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由于白报纸缺乏,其价格暴涨,使我联想到抗战时代的上海,也有过这种情形。那时陈公博当市长,忽然结识了一位以撰写《结婚十年》驰誉的女作家苏青,苏青当时为陈公博所激赏的名句是"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也"。苏青原名冯和仪,办有《天地》杂志,因为纸张缺乏,就由陈公博下了一
由于白报纸缺乏,其价格暴涨,使我联想到抗战时代的上海,也有过这种情形。那时陈公博当市长,忽然结识了一位以撰写《结婚十年》驰誉的女作家苏青,苏青当时为陈公博所激赏的名句是"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也"。苏青原名冯和仪,办有《天地》杂志,因为纸张缺乏,就由陈公博下了一纸手谕,特别配给《天地》杂志白报纸五百令。苏青拿了陈公博的手谕,到外滩某大仓库搬运纸张。她坐在大卡车司机位旁亲自押运,招摇过市。次日,某小报忽然刊载一幅漫画,是由漫画家江栋良所绘,画了一个大脚女人坐在一堆满载白报纸的卡车上,神态生动,传诵一时。后来,苏青也曾写过一两篇短篇小说,把自己形容为小说中的女主角,而男主角就影射了陈公博,特别强调了陈公博的大鼻子,腾笑士林。
汪氏遗孀 退居广州
汪精卫在日本病死之后,陈璧君因为江浙两省已被手下人马盘踞着,根深蒂固,插不上手,她在南京日夜哭哭啼啼,吵吵闹闹,好像发癫一般,那些伪府官员都奈何她不得。后来她向日本人提出一个要求,要派她的娘家兄弟陈耀祖当广东省省长,她则在幕后操纵。伪府大小官员,表面上曲意奉承,实际只求把她送出南京,落一个"眼不见为净"。陈耀祖当上广东省省长,后被人暗杀,再由褚民谊当省长,幕后人也是陈璧君。
有人说敌伪时期广东省的赌场输赢极大,尽管有人出面当老板,而幕后真正的老板是陈璧君。从前她住在南京,不是相熟的人见不到她,等到敌伪时期,见她便比较容易,大家都知道这老太婆"好货",于是纷纷"进贡"。我听国药行同业们讲,陈璧君喜欢吃参茸,凡是大数目的生意,据说都是人家买来馈赠给陈璧君的,这还是指大官僚进出而言,小喽啰们还不得其门而入呢。
日人养猪 待肥而宰
日本人对一般汉奸的政策,起初是扶助他们,让他们尽管捞,捞到了相当程度,他们便想出一个办法,或是令其内讧,或是令其遭受攻击,一旦时机成熟,日本人就用一个更毒的方法,将其逮捕或暗杀,汉奸们捞到的钱财,结果多数落到日本人手中。
在汪伪政府未成立前,日本方面早已采取这种恶毒的政策,如常玉清捞到饱和点时,就将其财产接收,把他一脚踢开,能保存性命还是幸运的。
后来汪伪政府时代,每个大的机构都有日本人做副手或顾问,汉奸捞到通国皆知时,日本人就用毒死或杀死的方法处理之,总是像养猪一般,养肥了之后,最后还是不免一死。这类汉奸,辛辛苦苦捞了好多年,最后日本人只要一两天,就把这些"肥猪"给宰了。
这种政策,老百姓都看得很清楚,只有局内人还是拼命地捞。到了抗战末期,成为一片捞的世界,最苦恼的就是落水已久的文职人员,始终捞不到钱。
皮帽子军 昙花一现
日本侵占中国大陆的战线越拉越长,日军方面可以说"屡战屡胜",而国军方面则是"屡败屡战",报纸上登出的战事地图,一天一天地广阔。但是日军占领的都是"点"和"线",除了点线之外,仍然是中国人的世界。许多地方是爱国分子组织起游击队来控制着,有些地方则尽是地痞流氓,也以游击队的名义,霸占着收捐收税,胡作非为,少数日军轻易不敢离开点线,否则被杀掉是常有的事。
日军因为这种情况,深感汪伪的和平军毫无作为,因此从北方调来几万穿厚棉袄戴皮帽子的伪满洲国军人。这种军队,纪律坏到极点,一到上海,就以闸北为据点,当天晚上就在闸北散开来,奸淫掳掠,无所不为。次晨,闸北居民成千上万地拖儿带女逃避到租界上来,一时租界上的情形也为之大乱。
这种戴皮帽子的军队,本来驻扎在关外,可以说是"军",亦可以说是"匪",大多数出身为马贼,不仅相貌狰狞,而且毫无军人模样。这一来,上海租界上的人也提心吊胆,怕他们有朝一日会到租界上来横行不法。
我记得清清楚楚,在民国三十四年(1945年)二月十八日,因为这一天是我生日后的第四天,合家聚宴之后,又补请几位老长辈,当天有一个老佣人由闸北赶来,他讲出这班皮帽子军人的暴行,大家听了都为之食不下咽。
闸北在战事发生后,本来房屋已坍毁,居民穷困,可是皮帽子军人还认为这里很富庶繁华,与北方原驻地的情况有天壤之别,他们看见路上的小贩,有生果摊就抢生果,有旧衣铺就抢旧衣服,看见妇女就抢妇女,还要向保甲长要"花花姑娘",供他们发泄兽欲,所以闸北的年轻妇女逃避一空,剩下的只是少数老妪而已。
幸亏闸北的居民熟悉道路,到租界上来有好几个出入口,所以一天之间,几十万人都拥了出来。
这种情形暴露出日军在前方缺乏人力,居然要调动这种戴皮帽子的关东军到上海,可是一到上海,他们却连这一小撮皮帽子军人也无法控制。
本来日军每到一个地方,总是由伪组织安排一个"慰安所"。所谓慰安所,就是罗致一些妇女在某个处所中,并且有军队看管着,任日军排队而入,限时而出。可怜这些妇女,饱受凌辱,一天至少要应付几十名日军,这些日军在慰安所前的纪律反而很好。
皮帽子军骤然而来,先知会当地警察局筹组慰安所,警察局局长一时措手不及,只好召集保甲长讨论。可是闸北向来没有妓女,只有平民,所以保甲长一听到这个消息,只是关照大家从速逃走,不但保甲长一齐逃光,连警察局局长也跟着一齐逃走。皮帽子军不远千里而来,竟然扑了一个空,因此就挨户搜索,见到了女人,不论老幼,拖了就走。
原来日军在闸北和虹口余留下驻防的人数已少得很,要是实行严肃管理,重惩暴乱分子,又恐他们个个手中有枪,可能自相残杀。就因为这个原因,在上海的人也只好由皮帽子军乱搅了半个月,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军队在闸北四周包围起来,这样做是怕他们搅到租界上来。那时节租界之名已无,大权全部落在日军手中。
但是,一到晚上,闸北的灯光暗淡,而朝南一望,灯光虽不像平时那么通明灿烂,却比闸北亮得多,因此皮帽子军也不顾什么铁丝网的围绕,由工兵来破坏铁丝网,蜂拥进入租界区。
租界上这时军队也很少,警察却不在少数,而且民间还留存着工部局时代万国商团队员,本来日本军人对这个组织有些顾忌,不大重用,但到这时也不得不号召所有队员整夜出防,捉到了皮帽子军人,就设法解除他们的武装,送到日本宪兵司令部,宪兵见到这种人,不问情由,即把他们打得皮开肉烂,然后将其一车车载返闸北。
皮帽子军人对日本宪兵毕竟有些害怕,因此旧租界区总算得以暂保安宁,然而这种皮帽子军人也坏得很,他们会改穿民装混入租界,横行不法的事,仍然天天有得发生,我们上海人惊惶得了不得,家家户户都在谈着这件事,小孩子有时哭吵不休,只要说一声"皮帽子来了!"小孩子便不敢再哭再吵。
当时有一部分乔装的皮帽子军人,混入租界之后干脆不归队,幸亏当时保甲制度严密,又没有空屋破庙,他们无所遁形,而且一开口就听得出他们满口都是关外话,所以警方晚间在各处马路上搜查得很严,查到了就捆绑起来,第二天送回闸北。
日军当局认为召来皮帽子军这件事是大大的失策,大约经过了一个短时期,便把这批皮帽子军人开到京沪、沪杭两路各县的乡间去,把人数分散得零零落落,给他们的任务是去打游击队。然而他们非但不打游击队,反而丢掉了皮帽子,加入了一些地方组织,至于扰乱民间的情况,打呀,杀呀,抢呀,奸呀,更是变本加厉。有一点,这种军人对日本人也是恨透了,他们把生命置之度外,把乡间日军暗杀或是干掉的不少,这一点,颇出乎日本人意料。
隔了不久,这些皮帽子军人逐渐落地生根,所以后来这批人都没有回到他们自己的家乡去。
国军撤退 遍地游击
到游击队,实在也是一件很伤心的事,大多数游击队都是游而不击,日本兵一到就溜之大吉,日本兵一走,又耀武扬威统治一切。但中国地方大,日本军队少,哪里有多余的兵力来扫除点线以外的各式各样的游击队呢?以整个上海来说,日本兵也只占领了一半,整个上海以黄浦江为界,黄浦江以东叫做浦东,日军为了保证军舰的安全,只在浦东沿岸三四十丈的仓库和渡头有军队驻守,其他地方就全是游击队的天下。照地图来看,浦东只是大上海的一隅,整个浦东的幅员要比租界南市闸北三区大得多。从前"一·二八"之战,日本人也不敢染指浦东,而且浦东驻有张发奎统领的"铁军",军令极严,纪律很好,整个浦东的老百姓都同他们合作,成为日军后方的心腹大患。那时浦东居民箪食壶浆,供应军需,而且上海租界上的抗日后援会,还不断有粮食以及衣被毛巾牙刷等物大批大批地运送过去。
日本兵对浦东沿岸虽然看守得很紧,但是上海市区与浦东之间除了渡轮之外,还有许多小艇私自来往,所以他们走的路线都是日军所不知道的。我还记得抗日后援会特地买了一辆装甲汽车送给张发奎将军,主持这件事的人,是在浦东出生的名流杜月笙。这辆汽车是装在驳船上载过去的,张发奎对此非常感动,因此在司令部招待一次新闻记者,借以表扬。
有位新闻记者下笔不慎,竟然把张发奎的司令部所在地也发表出来,日本海军便在舰上发炮,把司令部炸成一片瓦砾,幸亏张发奎不在司令部,一点没有受到伤害。但是这次八一三之战后,中国正规军在浦东早已撤退,于是就成了游击队的世界。那边的游击队,是残留的军,或者是当地的流氓无赖,以及各种孔武有力的壮年人,算起来数字也很庞大。起初他们第一个行动,必然是先杀汉奸性的地方维持会的亲日分子,有的人后来逐步变质,他们对乡民耕种的农作物都要抽税,来来往往跑单帮的也要留下买路钱,否则就无法通过他们的防区。
因为浦东地方大,游击队并没有统一的组织,譬如东沟有东沟的游击队,川沙有川沙的游击队,各自为政,互不侵犯。少数日本兵要是巡视到浦东,他们也会成群结队地扑出来,目的只为了夺取枪械,加强他们的实力。日本军队出巡一次,多少都要损失,有时连性命都会断送在他们手中,后来前方军情紧张,日本军再也不去理会他们了。
抗战到了第六第七年,重庆方面定下反攻大计,于是才有一支由阮清源带领的军队叫做忠义救国军,枪械较为整齐,秘密地分批潜入浦东,然而人数极少,不得不对各村各镇的游击队去加委,因此,这支军队的成员很复杂。日军方面明知有这种组织,因为调遣不出兵力去消灭他们,所以直到日本投降,忠义救国军还是存在。
抗战必胜 信念不变
抗战八年,上海始终笼罩着黑暗的魔影,这八年我在上海的生活真是度日如年,一天天地挨下去,看报纸,往往越看越怕,日军竟然一路攻入内地,华南一举拿下,长沙、衡阳早已完全失陷,而且沿着湘桂侵入桂林,在极短时间内,进入贵州独山,贵阳也岌岌可危,重庆方面又要准备他迁。报纸上的这种消息并不是夸大,完全是事实。但是无论在前方还是沦陷区的中国人,都相信"抗战必胜,建国必成"这两句话,可是独山一失,一看地图,老百姓的信念就有些动摇了。但是还有一种积极的看法,就是越是黑暗,曙光也愈接近。偷听无线电的人,听到重庆的广播,说是战事至少还有两年才能结束,这种消息真是闷杀人了。
我到香港倏忽之间已二十四年,然而从心理上说来,抗战八年的时间,过得比二十四年还要长。
有一种很奇怪的情况,就是参加伪组织的人,他们接近日本军人,看出日本人许多破绽,认为重庆必然会收复失地,所以落过水的人,职位不论大,人人钻头觅缝去找寻线路,争先恐后想和重庆搭上关系,这种情形我也听到很多。
其中居然有一些人半真半假地装成重庆分子模样,不但一些落水的人纷纷向他们求庇护求照顾,连日军方面也会上当,只要你是从前与重庆有关的人,不仅不加逮捕,还提供种种方便。有一位是从前上海市党部要员,公然在租界上来来往往,结果虽被日军逮捕,但是许多落水的人想尽办法把他担保出来,并且供给食宿,最后用飞机送他到边界,临走时还送了许多黄金美钞,希望他返重庆后向当局多说几句好话,虽然一无结果,但还是一次次地将这种人陆续送出去。
这种情况,很多上海人都知道,都把这事作为谈话资料,抗战必胜的信念,因此也加强起来。
投机买卖 由盛而衰
上海在正常时期有四个交易所,一个是纱布交易所,一个是物品交易所,一个是金业交易所,另一个是证券交易所。战事一起,物品交易所无声无息,金业交易所因为黄金只升不降,一般人很难参加买卖。唯有纱布交易所,在抗战初期营业鼎盛,无数做投机的人,都混入这个市场,但是时局有变化,谣言又多得很,上落极大,参加的人,买进现货期货,赚钱的人多,蚀本的人少,所以很多人趋之若鹜。若干人稍微赚了些钱就卖掉了,上海人叫做抢帽子,这些人就可以依此为生。若干实力分子,做纱布都是大手笔,一买就是几百包,待到高峰时,一卖几千包,把投机者的头寸都会吸干。其中有几个大亨,他们联起手来,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班人还专门造谣,一会儿说和平在望,说得煞有介事,纱布就会狂跌,而伪府的重要人物也参与其事,一会儿来一个什么禁令,纱布就大跌特跌,一会儿宣布暂缓执行,纱布又大涨特涨,这些要员也赚了不少钱。还有银行已经变质,没有人再去存钱,因为币值贬得快,储蓄银行竟无业可做,老百姓所有的钱财都去做投机,于是每天涨起来,一倍两倍地涨上去,跌下来五成八成地跌。有几件有趣的事,也不妨说说。
前面说过在纱布投机中出了三个大亨,因为他们能操纵市场,同他们敌对的一方,就用绑票的方法,把他们绑出租界。有个人在绑架时抵抗了一下,被人一枪击中脑袋,性命丢了。还有两个大亨,被绑到漕河泾,喂以牛粪,要他们在买卖时同某某几方面一致行动,然后由其家人交付巨款,方才释放他们。
还有一件事情。吴四宝当时也参加做纱布,他做的是多头,不料空头方面拼命抛货,市价连续跌了三天,因为吴四宝做的数目实在太大,他竟然亲自到场,带了无数枪手,勒令拍板的人只许喊高不许喊低,所有在场做纱布的人,个个不敢出声,由他去涨,吴四宝一面又叫几个大户强迫买进,这是天大的笑话。
但是纱布交易,买进卖出数字极大,只有富有的人可以参加,于是证券交易所兴起新的交易规则,参加买卖的人,小额也可以成交,所以参加的人一年多过一年,因为币值贬得快,赚钱的人也一天多过一天。在抗战的最后一年,证券交易所变成了一个庞大的赌场。
上海的证券交易所,本来只做公债票,抗战开始,公债无人过问,跌得不像样,于是有四五十家大厂商的股票上市,股票数额比较大的是永安纱厂、新光内衣、美亚织绸等三家,所以许多人都集中以这三家为目标。
上海的股票买卖,经纪称做掮客,收佣极低,印花税是不要的,交易极为简易,一面拿出股票,一面就付钱,而且买客与卖客都可以入场交易,因此股票市场人头挤迫,喊声震天。从前上海人穿的都是中装,少数人穿西装,在这个市场中,一件中装大概十天半月的时间就会被挤破,一身西装也只能维持一个短时期就破了。
由这一点就可以推想到当时上海股票市场的热闹与混乱。
有许多朋友,平常只是一个白领,到了这个时候都辞去原有职务,到股票市场去抢帽子,上午买进,下午卖出,赚的钱是打工仔的好几倍。其实,像新光内衣之类,海外的业务早已断绝,三天涨一倍,五天涨一倍,全是人为的因素,但是就为了股票市场的狂升猛涨,令币值一天天地跌下去,有人想到手头放着储备票,等于呆子一般。
但是有一个现象还算好,小户人家不参加这种投机,一味囤货,囤火柴囤洋烛,样样都可以赚钱,不像香港有一个时期,理发师、汽车司机、女佣和开电梯的人都买股票,所以那时上海的股票买卖,受害的人还不算最多。
我打算要找寻几张旧时上海股票做插图,曾经访问过一位著名上市股票的厂商,想借一张旧时的股票,但是他老人家却说:"当股票疯狂上涨的时候,市价胜过实际价值数十倍,所以一张都没有留存。"足见当时的厂商,自己尽管做经理老板,而股票却是一张都没有的。
到了最后,因为政局变迁,全部股票不值一文钱。
杀胚黄某 终于被杀
随着币值一天天低落,纸币的流通量越来越大,十元、百元、千元的钞票早已不知去向,搭电车、买香烟、买火柴,都以万元为起点,钞票面额上的圈子一个一个圈加上去,生意人往来,成亿成兆也不足为奇。家庭间买米买菜,都要成捆钞票才买得到,但是还是不够,印制钞票的机构日夜赶印,市面上仍不敷应用。银行往来,就想出一个办法,施用"拨款单"。这种拨款单,就等于是银行本票,数目有大有小,小的几十万,大的几百万或几千万,一般人都觉得一张拨款单携带方便,没有钞票绑扎成捆的麻烦,于是拨款单就替代了钞票在市面上流通起来,连买小菜都用这种拨款单。但是有些不识字的人,"拨款"两字读不清楚,竟说成"八卦丹",有些人互相谈话,"你欠我多少万八卦丹",无形之中倒替永安堂做了广告。后来影响所及,连上流社会讲话,也说成八卦丹。
在抗战八年之中,最发财的一行就是银行。早期银行以吸收存款为主要业务,少的定期五年,多的定期十年。好多人一生心血,存上三五七千,到期取款,连一包香烟都买不到。如此说来,这种银行的业务比抢钱还容易,我又要讲一个故事:
我住在慈安里的时候,邻居中有一位叫黄雨斋的,这个人是生意白相人,开了一间浴室,此外以放印子钱为生。
他一边把银钱放出,一面用了四个孔武有力的白相人向借钱的人收高利,对方要是付不出,这班人就会动武打人,打到半死半活,在租界上是没有办法加以管制的。利息也没有法定标准,所以他的本钱越滚越大,大抵借出一百元,每天要收四元利息,因此欠上一个月,以利滚利的方式,就要还二百二十多元。这种生意,从前是印度人做的,方法是借一百元要写一千元字据。你能如期付利息,便可相安无事,要是到期不付,印度人就凭借据一千元来控诉你,借钱的人总是输的。
黄雨斋认为上法庭麻烦,所以改用拳头政策,谁都怕打,借款的人都按期乖乖地连本带利还给他。
黄氏在慈安里不过做了三四年,已经赚到盘满钵满。黄雨斋有一个外号叫做"杀胚",他对有钱的人,一味满面笑容,大拍马屁,对穷人则会立刻露出狰狞面目。他没有钱的时候,倒也和蔼可亲,但是一有钱,全部放在面孔上。我因为和他是邻居,三天五天总碰得到,后来见他出出入入,眼高于顶,他家的门口,居然挂起了"汇中银号"的招牌,出门总有几个保镖,他坐在大汽车中,含了一根大雪茄,摆足架子,完全是富翁的模样。
货币一贬值之后,放高利的生意,反而变成蚀本生意,于是他就收买地皮,买房屋,囤货。他在伪政府方面,并无一官半职,但他天天宴客,拼命联络伪政府方面的人,目的是想向中央储备银行借钱。钱借得越多,囤货也越多,因此他的财产日涨夜大地多起来。他又钻头觅缝地拿到一张银行执照,于是就把汇中银号迁出慈安里,居然开起"汇中银行"来了,派头更大,简直比一般中小银行气势还盛。
他为了增强自己的恶势力,还在"七十六号"特务机构中当了一名经济特务,身上竟然佩上两支手枪,气焰之盛,不可一世。
我常常到他家去出诊,自从他参加了七十六号之后,看病就不付诊金,猜测他的意思,好像他已成为伪政府有头脸的人物,请我出诊,还算给我面子,到了年尾也不送一点礼物,嘴边常说:"陈先生,曾经有人要转你的念头,都靠我一句闲话。"我也只得姑妄听之。
不久,他又在麦根路(今淮安路及沿苏州河向东之西苏州路、泰兴路、康定东路、石门二路至新闸路段)自建一幢住宅。从前汉奸们造的住宅都布置得红红绿绿,像舞台上的布景一般,唯有黄雨斋忽然附庸风雅,专收古董字画,大厅上挂了四幅翁同龢的字,铁划银钩,神完气足,这一点倒令我羡慕不已。可惜他家附近是一家安乐殡仪馆,一天到晚,只听到和尚道士的吹打和丧家的哭声,他也不以为意。
黄雨斋有一个大笑话。他开浴室的时候,有一个经常替他剃头的理发师,后来转入安乐殡仪馆,专替死人理发修面。因为习惯关系,黄雨斋想剃头时,就打电话叫专替死人剃头的那位理发师来替他剃头,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认为是极大的笑话。
胜利之后,黄雨斋又摇身一变,变成地下工作人员,专捉汉奸,因为他一向混在汉奸群中,对这些人很熟,所以他就乘机出卖朋友,先后捉到不少人。他自以为立下了大功,面孔上的表现,更加说不出画不出。
他的脑筋敏感得很,看若干同伴都没有好结果,所以一溜就到了香港。但是到了香港,他的一套完全行不通,所以不久又回到上海,最后被起解到他的故乡绍兴,经审判之后,处以极刑,他的头被砍下挂在闹市示众。这也是他聪明太过的结果,而且还应了他"杀胚"这个绰号。
最后一年 畸形繁荣
守本分的公教人员,在抗战的最后一年,简直穷相毕露,几乎连三餐都解决不了。但是事情也有相反的一面,新式的菜馆,如雨后春笋般开出来,价格打破惯例,不但菜式新颖,所用的餐具和点缀也都别出心裁,如在龙虾头上装上彩色小电灯泡,作为龙虾的眼睛,看上去十分豪华。这些酒家的招牌中,多数有一个"华"字,大家就称之为华字头酒家,事实上,这种点缀装潢所费,还不是出在客人头上。
至于每席酒菜的价格,跟着币制狂涨,有的竟高到数十万、数百万元,吃的人仍然纷至沓来,似乎毫不在乎。向称最豪华最富丽、开在四马路上的杏花楼,反而落伍了。当时狂吃的人都是囤货致富的商人和伪朝新贵之类。
关于消费事业我毕竟不大清楚,但是可以举一个例子,就是关于我们行医这一行,中医门诊,依着纸币的贬值,高到每一号门诊要收三万五万,而病人的数量也剧增起来,当内科医生的人,门诊每天上百号并不稀奇。小儿科医生,也要看到近百号,最奇怪的是由南市迁到租界的伤科医生石筱山,由兄弟子侄三四人应诊,每天竟要看到三百号。外科医生顾筱岩,也是由南市搬来的,往年他的门诊每天不超过二十号,但是在这个时期,竟也多到每天三百多号,由父子三人料理。
我的门诊,每天一百号是常事,但是有一件苦事,就是每天出诊繁多,特别是法租界的病人更多,我就想到法租界去设立一个分诊所,因找寻新址困难,始终没有找到理想的地方。
西医丁惠康,在法租界格罗希路(今延庆路)开了一个格罗疗养院,业务很旺,他又在霞飞路叶家花园原址开设了一家虹桥疗养院,前面我已写过但是为了要写市面繁荣情况,再补述一些虹桥疗养院的收入状况。
虹桥疗养院的房间价格极昂,医生介绍病人入住,医疗费用的收入,医生可拿到一半,另一半归医院。手术费不收储备票,小的开刀手术都讲黄金一两二两,大的开刀手术总讲三两五两,因此丁惠康以院长的名义,每天收入黄金少则十两,多则数十两。所以丁惠康对诊病的事完全置之不理,只是坐享其成。他是喜欢拍照的,价值昂贵的照相机有十多架,晚间就专找漂亮的舞女拍照。他的摄影技术相当好,曾在大新公司举行过一次个人摄影展览会,展出的照片都是"非卖品",朋友向他索取,他总是添印赠送,所费虽大,却毫不介意。
丁惠康挥金如土,最荒谬的一件事,那时节股票市场已进入疯狂状态,他也常常去买股票,有一天买进股票达黄金四五十两之多,就在停车时忘记关上车门,不一会儿全部股票被窃。从前股票经纪,一手来一手去,没有记录,所以他也无法挂失,因此这一大包股票,白白送给了小偷。那天我正和他一同进膳,他说出这事,大家为他着急,他却毫不在乎,一笑了之。
他开医院,有一套特别的宣传法,就是登报免费为人照 X 光,以照肺为限。广告登出来,登记的人动辄达千人之多。他只有一架 X 光机,每天限二百人,由一个值日医生主理。我有时也到 X 光室去参观,见到每一个人来照射,都是不用菲林的,只是透视(那时菲林已缺乏得很)。每个人照 X 光的时间不过一分钟,医生就在卡纸上打上了一个橡胶图章,少数说是"肺部正常",多数都说左肺有病或右肺有病。这样,有病的人一个个争先恐后地登记求治,那时有钱的人极多,即刻住院,于是虹桥疗养院把空置的房间都布置起来作为病房。在这个时候,丁惠康岂止是日进斗金,事实上比一斗黄金还多。
这个时候,盘尼西林刚刚发明,价值昂贵,都由跑单帮的人从香港偷带到上海,路途遥远,他们怎样的跑法我也不知道。因为虹桥疗养院用量极大,一个真正有肺病的人,要打上两三个月的盘尼西林针,其代价等于买一座小洋房,因此就有二十多个跑单帮客人,专门为虹桥疗养院来往香港上海,偷带盘尼西林。
然而,病人毕竟多,带来的盘尼西林还是不够应用,而且香港做的盘尼西林假货多,上海也有人做,因此丁惠康又想出一个办法来,叫做"人工气胸术",俗称"打空气针",就是在肺部患处旁边,打进空气来压迫病灶。这个方法极为陈旧,在外国早已废弃不用,而虹桥疗养院却采用这种不用药物的空气针。这种空气针,针尖极粗,怕痛的人叫爷叫娘地受不住。果然有一部分人用了这个方法,病灶竟然停止活动,逐渐痊愈,但是也有一部分人,因为打了此针,转变成结核性肋膜炎,致使病势更形恶化而死亡。
我对他们的 X 光透视检查一分钟就能看出病灶极表怀疑。有一次,我和丁惠康开玩笑,我说每天检查这么多的病人,我倒要问问这位检查的人是什么天才。说罢我拿张报纸要来试试,让一个人一分钟之内在报纸上看二十个小字,并且要他默出来,这是无论怎样杰出的天才也做不到的。丁惠康笑了一笑说:"这是个赚钱的生意经,你怎么这样认真地拆穿我的西洋镜呢!"两人为之莞尔,也不再说下去了。
丁惠康如此赚钱,大家也不甚明了,所以那时节掳人勒赎的事虽多,他倒不曾成为这帮人的目标,而他依旧挥霍无度,大部分的钱都是花在女人身上。
各舞场最漂亮的红牌舞女,十个之中至少有六七个和他发生过肌肤之亲。他的一部分钱用来收买古董,真古董假古董,塞满了几房间。他在法租界有名的十三层楼办了一个俱乐部,每隔十天八天,就把陈设出来的古董掉换一次,一方面也借此炫耀他的收藏之富。
本来他的父亲丁福保,在这个俱乐部中每星期举行一次"粥会",到的人都是当时的文人雅士和江浙名彦。丁福保看到这许多古董,认为张扬开来,容易发生祸端,所以不久粥会就改在他的老宅中举行。
我写这段文字,是说明抗战期间,苦的人极苦,发财的人也发得莫名其妙。
【陈存仁(1908—1990),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名医。原名陈承沅,出生于上海老城厢一衰落绸缎商人家。在上海中医专门学校毕业后,师从丁甘仁、丁仲英父子。1928年创办国内第一份医药卫生常识方面的报刊《康健报》。1929年自设诊所,独立行医。1929年3月17日被中医界推选为五个代表之一,赴南京国民党政府抗议“废止中医案”。1935年主编三百余万字的《中国药学大辞典》,后由上海世界书局出版。1937年东渡日本,收集汉医书籍四百多种,整理出版《皇汉医学丛书》。1949年赴港行医。1957年被推选为香港的高级慈善机构华东三院总理。1964年获韩国庆熙大学名誉博士衔。同年编撰出版《中国医学史》。1970年被选为香港苏浙同乡会副会长。1979年应日本“讲谈社”之邀,编撰《中国药学大典》(共四大册,1982年正式出版)。1980年初,获台北“中国文化大学”名誉博士衔。1990年9月9日,病逝于美国洛杉矶寓所。】
来源:读书有味聊忘老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