
陆红樱与我对视，只这一瞬间，她明白即便她不发一言，我也知道她想说什么。
她说道：「我选择自己，并不是不爱你。」
恰恰是我的爱让她明白什么最重要。
放弃自我不光是对自己的伤害，更是对爱自己的人的伤害。
它削弱了能让她及时止损的理性，不断给她指向错误的方向。
陆红樱说道：「不管未来如何，你就是我最爱的孩子。」
没有必须要拯救的婚姻，没有必须要捆绑着的男人，没有第二个孩子。
在这个时空，在被改变的现在、未来，我永远是陆红樱最爱的孩子。
我再无顾忌地扑到了她的怀抱。
我们紧紧相拥，在错误的时间，拥有着最正确的爱。
陆红樱含着眼泪说道：「对不起，我未来那样对待你，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
「不要再为了妈妈去试图改变过去。」
「你需要的是接受现实，并大步走向你自己的未来。」
「我会在不同的时间爱着你。我永远爱你。」
「带着我的爱活下去好吗？」
「愿愿。」
我哭得几近窒息，我感受到我的时间在重新流动。
原来我想要的只是一声道歉和坚定的爱。
我从她的怀抱出来，背对着陆红樱往前走，这次她没有跟上来挽住我的手。
我不断往前走，直到走出了她的时间。
周遭一片荒芜，时间静止。
原来不断轮回拯救一个人的尽头，是接受她的离开。
19
再度睁开眼，我听见了仪器滴答的声音，看到床头坐着的憔悴身影。
还未看清面庞，就听到一声声焦灼的呼喊，医生护士很快来到我床边。
我看见爸爸满脸担忧，他背过身去擦拭泪水。
我好像很久没有从他脸上看到这样的神色了。
他在外面有了第二个家后，不常回来，我有时候会忘记他的长相。
刻意地去回忆，发现他比记忆中苍老了很多，眼角增添了皱纹。
我清醒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想搬出来。」
我还是不能接受与他共处一个屋檐下，即便他不常回家，但他有回到那个家的权利。
我想去到一个没有我的允许，他不能随意进出的家。
爸爸怒斥我别胡思乱想。
他面容狰狞了一瞬，大概是想到我刚醒来，又缓和了些语气。
「我不会娶别的，家里的一切都是你跟你弟弟的。」
「我知道因为你妈妈你恨我……」
他有些哽咽。
陆红樱车祸去世的消息传出，他呆愣着，不知所措。
他们相爱了那么多年，怨恨了那么多年，到头来却是死在了分别的时候。
听到消息的一瞬间是没有什么情绪的，他平静地挂断电话，在只有自己的空间里，无限的思绪蔓延开来，回忆如潮水般涌来。
人越是年长越爱回忆过去。
人活着的时候，他只记得对方面目可憎的样子，彼此怨恨的时间逐渐比相爱的时间长。
他总想摆脱她，可真的彻底失去了，他反而开始痛苦了。
女儿昏迷的这些天，他的脑海中屡屡闪过过去的画面，夜里做的梦都是那些如影随形的回忆，像是在嘲讽他、呵斥他、怪罪他、怨恨他……
他甚至梦到年轻的自己流下血泪，用如同恶鬼般的眼神紧盯着自己。
他像是想在梦中杀了他，亲手埋葬自己可憎可恨的未来。
一直看着病床上的女儿，杨谌才恍然自己多久没有好好看看她了。
明明当年她出生时，他发誓会为她撑起一片天，让她无忧无虑、平安健康地过完这辈子……
杨谌深吸一口气，再次强调道：「爸爸不会娶别人的，家里的一切都会是你和弟弟的。」
他像是道歉，但又像是很久没有跟人道过歉，「对不起」三个如此简单的话都很难说出口。
我接受他的承诺，但仍然选择离开。
拎着行李箱离开家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
这个家见证了杨谌和陆红樱的爱情，也见证了爱情的破碎，婚姻的一地鸡毛，它承载着哭声与泪水。
过去我被丢在这，画地为牢。
现在我自己走了出来。
原来离开并没有很难。
向前走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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