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先前瞧不上我们家的管事婆子们,都纡尊降贵跑到外院马厩的下人房,来给我庆生了。
杏榜放榜那天,高中会元的小侯爷死了。
他一把火烧了自己,烧了苦读数十载的书房,烧了所有的藏书笔记。
一切化为灰烬。
可在废墟之中,侯夫人发现了一块砚台。
砚台底部,用刀刻着:
「春絮去死。」
春絮是我。
失去独子的侯夫人,认定是我害了她的宝贝儿子,
她把我锁进侯府刑堂,将所有酷刑都招呼到了我身上。
我是在七日后,受不住刑,活活熬死的。
咽气时,浑身没有一块好肉。
那时我许愿,若有来世,我不要再在高门大户为奴为婢了,
只愿能真如春絮,天地阔远随飞扬。
可再睁眼,我又回到了被指派到小侯爷身边的那天。
1
侯夫人身边的秦嬷嬷来寻我前,我正在母亲房里过十八岁的生辰。
先前瞧不上我们家的管事婆子们,都纡尊降贵跑到外院马厩的下人房,来给我庆生了。
她们个个围着母亲和我,说着吉祥话。
对母亲说:
「屏娘子,你生得一个出息的好女儿,等小侯爷纳了春絮,你身份也不一样了,算半个主子娘咧!」
对我说:
「春絮,你是个有福的,在小侯爷身边伺候这些年,侯夫人念着你的功劳呢!如今主子高中了,许诺正妻进门后,立刻抬你做姨娘,你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我无心附和她们的谄媚,只是笑着啜饮着面汤。
这是母亲亲手给我做的长寿面。
我活到十八,还是第一次吃。
往常,这等母亲的宠爱,只会落在哥弟头上。
「春絮,从前咱家条件差,亏待了你。以后不同了,日子好起来,莫说一碗长寿面,你想吃什么娘都给你做。」
母亲坐在我身侧,一边温柔抚摸着我的发髻,一边笑吟吟同我说。
我轻笑「嗯」了一声。
我想,我的好日子的确要来了。
听闻,与小侯爷定下亲事的,是侯夫人娘家外甥女。
那是华国公家的嫡小姐,在京中素有温良的贤名,想来应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
我只要谨守本分,日子不会太差。
也不枉我十三岁就被指了去小侯爷身边伺候,日日陪着苦读,如今五年过去,总算是苦尽甘来。
也就是我沉浸于幸福之时,侯夫人身边的秦嬷嬷来了。
她沉着脸,身后跟了六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一副拿人的架势。
「将这个贱蹄子捆了!」
秦嬷嬷一声令下,那几个婆子就如罗刹般拿着粗麻绳朝我走来。
「秦嬷嬷,这是怎么回事?你就算捆我,也该……」
我话未说完,一团破布堵了我的嘴。
待她们将我拖到小侯爷的澹云斋时,
我入目一片烧焦的废墟,心中隐隐猜测到了些许,却不敢信。
我被压着跪在了那片废墟前,
向来端庄的侯夫人,此刻歪了发髻,哭红了眼,朝我扑来。
巴掌如急急的雨点般落在我面颊之上:
「贱人!你害吾儿性命!」
「贱人!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吾儿高中会元,离功成名就一步之遥,这大好前程,全毁在你手里了!」
我被侯夫人打得眼冒金星,却也不敢不辩解:
「夫人饶命,春絮没有害过小侯爷,春絮没有!」
我俯身磕头,一下接一下。
「你没有?那这是何物!」
侯夫人从身后丫鬟手中拿起一块砚台,用力朝我掷来。
砚台一角,砸在我额头,顷刻间血流如注,染红了我的双眼。
我艰难抬头,透过一片猩红,瞧见砚台背面刻着:
「春絮去死。」
寒意瞬间爬满全身。
「你若什么都没做,他又怎么会如此恨你?」
「秦嬷嬷,将这个贱蹄子给我丢进刑堂,务必要她吐出真话来!」
在刑堂的那七日,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行刑的嬷嬷一次一次拷打我,
反反复复问我:
「小侯爷为什么会在砚台上刻那些字?」
「为什么会放火烧了澹云斋?」
「你到底对小侯爷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向来温润的小侯爷,怎么就突然死了?
明明起火的前一夜,我朝小公爷告假,说要回母亲那儿过十八岁生辰时,他还含笑允了。
甚至赏了我一个金锭子。
我惶恐推迟,却被小侯爷摁住了手:
「春絮,你伺候我辛苦了,这是你应得的,快回去和你娘过生辰吧。」
当夜,我走后,小侯爷支走了其他下人,然后一把火烧了澹云斋。
我若是知道那晚他会如此,决计不会离开。
可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因为那个砚台,侯夫人认定是我害死了小侯爷。
她要将我打死,给小侯爷陪葬。
仅我一个不够,她还命人将我父母兄弟,都捆了来打死。
我们一家子家生奴,加起来不过是五条贱命,打死了也熄不了侯夫人的怒火。
刑堂此起彼伏的哀嚎声响起。
前几日还温柔给我煮长寿面的母亲,在层层刑罚下,开始对我破口大骂。
我临死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母亲带血的咒骂:
「孽畜!我生你还不如生个畜生!这些年半点好处没从你这捞着,反而出了如今这样累及满门的祸事!」
「我当初就该由着你哥,早早把你典给那个打死了三个婆娘的马夫,早早将你打死!」
一句一句咒骂,如剜心之言。
我早知母亲不疼我,可听见这些话,还是叫人心疼。
咽气前,我许愿——
若有来世,我不要再在高门大户为奴为婢了,
也不要投生在这户人家,
2
可天不遂人愿。
再睁眼,那些磨人的疼痛已然消失,浑身轻快。
可叫人绝望的是,我眼前依旧是熟悉的侯府。
我跪在青石砖上,面前是端庄的侯夫人。
她如庙宇中的菩萨般端坐高位:
「春絮,从前在小侯爷身边伺候的丫头,是什么下场,想来你也听说了。那一个两个,全是狐媚惑主的货色,便是划了脸丢去黑窑,也是便宜了她们那条贱命。」
「此番选你,是瞧你是个老实的,模样也不出挑,又是从小在侯府长大的家生子,不比外头买来的那些。只要你谨守本分,日后主子高中了,自有你的好。」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侯夫人恩威并施的御下手段,向来如此。
熟悉的话,让我明白,
我重生了,还回到了被指派给小侯爷的这天。
侯夫人雷霆手段,我没有反抗的余地。
我再一次被送到了澹云斋。
我以为,一切会如上一世一般,
小侯爷一见到我,就闹着要将我赶走。
可是,此刻清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既是母亲赐下的人,就留下吧,住在耳房。」
如此痛快的答应,甚至没有丝毫的不满。
不仅是我觉奇怪,连送我来的秦嬷嬷也怔愣了片刻,随即长舒一口气:
「小侯爷明白夫人的苦心就好。」
「您成日读书辛苦,身边很该有贴心伺候的人……」
秦嬷嬷还想唠叨嘱咐,不料小侯爷开口:
「我累了,要歇了。」
「春絮,送嬷嬷出去。」
此刻,我心中怪异的感觉不断攀升。
我上一世在小侯爷身边伺候五年,他是什么脾气秉性,我不说全然了解,也是摸得准六七分的。
哪怕是对待下人,他也从未打断过说话,从未有如此无礼的时候。
直觉告诉我,小侯爷不对劲。
而这个猜想,在深夜得到了证实。
我住在耳房,与小侯爷的卧房半墙之隔,方便随时听主子命令。
因此,在蜡烛倒下的第一时间,我便从床榻爬了起来,一桶凉水浇灭了还未蔓延的火势。
此刻,黑暗中站在一地凉水里的小侯爷,只着中衣,面色沉沉,宛若索命的厉鬼。
我叹息一声,轻问:
「若奴婢没猜错,小侯爷也是重活了一世吧?」
小侯爷一惊,看向我的眸全是惊讶。
果然猜对了。
「也?」
小侯爷细细咀嚼着这个字。
良久,他看我的目光恢复了平静。
甚至带着怨毒:
「我放过了你一次,你为何和个阴魂不散的厉鬼一般缠着我!」
我无奈叹气:
「小侯爷您是自焚死过一次,才重生的。」
「那您猜我为何也重生了?」
小侯爷眼中露出迷惘之色。
「因为您死了,您留下『春絮去死』四个字,我也活不了。」
「不仅是我,还有我的父母兄弟……」
「都是在侯府刑堂,活活受刑熬死的。」
小侯爷的瞳孔紧缩,他像是被吓着了般,后退两步。
随即满脸惊恐:
「是……是母亲?她怎能如此草菅人命?她疯了吗!」
我点头:
「您是侯夫人的命根子,您死了,她当然会发疯。」
我默默看着面前这个崩溃的男人。
他比我还要大三岁,可是被侯夫人娇养得,心智居然还和孩童一样。
他什么都不懂,空会读书。
连自杀,都天真地觉得那是他自己的事,只要将人支开,便不会连累旁人。
小侯爷人如其名,梁晏纯。
至纯,也至蠢。
但好在,他不坏。
临死前,还愿意给我一个金锭子,准我回母亲那儿过生辰。
只是,小侯爷这样盼着我死,怎么放火的时候又没拉我陪葬?
上一世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现在,我想问个明白。
3
「小侯爷,春絮做了什么,让您这样恨我?」
我踱步走到书桌前,拿起了小侯爷桌上的那一方砚。
上一世,小侯爷从不让我靠近他书桌半步,也不让我收拾。
他说,读书的物件金贵,不是我这样身份的人可以碰的,会平白玷污了他的东西。
后来我才明白,他是怕我发现了他的秘密。
如今我们重生到了五年前,这块砚的底部光滑如新。
没被刻上任何字迹。
我细细摩挲着这块价值千金的紫金石砚,听闻这做砚的石极硬,普通刀剑划过都很难留下痕迹。
上一世那样重的刻印,想来是小侯爷经年累月,将「春絮去死」这四个字,刻了成千上万次。
听闻我的问话,小侯爷陡然红了眼。
他咬牙切齿瞪向我:
「我为什么不恨你?」
「你和个冤魂厉鬼一样缠着我,时时刻刻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每日寅时三刻,你就催命一般叫我起床,我赖一会儿,你就朝母亲告状。」
「从早到晚,你都举着那薄荷香熏我。习字三炷香,读策论五炷香,写文章七炷香……我每天做什么,做多久,什么时候做,你都要管!」
「我每天写了几个字,走了几次神,先生批评了我几次……你都事无巨细要禀报。你就是母亲安在我身边的一双眼!」
「我多少次和你讨饶,求你在母亲看不见的时候放我歇一口气,求你在母亲来时悄悄提醒我一二,求你朝母亲汇报时撒撒谎。」
「可你只会跪下磕头,说不敢。」
「你不懂我有多窒息?我时时刻刻活在你的监视之下,我快被你逼疯了!」
这一回,轮到我茫然地看向他。
贵命和贱命,当真不一样。
小侯爷说我不懂。
我的确不懂。
他这样金尊玉贵的公子哥,纵使被人盯着,怎么会被逼疯呢?
他每日要做的事,也不过是读书习字。
这是多轻松的事啊!
他不用在春日,一头扎进遍地野蛇的竹林挖笋,只为做一道主子爱吃的嫩笋炒肉。
他不用在夏日,烈日最毒的午后站在骄阳下用竹竿粘蝉,只为主子午睡时能得清净。
他不用在秋日,仔仔细细照看那一盆盆名贵菊花,通宵采菊制茶,只为不耽误白天的服侍,还能做出主子爱饮花茶来。
他不用在冬日,用冰凉的井水,一遍一遍小心浣洗着主子那些比她命还贵的绫罗绸缎。
……
而这些,都是我的活计。
我莫名想到街头说书先生口中的一个词——
「矫情」。
小侯爷当真矫情。
主子自以为的苦难,落在奴才眼里,却是恩赐。
若是我能读书识字,我能科举做官,我不知我该多高兴。
便是日夜苦读,付出比小侯爷从前多千百倍的辛苦,我也是乐意的。
身在福中不知福。
想到这,我面上的笑不免漏出几分鄙夷来:
「我是不懂您,明明苦读了这么多年,会元都考上了,却一把火烧了所有的辛苦。」
「我也不懂,您该恨的,明明是侯夫人才是。我不过是一个身家性命都被捏在主子手里的家生奴,我只能听命办事。」
「您为什么不敢恨侯夫人?」
「为什么不敢写——母亲去死?」
我挑眉直视着面前这个男人。
如今他不是小侯爷,只是懦弱的梁晏纯。
他抿着嘴,惶恐着低头,逃过我的目光。
4
其实不用梁晏纯说,我也明白。
他被儒家的忠孝礼仪腌入味了,他怕极了母亲。
哪怕母亲的控制,叫他窒息,他也不敢怨恨。
怨恨,就是不孝。
我,则成了他转移怨恨的工具。
可是所谓的转移怨恨,也还是自欺欺人,他最终被逼疯了。
考上会元后,试图通过自焚,报复母亲,让母亲后悔认错。
他妄想着,侯夫人会痛哭流涕地承认,自己这些年逼他太紧是错了。
真是幼稚,又可悲。
我毫不留情的剖析,让梁晏纯无从辩驳,他就是这么想的。
我叹息一声:
「用自己的命,换母亲的后悔,值得吗?」
「更何况,在你死后,她没有后悔。」
「侯夫人丝毫不觉得自己错了,她认定是我使了什么手段蛊惑了你。」
「她还幻想着,若你没死,你说不准就能做状元了,日后登阁拜相,该有多好的前程……」
一道碎瓷声,打断了我的话。
梁晏纯惊恐地后退,摇着头:
「我不要科举,我不要考状元!」
「我不要每天无休无止地读策论写文章了!」
「我不要!我不要重来一次了!」
「火折子!火折子!」
他像疯了般又开始寻死觅活。
「小侯爷尽管再自杀一次,反正一整个澹云斋都会给你陪葬,十几条人命,您愿意背吗?」
「即使您愿意,又焉知不会再一次重生?」
梁晏纯停下了翻箱倒柜的动作,看向我目光中全是绝望:
「我难道连死都不行?」
「就只能做一辈子被人摆布的傀儡吗!」
我没有理会他的声嘶力竭,而是平静地开始说起了自己那些仿佛风马牛不相及的过去:
「小侯爷,在来您这伺候前,我哥哥差些把我典给了外院的李马夫做婆娘。」
「您一心只读圣贤书,定然不知道李马夫是什么货色。他典买来了三个婆娘,都没生下一儿半女,他就将那几个女人全打死了。」
「我哥哥入赌坊欠了十五两,他就想将我也典给李马夫,做那第四个冤死鬼。」
「我一头劝着母亲,让她与李马夫谈价,要价高一些,以此拖住时间。另一头,我摸准了侯夫人每月去城角寺为您祈福的时辰,提早弄坏了马凳,又适时伏地让侯夫人踩着我上马车。」
「她看见了我的乖顺和周到,这才将我调到了她院里,后来也才有了来您身边伺候的机会。」
「您高中的那天,侯夫人许了我姨娘的身份,我回到母亲房中,她将我当成半个主子敬着。从前半句软话都没对我说过的人,居然开始讨好我,巴巴地做了长寿面,双手端给我。」
「还有我那个对我动辄打骂,险些将我当物件般典出去的哥哥,我让他站着,他便不敢坐着,我骂他是个混账废物,他还得赔笑应是。」
梁晏纯的目光渐渐平静。
我知道,他听懂了。
我微笑朝他走近一些,带着些蛊惑的低声道:
「所以啊,人能够逃离控制的方法,只有一个。」
「那就是朝上爬,爬到比控制主宰你的人更高的地方,拥有比他们更大的权利。」
「您想想,您若功名在身,成了名正言顺的侯爷,那万事不是您自己说了算吗?」
「至于侯夫人,她不过是一个后宅女子,锦衣玉食地养着,表面上的孝道过得去就是了。」
「实在是不必如此想不开,白白赔上一辈子。」
「小侯爷,要不要重来一次,考上状元,尝试尝试权力的滋味?感受感受自在?」
「春絮,会帮您的。」
「只要……您得偿所愿后,能答应春絮一个要求。」
「您放心,我的要求绝不过分。」
我朝梁晏纯伸出了手。
他犹豫很久。
最终,还是用力攥住了我的手腕,就像是攥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好。」
5
梁晏纯其实是很乖的一个人。
早被打压成听话软弱的性子。
不管前两日夜里,如何疯了一般要再死一次。
可重新面对侯夫人给他制定的严苛的学习计划,他还是完成得很好。
天生就是读书的命。
上午完成了先生的授课,下午时分,就只剩下了我盯他。
我一改上一世的严苛。
在梁晏纯火速完成功课后,偷偷拉开了我在他桌下做的夹层。
夹层里摆着一小小的棋盘,我们就这么一站一坐地对弈起来。
我棋艺很差,连基础规则都是梁晏纯教的。
可他还是玩得不亦乐乎。
我看他眉眼弯弯,如得了蜜的小孩一样,就知道我如今的选择——对了。
其实,在重生的第一刻,我就在盘算着破局。
可是算来算去,我还是只能走上一世的老路。
我是侯府的家生奴,没主子特许,我这辈子都脱不了奴籍,也离不开侯府。
而若从澹云斋里出去,我那虎狼似的哥哥和爹娘,会立刻将我典卖了去。
我只能靠着小侯爷这棵大树,他好了,我才能好。
而且,小侯爷实在是个好拿捏的好主子。
我愿给他松口气,陪他玩一玩,他就开心得不得了。
「春絮春絮,到你了!」
「方才说了,你若在我手下撑不住二十回合,你就得出去捉蝈蝈给我玩!」
梁晏纯的话将我思绪拉回。
我刚低头看棋盘,忽的觉着背后一股凉意。
我不动声色转身去添茶,微微一抬眼便看见竹林中影影绰绰有人影走来。
「快收起来!侯夫人来了!」
我低声提醒,连忙将棋盘推了进去。
随后,梁晏纯提笔习字。
而我举着薄荷香,打着扇,一副尽心伺候的模样。
周遭一片寂静,只有风拂过竹林的沙沙轻响。
刚刚我添好的茶水平静如镜,折射出窗外侯夫人的脸,带着审视的目光。
我不敢回头。
梁晏纯也屏息,写字的手居然有些颤抖。
死一般的寂静中,我手中的薄荷香燃尽。
我开口道:
「小侯爷,今日的习字到时辰了,该读策论了。」
侯夫人就是在这时从身后走了出来。
她拿起小侯爷方才写的字,细细端详,皱起了眉:
「晏纯,你的心不静。」
梁晏纯立刻瑟缩了一下,连忙辩解:
「对不起母亲,许是……许是今日有些热,所以才,才……」
他话未说完,侯夫人利刃般的眼神就扫在了我身上。
我连忙跪地请罪:
「是奴婢的疏忽,不记得给小侯爷取冰,请夫人责罚。」
侯夫人未曾给我多余的一个眼神,只是瞥了一眼秦嬷嬷。
秦嬷嬷咳嗽一声,我便会意跟出去。
为着这点错,今日免不了又是一顿责打。
两指宽的竹片打在小腿,生疼,却绝不会耽误做活伺候。
上一世这样的打,我挨过不少,本该麻木了。
可如今,随着秦嬷嬷的责打,我心中的思绪忽得乱了起来。
我脑中开始想起茶水中侯夫人的倒影,后怕在心底蔓延。
我第一次对梁晏纯怕侯夫人,有了些许理解。
为着梁晏纯读书,他的澹云斋,建在竹林之中,书房四面是窗,不可以有半点遮掩。
为的就是方便侯夫人随时探看。
不知何时,就有一双眼无声无息出现在身后,静静盯着。
如躲在暗处狩猎的豹般,只待你露出些许的懈怠,便以雷霆之势冲出来咬住你的脖颈——!
这如何能不叫人害怕?
不过我虽共情,
但不多。
毕竟我带着梁晏纯玩闹,侯夫人若是发现了,最多申斥他几句,
可我,八成是连命都会丢。
十下竹板,很快打完。
我没有歇息的时间,即刻又回了书房伺候。
梁晏纯在侯夫人的监视下读着策论。
「大声些,将脊背挺直。」
「方才那篇策论已读过三遍了,背与我听听。」
「叫你背,不能只会背,说说你的见解。」
……
如此折腾到了用晚膳的时分,才停下。
可梁晏纯的噩梦还未停歇。
他被侯夫人逼着喝了三碗补脑的天麻枸杞鱼头汤。
喝到反胃时,居然还得附和着侯夫人的训话。
侯夫人说:
「别怪我逼你,这汤对身子大有好处,你如今不爱喝是没喝惯,既如此,多喝两碗便惯了。」
梁晏纯低头应:
「母亲为我好,我知道。」
侯夫人说:
「食不欲急,急则损脾。你吃这么快做什么?吃饭与读书一样,贪多贪快,便不能全然吸收。从吃饭就能看出,你平日里读书必然也是这副德行,要改,知道吗?」
梁晏纯点头:
「儿子受教。」
侯夫人又道:
「这桌上所有的菜,不论喜与不喜,都必须吃上三口,就如同你读书,方方面面的学识都得顾及到。」
梁晏纯木然夹了一块他厌恶的鱼:
「一切听母亲的。」
一餐饭,吃得是压抑非常。
从前,我听命效忠于侯夫人。
自是站在她的立场,觉着她一切都是为了小侯爷着想,我只要听吩咐做事,日后侯夫人定是会许我好处。
所以,我从未在意过梁晏纯的温良顺从之下,是日渐疯魔病态的心。
可现今,我换了效忠的主子,心态与身份的转变让我难以克制地心疼起了梁晏纯,再也不觉他矫情了。
他的确是锦衣玉食,可这些也成了桎梏他的枷锁。
餐后,侯夫人又陪读到亥时才离去。
她的背影消失在澹云斋的一瞬,梁晏纯跌坐在椅上,长舒一口气。
他的面色看起来如常,可嘴唇早已有些发白。
我将早已备好的茶水端给他。
他却按住了我的手:
「不急。」
「今日是我乱说话,连累了你挨打。」
「这个药你拿去,仔细将淤青揉开,不出两日便也好了。」
一盒精致的药膏放在了我手心。
我识得,这是贵人才能用得起的万灵膏,小小一盒便要二十两银子。
想当初,我哥哥将我典出去的时候,开价才十五两。
这膏药,比我这条命都贵。
我微微有些红了眼。
见我如此,梁晏纯居然面露愧色:
「春絮你别哭,我保证,以后我定然多加注意,不叫你再受罚了。」
梁晏纯如今十六岁的身子里,装着二十一岁的灵魂,可他还是幼稚纯净得如孩童一般。
一双墨玉似的眼里,满是澄澈。
我瞧了,不由得内疚几分。
原本我对他全然只有利用之意,
当然,也还含着上一世他莫名其妙自焚从而连累了我的怨恨,
可交心后的相处,我倒对帮他生出了几分真心了。
6
母亲来时,我正在屋里上药。
用过了两日的万灵膏,我小腿的淤青已经快消了。
她一见桌上的药膏,眼睛忽的就亮了起来:
「春絮,你果真是得宠了,这样贵的药小侯爷居然也舍得给你用!」
她捧着药,满心满眼都是贪婪,连问一句我的伤势都懒得。
直道:
「这是好东西!你哥哥前日又叫赌坊那群腌臜货给打了,我拿回去给你哥哥用。」
我微笑着将药取了回来:
「我哪有这样大的本事得宠?小侯爷只是怕我有伤伺候不周,因此允我用这药。」
「伤好后,这药自然是要还回去的,母亲别肖想了。」
她眉毛一竖,张口要骂,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转而换了一副讨好的表情和口吻:
「春絮啊,你瞧你如今算是半只脚踏上枝头了,可得帮衬帮衬家里呀。」
「你爹老了,又断了条腿,做不了活,你哥哥又只是个养马的马夫,没得油水,我也是个做粗使的,你弟弟还小,一家子就只有你有出息。」
「春絮,你想想法子,看看能不能将我们调到这澹云斋来?」
闻言,我止不住讽笑。
同样的话,上一世母亲也找我说过。
那时我毫不犹豫拒了她。
我这一家子都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我若强行帮衬,只会害了自己,也害了他们。
我们家从祖爷爷辈就在侯府做活,像这样的家生奴,一般都是极得主家信任的,最差也能混个小管事。
可偏偏一家子好吃懒做,又蠢又贪,才沦落在外院马厩做粗使,父母和哥哥的月例加起来都没二两银子。
如今他们瞧着我在小侯爷身边做贴身丫鬟,一月便是三两银子,更别说衣料吃食的水平都要高上不少,还时不时有些主子的赏赐,
他们焉能不眼热?
上一世,我没给他们沾光的机会,母亲临死前还记恨着我。
现今,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们想要攀龙附凤的机会,那我便给。
我既重生,带着上一世的记忆,便要好好利用。
我记着,上一世,梁晏纯十七岁生辰那年,侯府好像出了什么变故。
也就是那时,侯夫人性情大变,对梁晏纯的逼迫更甚。
而梁晏纯十八岁第一次会试失利,侯夫人甚至疯魔到自残,放了一大碗血,逼梁晏纯喝下,要他发誓,下回一定进士及第。
我要弄明白,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否则,难保梁晏纯这个单纯脆弱的小侯爷,不会又一次被他母亲逼疯。
因此,我需要有个人安插在侯夫人身边,时时探听消息。
母亲,不就是一个好人选吗?
我笑着:
「娘与女儿倒是心有灵犀了。」
「我如今在小侯爷身边做事,万事为小侯爷着想,正愁没有人帮我得宠呢。」
「只是,与其将你们调来澹云斋,娘不如去侯夫人院里,岂不是更体面?」
「而且,若娘在侯夫人面前得脸,届时也能在她面前吹吹风,早日让小侯爷收了我,岂不是好?」
母亲眼睛一转,舔舔嘴唇:
「是好,是好!到时你成姨娘,我便是半个主子娘了,再在夫人面前混个体面的管事婆子当,那咱家的好日子不是来了?」
母亲畅想得很好,但她心中还是打鼓:
「只是,我如何去得夫人院里?」
我打了个手势,示意她附耳过来。
「我会绣好醒神的香囊,挂在小侯爷身上,届时再在书房摆弄好提神醒脑的花草。侯夫人心系小侯爷的一切,必然会过问,到时我便说是母亲教我用花草功效伺候主子,母亲对各类花卉香囊的研究远在我之上。」
「侯夫人苦于失眠许久,定会招母亲前去问话。届时,在侯夫人面前,您大展身手,将几盆安神的花草依着我教您的风水摆好,再献上一枚我制的香囊。只要侯夫人安睡一觉,这事想来也差不离了。」
母亲越听,眼眸越亮,连连叫好。
在来小侯爷这儿前,我是先在侯夫人院里伺候了两年。
这些小计谋,本是那时候我想着要为自己在夫人面前,博一个高等女使的地位用的。
不想上一世没用上,如今倒是便宜了母亲。
她依着我的话去做,果然调进了侯夫人院里侍弄花草,比从前轻松许多。
可她还是不知足,念着我那个不成器的哥哥,又一次寻到我房中来:
「春絮,你是有本事的孩子,帮了娘,也顺道帮帮你哥哥吧。」
我早有准备,笑道:
「小侯爷平日里读书辛苦,哥哥最会玩了,若能从外头弄些新奇好玩的小玩意儿,让小侯爷读书之余松快松开,他定是会念着我的好,多多赏赐,届时我将赏赐分哥哥一半。」
果然,话一出口,母亲拍着大腿:
「这简单!我回去就同你哥哥说!」
自那天以后,哥哥便从外头开始采买些新奇的小东西,九连环、七巧板、彩塑泥偶……
但最重要的,还有一样,民间小报。
那是民间私下刊印的,传播未经官方审查的消息,内容多见于宫廷秘闻、各地新闻、乃至于官员动态。
每每取这些玩意时,我还会多从哥哥那儿打探打探京中消息。
他这个人,旁的本事没有,但结交三教九流的狐朋狗友的本事算是一等一的。
我给了他银钱,叫他打点好关系,终有一天我想派的上用场。
7
哥哥从外头带来的新奇小玩意,梁晏纯玩了两次便都腻了。
他本质就不是贪玩的性子,只是被压抑得太狠了,所以展现出了极大的玩心。
可那些玩物到手,他玩过后,也觉得不过尔尔。
反而是哥哥带来的民间小报,叫梁晏纯兴趣极大。
哪里发水患,哪里又有蝗灾,当地的百姓和官府如何应对?
哪个官僚强抢民女,家人却求告无门,司法方面有何漏洞?
……
这些东西,比他日日研习的四书五经,还有悬浮的名家策论,要有意思得多。
梁晏纯快沉迷我给他的民间小报了。
见状,我后脖颈发凉:
「小侯爷,虽说今日夫人回娘家参加筵席,晚上才回来,您想松快些也是应该的。」
「可等夫人回来,不论多晚,她必定也是要查问您今日功课的,您还是先应付了这些吧。」
我上前夺了他的小报。
梁晏纯难得露出了不耐的神色:
「日日习字,日日抄策论,那些玩意我上一世早背的滚瓜烂熟了,还有何必要做这许多的无用功!」
梁晏纯耍起了脾气。
他这样倒是比上一世带着温润面具的模样,要生动许多。
我没理会,只是低头做着自己的活计——剥笋。
抱怨着抱怨着,梁晏纯的目光突然有些不怀好意地看向我:
「春絮,你陪了我这样久,想来写字对你来说也不是难事。」
梁晏纯藏不住事,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想法,
却想逗逗他:
「奴婢不会。」
梁晏纯俯身朝我靠近了些,挑挑眉:
「瞎说!我分明见你平日里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学我写字。」
「想学写字,我亲自教你,如何?」
「只要……你帮我把这些个策论抄了!」
我摇摇头:
「不学,侯夫人说了,今日要给您做鲜笋炒肉,我的笋还有一箩筐没剥呢。」
梁晏纯急了,把我摁在了书桌上,不由分说地将笔塞进了我手里:
「你只管写,那笋我替你剥!」
我轻笑一声,活计总算撇出去了。
也不再矫情,认真握起了笔。
这是我第一次握笔,可是我看了千百遍,练习了千百遍,也幻想了千百遍,
一下笔,便如有神通般,写出的字与梁晏纯的居然有四五分相像。
见状,梁晏纯的眼睛也亮了起来:
「你果然是个有天资的!」
他兴致勃勃握起了我的手,教我如何行笔,如何用力,如何藏锋。
不过三炷香时间,我的字与梁晏纯的就有了七八分像了。
他啧啧惊叹于我的悟性:
「春絮,你若是男子,说不准真能科考,有些许成就。」
我若为男子……
这话在心底默念一遍,我就即刻摇了头,
用不着成为男子,我是女子也一定会有一番天地的。
世人皆说女子不能读书习字,可现今我做起来并不比旁人差。
我只是缺个机会。
世道不给我机会,我便自己谋机会。
我看着梁晏纯那头边读着小报,边笨拙地剥笋,
心底轻笑——
读书习字的机会,小侯爷这不就给了我吗?
也不枉费我前些日子在他面前惺惺作态,随时随地沾了茶水练字。
梁晏纯全然沉浸其中了,我却不敢真放松,瞧着时辰差不多了,唤他将小报收起。
果然,时间掐得准。
在我们将将回到日常状态没多久,平静的茶水,又一次倒映出了侯夫人的脸。
她又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立在窗外审视着。
我和梁晏纯只是佯装不知。
平日里,侯夫人看片刻,抓不住错漏也就罢了。
可今日,不知为何,她在窗外站了足足有半个时辰,像是非要找到错不可。
终于,梁晏纯坚持不住,撂了笔:
「春絮,今日功课全完成了,歇了吧?」
我福身应是。
准备收拾书桌的手还未伸出去,侯夫人的声音从身后窗子传来:
「功课做完了,就不知多温习温习?」
她的声音比往常更冰凉骇人。
踱步进来后,又将梁晏纯今日所有的策论和字帖全都拿来细细查看。
几乎是鸡蛋里挑骨头般,将他的功课批得一无是处。
最后,侯夫人下令:
「从今日起,你晚上休息的时间再少一个时辰。」
「还有一年多便要会试了,该竭尽全力才是。」
话音落,我对上梁晏纯的眼,
他目不聚焦,险些要被绝望淹没了。
8
侯夫人很是不对劲。
她赴宴回来,对着梁晏纯一副吃了火药的模样,定然是宴席发生了什么。
第二日一早,我便偷偷寻了母亲,让她打探打探。
侯夫人身边的丫鬟婆子嘴都严实,母亲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才弄明白事情原委。
她来到我房中,一副神神秘秘地模样:
「我全都打听来了!可有个大秘密咧!」
「这侯夫人娘家不是华国公府吗,可她不是华国公的亲女儿!」
母亲这一开口,连我都吓了一跳。
主家的这等密辛,饶是我上辈子在小侯爷身边伺候了五年都没听闻过。
「这还是我从一个早离了华国公府的老嬷嬷口中套来的。」
「当年,国公爷发妻为生女难产而亡,产房乱作一团,府内的接生婆为了叫自己孙女享福,将婴孩掉包了。」
「等国公府发觉,两个女孩已经长到了十岁,再过几年,都快到议亲的年纪了。」
「国公爷将真女儿认回来了,可又不愿浪费了自己这些年认真教养的假女儿,干脆把那个假的也将错就错认作女儿,从国公府出嫁。」
「咱们这位侯夫人,就是那个假的!」
「自从她鸠占鹊巢的身份被识破,她在国公府就不受待见了,哪怕是下人仆役也能暗地里踩上她两脚。」
「前些日子,回娘家吃席,估计又是受了挤兑,这才回来找小侯爷撒气。」
我微张着嘴,怔怔听母亲说完了这些高门秘事。
之后,又找哥哥出去打听了一番。
结合着这些日子我刻意留意着侯夫人与梁晏纯说话,总算是勉强摸清了缘由。
原来,在我们这些侯府的家生奴眼中,侯爷和侯夫人,就已经是高不可攀的贵人了。
可是,在真正的高门世家面前,我们这个易安侯府是个破落户。
易安一脉,祖上本是异姓王爵,显赫一时。
但坏在子孙不茂,资质平庸,加之降等袭爵制,代代降爵,到了侯爷这一代,已经连降两级了。
如今的梁晏纯,大伙儿虽尊称他一句「小侯爷」,可若没功名政绩申请「停降」,等侯爷过世,他能承袭的只是伯爵。
自小被华国公府养得心高气傲的侯夫人,如何肯看自己步步落魄下去?
她被华国公府像丢垃圾般,拿去填了与易安一脉早年还未落魄时定下的婚约,嫁了这个平庸无用,喜欢处处寻花问柳的夫君。
夫君不可靠,她便将逆天改命的心思,全压在了儿子身上。
她要将她的儿子,教养成人人艳羡的状元。
她要所有高门世家的人,都高看一眼她这个状元母亲。
她要朝看不上她的华国公府所有人证明,她优秀,她配做华国公的女儿。
侯夫人的野心,终究是逼疯了梁晏纯。
……
我弄明白了,这些年侯夫人为何对梁晏纯逼迫甚严,
可我还没搞明白,上一世侯夫人怎么就在梁晏纯十七岁生辰之后,突然性情大变。
肯定不只是受了华国公府的气这样简单,毕竟这些气她早受过了二十多年,
一定还有旁的什么原因……
我这头想得出神,
梁晏纯那头已经完成了今日的功课。
他忐忑地等侯夫人检查。
片刻后,侯夫人满意点头,破天荒地开口:
「晏纯,还有一月便是你十七岁的生辰了,往年这个时候,你父亲都会回来的。」
「今年,等他回来,咱们一家子去踏秋吧?」
「听闻京郊宏兴庄的枫叶开得极好,庄子的嫩羊肉也是一绝,京中许多王公子弟都去过,坐在枫树下饮酒吃肉,也算是一桩妙事,如何?」
侯夫人微笑说着,此刻难得有了些慈母的模样。
她对梁晏纯向来严苛,从不许他松快玩乐。
但除了有个情况例外,那便是梁晏纯的生辰。
在他生辰这天,侯夫人还是会为他安排操持。
而向来不着家的侯爷也会回府,尽可能地给梁晏纯营造一个一家和乐的景象。
上一世的梁晏纯听见这话,欣喜异常。
可现今,他却弯腰拱手:
「母亲不必费心,儿子还有一年就会试了,不宜浪费时间,今年生辰便不过了吧。」
闻言,侯夫人皱眉不悦:
「你的生辰,便也是母亲的受难日。」
「我多年前拼着半条命将你生下,现今又费心费力替你操持,你说不过生辰便不过?你这是不孝!」
硕大的一顶帽子压在梁晏纯头上,几乎叫他承受不住。
梁晏纯抿唇,将腰弯得更深:
「儿子不敢,一切听母亲安排。」
侯夫人被梁晏纯这么一闹,方才慈母的些许影子也没了。
又大肆指责了梁晏纯许久,才愤然离去。
看着侯夫人的背影,我叹息一声。
我明白梁晏纯为何不想过生辰。
上一世,这段时间,于他而言,实在不算好过。
原本梁晏纯是很喜欢过生辰的,毕竟是一年到头难得的放松。
为了那次十七岁的生辰,他早早把功课压在前头做完,每天硬生生又少睡了一个时辰。
可临近出发去宏兴庄时,侯夫人以他玩心太重,敷衍功课为由,不许他去了。
哪怕梁晏纯认罚,愿意回来后加倍补习。
可侯夫人还是斥责他。
当日之言,如利刃一般,几乎贯穿了十七岁的梁晏纯最后一丝纯真。
侯夫人说:
「原本我就没打算给你大操大办生辰,说要去宏兴庄,也不过是测试你是否将心放在了科考上。」
「如今看来,你没有通过测验。」
「至于你父亲,我也修书一封,叫他不必回来了,这样没出息的儿子,想来他也是不愿见的。」
从那以后,梁晏纯再也没过过生辰。
也再也没有见过他父亲。
……
父亲?
侯爷?
我脑中似乎有什么关节突然被打开了。
立刻,我转身去了外院找哥哥,要他帮我探听侯爷近来是否回京,安置在何处。
早几月,哥哥将京中的乞丐力工、走街串巷的小贩、游手好闲的地痞流氓全打点好了。
现今我一提,他跑出去打探,几经辗转还真找到了线索。
我揣着消息回到澹云斋,看着梁晏纯那张不谙世事的脸,纠结犹豫着。
「怎么了,春絮?你脸色不好,是出什么事了?」
梁晏纯一脸关切。
我叹息一声,心道,他总该长大的。
于是将消息告知:
「我这些日子总觉得事有蹊跷,叫哥哥去探消息,得知侯爷已经回京了。」
「只是染病了,所以才在京郊的庄子养着,未能回府。」
这消息惊得梁晏纯抖了抖:
「所以上一世是因为这个,母亲才爽约了我的生辰?母亲为何不直接同我说?我又不是那狼心狗肺的,父亲染病了还闹着要过生辰。」
我抿抿嘴,有些难以启齿:
「侯夫人许是怕这消息影响了你科考,毕竟侯爷这病得的不光彩,是……花柳病。」
梁晏纯瞳孔紧缩,满脸不可置信。
易安侯风流之名远扬,这些年游山玩水,喝酒狎妓,几乎每个州郡有名的青楼乐馆都留下了他的词句。
万花丛中过,怎么可能片叶不沾身?
花柳病一沾染上,便是药石无医,寿数极速缩短。
侯爷若是在梁晏纯科考前去世,易安侯府的爵位就得再降一级,变为易安伯府。
彼时,就算梁晏纯再考上了功名,「复爵」的难度,远比「停降」大多了,那需得有名垂千古的功绩。
侯夫人不敢赌。
所以才瞒下消息,拼了命地要逼梁晏纯一次中榜,以此确保在他父亲去世前,保住侯爵的爵位。
可是上一世的梁晏纯心智软弱,被侯夫人这么一逼,他十八岁的第一次会试落榜了。
于是侯夫人变本加厉,又割肉放血……
侯夫人对梁晏纯的逼迫,是步步加强,逐渐疯狂的。
这背后的推手,应该就是侯爷命不久矣。
「我要去瞧瞧父亲。」
梁晏纯突然腾地站起身,就往外冲。
我费力将他拦下:
「你别急,上一世,直到你二十一岁高中会元,都没传来侯爷的死讯,想来如今他状况还好,咱们徐徐图之。」
「你若是突然跑出去,侯夫人知道了,可得多派人盯着你了,往后若再想做什么便难了。」
「小侯爷,您如今要做的,便是铆足劲在一年后的会试中榜,到时自有机会和侯爷相见。」
我好言好语劝慰着,总算安抚住了梁晏纯。
9
得知了这许多上一世被瞒得严严实实的秘事,
梁晏纯面对侯夫人的逼迫,居然没有先前的反感和叛逆。
他好像兀然就长大了。
懂了母亲的不得已和焦虑,
也懂了他要肩负的家族责任,
但更重要的是,他突然找到了自己科举做官的意义。
我每月托哥哥从外头带来的民间小报中,写满了民间疾苦、朝堂纷争。
这些,是上一世梁晏纯从未见识过的。
他一直是被侯夫人娇养着,悬浮于世。
他以为,世间最苦的事,莫过于如他那般,没有自由,被人监视。
可后来,为了逃开功课喘口气,他愿意同我交换,他做我的活计,换我替他抄策论习字。
这样交换了许久,他才知道,
原来剥笋会将指甲劈烂,原来冬日浣衣井水能将手冰出冻疮,原来制作他爱喝的菊花茶有这样多繁琐的步骤……
可是,民间小报中所描绘的底层劳苦百姓过的日子,比我还要苦上千倍万倍。
毕竟,他们过的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生活。
看多了,读多了,梁晏纯这个至纯至善之人,终于决定——
以圣贤心为舟楫,渡苍生于水火。
这个想法,看似天真又理想主义。
可偏是符合梁晏纯的心性。
梁晏纯终于蜕变,不再是上一世那个被母亲逼着朝前走的少年了。
而我,也在这一年,利用着梁晏纯偶尔想偷懒的时间,在替他抄写策论时,争分夺秒地学着这些东西。
从前,我只是在马厩长大的小丫鬟,后来想法子去了侯夫人院里,又来了澹云斋,
看似步步高升,可还是围着侯府打转,眼界仅限于此。
上一世,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做小侯爷的姨娘,做这侯府的半个主子。
但识字读书看报这段时日,我耳濡目染,不禁将视野放的更高,甚至有些不自量力地放眼到了朝堂之上。
如今,皇帝年迈,两位皇子夺太子之位。
一位是庶长子立王,背靠继皇后,年三十正当壮年,富有才干,颇得人望。
另一位是先皇后的嫡幼子,天资聪颖,年仅五岁便惊才绝艳,身后还有他嫡亲姐姐大公主和外公镇国将军的支持。
两方争得有来有回,僵持了一年,还未分胜负。
我从上一世重生而来,知道他们如此僵持局势,还得持续好多年。
毕竟,我和梁晏纯死的时候,太子之位还未落定。
我私心里,是希望大公主扶持幼弟上位的。
在小报中,我瞧见了她的政绩。
大公主在京中开办女学,允许世家小姐聚集于此读书论政,又从中选出佼佼者招入麾下,参政议政。
小皇子年幼,他若上位,免不得倚靠姐姐辅国。
以我朝这位大公主的才干,焉知她不会是第二个武皇?
人人都道女子参政是「牝鸡司晨」,武皇是祸乱朝纲的「妖后祸水」。
可是,她们只是将千年来隶属于男人读书参政的权利,分给女人,何错之有?
哪怕为着这光明正大读书的理由,我也要尽己所能,帮大公主一把。
上一世,我和梁晏纯死的时候,正是太子之争的关键之期。
彼时,梁晏纯刚中会元,他又是三朝元老华国公的外孙,成了京中瞩目的英才。
两方皇子势力都想将其招致麾下。
可华国公年事已高,家中子侄都平庸,只剩他一人勉力支撑着偌大的国公府。
好不容易出了梁晏纯这么个前途有望的外孙,他不愿放外孙出去争权夺利,急急将梁晏纯与自己嫡亲孙女定下了婚约,要将他绑在华国公府。
而侯夫人也是乐意,这在她看来,是父亲终于认可了自己,自己在华国公府总算是有了立锥之地。
华国公明哲保身,带着家族在党争中神隐。
来源:优雅的看书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