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混着火塘里柴火爆裂的轻响,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来回撞。
深秋的夜,山雾像浸了墨的棉絮,沉甸甸压在青崖岭的脊梁上。
老林头缩在护林屋的火塘边,往铁盆里添了把松针。
火星子噼啪炸开,映得他沟壑纵横的脸忽明忽暗。
五十年来,这间建在千年古槐下的木屋,是他与整片山林的秘密。
今夜格外静。
往日山风掠过树梢的呜咽,此刻竟似被无形的手掐了脖子。
老林头握着旱烟杆的手顿了顿,烟灰簌簌落在补丁摞补丁的裤脚上。
他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混着火塘里柴火爆裂的轻响,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来回撞。
“咚。”
像是有什么重物坠地。
老林头浑浊的眼珠猛地转向木窗,那里正渗进惨白的月光,把窗棂的影子拓印在斑驳的土墙上,活像张牙舞爪的魑魅。
他抄起立在门后的柴刀,刀刃在月光下泛着冷铁特有的青灰色。
第二声闷响来自屋后。
老林头贴着墙根挪动,草鞋踩碎枯枝的脆响让他心头一紧。
转过槐树虬结的根须,他看见那棵需三人合抱的古槐正在簌簌发抖。
不是风吹的——树皮上裂开道半人高的缝隙,正汩汩渗出琥珀色的黏液,散发着腐叶与铁锈混杂的腥气。
“老丈,借个火。”
沙哑的嗓音惊得老林头踉跄后退,柴刀哐当砸在树根上。
那道裂缝竟缓缓张开,露出里面黑黢黢的腔体,仿佛巨兽张开的嘴。
黏液顺着树纹蜿蜒而下,在地面聚成个佝偻的人形,月光照见它半透明的躯壳里,虬结的根须如血管般跳动。
老林头喉结滚动,突然想起三十年前那个暴雨夜。
巡山时他撞见道人模样的白发老者,在古槐下摆着三牲祭品。
老者说这槐树是山神坐骑所化,每逢甲子年就要吐出吞食的魂魄。
当时他只当醉话,此刻却见那树妖的“手”正缓缓抬起,指尖垂着半截褪色的红绳——分明是去年失踪的采药人栓在腰间的。
“您老……是山神爷座下的?”老林头强压着颤音,摸出火折子点燃。
火光跳跃的瞬间,他瞥见树妖胸膛里嵌着块青铜残片,刻着模糊的云雷纹。
树妖发出夜枭般的笑声,黏液凝成的面孔扭曲变形:“好个胆大的守林人,倒比那些见我就尿裤子的凡人强些。”它突然欺身上前,老林头只觉寒意刺骨,柴刀竟被树皮生生绞断,“五十年前你祖父在树根下埋了镇魂钉,今日该还债了。”
记忆如惊雷劈开混沌。
老林头想起祖父临终前攥着他手腕说的胡话:“槐树根下……埋着活人……每逢月圆……”当时他只当老人被山魈迷了心窍,此刻却见树妖背后浮现出无数半透明的影子,有穿长衫的,有裹短打的,还有穿红嫁衣的女子,个个张着嘴却发不出声。
“他们都是被树根缠死的。”树妖的“手指”戳进自己胸膛,抠出块发黑的骨头,“你祖父当年带着村人挖出我的内丹,却不知那内丹早与地脉相连。
如今山神震怒,要拿整座青崖岭陪葬。”
石块转动时发出机括运转的闷响,树妖的攻势戛然而止。
老林头看着脚下露出的暗道,石壁上密密麻麻刻满符咒,中央石台上供着颗拳头大的碧玉珠子,正幽幽泛着青光。
他想起道人说的“山神坐骑”,突然明白这哪里是内丹,分明是锁住地脉的镇物。
“原来是你这老东西!”树妖的怒吼震得洞顶簌簌落灰,“当年你祖父以血饲咒,如今该换你了!”黏液凝成的利爪当头抓下,老林头却抄起石台上的青铜残片——正是树妖胸膛里那块。
残片入手滚烫,浮现出细密铭文,竟与石壁上的符咒遥相呼应。
暗道深处传来锁链拖拽的声响,老林头感觉后颈汗毛倒竖。
他想起山民口耳相传的秘闻:青崖岭下镇着上古凶兽饕餮,每逢甲子年就要借地脉之力冲破封印。
而这古槐,根本就是饕餮吐出的妖气所化!
树妖的攻势突然变得癫狂,利爪撕开自己胸膛,露出里面跳动的黑红色心脏。
老林头这才看清,那哪是什么心脏,分明是无数人面拼凑成的肉球,每张脸都在开合着无声的嘴。
他握紧残片冲向石台,身后传来树妖凄厉的嚎叫:“你以为献祭就能平息山神之怒?
看看你的手!”
低头时,老林头惊恐地发现指尖正在透明化。
残片上的铭文突然大放光明,他听见无数声音在耳畔炸响:有祖父的叹息,有失踪采药人的哭喊,还有穿红嫁衣女子的冷笑。
石壁上的符咒次第亮起,暗道深处传来铁链崩断的巨响。
“快把内丹归位!”苍老的声音如惊雷炸响。
老林头转头看见暗道口站着个白发道人,正是三十年前见过的那个。
道人拂尘一扫,树妖的攻势顿时消散,“饕餮即将破封,唯有以守林人血脉重启封印!”
老林头突然明白为何祖父临终前要他发毒誓守住此山。
他颤抖着将碧玉珠子按回石台凹槽,残片自动嵌入符咒阵眼。
刹那间地动山摇,树妖发出非人的惨叫,肉球心脏爆成血雾。
暗道深处传来锁链重新缠缚的声响,混着饕餮不甘的咆哮。
当一切归于平静,老林头发现自己仍站在护林屋前。
晨光穿透薄雾,古槐的裂缝已消失无踪,唯有满地狼藉证明昨夜并非梦境。
道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拂尘轻点他正在恢复的手掌:“你祖父当年以命换得五十年太平,如今你既续了封印,便是新任守山人。”
“可这山……”老林头望着层峦叠嶂,突然听见古槐深处传来婴儿啼哭般的声响。
道人面色骤变,拂尘银丝根根竖起:“不好!
饕餮虽被重新镇压,妖气却凝成树精。
每月朔望之夜,需用守山人精血浇灌树根……”
话音未落,古槐树皮突然浮现出密密麻麻的人脸。
老林头看见失踪采药人的面孔在树皮下凸起,张嘴吐出半块带血的玉佩——正是他上月亲手交给采药人防身的。
道人突然喷出鲜血,染红了雪白的胡须:“它们在吞噬守山人的记忆!
快取朱砂来!”
老林头转身冲进木屋,背后传来树精的桀桀怪笑:“你以为封得住饕餮,就能封得住人心?
那些觊觎内丹的凡人,可比妖魔可怕多了……”他抓起供在神龛上的朱砂盒,突然瞥见供桌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纸,墨迹洇透纸背:“若见此信,速带镇物往三十里外三清观……”
晨雾中传来乌鸦粗嘎的叫声,老林头攥着朱砂的手微微发抖。
他想起昨夜树妖胸膛里的青铜残片,想起石壁上与残片呼应的符咒,突然明白祖父为何要在遗言里强调“生门”的位置。
原来这护林木屋,根本就是座移动的封印法阵!
“老丈,发什么呆呢?”道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却带着陌生的阴冷。
老林头猛地转身,看见道人右眼不知何时变成了树瘤般的青紫色,嘴角咧到耳根:“五十年了,你林家人的血,该够我重塑肉身了吧?”
古槐的枝叶无风自动,整座青崖岭突然响起此起彼伏的呜咽。
老林头握紧朱砂盒,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与山风共鸣。
他终于懂得祖父说的“还债”是什么意思——这守林人的宿命,从来就不是镇压妖魔,而是成为封印的一部分。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山道上走来个戴斗笠的货郎。
他看见护林木屋前站着个佝偻的背影,正往古槐根部浇灌着什么。
货郎刚要开口,却见那人缓缓转身,浑浊的眼珠里映出漫山遍野的槐花——本该在暮春绽放的白花,此刻却开得妖异非常,每一片花瓣都像极了人脸。
货郎的扁担哐当落地,他转身狂奔时听见身后传来沙哑的笑声:“客官,买槐花蜜吗?
刚取的新鲜露水……”山风卷起满地花瓣,露出树根处新添的朱砂符咒,在阳光下红得刺眼。
而三十里外的三清观里,晨钟突然无风自鸣,惊起满殿栖息的仙鹤。
货郎的草鞋在青石板上打滑,身后笑声却如跗骨之蛆。
他不敢回头,只觉颈后寒毛倒竖,仿佛有万千冰凉的指尖正顺着脊梁攀爬。
转过第七道山弯时,他猛然刹住脚步——来时路上的车辙印竟诡异地消失在雾中,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槐树幼苗,每片嫩叶都泛着不祥的青光。
“这位施主,可是在寻下山的路?”
清冷女声惊得货郎撞上岩壁。
崖边古松下立着个道姑,素白道袍被山风鼓荡如帆,鬓边玉簪流转着月华般的清辉。
她手中拂尘垂落的银丝无风自动,在雾气中划出细碎流光,恰似将漫天星斗都收进了这方寸之间。
货郎扑通跪倒,额角在碎石上磕出血痕:“仙长救命!
那护林的老头……他、他不是人!”他话音未落,山雾突然翻涌如沸,古槐特有的腥甜气息扑面而来。
道姑神色骤变,拂尘横扫间,三枚铜钱破空而出,在货郎身前炸开圈金色涟漪。
“闭眼凝神!”道姑厉喝声中,货郎听见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他偷偷眯起条缝,正见古松根须如活物般蠕动,将几株槐树幼苗绞成齑粉。
道姑指尖凝着青芒,在虚空勾画符咒,每落一笔,雾气便淡去三分。
当最后缕雾气散尽时,货郎瘫坐在地,看见道姑道袍后背洇开大片血渍。
她手中的铜钱已裂作两半,却仍强撑着掐诀念咒:“好个以血饲树的妖道,竟将整座青崖岭炼成了活尸冢。”
山风送来断续的呓语,货郎突然瞪大双眼——他认得那声音!
正是护林屋前浇灌槐花的老人,此刻却似从九幽传来,带着金石相击的颤音:“三清观的小丫头,你师父没教过你,莫管他人瓦上霜么?”
道姑面色惨白如纸,手中拂尘银丝寸寸断裂:“林老丈,你林家三代守山人,当真要为虎作伥?”她突然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腰间玉佩上。
玉佩应声迸裂,化作七道流光没入虚空,远处传来古槐凄厉的嘶吼,整座山体都为之震颤。
货郎趁机连滚带爬躲到道姑身后,却见她踉跄着扶住岩壁,嘴角溢出的血珠坠在青石上,竟蒸腾起缕缕黑烟:“晚了……饕餮妖气已与地脉相融,除非找到当年封印它的东皇钟残片……”
话音未落,山道尽头传来木屐叩石的脆响。
货郎浑身血液凝固——本该在护林木屋的老人,此刻却踏着晨露缓步而来。
他手中提着的不是水桶,而是个以槐树枝编就的笼子,里面困着个穿红嫁衣的女子,正是石壁上那些冤魂中最为艳丽的那个。
“清虚观的小辈,可识得此物?”老人枯槁的手指穿透笼栏,在女子面颊上划出血痕。
女子发出非人的尖啸,嫁衣无风自动,露出脖颈处虬结的树根状青筋。
道姑瞳孔骤缩,手中半截拂尘猛地插入地面:“锁魂槐笼!
你竟将山民魂魄炼成了妖傀!”
老人发出夜枭般的笑声,身后雾气中浮现出无数黑影。
货郎这才看清,那些都是失踪多年的山民,此刻却如提线木偶般列队而行,眼窝里跳动着幽蓝鬼火:“五十年前你师父带着东皇钟残片逃下山,今日就拿你的魂魄来祭旗!”
道姑突然扯开衣襟,心口处赫然浮现出青铜色的钟形印记。
她指尖在印记上重重一按,七窍顿时涌出金血:“林老丈,你可知何为‘钟鸣九霄,万鬼辟易’?”霎时间山风倒卷,云层中传来沉闷的轰鸣,仿佛有洪荒巨兽正在苏醒。
老人脸色骤变,手中槐笼脱手飞出。
红衣女子在半空突然睁眼,嫁衣化作万千血色丝线,将道姑层层缠住。
货郎看见那些丝线正顺着道姑七窍往里钻,而她心口的钟形印记却越来越亮,竟将整片天空都映成了青铜色。
“快走!”道姑突然暴喝,将货郎掀翻出三丈开外。
货郎摔在乱石堆里,抬头正见道姑周身燃起金色火焰,那些血色丝线在火中发出刺耳的哀鸣。
老人怪叫着后退,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槐木剑,剑身刻满扭曲的符咒。
山体突然剧烈震动,古槐方向传来天崩地裂的巨响。
货郎看见远处升起冲天光柱,青、赤、白、黑四色光芒在空中交织成巨网,将翻涌的妖气死死压住。
老人发出不甘的怒吼,手中槐木剑突然调转方向,直直刺向自己心口。
“以吾之血,饲尔之魂!”剑锋没入胸膛的刹那,整座青崖岭的槐树同时绽放血花。
货郎感觉地面在脚下流动,无数苍白手臂破土而出。
他连滚带爬冲向道姑方才站立之处,却见那里只剩件焦黑的道袍,以及半块刻着云雷纹的青铜残片。
残片入手滚烫,货郎耳边响起道姑的传音:“带着残片往东去,三日后子时在望月潭……记住,莫信……”最后半句被风声撕碎,他茫然四顾,发现四周槐树已化作森森白骨,而那些山民魂魄正化作流萤,朝着古槐方向飘散。
当货郎跌跌撞撞跑下山时,日头已升到中天。
他摸出怀中残片,发现背面浮现出细密纹路,竟与昨夜在护林木屋见过的青铜残片如出一辙。
山脚下传来喧哗声,他抬头望去,只见村口老槐树下聚满了人,正对着具干尸指指点点。
那干尸穿着守林人的粗布短打,手中还攥着半截槐树枝。
货郎突然干呕起来——他认得树枝上系着的红绳,正是昨夜树妖手中那截。
人群中有孩童嬉笑着去扯红绳,干尸的指骨却突然收紧,惊得众人四散奔逃。
货郎趁乱混出人群,朝着道姑所说的东方狂奔。
日头西斜时,他误入片槐树林,林中弥漫着与青崖岭如出一辙的腥甜气息。
更诡异的是,每棵槐树上都系着红绳,随风摆动时发出铃铛般的脆响,却不见半片叶子。
“这位小哥,可是要往望月潭去?”
苍老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货郎僵在原地,看着树杈上倒悬着的老妪。
她满头银发垂落如帘,脸上皱纹里嵌着细小的槐花,嘴角咧开时露出满口黑牙:“老婆子这有近道,只是要借你三滴心头血……”
货郎转身欲逃,却发现来路已被槐树封死。
老妪突然化作万千槐叶,将他裹成翠绿的茧。
他能感觉到有冰凉的根须刺入心口,耳边响起此起彼伏的呓语:“鲜活的……好鲜活……”就在意识即将沉沦时,怀中残片突然迸发强光。
槐叶茧轰然炸裂,货郎踉跄着跌坐在地。
老妪现出原形,半边身子已化作焦炭,正惊骇地盯着他手中残片:“东皇钟残片!
你怎会有……”她话音未落,林中忽然响起清越钟鸣。
货郎看见残片自动浮空,与虚空中某物产生共鸣,荡开的声波将方圆十里的槐树尽数震成齑粉。
当货郎恢复意识时,已身处陌生山谷。
月光如水银泻地,照见前方一泓寒潭。
潭水中央立着块青石,石上坐着个白衣女子,裙裾在水中舒展如莲。
她转过身来时,货郎呼吸一滞——那分明是道姑的面容,眉心却多了点朱砂痣。
“你迟到了半刻钟。”女子指尖轻点,潭水突然沸腾。
无数青铜碎片自潭底升起,在空中拼凑成残缺的巨钟。
货郎这才看清,钟身上刻着与残片相同的纹路,而每道纹路里都流淌着暗红液体,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气。
女子突然呕出大口黑血,染红了身前水面:“饕餮妖气已侵蚀我的魂魄,现在需要有人重铸东皇钟。”她突然抓住货郎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但钟成之时,持钟者必遭天谴——你可愿做这殉道之人?”
货郎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发现眼角不知何时爬上了细纹。
远处传来古槐的呜咽,他知道那些被树精吞噬的魂魄正在哀嚎。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他握紧了怀中残片:“仙长教我。”
女子露出凄美的笑,指尖在虚空划出玄奥轨迹。
货郎感觉五脏六腑都在燃烧,残片化作流光没入眉心。
钟声响起时,他看见自己的血肉正化作青铜,与漫天碎片融为一体。
最后时刻,他听见女子在他耳边轻语:“记住,钟鸣九响,便是新生……”
七日后,采药人在望月潭底发现具青铜人像。
人像手中托着半截槐树枝,枝头系着的红绳鲜艳如新。
每逢月圆之夜,潭水便会泛起涟漪,有人听见钟声自地底传来,惊起满山宿鸟。
而三十里外的青崖岭上,新栽的槐树始终不开花,只在夜深人静时,发出婴儿般的啼哭。
青铜人像沉在潭底时,潭面浮着的槐叶正打着旋儿往漩涡里钻。
采药人老张头攥着药锄的手直打颤,他分明看见人像眼眶里嵌着两颗红宝石,在暗流中泛着妖异的血光。
忽听得头顶炸开声鸦啼,抬头正见七只黑羽红喙的怪鸟掠过水面,爪间铁链拖曳的寒光,竟与青铜人像手中槐枝系着的红绳同色。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
清喝声自崖顶传来,老张头眼睁睁看着个穿灰布道袍的年轻道士凌空跃下。
那道士足尖点过水面,荡开的涟漪竟将漩涡生生压住,手中桃木剑挑起道黄符,符纸无火自燃,青烟凝成个八卦虚影,朝着潭底人像罩去。
“三清观的牛鼻子,敢坏我好事!”潭水突然翻涌如沸,青铜人像周身浮现出密密麻麻的槐树根须。
老张头惨叫着往后退,后腰撞上块凸起的青石,却见石缝里渗出暗红黏液,正顺着他裤管往上爬。
年轻道士反手甩出三枚铜钱,铜钱在空中炸成金焰,将黏液烧得滋滋作响。
他趁机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桃木剑上:“乾坤借法,敕!”剑身顿时暴涨三尺,青光如匹练斩向人像手腕。
只听铿然一声,青铜表面竟裂开蛛网纹,暗红液体喷涌而出,在潭底聚成个半透明的人形。
“林守山,你林家三代守山人,就教出这么个黄口小儿?”那人形发出夜枭般的笑声,面容在雾气中忽明忽暗,时而化作老张头熟识的货郎,时而变成护林木屋前的守林人,“可知这东皇钟碎片,本就是我以精血温养百年的至宝?”
年轻道士面色骤变,手中剑势稍滞。
人形趁机化作万千血线,顺着他七窍往里钻。
老张头看见道士脖颈处浮现出槐树纹路,眼角也生出了细小的枝桠。
千钧一发之际,潭边古槐突然拦腰折断,断口处喷出冲天黑焰,将血线尽数焚毁。
“好个树妖,竟敢盗取地脉阴火!”清冷女声自云层传来,老张头抬头望去,只见个月白道袍的女子踏着白鹤凌空而立。
她手中拂尘银丝暴涨,化作天罗地网罩住潭面,网眼间流转的星芒,竟与青铜人像表面的纹路遥相呼应。
人形发出凄厉的惨叫,在星网中扭曲变形:“清虚观的贱人!
当年你师父盗走半块钟芯,今日我便让这东皇钟永世不得重圆!”它突然爆开成漫天血雨,老张头感觉脸上溅到几点温热,低头看去,发现皮肤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
年轻道士踉跄着后退,手中桃木剑寸寸碎裂。
他突然扯开衣襟,心口处浮现出与青铜人像相同的钟形印记:“师叔,借您九转还魂灯一用!”女子闻言色变,手中拂尘银丝却已化作流光没入他天灵盖。
霎时间星辉大盛,老张头看见年轻道士周身燃起金焰,眉心处生出第三只竖瞳。
“天地同寿,日月同辉!”竖瞳中射出的金光刺破潭底黑暗,青铜人像表面浮现金色符咒。
老张头突然听见地底传来锁链拖拽的巨响,整座望月潭开始剧烈震动,潭水化作漩涡倒灌入地缝。
他死死抱住露出水面的青铜人像,指腹触到那些暗红纹路时,竟看见无数画面在眼前闪回——
五十年前的月圆夜,守林人林守山跪在古槐前,将匕首刺入自己心口。
鲜血顺着树根蜿蜒而下,浸透了地底青铜巨钟的裂缝。
穿红嫁衣的女子被槐枝洞穿琵琶骨,吊在钟内发出非人的哀嚎。
三十年前的暴雨夜,老道人带着三个徒弟潜入青崖岭,却在即将取走钟芯时被树根绞成碎片……
“原来如此!”年轻道士的怒吼震得老张头七窍流血,“你们根本不是要重铸东皇钟,而是要借钟成之时的天地灵气,助饕餮脱困!”他突然并指如剑刺向自己眉心,竖瞳中涌出的鲜血在空中凝成血符,“九霄应雷普化天尊,敕!”
云层中传来闷雷滚动,老张头看见七道紫色天雷劈开水面。
青铜人像在雷光中寸寸崩解,暗红液体化作血龙冲天而起。
女子甩出九枚铜钱,铜钱在空中结成北斗阵图,将血龙死死压在雷光之中。
年轻道士趁机跃上半空,周身金焰化作巨钟虚影,朝着地缝狠狠撞去。
地动山摇间,老张头被气浪掀飞数丈。
他看见潭底露出个漆黑的洞口,洞壁上刻满云雷纹,中央石台上供着半块残缺的钟芯。
那钟芯表面流转着水银般的光泽,与年轻道士心口的印记完美契合。
树妖所化的血龙正在钟芯周围盘旋,每绕一圈,洞壁就裂开道缝隙,渗出漆黑的阴气。
“师侄小心!
那是饕餮的涎水所化!”女子拂尘银丝缠住老张头腰间,将他甩向洞口另一侧。
年轻道士已与血龙战作一团,他手中金焰凝成的巨钟虚影,在血龙利爪下不断崩解又重组。
老张头突然瞥见洞壁裂缝中伸出只惨白骨手,骨节间缠绕的槐树根须,竟与林守山死时手中那截槐枝一模一样。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女子咬破指尖在虚空画符,血色符咒化作锁链缠住骨手。
骨手发出婴儿啼哭般的惨叫,裂缝中涌出更多白骨,拼凑成个三丈高的骷髅巨人。
老张头认出巨人腰间玉佩,正是三十年前失踪的采药队首领之物。
年轻道士突然发出长啸,眉心血瞳迸发出刺目光芒。
他竟将金焰巨钟吞入腹中,周身皮肤寸寸龟裂,露出底下流转着星光的青铜骨骼。“以吾之躯,铸镇世之钟!”他化作流星撞向钟芯,血龙发出不甘的怒吼,却在他与钟芯接触的刹那被星辉绞碎。
地缝深处传来锁链崩断的巨响,整座青崖岭开始倾斜。
老张头看见洞壁云雷纹突然活了过来,化作金色锁链缠住骷髅巨人。
女子拂尘银丝尽数断裂,却仍强撑着结印:“天地定位,山泽通气!”她化作漫天星斗没入地缝,将即将破封的饕餮虚影重新压回深渊。
当一切归于平静时,老张头发现自己躺在荒草丛中。
望月潭已消失不见,原地只剩个直径十丈的巨坑,坑底躺着半块青铜钟芯,表面流转的星芒比月光更亮。
年轻道士跪在钟芯前,胸膛起伏如风箱,眉心血瞳正在缓缓闭合。
他伸手触碰钟芯的瞬间,无数画面涌入老张头脑海——
原来林守山早在三十年前就已入魔,他以守林人血脉为引,将山民魂魄炼成妖傀,只为唤醒沉睡的饕餮。
而三清观与清虚观百年来的争斗,不过是两派祖师设下的局,为的就是让东皇钟碎片在争斗中集齐。
方才女子以魂飞魄散为代价,将饕餮重新封印,却也耗尽了最后生机。
“前辈,这钟芯该如何处置?”年轻道士的声音惊醒了老张头。
他这才发现道士身后站着个佝偻老妪,手中拄着槐木拐杖,拐杖顶端系着的红绳与青铜钟芯同色。
老妪抬起浑浊的眼珠,老张头浑身血液瞬间凝固——那分明是货郎临死前的眼神!
老妪突然咧嘴笑了,露出满口黑牙:“自然是送回它该去的地方。”她手中拐杖重重顿地,地面顿时裂开道缝隙,漆黑的阴气裹着青铜钟芯往下沉去。
年轻道士暴起欲夺,老妪却化作万千槐叶消散。
裂缝即将闭合时,老张头看见钟芯表面浮现出张人脸,正是失踪多年的红衣新娘。
她朝着道士露出凄美笑容,眼角流下的血泪化作朱砂,在钟芯上刻出新的符咒。
“三魂七魄归其位,天地清明万物生。”老妪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带着解脱的释然,“林家欠下的债,终究要用林家人的血来还……”
裂缝彻底闭合的刹那,老张头感觉怀中多了件硬物。
低头看去,竟是半块青铜残片,表面流转的星芒与钟芯如出一辙。
年轻道士突然喷出大口黑血,青铜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原来……师叔早将本命精魄……附在这残片上……”
他踉跄着走向老张头,每走一步,青铜骨骼就剥落几分。
当他在老张头面前跪下时,已恢复成血肉之躯,只是满头青丝尽成雪色:“前辈,劳烦将此物带往东海归墟。
三日后月圆之夜,会有摆渡人……”话音未落,他整个人突然化作星尘消散,唯余心口处那道钟形印记,深深烙在老张头掌心。
子夜时分,老张头背着行囊踏上官道。
怀中残片时不时发烫,指引着他往东方而行。
路经青崖岭时,他看见新栽的槐树开出了血色花朵,每片花瓣上都浮现出细小的符咒。
山道上走来群戴孝的村民,领头的正是林守山的远房侄子,手中捧着的灵位上,赫然刻着年轻道士的生辰八字。
当老张头走出三百里后,残片突然迸发出刺目光芒。
他抬头望去,只见云层中驶来艘青铜巨舟,船头立着个蓑衣老者,手中竹篙点过之处,星河倒卷如练。“道友,可是要往归墟去?”老者的声音带着海潮的咸腥,眼中却流转着与青铜钟芯相同的星芒。
老张头握紧残片,突然想起年轻道士消散前的最后一瞥。
那眼神里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反而透着种解脱的平静,就像百年前在古槐下自刎的守林人,就像三十年前葬身山腹的老道人,就像此刻正在他怀中发烫的残片——原来这世上最重的因果,从来都不是血债血偿,而是甘愿以身为祭的轮回。
“劳烦船家引路。”老张头踏上巨舟的瞬间,残片化作流光没入船首。
青铜巨舟发出悠长钟鸣,震碎了满天星斗。
他最后回望来路时,看见青崖岭方向升起七道光柱,每道光柱中都站着个虚影,有穿道袍的,有披嫁衣的,还有拄槐木拐杖的,他们朝着巨舟遥遥一拜,便化作流萤散入夜空。
海风卷起老张头鬓角的白发,他忽然明白为何那日女子要问“可愿做这殉道之人”。
原来这世上最可怕的从来不是妖魔鬼怪,而是明知前路是死,仍要义无反顾的执念。
就像此刻正在船尾划桨的摆渡人,他的竹篙每点一下,海底就浮起具青铜棺椁,棺盖上刻着的,正是五十年前失踪的采药人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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