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回头一看,是我那年近七旬的大伯,灰色的棉袄上落了几片雪花,手里提着个旧纸箱,脸冻得通红,却笑得比腊月的太阳还亮堂。
纸箱里的记忆
腊月廿八,北风呼啸。
我踏着积雪走出村口,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娃啊,等等!"
回头一看,是我那年近七旬的大伯,灰色的棉袄上落了几片雪花,手里提着个旧纸箱,脸冻得通红,却笑得比腊月的太阳还亮堂。
"拿着,这是你的东西。"他把纸箱递到我手上,沉甸甸的。
"大伯,这是啥呀?"我好奇地问。
"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大伯笑着说,眼角的皱纹像山坡上的小沟,密密麻麻地刻着岁月。
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拍了拍纸箱,好像里面装的不是普通物件,而是一段珍贵的往事。
"这些年,我一直给你攒着呢。"大伯眼里闪烁着光芒,"你小时候啥都好,就是丢三落四的,娘老子给的东西都保管不好。"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伯这话不假。
小时候,村里人都叫我"马大丢",因为我总是把东西丢得到处都是。
"行了,别杵在这儿了,风大,回去吧。"大伯搓搓手,转身要走,却又停下,"对了,过几天就过年了,记得回来看看。"
我点点头,看着大伯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雪幕中,心头莫名涌起一股暖流。
回到县城的小出租屋,我打开那个泛黄的纸箱。
上面一层是我小学时借大伯家的几本课本,封面已经泛黄,书页边缘磨损,却被整整齐齐码放着。
最上面那本《语文》,扉页上还有我稚嫩的字迹:"李小明的书,借者必还!"下面还画了个皱眉的小人头像,一本正经地模仿着大人的样子。
我不由得笑出了声,那时的自己,才八九岁吧,却装出一副老成的模样。
时光一下子倒回到一九八五年,那年我上小学三年级。
我家是村里有名的穷,爹是生产队里的壮劳力,却因为年轻时摔断了腿落下病根,干不了重活。
娘是纺织厂的临时工,收入少得可怜。
每到开学时,别的孩子都拿着崭新的课本,而我总是抱着一摞旧书,有些甚至缺了几页,是娘从村里七拼八凑借来的。
班里的同学偷偷议论:"看,又是借来的破书,穷鬼!"
我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回家就哭闹着不想上学了。
那天,大伯知道了这事,二话不说就把表哥刚用完的课本整理出来借给我。
"咱爷们儿,有啥好哭的?"大伯把书往我怀里一塞,粗糙的大手揉了揉我的头,"有书念就行,管它新的旧的。"
那时的大伯,是村里为数不多的民办教师,月工分不高,却在村里有口皆碑。
他教过的学生,识字率在全公社都是数一数二的。
冬日里,我常去大伯家做作业,烤着煤火炉,听大伯讲那些我听不懂的成语故事。
"欲速则不达,知道啥意思不?"大伯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就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做事情得按部就班,急了反而办不成。"
小小的我似懂非懂,却把这些话都记在了心里。
翻到纸箱中层,是个绿色的塑料袋,里面躺着一本《新华字典》,崭新如初。
看到它,我的眼眶一下子湿润了。
那是一九八七年,我小学毕业考试前夕。
为了考上镇上的初中,我拼命地学习,却经常被生字难住。
村里只有大伯家有一本字典,我每次查字都要跑去借。
一天放学后,我又去大伯家借字典,却听见屋里传来争吵声。
"你疯了?省下的口粮钱,不给嫣然攒嫁妆,去给别人家的孩子买字典?"是大妈尖锐的声音。
"那娃学习好,就是缺本字典,咱家能帮就帮一把。"大伯的声音低沉却坚定。
"你呀,心比天大,可想过咱家的日子?嫣然下个月就要上高中了,学费哪来?你那点工分,够家里开销吗?"
我站在门外,不敢进去,悄悄地转身离开。
第二天放学,大伯却在学校门口等我,手里提着个纸包。
"给,这是你的。"他把纸包递给我。
我打开一看,是一本崭新的《新华字典》,书页散发着油墨的清香。
"大伯,这..."我不敢接。
"拿着!"大伯硬塞到我手里,"学问就像盖房子,字是砖头,没有它,啥也盖不成。"
我知道这本字典意味着什么。
那年月,一本新字典要七八元钱,相当于大伯好几天的工分。
听村里人说,为了买这本字典,大伯愣是从自己的口粮钱里省下来,步行十里去公社才买回来的。
这些往事,仿佛就在昨天。
我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这本字典,想起当年考上镇中后,特意跑去感谢大伯,他只是笑笑说:"好好念书,考上大学,别辜负这本字典。"
如今,我已是县里中学的老师,每当教导学生查字典时,总会想起大伯当年的话。
继续往下翻,箱底竟然还有一个信封,静静地躺在那里,泛黄的纸面上写着:"寄给嫣然",笔迹有些潦草。
嫣然是大伯的女儿,我的表妹,比我小两岁,八十年代末考上了广东的一所中专,毕业后就嫁在了那里,这么多年难得回来一次。
信封没有封口,我犹豫片刻,轻轻抽出信纸。
"嫣然啊,爹不识几个大字,让村里王老师帮着写的。"信的开头是这样的,字迹歪歪扭扭,却满是思念。
"村里的柿子树今年又结果了,红彤彤的挂满枝头,像你小时候最爱吃的那样。你二舅家的老母鸡下蛋了,说是等你回来做蛋花汤给你吃..."
信中絮絮叨叨地记录着村里的琐事,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却处处流露着一个父亲对远方女儿的牵挂。
"你大妈这些年腿脚不好,走路慢了,不过日子还过得去。你表哥去年也当了爹,孩子白白胖胖的,跟你小时候一样。"
信的末尾写道:"爹不图你啥,就盼着过年能看你和小孙子一面。要是实在忙,就寄张照片回来也行,让爹娘看看外孙长啥样。"
落款是一九九八年,这封信竟然在箱底躺了二十多年。
我放下信,眼眶再次湿润。
大伯从不向人提起对女儿的想念,哪怕在村里人问起时,总是笑呵呵地说:"嫣然在那边挺好的,工作忙,回不来很正常。"
可谁能想到,他把思念深深藏在心底,藏在这封未寄出的信里。
为什么没寄出去呢?
我想起表妹嫁到广东那年,村里人议论纷纷,说大伯把女儿嫁那么远,以后怎么照应老两口。
大伯只是摆摆手说:"時代不同了,娃儿有自己的路要走。"
嫣然离开那天,大伯送她到村口,没有多说一句挽留的话,只是站在那里,一直目送大巴车消失在远方。
回来的路上,我看见他偷偷抹泪,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大伯流泪。
也许,写完这封信后,大伯觉得不该打扰女儿的新生活,便没有寄出去。
那一刻,我下定决心要做点什么。
回村后,我借口问表妹的电话号码,从大妈那里套出了嫣然的联系方式,悄悄给她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嫣然听到我的声音先是惊讶,随后是无尽的感慨。
"小明哥,这么多年没联系,你怎么突然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我把大伯给我的纸箱和那封未寄出的信的事告诉了她。
电话那头沉默良久,随后传来嫣然的抽泣声。
"我...我这些年工作忙,孩子小,一直没时间回去...上次回家还是五年前..."她的声音哽咽着,"爹从没埋怨过我一句,每次通电话都说他们挺好的,不用惦记..."
我告诉她大伯这些年其实一直在盼着她回来,只是从不向外人提起。
嫣然听后答应除夕夜带着孩子回来,给老人家一个惊喜。
挂了电话,我心里轻松了许多,却又有些纠结。
当年,大伯拿出口粮钱给我买字典的事,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起过,包括我爹娘。
我怕引起家庭矛盾,更怕村里人说闲话,说大伯偏心,对侄子比对自己闺女还好。
这些年,我在县里当了老师,有了稳定的收入,曾试图报答大伯,却总被他以各种理由推辞。
"娃儿有出息了,大伯就知足了,不图你啥。"这是他常说的话。
年前的几天,我又去了一趟村里,带上了给大伯精心挑选的补品和一些实用的衣物。
大伯家还是那老样子,土坯房子虽然破旧,却收拾得干干净净。
大妈看见我带的东西,眼里闪过欣喜,又赶紧板起脸:"拿这些干啥?我们又不缺。"
大伯却是笑呵呵地接过,说:"娃儿的心意,收着。"
他拉着我坐下,絮絮叨叨地问起我的工作、生活,那种关切不是装出来的,是真心实意的牵挂。
我注意到屋里添了些新东西,一台小彩电,几把新椅子,墙上还挂着一张全家福,是表哥一家去年照的。
"大伯,您这些年还在教书吗?"我问。
"哪里还有正经课教啊,都是村里的留守娃儿,放学没人管,我就教他们认认字,做做作业。"大伯说着,指了指墙角的几摞作业本。
原来,这些年,他一直在村里义务教孩子们认字读书。
村里年轻人多出去打工了,留下老人和孩子。
每天下午,大伯会在自家院子里摆几张桌子,给这些孩子们辅导功课,从不收一分钱。
有时还自掏腰包给成绩好的孩子买本子、铅笔作为奖励。
我不禁想起小时候,每当有孩子考上高中、上了大学,大伯总是比自家人还高兴。
他常说:"看见娃儿们有出息,比啥都强。"
临走时,我故意问起嫣然的事,看大伯什么反应。
出乎意料的是,大伯很坦然地说:"她在广东挺好的,有份稳定工作,孩子已经上初中了,挺懂事的,每个月都会打电话回来。"
语气中没有一丝埋怨,只有浓浓的牵挂和自豪。
"过年能回来不?"我试探着问。
大伯摇摇头:"她单位忙,回不来很正常。反正电话里能听到声音就好。"
说这话时,他的眼神看向远方,那里有着说不出的思念。
年三十那天傍晚,我又去了大伯家。
村口的大喇叭正播放着《恭喜发财》,家家户户门上贴着新对联,处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氛。
大伯家的院子里挂上了红灯笼,门上的对联是他自己写的,虽然有些歪斜,却透着浓浓的年味儿。
屋里的土炕上摆着几本破旧的课本,灯下是他刚批改完的作业本。
大伯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毛衣,正搓着面,准备包饺子。
看见我来,他笑着说:"娃儿今晚在这儿吃饭啊?屋里烧着炕呢,坐会儿暖和暖和。"
大妈在一旁择菜,见我来了,难得地露出笑容:"早就让你大伯准备了,说你准会来。"
大伯让我坐在暖烘烘的炕上,倒了杯热茶给我,然后继续和面。
"你王二叔家的老刘今年考上北京大学了,知道不?"大伯边和面边说,"我看这娃儿小时候就聪明,果然争气。"
说起村里孩子们的学习成绩,大伯总是如数家珍,比谁都清楚。
屋外,鞭炮声此起彼伏,年味愈发浓厚。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脚步声,随后是敲门声。
"谁啊?"大伯抬头问道。
门被推开,一个穿着时髦大衣的中年女子牵着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站在门口,风尘仆仆。
"爹,我回来了。"
大伯怔住了,手中的烟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大妈手中的菜瞬间散落一地,惊讶地站起身。
"嫣然?真是嫣然?"大伯的声音颤抖着,半晌才回过神来,快步走到门口。
"爹,我带瑞瑞回来看您了。"嫣然推了推身边的男孩。
男孩怯生生地叫了声:"姥爷好。"
"好,好啊..."大伯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颤抖着手摸了摸外孙的头,又看了看女儿,似乎怕这只是一场梦。
大妈早已泣不成声,拉着嫣然的手不停地问:"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让我们去接你啊!"
嫣然看了我一眼,感激地笑了笑,然后对大伯说:"爹,我看到您写给我的信了,这些年让您惦记了。"
大伯愣了一下,随即看向我,恍然大悟:"是你小子搞的鬼?"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伯,是您先给我惊喜的,我只是还回来。"
那晚的饺子格外香,大伯的笑容比腊月的阳光还要温暖。
一家人挤在炕头,嫣然讲着广东的见闻,大伯不停地给外孙夹菜,眼睛一直放光。
男孩虽然有些拘谨,却很快就和大伯熟络起来,亲切地喊着"姥爷",逗得大伯合不拢嘴。
饭后,嫣然从包里拿出一个红包,塞到大伯手里:"爹,这是这些年的心意,我在那边工作还不错,您和娘以后别再省着过了。"
大伯推辞不过,只好收下,却悄悄地塞到了炕头的枕头下面。
我知道,这钱最终会用在村里那些贫困家庭的孩子身上。
临近午夜,屋外烟花绽放,照亮了整个村庄的夜空。
大伯拉着外孙的手,站在院子里,指着天空的烟花讲解:"那个是'满天星',那个是'牡丹花'..."
男孩惊奇地仰着头,小脸被烟火映得通红。
我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头涌上一股暖流。
嫣然走到我身边,轻声说:"谢谢你,小明哥。要不是你,我还不知道爹这些年一直在惦记我。"
我摇摇头:"大伯这辈子帮了太多人,却从不张扬,连我这个受恩最深的人,都是最近才知道他做的许多事。"
嫣然点点头,眼中含泪:"我这次休了长假,准备在家住一个月,帮爹娘把房子修一修,再陪他们好好过几天。"
远处,大伯正教外孙放爆竹,那笑声爽朗得像个孩子。
"小明啊,你看这娃儿多聪明!"大伯回头冲我喊道,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我望着这一家人团聚的场景,忽然想起纸箱里那些珍藏多年的旧物。
那些并不值钱的东西,却承载着一个老人几十年如一日的坚守与牵挂。
乡情亲情,如同冬日的炭火,在这北方的严寒里,悄悄传递着温暖。
这份温暖,不在于多么惊天动地的言语,而在那个装满记忆的纸箱里,在大伯布满老茧的手心里,在那封未寄出却寄托了千言万语的信里。
人世间,最难得的,不就是这份朴素的牵挂吗?
回去的路上,雪悄然停了,天空中现出几颗星星。
我想起大伯当年教我认字时说过的话:"人这辈子啊,活得再大再高,也不过是天地间的一粒尘埃,但只要心里有光,就能照亮别人,也照亮自己。"
那盏灯,在大伯的身上,已经亮了一辈子。
而我,何其有幸,成为被照亮的那一个。
来源:怀旧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