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冬天,我跟在母亲身后,光着脚丫踩在雪地上。她回头看我一眼,眼里满是无奈:"回去,娘去姑家取点东西,一会儿就回。"
那年冬天,我跟在母亲身后,光着脚丫踩在雪地上。她回头看我一眼,眼里满是无奈:"回去,娘去姑家取点东西,一会儿就回。"
我没吭声,只是固执地继续跟着。北风呼啸着灌进我单薄的衣领,冻得我直打哆嗦,但我咬紧牙关,不肯回头。
那是1980年的腊月,我刚满八岁,瘦小的身子骨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单薄。
北方的冬天格外寒冷,雪后的天格外明亮。阳光照在雪地上,刺得人眼睛生疼。母亲穿着打了三层补丁的蓝布棉袄,脚上是父亲用废轮胎做的胶鞋,走在前面的背影佝偻而坚定。
"小林子,真不听话!"母亲站定脚步,转身望着我冻得通红的脚丫子,眉头紧锁,"回去,听见没有?"
"不,我要跟娘一起去。"我抽了抽鼻子,倔强地摇头。
母亲叹了口气,脱下自己的围巾绕在我的脖子上,又解开外衣,蹲下身子把我的双脚包在怀里搓揉了一阵。她的手粗糙干裂,却是那么温暖。
"死犟脾气,跟你爹一个样。"母亲嘴上责备,眼里却满是疼爱。
我们家的日子不好过,口粮早就吃完了,父亲每天早出晚归找活干,挣工分。家里的铁锅下面,已经连续三天没有生火了。我知道,母亲今天是去借粮食的。
雪地上,一大一小两道脚印蜿蜒向前,印在皑皑白雪中,显得那么孤独又那么坚定。
"邻居王大娘家的小儿子都考上大学了,听说分配到县里当了干部。"母亲突然说道,"你要好好念书,将来也能有出息。"
她的话语里有着一种特殊的期待,那是穷人家对知识的渴望和对未来的希冀。
我点点头,握紧冻得发红的小拳头:"娘,我会的。"
远处,姑家的房子已经能看见轮廓了。那是一座坐北朝南的土坯房,烟囱里冒着袅袅炊烟,在寒冷的冬日里显得格外温暖。
"周桂花,你怎么把孩子也带来了?这天这么冷。"我们进了姑家的院子,姑父吴大勇站在门口,眼神有些不自然。他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灰色中山装,腰间系着皮带,显得比我父亲体面许多。
"这孩子自己跟来的,拦都拦不住。"母亲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声音低了几分。
"快进来暖和暖和。"姑母从屋里探出头来,见是我们,忙招呼道。她比母亲胖些,脸上的肉堆出几道笑纹,看着比母亲过得轻松。
姑家的屋里热乎乎的,土炕上铺着花格子的被褥,墙上贴着几张明星照片,角落里还有个收音机,正播放着《沙家浜》的唱段。炉子上煮着粥,香味钻进我的鼻子,肚子不由自主地叫了起来。
我看见姑父皱了皱眉头,向姑母使了个眼色。姑母会意,把正在灶台前玩耍的表弟喊到里屋去了。
"桂花啊,坐,喝口热水暖暖身子。"姑母给我们倒了两杯热水,我捧在手里,感受那温暖一点点传进冰凉的指尖。
"近来日子怎么样?你家老李找到活干了吗?"姑父坐在八仙桌旁,摆弄着茶杯。
"还行,还行。"母亲笑着应付,但我知道她在撒谎。前天晚上,她和父亲蜷缩在被窝里,小声地讨论着如何熬过这个冬天。
"大勇哥,我今天来是..."母亲迟疑了一下,声音更低了,"是想借点口粮。家里的粮食前两天就吃完了,等春天分了地,我一定双倍还你。"
姑父的脸色变了变:"桂花啊,你也知道,现在谁家日子都不宽裕..."
"大勇哥,就借五斤粮食,开春就还。"母亲的声音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央求。我看着她佝偻的背影,心里涌起一阵酸楚。
姑父叹了口气,转身去了储藏室。姑母则在一旁支支吾吾地解释着:"现在政策不一样了,听说要分田到户,日子肯定会好起来的。"
隔着门缝,我看见姑姑从角落的缸里舀出一些玉米面和碎米,包在一块旧布里。姑父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你拿去吧,就这些了。下回可别带孩子来了,让人看见多不好。"姑父把包袱递给母亲,意有所指地看了我一眼。
"谢谢大勇哥,谢谢亲家姐。"母亲接过那小小的包袱,像接过什么贵重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塞进怀里。
离开姑家时,表弟探出头来,好奇地看着我。他比我小一岁,却穿着崭新的棉袄,脚上是带绒的棉鞋。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他迅速躲开了。
回家的路比来时更艰难。雪化了一些,路变得泥泞。我的脚冻得没了知觉,但却不觉得疼。每走几步,我就要跺跺脚,防止脚趾被冻坏。
母亲一路无言,只是走得很快。我知道她心里不好受,但她从不在我面前表露。
在经过李家湾那段没人的路时,我看见母亲停下脚步,放下包袱,抹了抹眼角。那一瞬间,夕阳的余晖洒在她的脸上,我看清了她眼角的皱纹和脸颊上的泪痕。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母亲流泪。
"小林子,你记住,穷不可怕,可怕的是低人一等。"她突然蹲下来,握住我的肩膀说,"我们周家,虽然穷,但从来不缺骨气。"
我点点头,虽然不太明白,但那一刻,我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
"咱们李家也一样。"我学着大人的语气说道,惹得母亲破涕为笑。
"对,咱们李家人不认输。"母亲捏了捏我的小脸,"等你长大了,咱们家就再也不用看人脸色了。"
天快黑了,村子里的炊烟一缕缕升起,远处的广播站传来了《新闻联播》的声音。家家户户的煤油灯一盏盏亮了起来,像是点缀在黑暗中的星星。
路过王大娘家时,我们看见她家新装的电视机透过窗户闪着幽幽的蓝光。村里能有电视机的人家不多,每到晚上,总有一群人围在王大娘家的院子里,趴在窗户上看那个神奇的盒子。
"等你爹的手艺再好些,咱家也买一台电视机。"母亲轻声许诺。
家里,父亲正在院子里劈柴。听见我们的脚步声,他放下斧头,迎上来。他身材高大,却因长期劳作而显得有些佝偻。粗糙的手上满是老茧,脸上的皱纹里嵌着无法洗净的尘土。
"回来了?"他看着我们,眼神中带着期待和不安。
母亲点点头,从怀里掏出那小包袱,递给父亲。父亲接过,掂了掂,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
"大勇哥家给的?"
母亲点点头,没有多说。我知道,这样的对话在我们家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爹,我的脚有点疼。"我这才觉出冻伤的痛来,脚趾又红又肿,走路时一阵阵刺痛。
父亲二话没说,让母亲把炉子生起来,自己则端来一盆热水,小心地把我的脚放进去。水温刚刚好,我冻僵的脚趾慢慢有了知觉,又酸又痛。
"傻孩子,光脚丫子跑什么?"父亲的声音既心疼又无奈,"家里日子再难,也不能委屈了你。"
他起身走到床底下,拖出一个破旧的木箱,从里面拿出一双棉鞋,是他去年冬天给我做的,因为怕我穿坏了,一直舍不得拿出来。
"穿上这个,别再光脚了。"父亲把鞋递给我,眼里满是心疼。
母亲已经开始生火做饭。那一小包玉米面和碎米,在她手里变成了一锅稀粥。她把家里剩的最后一颗咸菜切碎,撒在粥上,顿时香气四溢。
全家人围坐在一起,一口一口地喝着,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父亲给我盛了一大碗,自己却只舀了小半碗。
"爹,你多吃点。"我把自己碗里的粥往父亲那边推。
父亲笑了笑,揉了揉我的头:"爹不饿,你多吃点,长身体。"
我知道他在撒谎。他每天干重活,比我们更需要食物。但在这个家里,孩子永远是第一位的。
"小林子,你知道吗?你外婆家在解放前是村里的大户,十里八村的人都不敢小瞧我们家。"母亲突然说起了往事,眼睛里闪着光,"那时候,我们家有三十亩良田,两头耕牛,家里的米缸从来没有空过。"
"那为什么现在..."我好奇地问。
"时代变了嘛。"母亲轻轻叹了口气,"但不管怎样,我们周家从来没有让人空着肚子离开过门。"
她的眼睛里闪着光,那是我少有见到的骄傲。
"小林子,你娘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嫁给我这个穷木匠,受了不少苦。"父亲接过话头,"但她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
母亲在灯光下低着头,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她的影子映在墙上,显得格外高大。
"日子总会好起来的。"父亲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听说明年就要分田到户了,到时候咱们好好干,日子肯定能过得红火。"
母亲点点头,看向窗外。窗外,雪又开始下了,一片片雪花在黑夜中飞舞,像是天空洒下的希望。
那个夜晚,我们一家三口挤在一张小炕上,相互取暖。父亲给我讲他年轻时走南闯北的故事,母亲则哼着家乡的小调。我躺在他们中间,听着窗外的风声和屋内的呼吸声,心里满是踏实。
那个冬天过去后,国家开始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父亲带着我们全家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们家分到的那几亩薄田,在父母的精心耕种下,竟然有了不错的收成。
父亲的木匠手艺也越来越好,村里有人盖房子、做家具都会来找他。母亲则在地里干活之余,学会了做手工活,给人缝缝补补,挣些零花钱。
家里的日子渐渐好了起来。我们盖了新房子,买了新家具,甚至添置了一台缝纫机。母亲经常坐在缝纫机前,踩着踏板,给我做新衣服,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我上了初中,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每次考试回来,都会迫不及待地把成绩单拿给父母看。他们虽然不识字,却会仔细地看着那些红色的"优"字,眼里满是骄傲。
"小林子,咱们老李家就指望你了。"父亲常这样说,"好好念书,将来考个大学,当个有本事的人。"
母亲则总是默默地准备好我需要的一切,从不让我为生活琐事分心。她总说:"念书是你的正事,其他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初中毕业那年,我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全村人都来祝贺,连姑父一家也带着礼物上门。我看见母亲站在灶台前,背对着众人,肩膀微微颤抖。
后来听母亲说,那天她是高兴的。她想起了那个雪天,想起了我光着脚丫跟着她走过的三里雪路,想起了那些艰难的日子。是那些日子,锻造了我不服输的性格。
高中三年,我寄宿在学校,每个月才能回家一次。每次回家,都能发现家里有了新变化。电视机、收音机、自行车,一样样添置起来。父母的脸上,皱纹渐渐多了,但笑容也更多了。
高考那年,我以全县第三的成绩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村里人敲锣打鼓,把我家门前的小路都踩平了。父亲破天荒地喝了酒,红着脸对前来祝贺的村民说:"我儿子,李家的种,没给祖宗丢脸!"
母亲则偷偷地抹泪。在送我去省城的前一晚,她把一个布包塞进我的行李里。
"这是娘这些年攒的钱,你拿着,在城里好好生活,别委屈了自己。"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沓皱巴巴的钱,还有一双绣花的布鞋。
"娘,这..."
"鞋是娘亲手做的,穿在脚上,就像娘陪着你一样。"母亲的眼里含着泪,"记住,不管走多远,都别忘了自己是谁家的孩子。"
大学毕业后,我没有留在省城,而是回到了县里,进了一家国营工厂当了技术员。每个月能拿到七十多块钱的工资,在当时已经是不错的收入了。
我租了间小屋,经常骑车回家看望父母。每次回家,都会带上一些城里买的东西。母亲每次都会笑着接过,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好,舍不得用。
工作稳定后,我开始筹划买房子。那是1988年的春天,我攒了两年的工资,终于在县城里买了一间小两居室。我第一时间把父母接来看房子,他们在新房子里转来转去,眼里满是惊喜和自豪。
"儿子出息了,有自己的房子了。"父亲抚摸着崭新的墙壁,感慨道。
母亲则在厨房里忙前忙后,张罗着做一顿丰盛的饭菜庆祝。她哼着小曲,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
1988年春节,我休假回家,带了一袋上好的白面和一些过年的年货。家里早已不是当年的土坯房,而是砖瓦结构的新房子,院子里甚至种了几棵果树。
母亲看着满桌的饭菜,突然提起要去姑家拜年。
"带上我们家的白面,给你姑家送去。"母亲郑重其事地说。
我知道母亲的心思,点点头,陪她一起去了。
姑父家的日子这些年也不错,但比起我们家,却显得有些停滞不前。表弟没考上高中,在镇上的副食店当了售货员。姑父依旧是生产队的会计,每天算着工分和粮食。
"大勇哥,嫂子,过年好!"母亲提着礼物进门,脸上带着真诚的笑容。
姑父见了我们,热情地让我们进屋。他的鬓角已经斑白,眼神中却带着一丝复杂。
"小林子现在是工厂的技术员了,还在县城买了房子。"母亲主动说起我的情况,声音里满是骄傲。
姑父点点头,表示祝贺。表弟则坐在一旁,默默地喝着茶,偶尔看我一眼,眼神复杂。
母亲把带来的东西放在桌上,轻声说:"大勇哥,这是我们家林子挣钱买的好面,过年了,你们尝尝。"
"哎呀,你们太客气了。"姑母连忙接过,"这么好的面粉,舍得拿来送人啊?"
"自家人,说什么客气。"母亲笑着回应。
我看着母亲的侧脸,突然明白了她的用意。那一刻,她眼睛亮得像星星,嘴角噙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那不是炫耀,而是一种尊严的回归。
回家的路上,雪又开始飘落。母亲挽着我的胳膊,脚步轻快。她穿着我给她买的新棉鞋,走在雪地上,不再留下深深的脚印。
"小林子,你记得那年我们去借粮食的事吗?"
我点点头:"记得,我光着脚丫子跟着您,冻得直哆嗦。"
母亲笑了:"那天我看你跟来,心里又急又心疼,可你知道吗?后来我想,也许正是那次经历,让你懂得了什么是尊严,什么是不服输。"
我握紧母亲的手,感受着她手心的温度:"娘,我永远记得您教给我的话,穷不可怕,可怕的是低人一等。"
雪地上,我们的脚印一深一浅,却走出了一条笔直的路。夕阳西下,雪地反射着金色的光芒,照在我们身上,仿佛给我们镀上了一层光环。
路过村口的大喇叭时,正好播放着《新闻联播》,报道着改革开放的新成就。母亲停下脚步,认真地听着,脸上满是期待。
"小林子,咱们国家越来越好了,你的日子也会越来越好。"
我点点头,心里满是感动。那一刻,我理解了母亲的坚强和骄傲,理解了她所谓的"尊严"。那不是对别人的轻视,而是对自己的尊重和对生活的热爱。
那天的经历,像一粒种子,种在我心里。它教会我生存的艰难,尊严的珍贵,以及不向命运低头的勇气。
时光如梭,转眼到了1992年,邓小平南巡讲话后,改革开放的浪潮席卷全国。我从工厂辞职,创办了自己的小工厂,专做木制家具。凭借父亲传授的手艺和我在学校学到的知识,生意越做越大。
父母搬到了县城和我同住,享受着安逸的晚年生活。母亲常常坐在阳台上,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
"小林子,你看,现在的日子多好啊。"她时常感慨,"人人都有饭吃,人人都能穿暖。"
我知道,她是在回味那些艰难的岁月,那些让我们成长的磨难。
有一次,母亲翻出了一张老照片,是我八岁那年照的。照片上的我瘦小单薄,目光却异常坚定。那是我跟着母亲走过雪路的那个冬天后不久拍的。
"看,这就是你当年的样子。"母亲轻抚照片,"那么倔强,那么不服输。"
我看着照片,恍然大悟:"娘,那天您让我回去,是不想让我看见您向人借粮食是吗?"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那时候,我只想着维护自己的尊严。可当我看见你光着脚丫子跟在后面,我才明白,真正的尊严不是逃避,而是勇敢面对。"
她拍了拍我的手:"正因为你跟来了,我才能鼓起勇气,向你姑父开口。正因为你见证了那一切,你才懂得了生活的不易和奋斗的重要。"
窗外,阳光明媚,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我们的家,已经不再是那个漏风的土坯房,而是宽敞明亮的楼房。我们的生活,也早已告别了饥饿和寒冷。
但那个雪天的记忆,那段光脚走过的路,却永远铭刻在我的心里。它像一盏明灯,照亮我前行的道路,提醒我不忘初心。
看着母亲满足的笑容,我知道,她心中那个骄傲的周家女儿,终于又回来了。而我,李家的儿子,也没有辜负父母的期望,成为了一个有尊严、有担当的人。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人生最宝贵的财富,不是金钱和地位,而是那些刻骨铭心的经历和永不磨灭的记忆。它们塑造了我们的品格,定义了我们的人生。
雪地上的脚印早已消失,但那段旅程却永远留在了我的心里。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