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石狮市三面环海,从姜明典的代书摊出发,驱车约半小时便能抵达海边。姜明典很诧异,自己在网上“夕阳红”,侨信的历史如今被许多年轻人翻起,“我说的都是过去再平常不过的事”。
姜明典在代写文件。陈勇波/摄
姜明典是福建泉州少有的侨信代书先生,每天在泉州石狮人民路上摆摊代写书信。他今年76岁,这份工作已做了58年,写过十几万封侨信。
侨信,也称侨批,“批”在闽南话中指信件。薄薄的信件牵挂着远隔重洋的情谊,往往也维系着一个家庭的生存。
今年3月,有人将姜明典代写侨信的故事制作成视频发布,引来几十万人关注。做社会调研的大学生、留学生,甚至泉州市档案馆工作人员都涌到小摊前。
石狮市三面环海,从姜明典的代书摊出发,驱车约半小时便能抵达海边。姜明典很诧异,自己在网上“夕阳红”,侨信的历史如今被许多年轻人翻起,“我说的都是过去再平常不过的事”。
两瓶墨水,十来天就用空了
最近一封侨信写于今年春节后。一名乡下来的客人找到姜明典,要去信到菲律宾向表叔表示感谢,表叔每年春节给自己寄钱。这名客人如今40余岁,姜明典记得,他的父亲生前经常来找自己写信。
姜明典回忆,代写侨信的业务往往在农历七月、春节最为繁忙,还有清明、冬至、闽南祭祖的重要节日。海天阻隔,当时很多侨眷不识字,他倚仗一支钢笔、一页信纸,把情与愁从大海这头传到那头。
1967年,姜明典接过父亲的班,成为一名代书先生,挨村挨户地下乡写信。前3个月靠双脚走,到距离近的村里写,第四个月赚到了钱,他租了一辆自行车,跑到更远的海边村庄。把自行车寄存在村头第一户人家,他再走入村中,一家家地问要不要写信。
背上挎包,装两瓶墨水、一沓信纸信封,有时塞一本法律书籍,他如此往返10年。两瓶墨水,十来天就用空了。下雨天也去,因为雨天农业生产大队不出工,村民都在家,好找人。
那时,父亲在街上写,他到村里找人写。他在乡下人家客厅、厨房、房间里都写过信,父母叮嘱他,进独居女子家里要有人陪同,看到珠帘掀开才能进去写,这都是“纪律”。
经济困难时期,侨信内容不可“一再哭穷哭苦”。姜明典遇到一个客人向舅父写信求助,便在信中婉转写“碰到病灾”。而后大米、白糖、油、盐从海洋彼岸寄来。
骨肉之情
在姜明典印象里,父亲很少说自己写信的故事。唯有1964年那次,父亲高兴地告诉他,自己在县里的侨务工作会议上得到了表扬。那些随信寄来的侨汇养活了自家人,许多还嵌入了学校、公路、医院的一砖一瓦。
吹拂过身的已不是同一片海风,但海水四通八达,连着故乡。
石狮沿海的渔村基本都是侨乡,从这里离开的人,许多也仍然保留着“讨海人”的谋生方式。有归侨告诉姜明典,他们在马来西亚也从事打鱼工作,捕鱼方法和原来一模一样。侨信的写法也保留旧时的风格,从右往左竖着写,半文半白,称谓和落款日期也照旧式。
写信时,姜明典还发现,许多海外地址都还是用闽南话翻译成外文的。而当华侨携带海外手信归来探亲,带回的新词又融入乡音。如闽南语中“咖啡”的发音,便融合了马来语“kopi”的音译。
衣锦还乡的故事并非发生在侨乡的每一户人家。在姜明典看来,许多华侨的生活不算风光,但“也忘不了家乡亲人”。20世纪,有一名老妇人常找姜明典写信,其姑母在新加坡摆地摊卖香烟。逢农历七月及春节,姑母都会寄信回石狮,每个亲人能分到10元钱。“我们当年主要是为这些人写的,每天十来封十来封地写。”姜明典回忆道。
海外寄来信,侨属们就让姜明典一字一句读给他们听,再回书一封。他看了太多纸上承载的骨肉之情。8年前,一名乡下老妇人来找他读信。侄子告诉她,在多年前的柬埔寨政局动乱中,父母双亡,全家唯余他一人侥幸逃走。话音刚落,老妇人早已泪流满面。“她和她的弟弟一别永诀。你知道了不会痛心吗?”姜明典一时说不出安慰的话。
代写书信,本也算是“帮人忙”的职业,姜明典还是想把这个忙帮到最好。他听广播、看字典自学英文,主动和归侨了解海外街道,只要侨属能用闽南语说出海外亲人住处,他就能写出对应的英文地址。儿子姜远说,印象最深的家中事物就是父亲的外文字典,英语、日语、德语、西班牙语的词典和磁带垒成一叠叠。
下乡写信时,他曾遇到一个中年女子。她称从马来西亚过来,记得双亲姓名,但具体地址记不清,只知在马来西亚柔佛州峇株巴辖县一个教堂边。姜明典凭借印象,马上写下当地一个教堂的外文地址,为她寻亲。
没承想,信寄到了,她找到了亲人。信在海上做了一回团圆的渡船。姜明典说,这是难得的天遂人愿。
姜明典手写的信封。陈勇波/摄
各人有一片大海
天赐的巧合还是少数。大多数时候,姜明典喜欢说:“人间事,恩恩怨怨,自古难全。”
石狮市海岸线长68.7公里,“各人有一片大海啊。”姜明典说。
他说,那时候有人羡慕华侨家庭,有的华侨探亲时披金戴银,是风光的“南洋客”,一家人靠侨汇建起两层洋房,那是大海的恩赐。
而对于那些一生盼夫归的侨眷来说,大海是不一样的。写信的时候,他笔下常用一个词,“山海修阻”,那是无法逾越的阻碍。
闽南地区,到南洋打拼的华侨被称作“番客”,他们留在家乡的妻子就叫“番客婶”。这群女人曾经是姜明典最主要的客人。
邻居和姜明典闲聊,说起一个老番客婶。她14岁嫁人,15岁生子,16岁丈夫在菲律宾去世,靠丈夫海外兄弟接济,直到96岁才去世。
姜明典记得,1963年,他初中同学的父亲在菲律宾离世。那天正好是学校组织去乡下割稻,他从同学家门口经过,远远就听到同学的母亲在哭。“这是好多番客婶的命运。”
番客婶常对姜明典说,“阿典啊,你很会写,你把我想说的话给说出来了”。他下乡写信时还未结婚,但念古文,背得许多独守空房的诗句。这群女子很少怨愤,她们只会说,有条件你就回来看看,多寄点钱,年轻时候你不在家,老了也要回来。姜明典知道,她们内心深处的思愁只有靠自己的笔杆子了。他替一位蔡氏的老番客婶写信:“坐令红粉青山,转眼老去,春花秋月等闲度。”
她们说这是命运所注定的。抗日期间,南洋交通很多断了,一些长期与丈夫失联的番客婶被迫改嫁。她们偷偷询问姜明典前夫的情况,“写信先生,你到某村给某人写过信吗?”
多年过去,他忘不了番客婶哀伤的眼睛。一般来说,他不介入写信者的家事,但遇到家况艰难的番客婶,有的出工回来后,草帽都没脱,头就挨在灶台上,忙着扒草灰做饭,而丈夫寄来的侨汇并不多,他总替女人回信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动员她们出国寻夫,“老婶婶啊,人生苦短,一辈子都要过去了”。
改革开放初期,不少番客婶通过手续申请出国寻亲,有一年姜明典替1万多人填过申请表、翻译外文证件、写书信,他认为那是写侨信的“黄金年代”。她们先到香港,再辗转到异国与丈夫团聚,但见了面,许多人发现丈夫在海外另建家庭,又重返香港。她们在香港什么工作都做,如饭店洗碗工、酒店保洁员、建筑工人等,自己把生活的苦嚼碎咽下。
大批番客婶离开后,侨信业务变少,姜明典替人写过民事答辩状。要离婚的夫妇找到他,他劝告男方不要打人,向妻子检讨求得原谅,珍视妻子生儿育女的恩情。“一个家庭,能够相聚在一起最重要。”给侨眷写信多年,他明白这个道理。
一位朋友的弟弟在海外任教,曾劝姜明典出国留学,还寄来船票。但他那时刚结婚,便拒绝了。他说自己不能像老番客一样,把妻子晾在家乡。在儿子姜远的童年记忆里,父亲下班后总是先去菜市场,给妻儿带回各式各样的小吃。
姜远告诉记者,父亲没有出去旅游过,总是“宅”在石狮。往全世界写信的姜明典,从未离开过泉州。海那边是怎么样的,他不知道。
满月盈亏古难全
如今,他每天早上定时出摊,放5本字典、3块压书石、1张写字板,陪他数十年的老木桌去年塌了,换成了新的钢木桌,现在的摊位租金是每月300元。他旁边有一家土笋冻摊子,也和代书摊一样上了年纪。每天都有人来这条老街,找他闲聊,都是老朋友。
出摊前,他固定5点起床,爬山锻炼。天气好时,山上没有雾,大海好像在人的眼前。姜明典遇到很多侨属后代,他常打听他们的祖辈后来怎么样了。曾有一个番客婶的养子告诉他,很多番客婶因为丈夫离开早,没有生儿育女,家族需要延续香火,选择抱养孩子,当时他们村番客婶共抱养了18个男孩,每抱养一人便要到祖庙的柱子上钉上一个大铁钉。
来来往往的信息里,姜明典知道了过去找他写信的客人和他们写信的对象大部分都不在人世了。
现在没人找他写家书,一年里写的侨信也就几封,也都是关于村里修建祖庙、办同乡会活动宴请侨亲等内容的集体书信。他写好后,让附近打印店打印,客人再拍照传给海外亲人。
他开始写各种文书,契约、诉状、投资可行性报告、污染情况投诉、英文说明书翻译,遗嘱写得也多。一名华侨老妇人从菲律宾专程回来找姜明典写遗嘱,要分配自己海外财产给几个儿女。他偶尔给当律师的姜远看看内容,儿子觉得他不够专业,内容涉及立遗嘱人无权处分的一些东西。不过姜明典觉得,他只是传达当事人的意愿。
2020年,晋江市在梧林古村落修复了一座1938年建成的侨批馆。侨批馆搞活动时,姜明典常被邀请去扮演写侨信的角色,还让他穿上蓝色、红色的长衫。大部分时候,姜明典都没穿这么正式。姜远的印象里,父亲不细心,有时会穿不同颜色袜子、有时穿着两只左脚的鞋出门。“一人一生就这样马马虎虎地过来了。”姜明典笑笑,觉得读书看报写文章认真就好。
如今,姜明典仍然刮风下雨都去摆摊,除了正月初一、清明节休息,台风天也去。
两个月前,海边一名叫天满的渔民找到姜明典,让他为自己的新房编一副冠头联,按闽南当地风俗,新居门联要把父母的名字写在开头,通常也会将父母生平品质、鼓励后人上进等意涵纳入其中。
“比如说,他叫天满,‘天’在右手边,‘满’在左手边,”姜明典举例,“我就编成,‘天机奥秘谁能料,满月盈亏古难全’”。
他说,人世间的事情就好像天上的月亮阴晴圆缺,“什么都有碰到”。
来源:中青报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