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记得那是1988年的夏天,天气闷热得像蒸笼,知了在树上不知疲倦地叫着。高中毕业分配时,我拿到了县第三中学的代课老师通知书,皱巴巴的纸张上盖着鲜红的公章,那一刻,我心里五味杂陈。
"马志远,都说你混得不错啊!听说还升主任了?"酒桌上,苏大强一脸揶揄地看着我,眼睛里闪烁着说不清的复杂神情。
"就你当年分配去普通中学当代课老师,我们还笑你没出息呢!"他挑着眉毛,故意提高了嗓门,引得周围的老同学都看了过来。
我苦笑着晃了晃酒杯,看着杯中琥珀色液体微微摇晃,映出的是一张已经不再年轻的脸。
记得那是1988年的夏天,天气闷热得像蒸笼,知了在树上不知疲倦地叫着。高中毕业分配时,我拿到了县第三中学的代课老师通知书,皱巴巴的纸张上盖着鲜红的公章,那一刻,我心里五味杂陈。
那时候的代课老师地位低下,工资只有正式教师的一半,连户口都落不了,属于真正的"临时工"。
拿着通知书回到家,我父亲正在院子里的石磨上磨豆子,豆浆的香气弥漫在夏日的黄昏里。他摘下了沾满汗水的毛巾,接过通知书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只是叹了口气说:"男子汉大丈夫,能有份工作就不错了,这年头,能糊口就行。"
母亲在一旁切菜,闻言抬起头,眼睛里有一丝失望一闪而过,但很快又被安慰的笑容取代:"当老师好啊,清清白白的,不用风吹日晒。"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知道父母有多大的期望落空了。在那个"学而优则仕"的年代,人们心中的好出路是考上大学,进入机关单位,或者去国企当一名"铁饭碗"。而代课老师,在大多数人眼里是"临时工"中的"临时工"。
那个年代,刚改革开放不久,下海经商成了热潮。从广播里听到的"个体户""万元户"这些词汇,让人热血沸腾。
我同学李国庆高中没毕业就退学回家帮父亲开了个小卖部,不到三年就买了辆"金鸽"自行车,那是当时男青年的最高梦想。每次骑着车子来学校门口,他总要按几下脆亮的车铃,引来一片羡慕的目光。
另一个同学张建华靠着远房亲戚的关系去了深圳特区,寄回来的照片里穿着崭新的的确良衬衫,手腕上还戴着电子表,脚上一双锃亮的皮鞋,站在刚建好的高楼前,笑得格外灿烂。照片在同学们手里传来传去,大家都说他有出息。
而我,每月四十八块钱工资,租住在学校附近的一间土坯房里。房间狭小,只够放一张单人床和一个简易书桌。冬天北风呼啸,从墙缝里灌进来,冻得手脚发麻;夏天下雨,屋顶总会漏水,雨水浸湿枕头,湿漉漉的被褥散发着霉味。
记得第一次领到工资,我数了又数那些皱巴巴的票子。那天回来,路过新华书店,我买了两本《语文教学参考》和一块康师傅方便面。
那块方便面,我舍不得吃,一直放在抽屉里,看着它从鲜艳变得发黄,直到过了保质期,最后被老鼠咬破了包装。
学校条件很差,教室里的桌椅参差不齐,有的是木制的,有的是水泥砌的。我教的班级有六十多个学生,挤在一间不到四十平米的教室里。黑板上总是一层粉笔灰,讲台是用几块砖头垒起来的,上面铺着一块木板,走上去吱吱作响,仿佛随时会垮塌。
冬天没有暖气,教室里只有一个小火炉,我和学生们都穿着厚厚的棉衣上课。冰冷的教室里,能看到孩子们说话时呼出的白气。我带的班上有个叫小王的学生,家里穷,父亲早逝,母亲带着弟弟妹妹靠种几亩薄田为生,连棉衣都买不起,每天上课时手脚冻得通红。
我悄悄把自己的旧毛衣送给了他,是母亲亲手织的,有点起球但很暖和。小王不肯收,我就说这是奖励他期中考试进步的。他这才接过毛衣,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布书包,眼睛红红的。
那几年,我每天骑着二八自行车,在县城与乡间的土路上来回奔波。风雨无阻,车轮压过泥泞的小路,裤脚总是溅满了泥点。
晚上,我点着煤油灯批改作业,备课到深夜。灯光昏黄,照在发黄的作业本上,蚊子在灯罩外嗡嗡作响。邻居家的收音机里传来戏曲声,时而高亢,时而低沉,伴随着我度过一个个漫长的夜晚。
房东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婶,每天晚上都会看见我房间的灯亮到很晚。有一次她端着一碗刚煮好的鸡蛋面来敲我的门:"小马老师,吃点宵夜吧,你都瘦了一圈了。"
我接过热气腾腾的面碗,闻着葱花和鸡蛋的香味,心里一阵温暖。大婶看着我桌上堆积如山的作业本,摇了摇头:"小马老师啊,你这么拼命,图个啥呢?"
我笑着回答:"教书育人,总得认真些。"心里却涌起一丝苦涩。图什么呢?或许只是不想辜负那些孩子们期待的眼神吧。
1990年冬天,北风呼啸,气温骤降,县城的干燥天气让人嘴唇干裂。那年,我开始利用周末给贫困生义务补课。
学校里有不少家境贫寒的孩子,他们放学后要帮家里干活,学习成绩总是跟不上。我把自己狭小的出租房收拾出来,在里面放了几张旧课桌,周末请这些孩子来补课。
大家都笑我傻,同事周志刚直接说:"你这是何必呢?自己的工资都不够花,还义务补课,图啥?"李国庆来看我时,手里提着刚从批发市场进的面包和饮料,见我屋里挤满了孩子,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摇头:"老马,你这么卖命干,到头来得到什么?看看我,小卖部一个月净赚两百多,比你强多了。"
我没多解释,只是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心里明白,这些话虽然刺耳,却也是实情。在那个"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年代,像我这样的人,确实有些不合时宜。
慢慢地,有学生家长知道了我的补课班,时常会送来自家种的白菜、萝卜、土豆。一位姓刘的家长甚至送来了一只活鸡,我推辞不过,只好收下,然后煮了一锅鸡汤,请所有补课的学生一起喝。
那天,屋子里飘满了鸡汤的香气,孩子们围坐在一起,喝着热腾腾的鸡汤,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小王抿了抿嘴唇,小声对我说:"马老师,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喝这么香的鸡汤。"
看着他们满足的样子,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充实感。或许,这就是我当老师的意义吧。
1993年春天,梨花盛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甜香。县教育局来人说要调我去县重点中学,条件是找个关系打点一下。当时谁都知道,进重点学校意味着户口、编制和更高的工资。教育局的刘科长拍着我的肩膀说:"小马啊,你这些年表现不错,上面有意提拔你,你得找个人走动走动。"
我犹豫了。那时的编制多珍贵啊,意味着从此有了"铁饭碗",不再是临时工,工资会翻一番,还能分到学校的福利房。想到这些,我心动了。
可是,当我回到教室,看到那些熟悉的面孔,特别是补课班里那些眼神期待的孩子们,我又犹豫了。我想起小王刚交上来的作文,写的是"我的理想",他说想考上大学,当一名像我一样的老师。
最终,我摇了摇头,放弃了这个机会。
同事们都说我傻,周主任私下劝我:"马老师,你得为自己想想啊!这么好的机会!现在不抓住,以后可就难了。"我只是笑笑:"我觉得在哪教书都一样,孩子们需要我。"
晚上,我躺在床上,望着斑驳的天花板,心里却在想:我这么选择,到底对不对?母亲还在期盼我能有个稳定的工作,能早日成家立业。但转念一想,如果离开这些孩子,他们的补课谁来管?小王的学习进步了这么多,要是我走了,他会不会又退步?
想着想着,我竟然安心了,默默对自己说:"马志远,你选的路,就坚持走下去吧。"
1995年夏天,蝉鸣声中,第一批我教过的学生高考了。那天,成绩单送到学校,我的手在颤抖。小王考上了省师范大学,他拿着录取通知书来找我,眼里噙着泪水:"马老师,要不是您,我可能早就辍学了。"
他告诉我,他决定学语文,毕业后也要当老师。那一瞬间,我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得了。心里那个小火苗,突然变成了一把火,温暖了整个胸膛。
随着教学经验的积累,我开始编写适合农村学生的语文教材。那时候没有电脑,我就用钢笔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在稿纸上,然后请打字室的同志帮忙打成铅字,再油印成册。每天晚上伏案工作到深夜,手指都磨出了厚厚的茧子。
没想到这份教材获得了市级优秀教育成果奖,我也被评为县优秀教师。校长亲自把奖状送到我手上,是个大红证书,上面烫着金字。他拍着我的肩膀说:"马老师,你证明了在平凡的岗位上也能做出不平凡的成绩。"
那天晚上,我把奖状挂在墙上,对着它发了好久的呆。想起了当年分配时的失落,想起了同学们的嘲笑,想起了父母期待又失望的眼神。七年了,从一个代课老师到优秀教师,路不好走,但我走过来了。
学校给了我一间稍大一点的房子,有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比起之前的土坯房强多了。虽然天花板还是漏水,墙角有些发霉,但对我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改善。
1999年,县教育局通知我评上了中学一级教师职称,工资涨到了每月两百多元。同时,学校也正式给了我编制,我终于不再是代课老师了。
2000年,一个意外的电话打来。是高中同学苏大强,他现在在县建设局工作,小日子过得不错。电话里,他的声音有些犹豫:"老马,咱能见个面吗?有点事想请你帮忙。"
我好奇地答应了,约在学校附近的小茶馆见面。
苏大强明显胖了一圈,穿着笔挺的西装,手腕上戴着金表,一看就知道混得不错。但他的神情却有些焦虑,坐下来后,他直接说明了来意。
原来,他的儿子在学习上遇到了困难,尤其是语文成绩很差,即将面临初中升高中的考试,他很担心。我记得他曾经最看不起我当老师,总是嘲笑我"没出息",如今却主动求助。
我没有拒绝,每周抽时间给他儿子补课,不收一分钱。苏大强开始还坚持要付费,我笑着拒绝了:"老同学一场,就别提钱了。"
他儿子小强是个聪明的孩子,就是有些骄纵,不爱学习。我发现他其实对历史故事很感兴趣,就从这点入手,通过讲述历史人物的故事,引导他理解课文,慢慢培养阅读兴趣。
三个月后,他儿子的成绩有了明显提高。苏大强请我吃饭,在县城最好的酒楼,点了一桌子菜,还拿出了一条"中华"香烟和一瓶"五粮液",说是一定要感谢我。
席间,他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开口:"老马,当年我们都笑你没出息,都看不起当老师的...现在看来,是我们浅薄了。"
他告诉我,他虽然在建设局工作,收入不菲,但总觉得生活少了点什么。每天忙于应酬,回家都是深夜,和儿子几乎没有交流。"有时候我在想,钱是赚到了,可幸福在哪呢?"他感叹道。
我笑着摇摇头:"人各有志,没什么对错。咱们选择了不同的路,但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生活。"
回家的路上,我想起了十多年前的分配现场,那时的我们,谁能想到今天各自的模样呢?
2005年,我的教材在全市推广使用,我也被评为市级骨干教师。学校分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给我,可算有了自己的家。
那年,小王从师范大学研究生毕业,回到了县第三中学,成了我的同事。他第一天来报到,就带了一盒月饼来看我。我们坐在我的新家里,窗外是学校的操场,能听到学生们做操的声音。
小王感慨道:"马老师,要不是您当年坚持给我们补课,我可能现在还在村里种地呢。"他告诉我,他已经决定留在这所学校工作,"就像您一样,扎根在这里。"
听着他的话,我突然想起了那块没舍得吃的方便面,那间漏雨的土坯房,那些在煤油灯下批改的作业本...十七年过去了,当年的学生成了同事,继续着我的工作。这大概就是教书人最大的欣慰吧。
2010年,我编写的《农村学生语文阅读理解指导》获得了省级教学成果二等奖,我被评为省级优秀教师。领奖回来的路上,县教育局的李局长问我:"马老师,你这么大的成绩,没想过调到省城去工作吗?那边条件好啊。"
我笑着摇摇头:"我在这儿挺好的,孩子们需要我。"心里想着,这片土地养育了我,也见证了我的成长,我舍不得离开。
2018年,我们高中毕业三十周年聚会。曾经的同学们都已两鬓斑白,有的甚至开始谢顶。李国庆的小卖部早已关门,赶不上大型超市的竞争,他现在在儿子开的电子产品店帮忙;张建华从深圳回来了,说大城市太累,回老家养老。
而我,已经是省级优秀教师,编写的教材在全省推广使用。三十年来,我教过的学生有上千人,他们中有的成了医生,有的成了工程师,有的继续着农民的生活,还有不少像小王一样,成了老师。
饭桌上,大家谈起各自的人生,往事如烟,笑声中带着岁月的沧桑。苏大强突然站起来,举起酒杯:"我要向马志远道歉,当年是我们看不起老师这个职业,如今才明白,教书育人是多么崇高。"
他告诉大家,他儿子现在在北京一所大学教书,每次提起选择教师这个职业,都说是受了我的影响。"他说,马叔叔让他明白了,真正的价值不在于赚多少钱,而在于能帮助多少人。"
听着他的话,我心里一暖。三十年了,从被嘲笑没出息的代课老师,到如今被尊敬的优秀教师,这条路,走得值得。
我也站起来,举杯相迎:"其实,教书育人本无高低贵贱,我所做的,不过是点亮他人,也照亮了自己。"
会后,我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西下,把街道镀上了一层金色。三十年前的那个夏天,我揣着代课老师的通知书,忐忑不安地走在这条路上;三十年后的今天,我依然走在这条路上,只是心境已然不同。
路过学校,我停下脚步,看着那座已经翻新过的教学楼。想起了那块用砖头垒起的讲台,那些在煤油灯下批改的作业,那个送我鸡汤的房东大婶,那个穿上我毛衣的小王...
三十年了,我依然站在那块讲台上,讲述着知识,也讲述着人生。每当看到学生们求知的眼神,都会想起当年的自己,那个被嘲笑"没出息"的代课老师。
人生如棋,每一步都是自己的选择。我不后悔当年的决定,因为它让我的人生有了不一样的意义和色彩。
窗外,最后一抹阳光照在学校的围墙上,留下长长的影子。我深吸一口气,嗅到了空气中淡淡的栀子花香,那是初夏特有的气息,也是我最爱的季节。
又一个三十年即将开始,我依然会站在讲台上,做那个点亮他人的人。因为我知道,这就是我的人生意义所在。
来源:在戈壁从容前行的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