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张隆溪教授的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2023)为两个古人特别写了一章:The Twin Stars of Tang Poetry,谈的“唐诗双星”李白、杜甫。
张隆溪教授的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2023)为两个古人特别写了一章:The Twin Stars of Tang Poetry,谈的“唐诗双星”李白、杜甫。
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张教授看重李、杜的友谊,所以这一章之中,设有Li and Du:In Friendship and in Comparison 一节(p.123-131)。
不过,这一节征引的个别诗篇,突显了李、杜二人在诗观方面的“龃龉”。
张隆溪教授说:
Du Fu was the best in writing regulated verses and he crafted his poetic lines so carefully and painstakingly...We have seen Du Fu’s portraiture of Li Bo as a “tipsy immortal” to whom poetry comes by naturally :“For a jug of wine, Li Bo can write a hundred poems.” Li Bo happened to have a picture of Du Fu as well, entitled “To Du Fu in Jest” which was obviously written with a sense of humor and drew a caricature of Du Fu as working so hard on his poetry that he became almost emaciated:
On the Fanke Mountain I bumped into Du Fu,
Under the midday sun, he wore a hat of bamboo.
Why are you so thin since we last met, I asked.
It must be too hard in working your verses through.
孟棨《本事诗》
“To Du Fu in Jest” 就是《戏赠杜甫》:“饭颗山头逢杜甫,顶戴笠子日卓午。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见于孟棨《本事诗》)
然而,张教授在前面说过:Since Li Bo and Du Fu departed in Yanzhou, Shandong Province, in 745, they never had a chance to meet again, … (p.129)
换言之,745年在山东兖州分道扬镳后,李、杜就再没有机会重逢,那么,这On the Fanke Mountain I bumped into Du Fu (饭颗山头逢杜甫)是真有其事?会不会是他人向壁虚构的?所谓 the Fanke Mountain,在何处?
杜甫写诗,讲究锤炼字句,反复推敲,如他在《解闷》中所言“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表明他刻苦执着,甘愿为一句好诗而呕心沥血。
日本静嘉堂藏宋蜀刻本《李太白文集》
另一方面,杜甫眼中的李白形象,见于《赠李白》:“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所谓“愧葛洪”,是说李白炼丹未成;“空度日”,暗示徒劳无功。
清人仇兆鳌认为:“赠语含讽,见朋友相规之义焉。”(《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页42)。近人闻一多也认为此诗“带着讥讽的语气问”(闻一多《唐诗杂论》,万卷出版公司2015年版,页113)。
看来,杜甫讽李白,也是有形迹可寻的。
《戏赠杜甫》表达了李白对杜甫作诗的讥嘲、挖苦?还是如张隆溪教授所言,体现了李白的幽默感?
公元745年兖州之旅后,杜甫困居长安
饭颗山,相传在长安一带(董希平等评注《本事诗》,中华书局2014年版,页105)。“饭颗山”李杜相遇,是李白入翰林院时期的事?“逢杜甫”是在李杜同游鲁地之前?
董希平等评注《本事诗》,中华书局2014年版。
可是,李杜相识在洛阳,当时李白已从翰林院放还(安旗等编著《李诗咀华》,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页155),而杜甫未入长安。
744年夏,李、杜初遇于洛阳,其后,二人同游梁宋(今开封、商丘),高适参与。学者多认为,李白745年离开兖州后南下吴越,747年北上幽燕,与745年前往长安应考的杜甫并无交集(郁贤皓校注《李太白全集校注》,凤凰出版社2016年版,页4117)。
杜甫747年应试落第后困居长安,李白则在长安以外的地域漂泊,所以,地理上李、杜难以重遇。
杜甫现存诗中有10馀首提及或怀念李白(如《春日忆李白》《梦李白二首》),但均无李杜重逢的暗示,反而充满对李白漂泊的牵挂,例如: “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春日忆李白》):杜甫在渭北(长安),李白在江东,遥隔千里。
又如,杜甫说“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梦李白》):老杜担忧李白漂泊江湖的安危。这侧面印证李、杜没有再见面。
因此,这“饭颗山头逢杜甫”之事,真的出自李白之笔吗?
郁贤皓校注《李太白全集校注》,凤凰出版社2016年版。
“饭颗山之遇”如果真有其事,或在李、杜游山东之前?
晚唐孟棨《本事诗》记载:李白才逸气高,与陈拾遗齐名,先后合德。其论诗云:“梁、陈已来,艳薄斯极,沈休文又尚以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故陈、李二集,律诗殊少。尝言寄兴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况使束于声调俳优哉。故戏杜曰“饭颗山头逢杜甫……”,盖讥其拘束也。 (李学颖标点《本事诗》,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页17)。
孟棨《本事诗》四库全书本
这就是说,李白作诗,不像杜甫那般拘束于诗律声调。孟棨引此“戏杜”之诗,为了是映衬李杜之异,为了彰显李白才逸气高,不爱受诗律所拘束。
孟棨引录“戏杜”之诗后,接着写“玄宗闻之,召入翰林”。似乎暗示,唐玄宗知道这“戏杜”之诗,就看重高逸的李白,而且安排李白入翰林院。
如果是这样,李白哪一年获玄宗征召?
李白应诏入长安、供奉翰林,是发生在公元742年(唐玄宗天宝元年)的事。
将李白的年谱和杜甫的年谱对照,我们得知:李白入翰林院,事在742年秋—744年春,李白身在长安,而杜甫742年仍在齐赵漫游,未至长安。
《李白年谱》
“饭颗山”始见于何处?
李、杜相识于744年夏天的洛阳,此前二人无交集。洛阳有“饭颗山”吗?
我们查阅《元和郡县志》《河南志》《洛阳县志》等历史地理文献,得知:洛阳及周边(如偃师、巩义、孟津等地)均无“饭颗山”这地名。
《戏赠杜甫》未收入宋刻本《李太白全集》,最早见于晚唐的《本事诗》,很可能是后人伪托李白之名所作。
若《戏赠杜甫》为伪作,则好事者虚拟出“饭颗山”实亦不足为奇。虚拟的山名,没有人能证实、也难有人能证其必伪。
笔者判断,《戏赠杜甫》所写的“逢”不大可能指李杜在洛阳初相识,因为,“借问别来太瘦生”明明说到“别来如何如何”,意思是“我们分离以来……”。如果是刚相识,是不会说“别来……”的。
刘文典《杜甫年谱》援引《遣怀》《昔游》,指杜甫744年秋游梁宋是和李白、高适“相从”,而不是在杜甫偶然在梁宋和李白高适相逢(刘文典《杜甫年谱》,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页16)。
刘文典《杜甫年谱》
孟棨《本事诗》成于晚唐五代,此时距离李杜生活的时代已远,书中所录《戏赠杜甫》出于中、晚唐人伪讬的可能性不能抹杀。
《本事诗》的本意:李高于杜
查考“饭颗山”的出处,词书上多说“饭颗山”典出《本事诗》。
不过,古书上也不是全无“饭颗山”之迹。宋人所编《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下记载:“天宝末诗人,甫与李白齐名,而白自负文格放达,讥甫龌龊,而有饭颗山之嘲诮。”(刘昫等《旧唐书・文苑传》。仇兆鳌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版,页4)。
《旧唐书》史官所据史料之中,或有孟棨的《本事诗》?只是《本事诗》说的“戏”,在史官的眼中却对杜甫很不利:“龌龊”是狭隘、不舒展﹔“讥”、“嘲诮”表示不屑、看不起。
龚方琴《本事诗与本事诗学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22 年版。
史官“龌龊”“嘲诮”之评,鄙视杜诗之意甚重,和张隆溪教授所说的was obviously written with a sense of humor (有幽默感)大相径庭。
可见,同一首诗,《旧唐书》史官和张隆溪教授各取一边。张隆溪教授可以解释为李白幽默,然而孟棨的原义恐怕是:论写诗,李胜杜。
未能排除《戏赠杜甫》伪作之疑
南宋洪迈《容斋随笔》说:“〔杜甫〕自谏省出为华州司功迤逦避难入蜀,未尝复至东州,所谓‘饭颗山头’之嘲,亦好事者所撰耳。”(瞿蜕园、朱金城校注《李白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页1701 )。
唐肃宗时(758年),杜甫因上疏为房琯辩护,触怒了肃宗,被贬为华州(今陕西渭南华州区)司功参军。759年,杜甫弃官西行,携家人逃往秦州(今甘肃天水)。
洪迈的意思应该是:杜甫被贬为州级属官后,流落西部,后来入蜀(西南部),不大可能和李白相遇。洪迈判定“饭颗山头”诗是好事者所作。
1953年,洪业(William HUNG)在一番辨析后,得出结论:
We must, therefore, accept the judgment of the best of scholars on these poets, that this poem is spurious. (William Hung, Tu Fu: Chinas Greatest Poet.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52, p.39)。
所谓spurious, 意思是:虚假、伪造、不可靠。
吉川幸次郎《中国诗史》
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 (Kōjirō YOSHIKAWA) 同样主张《戏赠杜甫》非李白之作(《中国诗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页207。此书日文版据筑摩书房1968年《吉川幸次郎全集》第5卷编成 )。
到了1980年,瞿蜕园、朱金城校注《李白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出版,此书虽据王琦注本录入《戏赠杜甫》,但是,校注者指出:王琦本中此诗录自《本事诗》,清刊本《李诗通》(胡本) 则将此诗归入于附录(《李白集校注》2016年版,页2003)。
由此可见,瞿蜕园、朱金城态度审慎,对《戏赠杜甫》的来历做了必要的说明,并未深信此诗为真品。
关键是:孟棨《本事诗》从何处录得《戏赠杜甫》?
郁贤皓《李太白全集校注》将《戏赠杜甫》列入书中的第三十卷“宋本集外诗文”,并推测:“此诗当为天宝四载之作”(页4117)。
然而,天宝三载(744年),杜甫与李白才初遇于洛阳。天宝四载(745年),李杜一同东游。洛阳以东的地域,何处有饭颗山?这个问题,似乎一直没有人能明确答案。
《李白集校注》
同样,李白研究和杜甫研究的专家,哪位能讲一讲天宝四载李、杜二人登“饭颗山”的缘由?饭颗山(即使真的存在)又不是什么名胜古迹、宗教圣地……
2022年,薛天纬检索《全宋诗》,找到包含“饭颗山”的诗有39首之多,借此证明在宋代诗人心目中李白《戏赠杜甫》的文献真实性(薛天纬《李杜重逢饭颗山——关于李白“三入长安”的再讨论》,载《唐代文学研究》2022年第1期页37-48)。
但是,39这数据只说明“一些宋人相信”,无法说明《戏赠杜甫》的来历无可疑。
论者或据《唐摭言》所录“李白诗行”异文(长乐坡)为推测之依据。然而,《唐摭言》是五代的王定保所纂(成书于后梁至后唐时期),现存最早版本应该是南宋嘉定四年(1211年)柯山书院刻本,书中所记中唐以前事或有传闻之误,例如《唐摭言》卷十三所谓“〔太白〕会草答蕃书,笔不停缀”即可存疑,因为唐朝外交文书由中书省专职起草,翰林供奉无此职权。
《唐摭言》
《戏赠杜甫》是李、杜友谊的“见证”?
郭沫若《李白与杜甫》(人民文学出版社1971年版) 认为《戏赠杜甫》非伪作。
郭沫若只申说作诗可以是苦事、为作诗而消瘦也是不足为奇的,所以,《戏赠杜甫》所写,无不妥。
可是,对于“饭颗山”在何处?李白何时在此山遇见杜甫?李、杜为什么同时到“饭颗山”去?郭沫若都没有面对,也没有解说。
无论如何,郭沫若认为,《戏赠杜甫》反映李白对杜甫没有恶意。诗题中的“戏”字,郭沫若断定是后入擅自增加的。
1962年郭沫若参加纪念杜甫诞生一千二百五十周年大会,其开幕词题为“诗歌史上的双子星座”。
郭沫若《李白与杜甫》,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3年版。
郭沫若说:“李白和杜甫是象兄弟一样的好朋友。他们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就跟天上的双子星座一样,永远并列着发出不灭的光辉。”(景云编《关于评价历史人物问题: 杜甫问题讨论集》,新加坡万里书局1977年版,第 145 页)。
大约过了九年,郭沫若在《李白与杜甫》一书里,不再认为李白与杜甫是我国诗歌史上的双子星座,改为抑杜以扬李。
《李白与杜甫》全书以“扬李”为基调,于是,作《戏赠杜甫》的李白(假设真是李白所写),在郭沫若眼中笔下,并没有“讥”、“嘲诮”老杜 (《旧唐书》语),相反,郭沫若声称诗句反映李白对杜甫关怀备至。
张隆溪教授也和郭沫若一样,认为《戏赠杜甫》无恶意。
郭沫若的解释,对张教授有没有影响?也许难说有或无。张教授The Twin Stars of Tang Poetry的说法,可能和郭沫若的“诗歌史上的双子星座”偶然巧合,正如两个人同时使用“双峰并立”不能说明什么。
黄国彬《中国三大诗人新论》
一扬一抑、“二元对立”的雏形
《戏赠杜甫》的出现,可能是好事者为了抬高李白而拿杜甫作诗“苦”、为诗“瘦”来衬托李白之不凡。
相传李白见崔颢《黄鹤楼》后作“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二句,也可能仅属传说(见于南宋人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二十一。元代《唐才子传》将这故事扩充。参看周勋初《李白评传》)。
宋代文人严羽推崇崔颢《黄鹤楼》。严羽《沧浪诗话》称“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宋代出现的“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计有功编《唐诗纪事》卷二十一“崔颢”条),可能是出自好事者,为凸显崔颢的成就而虚构(?)李白叹服。
世人多强调李白洪才河泻,作诗不假思索、自然而成,这和杜甫的精思锤炼是截然相反的。张教授的书中也有这种“二元对立”的话语……(p.141)
杜甫曾推许李白:“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杜甫在《赠李白》,另一版本题为《忆李白》)。所谓“飘然”“俊逸”都给人李白作诗不拘执、不着意、不造作的印象。
王仲镛校笺《唐诗纪事校笺》
孟棨将《戏赠杜甫》编入《本事诗》中的《高逸第三》,所谓“高逸”是指李白,卻暗示杜甫欠高逸、与高逸相反。这是李杜二元对立的雏形。
域外学者谈李杜,也沿袭这“拘束/高逸”的分野,例如英国学者Arthur Cooper (1916–1988) 说:
Poetry in the West since the eighteenth century tend to move from "rules" to "freedom"... (Arthur Cooper, Li Po and Tu Fu: Poems Selected and Translated with an Introduction and Notes (Penguin Books, 1973)。
Arthur Cooper, Li Po and Tu Fu (Penguin Books, 1973)
Cooper 说的是:到了十八世纪,在西方,写诗从拘守法则("rules") 转向容许自由( "freedom" ) ,所以,李白看起来更像现代诗人。
事实上,李白古风的句式长短变化、打破格律束缚,启发了美国新诗对自由诗体(free verse)的探索。
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 1885 –1972)等人将李白视为“自然诗人”,庞德《神州集 / Cathay》一书中以李白诗为最多(参看赵毅衡《诗神远游:中国如何改变了美国现代诗》,四川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页148。)
E. Pound, Cathay. Legare Street Press, 2022
庞德的李诗翻译也多以意为主,用自由诗体,不讲究韵律。
李白作诗,真的不怎么费力?“天然去雕饰”?接下来,我们探讨李白会不会修改他自己的作品。
李诗异文,出自李白本人?
高逸、不拘束只是李诗的一个面向,而不是全部面向。复旦大学教授陈尚君指出:李白诗歌多“别本异文”,在全部唐诗中显得很突出。
陈尚君倾向认为,“别本异文”很大一部分为李白本人所改,即有可能几种不同文本都出李白本人手笔。
陈尚君对李白诗的研究揭示,李白很可能对于自己诗歌反复修改(参看陈尚君《李白诗歌文本多歧状态分析》一文,载《学术月刊》2016年第5期,收入陈尚君《唐诗求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陈尚君《李白怎样修改自己的诗作》一文,载《古典文学知识》2022年第2期)。
陈尚君《唐诗求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
陈尚君所论,有实例为据,例如:敦煌藏经洞所出P.2567号卷子所录李白诗43首与通行本李诗有别、《古风五十九首》与《感兴八首》重合者可判出高下……。
因此,如果有人假设李白写诗毫不费力、不必修改,那未免把李白看得过高,将李白过度神化。
专研李白诗的薛天纬(曾任中国李白研究会会长)指出:敦煌写本《惜罇空》应是李白早期创作的文本,而今传宋本《将进酒》则是李白的定稿(李白付讬于族叔李阳冰,编入李白诗集《草堂集》)。
陈尚君认为各种异文可能都出李白本人手笔。台湾学者黄永武《敦煌的唐诗》则倾向论述敦煌卷子所录李诗的价值较高。
黄永武《敦煌的唐诗》,台湾洪范1987年版。
文学文化的研究不可废
抄录、传播、异文等问题,都与文学作品的载体、物质媒介有关。
美国学者Stephen Owen编纂文学史首重“文学文化”,例如,他注意文学作品的载体、物质媒介、书写技术、印刷方式、编纂者选择等等。
张隆溪教授却对Owen的撰史宗旨有微言。
张教授认为文学史应该“专注于分析作品本身” (张隆溪教授语。另参本系列的第四十三篇洪涛《被质疑的宇文所安、被去律的老杜》一文,载“古代小说网”;宇文所安《他山的石头记:宇文所安自选集》,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文学史书应以作品为中心,这个主张自然有其道理。
高岛俊男《李白と杜甫》有一章“李白の文学と杜甫の文学”
不过,从上面的讨论我们认识到:物质条件足以左右文学作品本身的存在状态,涉及诗篇异文、改写、后人擅改甚至伪作等关键问题。因此,文学文化的研究实亦不可偏废,否则“作品本身”可能失去基础——《戏赠杜甫》如果是伪作,还要将它系于李白名下吗?
清人龚自珍的疑心很大。龚自珍认为现存千多首李白诗,只有122首是真品(参看:宇文所安撰、贾晋华译《盛唐诗》,三联书店2004年版,页142)。
“文学文化(literary culture)” 这个词的内涵所涉甚广,普通人可能感到不好掌握。本文的注重的是“文学文化”的一个焦点:我们现在读的文本来自何方?文本是在怎样的条件下(背景中)形成的?
《静夜思》案例引出两大可能性
即便是“国民唐诗”《静夜思》,也有异文:首句有作“床前看月光”,第三句有作“举头望山月”。
孙洙《唐诗三百首》所录的《静夜思》,一般认为是“民间口传版”: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静夜思》仅四句,而传世版本有数十种之多,其中某些异文有没有李白本人修改的遗存?这种可能性不能完全排除。
当然,明代才首次出现的“李诗异文”,不大可能是李白本人的改笔。这说明后人“代李白执笔”的情况是存在的(例如明代的编书者擅自改动诗句)。
安旗、薛天纬等《李白全集编年笺注》,中华书局2020年版。
既然如此,《戏赠杜甫》会不会也是好事者“代李白执笔”写出来的?
另一方面,薛天纬讨论《静夜思》异文问题带出了另一个重点:“李白《静夜思》,句句有来历”。
薛天纬指出:李白融会前人月夜思乡作品如《古诗十九首》、曹丕诗、晋朝乐府民歌、谢朓诗来结撰自己的诗句(薛天纬《李白诗解》,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版)。
薛天纬的结论是,《静夜思》的创作过程中李白也须调动“文化储存”(薛天纬《李白诗解》,页382)。
换言之,李白写诗未必是自然天成、一挥而就。
总 结
本文的讨论说明了《戏赠杜甫》所写“重逢”之时空等信息,皆无考(尤其是饭颗山)。因此,饭颗山“逢杜甫”之事,可能是抑杜者虚构的。更审慎的学人,会推测此诗很可能是伪作,目的是扬李。
在《戏赠杜甫》自身嫌疑未能尽释的情况下,此诗岂可取为李杜友谊之证?迳将《戏赠杜甫》当成是李白之作,把“饭颗山相逢”当成“文学事实”写入史书,是不够严谨的。
《杜甫集校注》
姑且悬置《戏赠杜甫》的真伪问题,《本事诗》之中《戏赠杜甫》表达“李白”对杜甫苦吟锤炼(拘束)的“关注”,作者想张扬李白之“逸”,隐然透出以杜甫烘托李白之意。
《旧唐书》将这微旨强化成李白“自负”、李白“讥甫龌龊”、“饭颗山之嘲诮”。因此,李、杜之间的“龃龉”在宋代史官笔下变得更清晰。本文题目所说的“龃龉”,主要是指诗观上的差异和不同心态。这种差异可能是后人故意强调的。
“高逸”和“龌龊”代表两种不同的诗观。
明末清初王夫之论诗,强调“以意为主”,反对“求形模,求比拟,求词采,求故实”,推许写诗要“自然拾得”(参看王夫之《姜斋诗话》)。王夫之的诗学主张有别于苦吟、死守诗法的那一套诗观。
王夫之撰,戴鸿森笺注《姜斋诗话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
明代杨成著、王用章编《诗法源法》可以代表以规则、技法论诗之作的一派。张教授似乎也将杜甫归为这类诗人。张教授说:Du Fu ... worked on his poetic lines with diligence and artistic skills (Zhang 2023:141)。diligence 是“谨慎”,应该是指杜甫作诗,谨守法度。
杜甫本人对李白和李诗,其实没有多少抵触,相反,杜甫推崇李诗的言论溢于言表,例如《春日忆李白》说:“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寄李十二白二十韵》说:“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可谓推崇备至。
别人拿李诗杜诗来对比、分高下,其实和杜甫本人没有多大关系。
杜甫卒后三十年内,未有令名。据说,到九世纪初才有人将“李杜”并称(参阅Stephen Owen, The Great Age of Chinese Poetry: The High Tang. Quirin Press, 2013. Chapter 11.)。
民国以后,论李、杜诗,世人往往使用新的“二元对立”:李白代表“浪漫主义”,而杜甫代表“现实主义”。新的“二元”偏重指涉李杜诗篇的内涵和诗风,虽然“浪漫 / 现实”仍与创作手法有关。
在文学史论述中,浪漫、现实之分曾在二十世纪中期的文学史书中大行其道。这种“对立”至今还没有完全“退潮”。
张慧玲《李杜之争与宋代杜诗地位的浮沉》,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年版。
附记一:文学史,不应是文学化的历史
孟棨《本事诗》是唐末出现的一部笔记小说集,是诗人轶事资料的汇编。此书所记皆属实?
《本事诗・情感》记载崔护因题诗“人面桃花相映红”而使女子患病而亡。后来又因崔护恸哭,女子死而复生(董希平诗评注《本事诗》,中华书局2014年版,页69)。这种詭异事是有可疑的。
余才林《唐诗本事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
文学史书如果采入小说情节,那就成了“文学化的史书”。文学化的史书,内容真实性成疑。这对史书的公信力有害无益。
相关的论题,请读者参看:洪涛《采小说情节入史书——女词人・绝佳之作・层累之弊 (读张隆溪教授的英文版中国文学史・二十一) 》一文,载“古代小说研究”2024年8月3日。
附记二:李白“摆去拘束”
孟棨《本事诗》的《戏赠杜甫》带出一个重点:杜甫作诗,较“拘束”。
然而,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赞许杜甫:“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并比较了李杜异同:“时山东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称,时人谓之李杜。余观其壮浪纵恣,摆去拘束,模写物象及乐府歌诗,诚亦差肩于子美矣。至若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辞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 参看:郭自虎《元稹与元和文体新变》,安徽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页25)。
郭自虎《元稹与元和文体新变》,安徽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元稹用“摆去拘束”来形容李诗,这和《本事诗》同调。元稹和孟棨都考虑“拘束”的问题,这雷同之处难道是纯属巧合?
在元稹眼中,杜甫长于“排比声韵”“属对律切”,这是杜优于李之处。
简言之,元稹认为杜甫诗法度严谨。元稹的“拥杜”、讲声律,和王夫之的“重自然”,路向不同,甚至是背反(参看上面“总结”部分)。
附记三:校读记
“古代小说网”2025年5月23日刊出本系列的上一篇: 洪涛《被质疑的宇文所安、被去律的老杜 (读张隆溪教授的英文版中国文学史・四十三) 》。
洪涛《从窈窕到苗条:汉学巨擘与诗经楚辞的变译》,凤凰出版社2013年版。
第四十三篇的网上版本之中,《春望》和《月夜》的英译本排版有瑕疵:在上载过程中,受技术因素影响,结果英文版诗篇只有首四行是分行排列的,第五行至第八行似是散文(不分行)。
来源:古代小说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