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伤好后,傅钧看着我的脸,突然笑了:「静静,我还以为你会永远骄傲呢。」
恋爱七年,傅钧还是会在喝醉后,对着我叫他白月光的名字。
「阿宁,求你,别离开我。」
我会温顺地应好,然后摘下他的助听器。
对着他叫贺舟的名字。
他一直以为我爱惨了他,才心甘情愿当替身。
直到原本死在七年前的贺舟,突然回来了。
看着我递给他的离婚协议书,傅钧红了眼:「你从来没有爱过我?」
「当然没有。」
「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我温柔地笑:「多谢你给的五百万,不然我还找不到他呢。」
1
徐婉宁离婚的消息传回国那天。
我正陪着傅钧在医院复查。
他永久性受损的听力无法恢复,腿也依旧不能走路。
但听到造成这一切的元凶回国的消息时。
他一贯淡漠的眼睛里,还是流露出欢欣的神色。
晚上,他喝醉了。
醉眼朦胧地握着我的手,低声叫:
「阿宁,既然这次回来了,就不要再离开我了。」
我顺从地说:「好,我不会离开你的。」
他却又看着我,表情一点一点淡下来:「你不是阿宁。」
我动作一顿。
傅钧已经把搭在轮椅上的小毛毯拿起来,扔在我脸上:
「长着和阿宁一样的脸,就觉得自己能变成她吗?」
「你怎么配呢?静静。」
「没什么事的话,就滚出去吧。」
语气依旧不急不缓。
毛毯砸过来的力度不重,却像一记抽在我脸上的耳光。
强烈的耻辱感一瞬间席卷了全身。
将我带回了很多年前。
十八岁,我艺考前夜。
是傅钧的白月光徐婉宁,撕掉了我所有的画。
拿一把嵌宝石的小银锤,一点一点砸断了我的手指。
哪怕治好后,一拿起画笔,我的手就开始无法克制地颤抖。
再也不能画画。
是傅钧作为徐婉宁的袒护者找到我。
他把一张支票推到我面前:「不够的话,你来开价。」
我握着发抖的手,强忍住大骂的冲动:
「你给我钱有什么用?我的梦想、我的未来都被她毁了!」
然后,坐在我对面的傅钧就笑了。
他看着我,以一种温柔又轻蔑的眼神:
「收下吧,你们这些人口中的梦想,不就想多卖一点钱吗?」
那时他矜贵冷淡,才二十三岁,已经是傅家最年轻的掌权人。
他非常非常瞧不起我。
那时无论是我们,还是傅家的其他人,都不会想到——
我和傅钧,会在两年后结婚。
2
我二十岁生日那天。
也是贺舟从警的第四年。
他为营救被海盗绑架的我国公民,坠入公海。
后来国家在那片海域打捞了一个月,始终没能找到他。
他们都说,贺舟已经死了。
我恍惚了两个月,精神濒临崩溃的时候。
却在国外隐秘网站一张照片的角落里,看到了他的身影。
画质很模糊。
但我和他认识了十多年,莫名有种直觉告诉我,那就是贺舟。
可是,想通过这张照片找到他,无异于大海捞针。
我需要很多很多钱。
也就是这个时候。
徐婉宁丢下为她受伤的傅钧,出国结婚。
而傅钧伤好后,找到了我。
……
徐婉宁是七天后的深夜回来的。
傅钧特意派人去机场等了一天,把她接了回来。
比起当初离开时的春风得意,徐婉宁憔悴了不少。
她穿着素白的裙子,表情倔强:「阿钧,原来你还记得我。」
目光转向角落的我,忽然呆住了。
片刻后,她几乎失态地尖叫出声:
「周静,你这个穷酸的山寨货,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沉默地看着她。
一旁的傅钧淡淡道:「她现在是我的妻子。」
徐婉宁不敢置信,红着眼眶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说过会永远等我,现在呢?这种货色你也能喜欢吗?」
她倔强地站在原地,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
那张与我七分相似的脸,呈现出一种脆弱的美丽。
傅钧侧头命令我:「推我过去。」
轮椅被推到徐婉宁面前。
傅钧握住她的手,轻轻叹了口气:
「阿宁,你离开这么久,我也会想你。」
「一个廉价的替身而已,不要放在心上。」
「原来只是替身啊。」
她端起桌上还冒着热气的水,直直泼向了我的脸,
「那现在我回来了,看这张山寨的脸不爽,也可以吗?」
傅钧没有把目光分给我,只是包容地看着她:「当然可以。」
液体顺着脖颈往下淌,浸透衣服,在皮肤表层留下灼烫的痛感。
我痛得几乎站立不稳,生理性的泪水一瞬间就涌了出来。
「哭什么,又在装可怜是吧?」
徐婉宁厌恶地看着我,「恶心死了。」
傅钧终于肯分神看一看我。
他望着我被烫红的脸,眉头轻蹙了一下。
平静地说:「周静,滚出去吧。」
3
第二天早上,我的卡里收到了傅钧打来的五十万。
没有备注,没有任何解释。
但我很清楚。
这是他为徐婉宁的行为对我做出的补偿。
我已经不像十八岁那样天真倔强,幻想着讨回公道。
很平静地收了,还回给他一声谢谢。
伤好后,傅钧看着我的脸,突然笑了:「静静,我还以为你会永远骄傲呢。」
我温驯地垂下眼睫:「傅先生,人总是会变的。」
今晚有宴。
是傅钧特意为徐婉宁准备的。
她出国嫁人后,徐家在国内逐渐没落,傅钧要用他的人脉给徐婉宁铺路。
席间,徐婉宁过去的死对头宋晨,突然端着酒杯站起来。
「徐婉宁,你不是出去给人皇室当王妃的吗?」
「怎么又像条丧家犬一样,灰溜溜地回来了?」
徐婉宁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宋晨让人拿来一瓶高度数的烈酒,推到她面前:
「今晚的宴会,傅总什么目的,我是知道的。」
「这样,徐婉宁,你把这一瓶喝了,我们俩从前的恩怨就算一笔勾销。」
「你以后要在国内发展呢,说不定我还能帮帮忙。」
徐婉宁眼圈都红了。
她看着傅钧,眼泪摇摇欲坠:「这是烈性酒,我喝完会死的。」
「阿钧,你不是说会永远保护我吗?」
傅钧安抚地握住了她的手,看着宋晨:
「阿宁以前性子倔,的确得罪过你,你想出这口气也算正常。」
「这酒,换个人喝给你赔罪吧。」
说完,他顿了顿,望向我:「静静。」
「去把酒喝了,然后跟宋总赔礼道歉吧。」
宋晨一手搭着椅背,懒洋洋地靠着,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如果你老婆同意的话,我没意见。」
脸上的伤口还没完全愈合,医生特地嘱咐过我。
不能喝酒。
我僵在椅子上,掐着微微发抖的手腕,沉默地与傅钧对视。
他淡淡道:「等下我会让助理给你转一百万。」
气氛凝滞片刻。
我站起身,拿起那瓶酒,仰头往下灌。
烈酒带来的强烈灼烧感,从喉咙一直蔓延到微博。
翻涌上来的浓烈酒气,沿着喉管往上爬,呛得我眼泪直流。
宋晨的几个狐朋狗友鼓掌起哄:「好酒量,真是女中豪杰啊!」
「傅总的老婆还这么爱钱,怎么,上辈子是穷死的?」
语气里满是嘲讽。
我喝完,放下酒瓶,冲宋晨深深地弯下腰:
「宋总,从前多有得罪,还请您见谅。」
宋晨把玩着手里的杯子,笑了:
「一百万,傅总真是好大的手笔。」
「行了,徐婉宁,咱俩的恩怨一笔勾销。」
4
宴会厅外的洗手间,灯光昏暗,弥漫幽幽暗香。
我扒着马桶,吐得天昏地暗。
胃和喉咙已经痛到麻木,以至于在吐出的酒液中看到丝丝缕缕的鲜血时,我才意识到——
好像,伤得有点严重了。
我强撑着酸软的身体,打了 120。
直到输上液,才接到傅钧的电话。
「你在哪里?怎么去吐个酒迷路了,还是在跟我耍小性子?」
语气隐隐带着不快?
我沉默了一下:「在医院挂水。」
他笑起来:「跟我这些年,倒把你养得娇气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仰头,瞪着头顶那盏晃动的白炽灯。
大概是灯光太刺眼了,蛰得我满眼是泪。
「等下我让司机去医院接你,其他人都没你照顾得周到。」
扔下这句话,傅钧挂了电话。
当初,他为救徐婉宁伤了腿和耳朵。
徐婉宁抛下他出了国,而我代替她嫁到傅家。
因为傅钧双腿残疾,我们甚至连夫妻生活都没有。
我这个名义上的妻子,不过是贴身照料他的护工。
深夜我到家时,徐婉宁已经睡下了。
傅钧在书房等我。
他喝了些酒,有些迷蒙地看着我:「钱已经转到你卡里了。」
「好。」
「静静,你别怪我,阿宁从小到大都没受过什么委屈,她和你不一样。」
我吸了吸鼻子,轻声说:「我都明白的。」
「傅总,下个月我想去国外看画展,可以吗?」
傅钧就笑了:「当然可以。」
「静静,你看,你所谓的梦想,也不过只值这么一点钱,是不是?」
我说是。
大概是醉意上涌,他靠着轮椅椅背,困倦地阖上了眼。
看着那张和我记忆中那个人三分相似的脸。
我伸手摘下他的助听器,哑着嗓音开口。
「贺舟。」
只一声,眼泪就抑制不住地掉了下来。
「已经是第七年了。拜托,下个月让我找到你,可以吗?」
5
也许是因为要出去找他了。
这天晚上,我又梦到了贺舟。
我们是在同一家福利院长大的。
他胆子一向很大,又有正义感。
后来当了特警。
我想学画画,走艺考的路,他就把收入都打给我。
「去好一点的画室,画材也不要省。」
他来学校看我,摸摸我的头,塞过来一张卡,
「你只管去实现你的梦想,其他的都交给我,静静。」
我想成为有名的画家,让贺舟以我为荣。
但这一切,都被徐婉宁毁了。
我手指被敲断的第二个月,贺舟任务归来。
他差点疯了。
队里的神狙,几千米之外射击,子弹都不会偏离轨道。
可抱着我的手,在无法抑制地颤抖。
他压不住嗓音里的愤怒:「我去杀了他们。」
「别说气话,贺舟。」
我伏在他肩窝里,疲倦地阖上眼睛,「好累啊。」
「我要睡一会儿了。」
这一个月,伤势愈合缓慢。
傅钧又不断地派人来,精神折磨我。
我每天都在疼痛和噩梦中反复惊醒。
直到靠在贺舟怀里,闻到熟悉气味的这一刻。
才终于放松下来。
徐家的势力太大了,还有傅家的结盟。
他们出具了徐婉宁的精神疾病诊断证明。
又付了我一大笔医药费。
贺舟光风霁月,出生入死地保护着大家。
但他拿徐婉宁没办法。
等到我伤好后,他归队。
临走前,抱着我承诺:「总有一天,我会让徐婉宁被绳之以法。」
「你相信我,静静。」
我流着眼泪,拼命点头。
我一直都相信他的。
我只是,没等到他。
6
有傅钧不遗余力的帮助,徐婉宁回国不过半个月,就完美地融入了圈子。
我出国的前一天晚上,送了他们去谈生意,就准备折返。
「明天一早的机票。」
我轻声对傅钧说,「傅总,我先回去休息了。」
他神色淡淡地点头。
一旁的徐婉宁却突然开口:「站住。」
她端着一杯红酒,微微歪头看着我,「听说,你要去国外看画展?」
「手都废了,画笔都拿不起来,周静,你还在做什么大艺术家的梦啊?」
我没理她,继续往门口走。
她直接把酒杯砸在我背上,酒液泼出来,弄脏了后背的衣料。
「我准你走了吗?」
徐婉宁沉下声音,「滚回来,今晚帮我挡酒。」
「反正你们这种下等人,生来就是伺候人的。」
我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傅钧轻轻叹了口气,无奈又纵容地对我说:「听阿宁的话,静静。」
「不然明天的机票,我只能帮你退掉了。」
这一瞬。
我突然又想起了贺舟。
当初在画室里,我第一次被徐婉宁当众羞辱。
她捏着鼻子,在离我好几米远的地方大声说:「好臭啊。」
「你这种下等人,怎么好意思和我们待在同一间画室?」
那天晚上,我给贺舟打电话。
「人生下来有高低贵贱之分吗?」
那时他正在出任务的路上。
车窗开着。
旷野的风,顺着听筒钻入我耳中。
贺舟的声音微微模糊,可好像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静静,人生而平等。」
「无论生在哪里,长在哪里,譬如此刻,照着我们的都是同一轮月亮。」
7
在傅钧的庇佑下,没人再提起徐婉宁狼狈离婚的事。
都在夸她。
「听说徐小姐在国外,是赫赫有名的大画家、艺术家。」
「一幅作品千金难求,连各国皇室都抢着出价。」
徐婉宁很满意,笑容优雅:
「大家过誉了,只是有点画画的天赋而已。」
她酒精过敏,不能喝酒。
都由我来帮她挡。
这天晚上,我去卫生间吐了好几回。
起了一脖子的红疹。
回去的时候,恰巧听到有人在低声议论。
「徐婉宁带着的那个女的,就是傅家的夫人吗?和她长得好像。」
「什么夫人,就是个佣人。为了钱把自己卖给人家当替身,脸都不要了。」
「这山寨货很快就要被逐出家门了吧?」
几个人笑起来,眼底满是轻蔑。
我后背冷汗涔涔,靠着走廊的墙壁喘了两口气。
打开手机。
傅钧又打来了一百万。
「我把《旷野月光》挂在了画展上。阿宁心情不好,你别怪她。」
我知道。
最近她在办画展,有人出高价,想让她再画一幅和《旷野月光》一样的画。
可那不是徐婉宁画的。
是十七岁的夜晚,和贺舟打完那通电话后。
我熬了一个通宵,画出的作品。
后来为了筹钱,我两万块卖掉了它。
和傅钧结婚后,我才知道,他就是那个匿名的买家。
旷野的风有形状,月光平等地照着每一块土地。
这是一口一个下等人的徐婉宁,永远也画不出来的东西。
8
第七年。
我终于找到了那张照片的拍摄者。
「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他摇摇头。
见我满脸失望,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
「其实,半年前我又拍到了这个人。」
我陡然僵住。
「但是拍照的地方很危险,如果我暴露给你,就必须马上从这里搬走,远渡重洋。」
「你想要的话,就出高价来买吧。」
我手里的钱,还差了两百万。
回国后,我找到傅钧。
没等他说话,他身边的徐婉宁就笑了。
「还真是厚颜无耻,你觉得你值这么多钱?」
我没理她,只是牢牢地盯着傅钧:「傅先生,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他对上我孤注一掷的目光,微微愣了下。
却还是说:「静静,阿宁最近不开心,我要哄哄她。」
「这件事,由她来决定。」
徐婉宁看着我,慢条斯理地笑:
「周静,你不是自恃天赋比我高吗?不是最看不起我们这些有钱人吗?」
「想要钱,好啊,那就跪下来求我吧。」
我跪在她面前的时候。
嘴唇被磨出斑斑血迹。
徐婉宁突然大笑起来。
「还真信啊,怎么这么蠢?」
她弯着眼睛,「骗你的。」
「当初弄断了你的手,你那个哥哥也是这样去找我小舅舅,说要把我绳之以法——他不知道,他那样低声下气地求人的时候,我就坐在隔壁看好戏啊。」
「你哥哥和你一样,都是天真到蠢的下等人。」
「听说他死了?那还真是——」
她微微俯下身,笑容甜美得像是浸出毒液的花朵,美艳不可方物。
「大、快、人、心。」
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骤然断裂。
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揪着她的头发,把人死死按在了桌沿。
咬着她的肩膀,恨不得撕下一块肉来。
徐婉宁没吃过这样的苦,痛得眼泪都出来了。
可惜她养尊处优惯了,怎么也敌不过我的力气。
「周静,你疯了吗?」
她拼命想推开我,歇斯底里地叫,「你这条疯狗!」
最后,是坐在轮椅上的傅钧叫来了管家和佣人。
他冷着脸,头一次在我面前卸下温和的虚伪面具:
「静静,你都嫁进来七年了,还学不会什么是体面。」
「是我对你太好了,让你失了分寸。」
我被几个人强行扯开的时候,满口鲜血。
徐婉宁快要疯了。
她抽了我两个耳光,又指挥着其他人把我拖进浴室。
浴缸里放满冷水。
我的脸被按进去,水漫灌进鼻腔和眼睛,痛得发抖和痉挛。
几近窒息的时候,被猛地揪着头发拽起来。
再按进去。
陷入昏迷的前一秒。
我在想。
贺舟掉进公海的时候。
是不是也是这样。
是不是也是这样绝望。
是不是也是这样,想起我。
9
徐婉宁下手太过火。
到最后,我被送进医院抢救。
大病一场。
作为补偿,傅钧打了三百万给我。
他说:「比你开口要的那些还多,所以别再跟我闹了,静静。」
我顾不上和他周旋,把钱打过去,想买到那张照片。
可是,钱被退回来。
拍摄者的账号注销了。
我呆呆地坐在医院里。
日光如落金,穿过玻璃窗照在我身上。
我却好像,一点温度都感知不到。
不知道过了多久,病房的门被敲响。
我抬头望去,是一个神色严肃的中年男人。
出院那天,他把我带进了一栋不起眼的秘密小楼。
「事情很危险,你不要再找贺舟了,现在我们也联系不到他。」
他说,「他是生是死,最多一个月后,就会有结果了。」
我茫茫然地望着他:「所以,他没有死?」
「以前没有,现在不好说。他的任务很危险,一星期前,就和我们失联了。」
眼泪夺眶而出。
我抖着声音:「那他为什么不让你们告诉我?」
「贺舟知道你结婚了,还是嫁给那个……傅钧。」
「他说,免得打扰你。」
「就让你以为他死在了七年前吧。」
……
离开那栋小楼时,天暗了下来。
我望向西沉的暮色,觉得命运好像跟我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回去时,傅钧坐着轮椅,等在别墅院子里。
看到我,他沉声开口:「你从医院去哪儿了?静静。」
「生我的气了?」
我看着他神色倨傲,暗藏不快的脸。
其实那和贺舟经过了枪林弹雨洗礼后,神色锋凛的脸,只有一点零星的相似。
我只不过,只不过太想他。
只这一点相似,也足够把我从濒死的窒息感中解救出来。
但今天之后,好像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我木然地从他身边走过,没有理会。
手腕却被握住了。
「如果是因为阿宁的事,我承认,我是偏袒了她一些。」
他语气刻意放得柔和了些。
好像为我做出了莫大的退让,
「作为补偿,我会再让助理给你打一笔钱。」
「不要再闹了。」
我没说话,只是盯着远处,黄昏下的落日。
一点一点被远山吞噬。
夜幕降临的那一刻,我静静地开口:
「傅钧,我们离婚。」
10
他皱着眉警告我:「这些年,我真的把你惯坏了,让你认不清自己的身份。」
「离开我,还有谁会给你这样身份的人这么多钱?」
我捂着脸笑起来:「我要钱有什么用?」
「没用?你之前是怎么跪下求我的,忘了?」
我置若罔闻,只是把拟好的离婚协议书放在他书房。
搬出了傅家。
时间一天天过去。
一个月后,我接到了曾经的福利院的邀请。
去参加他们的慈善募捐会。
这些天,傅钧一开始觉得我在闹脾气,不想让我得寸进尺。
后来,他好像意识到了我是认真的。
又开始放下身段来哄我。
「别跟我闹了,静静。」
「你回来,我让阿宁亲自跟你道歉。」
我始终没有回复。
到了募捐会那天。
我走上台,一眼就望见了台下的傅钧。
他正深深地凝视着我。
主持人问我:「听说周小姐是在这所福利院长大的,后来还多次进行捐助。」
「是,我想让后来的孩子们过得好一点。」
这是贺舟毕业后,就一直在做的事。
他离开了,就交给我。
「据我所知,周小姐在这里有个一起长大的哥哥,从事的是很了不起的职业,叫贺舟?」
听到贺舟的名字,我陡然愣住。
目光扫视一圈,定格在会场暗处的角落里。
揣在胸腔里的心脏突然开始狂跳。
过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是哥哥。」
「他不是我哥哥。」
「贺舟大我六岁,但我从来不叫他哥哥,因为我喜欢他。」
台下,坐在轮椅上的傅钧,脸色骤然惨白。
我这一生,最热烈毫不掩饰的心意,从来只会给贺舟一个人。
主持人惊住:「可是……周小姐似乎和我们今天到场的傅总——」
「一场交易而已,我和傅钧已经离婚了。」
我说,「感谢傅总这些年的补偿,让我有充足的资金去找贺舟。」
「无论是生是死,我总要找到他。」
「他在我心里,永远是个英雄。」
说这些话时,我没有看眼睛通红的傅钧。
只是死死盯着那块昏暗的角落。
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从暗处走出来。
走入光下。
一步步走到我面前。
他瘦了好多,脸颊都微微凹陷下去,露在外面的皮肤到处都是伤口。
可那双又冷又锐的眼盯着我,亮若星辰,只一瞬就柔软下来。
「现在,你找到了。」
10
我几乎以为,自己仍然在梦里。
直到贺舟温热的指尖碰到我的手。
他的声音与七年前截然不同,沙哑,微微含混,像是声带被什么东西破坏掉了。
我想到那个中年男人的话。
这七年,他都在执行一个非常危险的任务。
眼泪不受控地汹涌而出。
「对不起,静静。」
他轻声说完,转身面向台下:
「我是贺舟,从有记忆起,就一直长在太阳福利院。」
「这里的孩子们,出身并不高贵,但一样可以为国为人,做出贡献。」
「我替他们,感谢各位的慷慨解囊。」
他深深鞠了一躬。
直起身时,突然止不住地咳嗽,唇边溢出一线血迹。
我是这一刻才明白过来。
他伤得很重。
这么着急赶到这里来,是为了见到我。
慈善募捐会结束,贺舟被人送到医院。
我正要跟上去,却被突然出现的傅钧助理拦下来。
她说:「夫人,傅总要见您。」
我皱着眉纠正她:「我不是夫人,我和傅钧已经离婚了。」
「离婚协议书我没签字,所以我们现在仍然是夫妻关系。」
傅钧的声音响起。
我循声望去,看到傅钧坐在轮椅上,正抬眼向我看来。
那双惯常高傲冷淡的眼睛里,隐隐流露出仓皇的神色。
「周静,回来我身边。」
「你刚才当着那么多人的发言,我也可以既往不咎。」
我扯扯唇角:「谁需要你既往不咎?」
「他回来了,我已经不需要从你那捞钱去找他了。」
「让开点,我急着去医院找他。」
因为着急去见贺舟,我话说得很不客气。
傅钧的脸上,竟荒谬地流露出几分伤心的神色。
他红着眼问我:「你从来没有爱过我?」
「当然没有。」
他闭了闭眼:「这七年,你留在我身边,心甘情愿地当徐婉宁的替身,毫无怨言地承受一切……」
「难道不是因为你爱我?」
「周静,你到底有没有心?」
我只觉得荒唐。
「你把我当佣人使唤,放任徐婉宁折磨我,给我的赔偿,不过随手买给徐婉宁一只包的价格。」
「我在你面前低眉顺眼装了七年,也恶心了七年。」
「你对我,连最基本的尊重都没有。傅钧,你应该庆幸自己真的很有钱,不然我捞钱都不会选中你。」
他可真脆弱。
被这样说几句,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
我丢下傅钧,转头就走。
这一次,他的助理没有再拦我。
赶到医院病房时,贺舟已经在输液了。
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数不胜数,有的甚至还在溃烂。
「我是搭船逃回来的。」
贺舟轻声跟我解释,「最关键的证据拿到后,我也暴露了,他们一路追杀我,不想让我把东西带回国。我不能用手机卡、网络,不然会被 GPS 定位到,全凭七年前的记忆找到了码头。」
短短几句话,已经足够惊心动魄。
我的心脏好像被紧攥成一团,有些困难地挤出问句:
「那现在呢?你还出现在募捐会这种公开场合,会不会、会不会……」
「当然不会。」
贺舟犹豫了一下,轻轻搭住我的手,「我已经回来了,现在是安全的。」
我咬着嘴唇,点头,眼睛不舍得离开他片刻。
我想了他那么久,那么久。
被我的目光注视着,他突然把我搂进怀里,紧紧按住。
「很辛苦吧,静静?」
「对不起,这七年。」
他的声音本来很好听,清朗悦耳,压低声线时,会带着一丝低沉。
像是上好的大提琴。
可现在,却粗哑难听。
我问:「你的声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抱着我的手微微僵了一下。
我说:「贺舟,不要再瞒着我了。」
「……好。」
他顿了顿,轻声说,「五年前,被他们用来做了药物试验后……就这样了。」
11
很久很久以前,我被福利院的前院长用一颗糖哄进小屋。
是他翻墙出去,带来了警察。
那段时间,我总是呆呆的,面无表情地瞪着天空。
贺舟就陪着我,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在我耳边唱歌。
医生说,我受到刺激,最好能尝试用一些东西,重新唤起我对这个世界的兴趣。
我的第一套画具,是贺舟跑出去给人擦皮鞋换来的。
我的第一幅画,是福利院大榕树下的我和贺舟。
他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密不可分的存在。
「这七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我的脸伏在他肩头,泪如雨下。
「别再离开我了。」
「我以为你嫁给那个人之后,会过得很好。」
贺舟说,「是我的错,静静,我不该让你这样担心。」
「但是……我们不能在一起。」
我蓦然抬起头,呆呆地看着他。
「这么多年,我一直只拿你当妹妹。」
他像很多年前那样,温柔地摸着我的头发。
说出的话却残忍至极,
「虽然我对那个人有偏见,但你和他结婚七年,如果他对你很好的话——」
「不要骗我。」
我打断了他,「我比你想象的更了解你,贺舟。你说谎的时候,会紧张得耳朵发红,不敢看我的眼睛。」
贺舟忽然停住了。
他静静地看着我,那双本该锋芒毕露的眼睛,像是静谧又温柔的湖水,盈满了悲伤。
我眼里永远勇敢正义的人。
他说:「那些药,不止毁了我的声带。」
「静静,我在没有做任何防护的情况下,碰了镭。」
12
很多年前,我曾经看过一本书,叫《发光的骨头》。
20 世纪初,那些碰过镭的表盘女工。
她们死后一百年,土壤里的骨头仍然发着幽幽蓝光。
那是放射性元素镭带来的,死亡之光。
13
为什么贺舟会碰到它。
大概半个月之后,我终于知道了答案。
七年前,他去解救那些被海盗绑架的人质时,坠落公海。
却有幸被救上岸。
并阴差阳错得知了一个消息。
——这些年国内悄无声息失踪的很多人。
都和国外某绝密的人体药物实验室有关。
他联系到国内的上级,经过协商,决定想办法留在那里当卧底。
因为事件牵涉太大,这场任务最终被评定为最高的保密级别,没有告诉任何人。
「我在那里,看着我们国家的公民,被所谓的高薪工作骗过去,高高兴兴地成为那些人的试药工具……」
「那些药用在人身上,造成的后果,是普通人根本无法想象的。」
贺舟咬着牙,眼神痛苦,「有无数次,我都想拔枪杀了他们。」
但是不行。
这么多年,他是唯一成功打入那个实验室内部的人。
为此,甚至付出了被核辐射的代价。
就是为了把那些恶魔一网打尽。
后面几个月的动荡,其实不是我这种普通人能接触到的。
因为保密协议的存在,连贺舟也不能全然知晓。
我只是在陪他在医院治疗的时候,在电视上看到新闻。
说,我国警方通过多年的努力,掌握了关键证据。
打掉了几家与国外实验室秘密勾结的大型集团。
抓获了多个有权有势的共犯。
解救出这么多年来,失踪的数百公民。
他们有的被药物折磨得千疮百孔。
有的已经长眠于异国他乡的地下。
「我比他们幸运,像这样的任务,本来就是九死一生。」
贺舟吐出一口血,神色很平淡地擦干净了,看着我,
「如果真死在那里了,只要能把证据和名单送回国,其实我也没什么好牵挂的。」
「……除了你。」
「因为消息总是泄露,他们隔三岔五就会怀疑我一次。为了证明自己的忠诚,我会主动要求去试药。」
「碰到镭的时候,身体其实没什么感觉,只是我心里突然想起你。」
在我的记忆里,贺舟并不是多话的人。
但我陪着他在医院的这段时间,他会跟我讲很多话。
像是要把七年的空缺都补齐。
14
贺舟出院那天。
我在医院楼下的小花园被人拦住。
傅钧仍然坐着他的轮椅,表情有些发冷:「静静,我放任了你这么久,也该回家了。」
我皱眉道:「我们已经离婚了。」
「离婚协议书我没签字。」
他又端起了那副惹人生厌的伪装温和的面具,
「今晚有个商业晚宴,你作为我的妻子,要陪我一起去参加。大家都说,很想见见我太太。」
「你让徐婉宁陪你吧。」
傅钧放柔了语气:「我知道,你一直为阿宁的事吃醋。但现在,她画廊的生意已经不用我再帮什么忙,她也承诺,以后不会再为难你。」
我不想跟他掰扯,转头就走。
「周静,就算一开始我把你当作阿宁的替身,那你呢?你难道不是。把我当成那个贺舟的替身?」
我蓦地转过头去。
夕阳血红的光芒下,他的表情看上去竟然带着些微脆弱。
我深吸一口气:「傅钧。」
「你能不能别给自己脸上贴金?」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当他的替身?」
说完这句话,我突然发现。
傅钧在冷冰冰地看着我身后的方向。
于是我转过头去——
看到了贺舟。
他换下病号服,穿上笔挺的西装,那些溃烂的无法结痂的伤口都被挡住。
脸上没什么血色,唇色很淡,眉眼间带着肃杀的凌厉。
虽然瘦,可看上去像一柄出鞘的冷兵器。
夕光温暖,却止于他身侧,与他身上那种锋锐又凛冽的气质完全切割开来。
也与对面自恃身份、永远傲慢的傅钧相比,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说的没错。
傅钧根本不配和他相提并论。
「傅先生。」
贺舟走过来,握住我的手,居高临下地望着轮椅上的傅钧,
「我虽然没你那么有钱有势,但也是认识两个律师的。」
「离婚协议书不签字,就走诉讼离婚的流程吧。」
「不是出自真心的婚姻,早就该结束了。」
傅钧好像完全忘记了,当初是他找到我,主动提出要我和他结婚。
那时候,他语气温和,眼神却冷漠又轻蔑:
「你的确和阿宁长得很像,但永远都不配跟她相提并论。」
「只要你不痴心妄想,我会付你这辈子你都赚不到的钱。」
现在,痴心妄想的人,变成了他。
傅钧紧紧盯着贺舟,嗤笑:
「你能给她什么?一个小警察,我来接她,是带她去商业晚宴介绍人脉的。」
话音将落。
贺舟拿出一封烫金邀请函,递到我手里,半眯着眼睛看向傅钧:「怎么,一场晚宴而已。」
「很难得吗?」
15
「邀请函是路局给我弄到的,他说那里可能有点事需要我去确认一下。」
去的路上,贺舟跟我说。
我怔了怔,有些不安:「会有危险吗?」
「不会的,只是去确认点东西。」
他弯着唇角,揉了揉我的脑袋,
「别想那么多,反正已经出院了,陪你去散散心也好。」
宴会厅富丽堂皇。
之前的七年里,我无数次陪傅钧出入这样的场合。
见过形形色色的人。
却始终心如死水。
没有这一刻挽着贺舟的手半分欣喜。
晚宴上出入的,都是各行各业的名流。
贺舟带着我,去跟他认识的几个人打了招呼。
我这才知道。
他当初在海盗那救下的人质里,有几个在海上游轮轰趴的富二代。
他们的家人,都对贺舟十分感激。
打完招呼,转身的时候,竟然碰到了宋晨,和他的狐朋狗友。
他冲我吹了个口哨:
「啧,这不是傅钧那个女中豪杰的老婆吗?听说你们最近在闹离婚?」
「怎么样,还缺钱吗?再灌一瓶酒,我再给你一百万,你拿去请律师啊,哈哈哈——」
他笑到一半,像被掐住脖子的鸡一样,没了声音。
因为贺舟拿起一旁桌子上的餐刀,漫不经心地抵在了他颈间。
宋晨眼神又惊又怒:「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知道我是谁吗?」
贺舟反问完,他反而惊疑不定起来:「不知道是哪家的儿子,你倒是说出来——」
「那倒没有。」
贺舟微微一笑,「一个快死的人,临死前想找个人一起带走,也很正常吧?」
像宋晨这样养尊处优的大少爷。
谁也不怕,就怕连生死都置之度外的人。
他带着他的狐朋狗友,灰溜溜地离开了。
我盯着贺舟:「下次别再说快死了这种话了,明明医生都说你的身体衰败在减缓,甚至有些伤口有愈合趋势了。」
他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是我不对。」
「对不起,静静。」
他回来后跟我说了一万句对不起。
却始终没有办法改变命定的结局。
我吸了吸鼻子,垂下眼:「我只想你活着的时候,能开心一点。」
贺舟答应了我。
他去给我拿小蛋糕,结果在人群中一晃眼,就不见了。
目光四下扫视一圈,我内心突然漫上潮水般的惶恐。
想去找贺舟,傅钧却又阴魂不散地出现了。
他看着我:「静静。」
「如果我为之前的那些事跟你道歉,以后好好补偿你,你还愿意回到我身边吗?」
「不愿意。」
傅钧眼睫颤了颤,眼中竟浮现出几分痛楚:「静静,我后悔了。」
「我一直都不愿意承认,其实当初买下那幅《旷野月光》的时候,我就已经喜欢上了你。」
我厌烦打断他:「但《旷野月光》根本不是画给你的画。」
「你也配不上它的寓意。」
结婚的第五年,某个深夜。
傅钧喝了些酒,突然握住我的手。
因为徐婉宁留下的旧伤,小指微微蜷缩着。
他叹了口气:「这双手再也不能画画了,的确有点可惜。」
我收回手,拿衣袖遮住,平淡地说:
「是我没有好运气,傅先生可以多看看徐小姐最近的画,也很不错。」
他笑了笑:「嗯,你说的是。」
他毁了我的前程,轻描淡写地揭过一切。
现在,又来对我剖白他廉价的心意。
「但我真的爱你,静静。」
「只是,我和徐婉宁一起长大,我总是习惯性地把她当成……」
后面的心路剖析,我没听进去。
因为贺舟终于从门外的走廊进来,向我走来。
我提起裙摆,急匆匆地跑向他。
没有再看傅钧一眼。
也因此并没有看到,他在我身后露出的,带着几分狠意的目光。
16
回去的路上,我问贺舟:「有没有找到你想找的东西?」
他点点头,有些歉疚地说:
「抱歉静静,说是来陪你散心的,结果反倒破坏了你参加宴会的心情。」
「我在这种地方,本来也没什么好心情。」
我勾住贺舟的手指,小声说,
「贺舟,你不要觉得你回来之后会破坏掉什么,那本来就不是我想过的生活。」
灯红酒绿,穷奢极糜。
我在这样的世界里待了七年,始终没有一秒觉得适应过。?
我总会想起贺舟,想起十七岁那年的月亮。
一直以来,我都只属于那个有他在的世界。
「你不用觉得歉疚,这样绝密的任务,牵涉如此之广,不能出半点差错。你不告诉我是应该的,一旦任务失败,我万死难辞其咎。」
「至于和傅钧结婚,那是我自己的选择,自己承担后果,与你无关。」
停顿了一下,我放轻声音,「哥,我已经长大了。」
不是小时候打碎了院长的花瓶,吓得找他救命的小孩子。
不是十八岁时断了手指,扑在他怀里哭得昏天黑地的小姑娘。
那时候的我们,面对傅钧和徐婉宁所代表的阶层,是那样的无力。
好在,都过去了。
贺舟笑了笑:「那天的募捐会,你还说你只叫我的名字。不知道是谁小时候一直追在我身后,一口一个哥地叫。」
我眨了眨眼睛:「现在和小时候不一样了。」
「现在我对你有非分之想。」
「不过,你要是很想听到我在某些时刻这么叫,也不是不行。哥——」
我停下脚步,转头,踮脚。
捧着他的脸,吻了上去。
「我要亲你了。」
这天晚上的月光好温柔。
夜风吹过枝头,拂动树叶沙沙作响。
贺舟没有推开我。
他的身体僵硬片刻,在我不满地咬了下他的嘴唇后,终于搂着我的腰,反客为主。
他从没用过香水。
身上只有洗衣粉残留的香气,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
我想起他还有伤,含糊不清地提醒了一句:「……别压到伤口。」
「没关系。」
贺舟反而把我抱得更紧,「疼一点也好。」
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和贺舟是一样的。
总是用疼痛,确认自己尚且还在没有对方的世界里活着。
这个漫长的吻,在喘息声里结束。
暗色的柏油马路上,我和贺舟的影子融成完整的一块。
就像很多年前,我逃出福利院,却迷路在半途时。
和他一起紧靠着走过的夜路。
「其实我上个月去看医生了,他说我的手虽然不能完全治好,但治疗一段时间后,也可以勉强拿起画笔了。」
我说,「我有好多灵感,好多想画的东西,都想给你看。」
「所以只要活着,我们未来的每一天都会很值得期待的。」
17
那天晚上,我是真心实意地认为,我和贺舟会有以后。
但命运向来无常。
一个月后,又有人失踪了。
并且种种迹象表明,失踪者和之前那数百人失踪的情形,非常相似。
「我们都判断错误了,那个案子并不是之前就结束了……」
贺舟脸色肃穆,站在窗外照进的阳光里,偏头看着我,
「静静,那天晚上的晚宴,我是带着任务去的。」
「也的确在那里看到了一个绝不该出现的人。」
我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什么叫不该出现的人?」
贺舟深深地凝视着我的眼睛。
良久,才低声道:「他本该在两个月前,就被处以死刑了。」
贺舟又开始早出晚归地执行任务。
而我则开始尝试着,重新拿起画笔。
太久没画,一开始还有些生涩,涂出的线条也因为手在发颤,有些歪歪扭扭。
渐渐适应后,很快就找回了当年的感觉。
《旷野月光》被傅钧买走了。
我想再画一遍,十七岁那年的月光和风。
只是还没画完,贺舟的任务,就出现了新的大进展。
具体的内情,他没有告诉我。
只是神色凌厉地递给我一张照片。
「我们潜伏了七年,竟然还是没能把这条人口贩卖的路径完全打掉。」
他说,「或者说,这一方被消灭了,另一方就会抓住机会,冒出头来。」
这个世界上,永远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一块黑暗被消灭了,就会有另一块填补上来。
只是……
我怎么也没想到。
出现在那张照片里的人,竟然是徐婉宁。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她了。
只是偶而听说过关于她的消息。
据说,她的画展已经开到了国外去,在那边也开了一间画廊,大获成功。
不过大半年时间,已经扬眉吐气。
成了人人称赞的天才女画家。
「卖画只是个噱头,她是借着这个名头,去国外打通那些关键的节点。」
贺舟越来越忙。
他查得越深入,那些浮出水面的真相就越惊心动魄。
只是因为高强度的工作,他的身体变得更差了。
原本就被放射性元素破坏掉的细胞和代谢系统,正在以超出常人数倍的速度衰败下去。
「不止是徐婉宁,还有整个徐家,还有……傅家。」
吐出最后两个字时,他的语气里带着森然寒意,
「傅家的掌权人傅钧,从半年前就在接触这些违法犯罪的『生意』。徐婉宁回国后,他借着为她开拓人脉,发展徐家的机会,对接上了徐婉宁在国外结识的神秘组织。」
说到这里,贺舟的声音忽然停住。
他偏过头去,剧烈地咳嗽。
房间里渐渐弥漫着血腥气,飘入鼻息的一瞬间,就把我的心拉扯上无边高台。
他若无其事地擦去唇边血迹,继续往下说:「……我们目前已经掌握了一些证据。」
「只需要等他们下次跟对面对接,就可以一网打尽了。」
窗外暴雨倾盆。
厚重的乌云把天空遮得密不透风。
良久,却又有一丝浅金色的光,晃晃悠悠地从云层缝隙里飘了下来。
18
我始终记得,那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早晨。
贺舟出门前,我不依不饶地缠着他要了一个吻。
一直住了这么久,我们之间也不过仅止于此。
他说:「在一切都没有尘埃落定,我没法确定自己能给你幸福之前,我不会碰你的,静静。」
当时我很不高兴,还刺了他两句。
我身上这点为数不多的小脾气,也全是他纵容出来的。
贺舟就无奈又纵容地望着我笑。
笑得我的心又渐渐地,酸酸涩涩,拧成一团。
我吸了吸鼻子,故作凶狠:「算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勉强你。」
「等任务彻底结束,你就做好三天不出房间的准备吧。」
贺舟红着耳尖出了门。
我在床上怔怔地发了会儿呆,起身去隔壁画室,才发现有几个色的颜料用空了。
出门去买的路上,雨还在下。
没带伞的路人匆匆躲雨,踩得水花四溅。
没人注意到我。
也正因如此,一辆黑色的商务轿车突然停在路边,把我一把拽进去的时候。
我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就在刺鼻的乙醚气味中晕了过去。
……
醒来后,我看到了傅钧。
「你看,静静,你心心念念的贺舟又能比我好到哪里去?」
他微笑地看着我,「为了解救几个将被运上船的陌生人,他放弃了你,放弃了保护你安全的机会。」
「只要他寸步不离地守着你,我的人怎么能有机会带走你呢?」
一瞬间,我想明白了很多东西。
徐婉宁刚回国那会儿,名声不算好听。
何况当初,她还是抛弃了为她受伤的傅钧出国嫁人的。
傅钧这样从来身居高位的人,如果不是为了更大的、长远的利益。
怎么会在被抛下七年后,仍然这样不计前嫌地帮助她。
想明白之后,我轻轻地笑了:「这就是你永远也比不上贺舟的地方。」
正义和勇敢,是构成贺舟生命底色的一部分。
我喜欢的,从来也是这样的他。
傅钧的脸色彻底冷下来。
晚上,徐婉宁来了。
从他们的争吵中,我才知道。
贺舟他们做了个局,在严防死守了各处码头机场一段时间后,故意放松了管辖。
他们手下的人急着把「货物」交接到船上,结果正中圈套。
「我没想到他们这次动作这么大,看来是铁了心要把我们连根拔起了。」
徐婉宁原本漂亮的脸因为气急败坏,看上去有些狰狞。
「一群下等人,活着也创造不出什么价值,卖去试药是他们的荣幸。」
她目光一转,落在旁边的我身上,忽然凝固了。
「你怎么把她弄过来了?你难道不知道那些人现在满城找她吗?」
傅钧语气淡淡:「我要带她一起走。」
徐婉宁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你疯了吧傅钧,不过一个山寨货,你知道带上她,我们出去的难度有多大吗?!」
傅钧面不改色:「我喜欢她,所以要带她一起走。」
19
接下来的日子,我被傅钧关在了秘密的别墅里。
那些获救的人质都是认证,查到他们这两个主谋身上,不过是早晚的事。
于是他们开始策划着逃离。
傅家有大半的资产,已经被他陆陆续续转移到了海外。
这天晚上,傅钧喝了点酒,摇着轮椅到我面前,醉眼朦胧地看着我。
他说:「离婚流程还没走完,我们现在还是夫妻。」
「静静,等出了国,我们重新开始。」
「你不离不弃地陪了我七年,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对你。之前犯的错,我会用后半生弥补。」
他难得跟我说这么多话,全是对未来的美好畅想。
可自始至终,我只是目光冷冷地看着他。
不知道是不是被刺激到,傅钧突然提起了贺舟。
「那个贺舟,一直在找你。可惜他手里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我带走了你,何况,他还怕逼急了,我销毁他一直想要的证据。」
我咬了下舌尖,迫使自己的大脑保持高度清醒。
说出了今晚的第一句话:「什么证据?」
傅钧望着我,淡淡笑了:「一份名单,一本账簿。」
「可惜,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拿到了。」
「今晚,我还允许你,为贺舟这个将死之人掉一滴眼泪。」
接下来的几天,他和徐婉宁忙忙碌碌,在准备逃去国外的东西。
而我被锁在狭小无窗的房间里,思考有没有办法拿到他口中的名单和账簿。
傅钧向来自视甚高,更不屑于对我说谎。
他口中的证据,应该非常重要。
我开始制造出这个房间的机会。
在我接连两天高烧后,傅钧请来他信得过的私人医生为我输液,还把我转移到了卧室里。
温度始终退不下去的时候,我感受到一只手,轻轻抚过我的头发。
「静静。」
「生病也没用,我不会放你走的。」
我颤着睫毛睁开眼,苍白的脸色里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别犯贱,傅钧。」
他扯扯唇角:「比起之前你逆来顺受的样子,现在这样,我竟然更喜欢了。」
「你含着金汤匙出生,一路顺风顺水地长到这个年纪,有谁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要残害同胞,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
傅钧淡淡道:
「国内国外的医生都说,我的腿治不好,可我想站起来。」
「他们答应过我,只要在那些人身上做足够的极限试验,就能研制出绝对安全的药物。」
我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窗外突然有车灯的光芒一晃而过。
傅钧接了个电话,神色一下子就变了。
「警察查到这里了,估计很快就到。」
他神色冷凝地叫来徐婉宁,「收拾东西,我们现在就走。码头有船在等我们。」
徐婉宁尖声道:「房间里的东西还没收拾完,还有那些画——」
「烧了。」
他面无表情地说,「除了《旷野月光》,一幅都不用带走。」
徐婉宁瞪着我,眼神简直称得上恨入骨髓。
天边微微泛起鱼肚白的时候,他们终于收拾好了一切。
见我沉默地凝望着那幅画,傅钧低垂眉眼,放柔了语气:
「静静,你要是喜欢的话,等我们到了安全的地方,你可以继续画。」
我瞟了他一眼,没有作声。
一星火苗从别墅窗帘窜起来,渐渐地,越烧越烈。
背对着漫天火光,徐婉宁推搡着我上了一辆黑色商务车。
眼看车门就要关上,我突然猛地甩开她,跳下车。
可只跑出几步,身后传来巨大枪响。
一颗子弹穿过我的肩膀。
爆开的血肉传来剧烈的灼痛,只一秒,就让我冷汗涔涔,站都快站不稳。
「静静,回来。」
傅钧隔着车窗,眼神凛冽地望向我,「你真的不要命了吗?」
「现在回来,我让人替你治伤,刚才的事既往不咎。」
「谁要你既往不咎?」
我忍着肩头越来越剧烈的疼痛,扯扯唇角,「让你的人杀了我吧,我不会跟你走的。」
徐婉宁尖叫道:「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傅钧,你再跟她耗下去,船就要开了!她就是想拖延时间,等那个该死的警察过来——」
「他可不该死。」
我说,「该死的是你们俩。」
傅钧的表情看起来,竟有些伤心:「静静,你宁愿死,都不愿意跟着我走吗?」
「是。」
我毫不犹豫地点头。
自始至终,我紧攥的左手,藏在裙摆后面。
他还没有发现,我已经从《旷野月光》的画框里,拿到了他千方百计想藏着带走的东西。
画框里藏着的小小 U 盘,不过小指指尖那么大,带着金属的冷硬棱角和光泽。
这里面装着的,是整个案子至关重要的证据。
我不能回头,因为身后是将要叛逃出国的傅钧和徐婉宁。
我不能向任何一条生路逃跑,因为他们带着武器的手下,可以杀掉我,届时就会发现我手里的证据。
我只有一条路。
他们做的尽是见不得光的事,只敢狼狈逃向黑暗的庇佑,无法走入太阳下。
我转头,向着映红了半边天的火场跑过去。
第二颗子弹穿过后背的时候,我正跨过烈烈火焰。
火舌沿着裙摆往上爬,在小腿上燎出一串水泡。
我转过头,隔着跳动的火焰,冲傅钧轻轻挥手。
无声道。
「你们走不掉的。」
「再见。」
温度太高,手里的金属越来越烫,边缘甚至有融化的趋势。
于是我张嘴,把它吞了进去。
滚烫的金属沿着喉咙一路下滑,沉入我身体最安全的深处。
我相信,贺舟很快就来。
他一定能找到它。
20(贺舟视角)
收到情报后,贺舟和战友以最快的速度赶到。
但整栋别墅,已经在大火中摇摇欲坠。
他面色苍白,心脏揣在胸腔里,跳得又乱又快。
火被扑灭,一切都被烧成灰烬。
战友有些犹豫地走到他面前,深吸了一口气:
「我们在火场里,发现了一具尸体。」
像是一把重锤击在胸口,贺舟突然觉得头晕目眩。
窒息的感觉一点一点吞噬他,以至于过了很久他才反应过来。
是心里有什么东西碎成粉末的痛感。
贺舟快要被这种痛杀死了。
他踉踉跄跄地走过去,看到了周静。
她像婴儿一样蜷缩在浴室的地面上,脊背弓起,尽可能地保护着胃部。
地面上隐约的痕迹像一幅画。
他们认识了快二十年,贺舟没费什么工夫就读懂了画面的含义。
剖开她的尸体拿出证据时,战友紧紧扣住了贺舟的肩膀:
「我们一定会将所有犯人绳之以法,对得起她的牺牲。」
U 盘里的资料很齐全,大概是傅钧为自己准备的后路。
牵涉到的人员名单,详细的账目和资金去向。
每个人的身份,都一目了然。
傅钧和徐婉宁是在船行驶到公海时被捕的。
铁证如山面前,两个人的辩驳显得格外无力。
这几年他们做过的事,递出国的资料,卖掉的同胞,足够他们死上几百回。
国内的动荡持续了整整两个月时间。
在不知情的普通民众眼里,似乎只是有几家公司倒闭了,新闻里多了些新面孔。
但贺舟知道。
笼罩了十数年之久的阴云,终于完全散去了。
在此之前,他曾经无数次想过,为了这个结果,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甚至自己的生命。
但这其中,绝不能包括周静的生命。
他七岁那年,一个雨天。
周静被人扔在了福利院门口。
她是他抱回去给副院长看,然后决定收养下来的。
对贺舟来说,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
小时候那么小小的一团,渐渐长大后,竟然像是落在光里的风中苇草。
柔软,却又坚韧至极。
后来他知道了,在他时刻命悬一线的这七年。
周静也在受着同样的苦楚。
那个瞬间,他几乎想不顾法律,就去杀了傅钧和徐婉宁。
当初他们毁了她的手,等他走后,又把她当做玩具戏弄。
是路局制止了他。
路局按着他的肩膀,语气压沉,异常严肃:「又有人失踪了。」
「现在我怀疑,那个傅家有问题。」
路局的怀疑是对的。
之前的那些势力被一锅端之后,傅钧趁乱而入,靠着徐婉宁对接上了国外。
法庭上,他和徐婉宁当庭被判决死刑,立即执行。
「另准予上案原告周静与被告傅钧离婚,婚姻关系当庭解除。」
傅钧猛地抬起头。
看到了原告席上的贺舟。
他的眼睛里带着刻骨的仇恨,和毫不掩饰的凛冽杀意。
傅钧和徐婉宁执行死刑那天,贺舟去买了一束白玫瑰。
带着周静未画完的那幅画,来到了墓园。
她真的很有天赋,后来他买回缺失的那些颜料,对着画纸研究了半天,也勾不出一笔能接上的线条。
「静静,你本该成为享誉世界的画家。」
后来尸检,他们还在她身上发现了嵌入身体的两颗子弹。
小时候那么那么怕疼的小姑娘,后来是如何忍着枪伤,忍着被火焰灼烧的剧痛,把滚烫的金属吞入胃中。
贺舟可以猜到,是因为那七年。
他在人间炼狱般的任务中寻找生路时。
她何尝不是承受着生离死别、希望反复燃起又破灭的痛苦。
现在。
她是值得被铭记的英雄。
贺舟把花束放在她墓碑前,点燃了那幅画。
他轻轻喘息着,靠着墓碑垂下眼。
身体里的疼痛愈发鲜明,他开始大口大口吐血。
残留的镭元素击碎了他几根骨头,摧毁了血液和细胞再生系统。
他的身体被打入多根支架,手术的刀口却迟迟未能愈合。
他的生命,早该走到尽头。
「静静,到了另一个世界,再画给我看吧。」
贺舟阖上眼睛。
火焰燎过画纸。
烧过十年前的夜空、月光、海洋和风。
来源:小棉花故事会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