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天宝三载，长安城最后的暮春气息里，李白被赐金放还。他行囊里除几卷诗稿，便只余玄宗所赐一囊碎金，叮当碰响，像在嘲笑他“谪仙人”的虚名。他打马东行，马蹄踏碎宫阙飘落的残花，直到洛阳城垣撞入眼帘。

天宝三载，长安城最后的暮春气息里，李白被赐金放还。他行囊里除几卷诗稿，便只余玄宗所赐一囊碎金，叮当碰响，像在嘲笑他“谪仙人”的虚名。他打马东行，马蹄踏碎宫阙飘落的残花，直到洛阳城垣撞入眼帘。

城郊丹丘生那几间疏朗草堂，成了他暂且泊舟的浅湾。岑勋闻讯亦自颍阳赶来。此二人，皆是曾与他放浪形骸于市井、笑骂公卿于酒肆的故交。丹丘生亲自抱出几坛埋藏多年的“玉浮梁”，泥封拍开，异香霎时撞入肺腑。岑勋抚掌大笑：“酒逢知己，浮云何须蔽白日！”李白不语，只将案上三只粗陶海碗排开，酒浆如瀑倾注，琥珀色的光在碗中旋荡奔流。

酒意初涌时，李白忽推开轩窗。暮色四合，远处黄河如金鳞巨蟒，在最后的天光里奔涌咆哮。他望着那亘古不息的浊浪，猛地将碗中残酒泼向虚空：“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酒珠溅落处，几点湿痕渗入泥地。他又斟满一碗，仰头饮尽，酒液顺着他微敞的衣襟滑落，浸湿了前胸一片粗布，“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他声音陡然拔高，震得梁上微尘簌簌而落。

岑勋与丹丘生相视默然。他们自然知晓，这“悲白发”里，浸透了李白对长安三年供奉翰林生涯的冰寒彻骨。他曾以为笔下生花真能致君尧舜，最终却不过是点缀升平的伶人弄臣。

李白再斟满一碗，眼中血丝如网：“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他忽地纵声长笑，抓起案头那支秃笔，饱蘸浓墨，挥洒于粉壁——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墨迹淋漓，字字如剑，劈开堂中沉闷的空气。他掷笔于地，复又大笑：“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酒催诗兴，诗助酒狂。李白击碗而歌，岑勋拍案相和，丹丘生以箸击节。酒坛倾空又添新瓮，粗陶海碗在三人手中传递、碰撞、倾倒，琥珀琼浆泼洒在席间、衣襟上，空气中弥漫着浓烈辛辣的酒气。李白醉眼乜斜，忽指着岑勋笑道：“岑夫子！”又转向丹丘生，“丹丘生！”他猛地拍案，震得碗碟叮当，“将进酒，杯莫停！”

醉意如潮翻涌，李白甩开衣襟，露出嶙峋的胸膛，忽以箸击碗，叮叮然如金铁交鸣。他且击且歌：“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歌声如裂帛，带着金石撞击般的穿透力。他踉跄站起，目光灼灼似要穿透屋宇望向渺远的星辰：“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他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种摧枯拉朽的悲愤，“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陈王曹植，才高八斗，终是郁郁而终。壁上那句“天生我材必有用”，墨迹未干，此刻听来竟似惨烈回声。

李白忽地沉寂下来，喘息粗重，胸膛剧烈起伏。他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角落侍立的小僮身上。他踉跄上前，一把抓住小僮胳膊，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主人何为言少钱？”他猛地扯下腰间那柄装饰华美的短刀，“径须沽取对君酌！”刀鞘上镶嵌的宝石在昏灯下闪着幽光。他复又指向自己坐骑的方向：“五花马——”再一把扯下肩上那件虽旧犹显贵气的千金裘，狠狠掷向丹僮怀中：“千金裘——”他眼中迸射出的光焰几乎要将这草堂点燃，“呼儿将出换美酒——”李白的声音撕裂了空气，带着一种倾尽所有、玉石俱焚的决绝，“与尔同销万古愁！”

最后四个字如雷霆炸响，震得满室烛火狂跳。李白身躯摇晃，终于支撑不住，轰然跌坐于狼藉的杯盘之间。他抓起手边一只倾倒的空碗，徒劳地往嘴边凑去，碗沿只余几滴残酒，顺着他散乱的胡须滴落。他颓然垂手，陶碗自指间滑脱，“当啷”一声脆响，在地上摔成数瓣。那碎裂之声在突然死寂的堂中格外惊心。

烛泪无声堆叠，红焰挣扎着缩小。李白伏在冰冷的案上，散乱的发髻下，肩背微微耸动。岑勋与丹丘生默然对坐，残酒在破碗里映着摇摇欲坠的微光。窗外夜色如墨，沉甸甸地压着草堂，只有黄河隐隐的涛声，像是大地深处永不止息的呜咽，正穿过无边的黑暗，固执地漫涌而来，将一室残酒、断句、未烬的狂歌与那摔成齑粉的陶碗碎片，温柔又冷酷地，一寸寸浸没。

金樽已裂，玉山自倾。长安宫阙的琉璃瓦，只在他醉倒的梦里，偶尔折射出冰冷而遥远的光。

来源：clover薇儿影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