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身为庶出女儿,自幼便如檐下苔藓般无人问津。刚及笄之年未至,嫡母便已着手打点,要将我这株未开花的藤蔓送进紫禁城当差。
我名唤张染,生于七品京官偏房。
身为庶出女儿,自幼便如檐下苔藓般无人问津。刚及笄之年未至,嫡母便已着手打点,要将我这株未开花的藤蔓送进紫禁城当差。
泪浸透了三床褥被,声嘶力竭的哀求震落了满树寒鸦,甚至打碎了两套青瓷茶盏。我不愿踏入那座黄金囚笼——我与隔壁部千总家的嫡子邓明澄早已私定终身,他执我手许下诺言,待来年春暖花开时,定以十里红妆迎我过门。
可我的泣血陈情终究化作穿堂风,嫡母命仆妇将我五花大绑塞进朱漆马车。连告别都成了奢望,他尚不知晓,那抹总爱趴在墙头折梅的倩影,已永远消逝在重重宫阙之后。
司礼监的太监未得半分银钱打点,我像件残次品般被扔进盥洗局。从锦衣玉食的官家小姐跌落为浣衣奴婢,十指浸在冰水里泡得发皱,朱钗环佩换作粗布荆钗。这深宫高墙,怕是要将我如花年华碾作尘泥。
宫中素有麻雀变凤凰的传说,同屋的小宫女常打趣我:"染姐姐生得芙蓉面,若被圣上瞧见,咱们可都要沾光哩。"我但笑不语,这等痴话怎作得真?主子们的鸾轿从来只往御花园去,我们这些卑贱之人,能见着的唯有宦官的皂靴。
陆小玖便是这般踩着冬日薄霜来的。他是东宫当差的小太监,年方十四,生得眉清目秀,总爱捧着木盆与我们说笑。夏日蝉鸣时节,我们挤在井台边分食冰镇酸梅汤,听他讲东宫秘闻。
"太子殿下上月及冠,圣上赐婚宰辅千金。"陆小玖压低声音,"谁知殿下微服出巡时,竟对位年长九岁的民间女子一见倾心,非她不娶呢!"
我捏着绣帕惊呼:"这如何使得?"
"可不就是!"他拍着大腿,"殿下在正阳殿前跪了三天三夜,最后昏厥在汉白玉阶上,圣上这才松了口。"
我望着井水中晃动的残月轻叹:"高门贵女又如何?终是困在红墙内的可怜人。"
陆小玖忽然定定望向我,眸子亮得惊人:"染妹妹这般天仙人物,合该配个如意郎君。"我佯怒啐他,却见少年耳尖泛红,抱着木盆落荒而逃。
腊月里的风像刀子,将我们的十指割得鲜血淋漓。太子大婚在即,整个盥洗局忙得人仰马翻,我夜夜被冷水浸透的双手生满冻疮,痒痛难眠。
变故发生在婚期前两日。东宫库房清点时发现,洞房所用的十匹云锦不翼而飞。这批江南织造局特供的妆花缎,莫说重金难求,便是再赶制也来不及。
我们十个经手布料的宫女被捆在刑房,鞭子蘸着盐水抽在身上,绽开道道血痕。我蜷缩在青砖地上,听着皮鞭破空声如索命厉鬼。
"说!何人指使?"嬷嬷的银簪挑起我下巴,"这般花容月貌,打坏了多可惜。"她附耳低语,"只需供出太子侧妃指使,便可免去皮肉之苦。"
我猛然抬头,寒意顺着脊梁爬满全身。原来这场失窃竟是场阴谋,我们不过是他人棋盘上的卒子。又一鞭落下时,我咬碎银牙:"无人指使!奴婢们当真不知!"
行刑至第十七鞭,我终是昏死过去。再睁眼时,婚期已至。东宫传来喜乐声,夜空绽开朵朵烟花,将刑房铁窗照得雪亮。
锦棠伏在稻草堆里抽泣:"我想回家……想阿娘做的桂花糕……"我攥紧渗血的被角,将呜咽咽回腹中。这吃人的深宫,竟比冬日的井水还要寒凉。
三日后,陆小玖揣着瓷瓶叩响门扉。他说是太子仁德,特赐下西域进贡的玉肌膏。锦棠抹上药膏时直呼清凉,我却盯着陆小玖躲闪的双眼——他为何不敢与我对视?
是夜,抹过药膏的姐妹们相继昏睡。我强撑着给伤口换布条,忽闻锦棠床榻传来异响。借着月光望去,少女面色青紫,早已没了鼻息。
"来人呐!死人了!"我尖叫着冲向门扉,铁链撞击声惊飞檐下寒鸦。这偌大皇宫,究竟还藏着多少肮脏算计?
3
我同住的六名宫娥,连同隔壁耳房的三位姐妹,皆在同个夜晚猝死。她们的脖颈与腕间都留着暗紫瘀痕——那是因遗失太子大婚所需锦缎而受的杖责。唯有我,在满室血腥气中苟活。
答案藏在陆小玖送来的瓷瓶里。当夜我辗转反侧,终是将那瓶金疮药原样封存。次日晌午,九具草席裹着的尸身便被抬出宫门,她们的归宿不是家宅灵堂,而是城郊乱葬岗的野狗腹中。
空荡荡的通铺上还留着姐妹们绣的香囊,往日此起彼伏的嬉闹声化作死寂。我攥着冰凉的被角,将前因后果串成珠链:那匹失踪的妆花缎原是有人刻意藏匿,为的便是逼我们供出太子侧妃行踪。所幸锦缎终被寻回,可知晓秘密的九张嘴,却成了九具尸体。
陆小玖的甜言蜜语犹在耳畔:"染姑娘,这深宫岁月长如永夜,若寻个知冷知热的人……"他眼底翻涌的情愫我岂会不懂?对食之约,不过是用阉人残躯换取片刻温存。我望着铜镜中倒映的稚嫩面庞,终是咬唇拒绝——宁可守着出宫的渺茫希望,也不愿将余生系在净身房的刀刃上。
自那日毒发事件后,陆小玖便似晨雾般消散。新来的宫女们挤满通铺,日复一日浆洗揉搓,将韶华揉进冰凉的井水里。我常在浣衣时望见锦棠最爱的杏花簪随波沉浮,这才惊觉:深宫里的每句闲话都是淬毒的暗器,沾身即死。
第五载春深时,管事嬷嬷破天荒唤我至明间。"张染丫头,你的造化来了。"她亲自替我抻平衣褶,"正阳宫要调人,这可是飞上枝头的机会。"我抱着蓝底白花的包袱走过三重宫门,身后是姐妹们或羡或妒的私语,身前却是未知的深渊。
正阳宫的琉璃瓦在日头下泛着冷光,我被分派至西配殿洒扫。说是御前当差,实则连龙袍下摆都难窥见。每逢圣驾回銮,我们便如鼠蚁般蜷缩耳房,听着金丝履踏过青砖的脆响。
正午的日头毒辣,我正倚着回廊柱子打盹,忽觉周身一暗。抬眼处,银甲将军负手而立,阳光在护心镜上折射出细碎金芒。"邓家哥哥?"我失手跌了竹帚。
"张染妹妹,别来无恙。"他解下玄色大氅铺在石阶上,动作间带着沙场淬炼的利落。五年前那个总被顽童追打的瘦弱少年,如今已是剑眉星目的禁军统领。
廊下阴影里,他娓娓道来这些年:如何拒了张家代嫁的嫡女,如何投军挣下从一品官职,又如何使银钱将我调至御前。"从今往后,这红墙之内总算有盏灯是为你而留。"他指尖抚过我参差的发尾,眸色温柔得能化开三春积雪。
我抚着被剪至耳后的碎发苦笑,宫规森严,哪有蓄发的福分?他却执起我的手,儿时"拉钩定约"的戏言在齿间流转:"待你青丝及腰,我必以凤冠霞帔相迎。"正午的日头穿过琉璃瓦,在他银甲上烙下细碎光斑,晃得人眼眶发酸。
这深宫里,原来真有破开阴云的天光。
4
后来的日子总算舒坦了些。
掌中的活计仍是琐碎而单调,心尖却燃起了一丝微光。数着春分,候着夏至,盼着立秋,等着小雪。年轮啊你且快些转,待我行过二十三载寒暑,便能挣脱这红墙绿瓦的桎梏。
与邓明澄相见的辰光愈发稀少,宫规如铁律般横亘在宫娥与侍卫之间。他永远挺立在天子身侧,我偶尔能捕捉到那抹颀长的剪影,刹那间失了魂魄;他亦会寻着空隙偷溜来见,往我掌心塞进颗宫外才得见的蜜饯果子。
晨起梳妆时,青丝如瀑垂落。我暗自盘算着,待这三千烦恼丝及至腰际,恰是二十三岁生辰,嫁与那如意郎君,尚不算误了花期。
这日晌午,外头忽地喧闹起来。
我掀开耳房的棉布帘子,见三三两两的宫人往北边奔去。随手拽住个眼熟的小太监:"林公公,这是出何事了?"
"要命哟!"他跺着脚道,"邓将军正在受刑呢!"
"哪个邓将军?"我耳畔嗡嗡作响。
"还能有谁?邓明澄邓将军啊!跪在正阳殿前的白玉阶下挨板子呢!"
"为何?何人敢动他?"
"自然是圣上!"小太监压低嗓音,"听说皇上要将公主许配给他,这倔驴竟敢抗旨不遵!龙颜震怒,当场革了职,褪去铠甲,要打足一百大板!"
我顿时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茫茫然随着人流涌至北配殿回廊,但见正殿前的青砖地上,跪着个血迹斑斑的身影。两个执刑太监正抡圆了膀子,那木杖击打皮肉的闷响,隔着老远便直往人心窝里钻,痛得我肝胆俱裂。
邓明澄啊邓明澄,你怎这般糊涂!
圣上赐婚是何等荣耀,你竟为着我这卑贱之人,生生断送大好前程!
真想扑上去用身子挡住那雨点般的板子,真想跪在九五之尊跟前求他成全。可我只是个蝼蚁般的宫婢,那些贵人眼里,连草芥都不如。
不知怎生挪回的住处,哭到天昏地暗。掌事姑姑在外头骂得震天响:"什么时辰了?落叶还不扫?当心皮肉吃苦!"
我摸出几块碎银塞给小林子:"劳烦公公照拂邓将军,张染没齿难忘。"
他揣起银子道:"邓将军已被挪去偏殿,我这就去请太医。"
我又摘下颈间金佛:"这个请转交邓将军,是我娘留下的念想,他自会明白。"
"姑娘放心。"
自那日起,再未见过邓明澄。听小林子说,他被贬去看守城门了。
数月后,他托人捎来四个字:"可还愿意?"
我提笔写了长长一封回信,字字泣血道尽相思,只盼着明年及笄出宫,与他共赴白首之约。
可石沉大海,再无回音。
没了邓明澄照拂,出宫之事愈发渺茫。我只能加倍讨好管事太监与掌事嬷嬷,盼着他们能在主子跟前美言几句。
这日林公公寻来,搓着手道:"秀苗染了风寒,她那摊活计……"
我望着窗外飘雪,咬了咬牙。寒冬腊月里,自己的活计尚且难捱,何况再添一份?可林公公刚升了正阳宫副管事,万万得罪不起。
为着出宫大计,我忍了!
白日里弯着腰扫雪,累得气喘如牛,秀苗却坐在避风处晒太阳。她惬意地伸着懒腰,颈间金芒一闪。
那分明是……我的金佛!
邓明澄出事后,我托小林子转交的金佛,怎会戴在她颈上?
电光火石间,我全明白了。
怒火直冲天灵,真想冲上去撕扯。可在这吃人的深宫里,莫说贴身之物,便是整个人被吞了,又能如何?
彼时我尚不知,往后岁月里,所有珍视之物,连同这副血肉之躯,都将沦为他人掌中玩物。
秀苗每日要往正阳殿送净水。
这日我端着铜盆疾行,前日迟了半刻便遭斥骂,今日卯时前必要送到。转过回廊,迎面撞见个人影。
铜盆"咣当"落地,水花四溅。我"扑通"跪下,浑身颤抖如风中残叶。
虽未瞧清面容,可那四爪金龙在朝阳下张牙舞爪,分明是东宫太子的服制。
5
「太子殿下开恩!太子殿下开恩!」
我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后襟早已被冷汗浸透。犹记上月有个洒扫宫女,不过将水珠溅到三皇子袍角,便被拖去慎刑司打断了腿。如今我竟将整盆水泼在了太子胸前金线绣的腾龙上,怕是连全尸都落不下。
「抬头回话。」清泉般温润的嗓音自头顶落下。
我战战兢兢掀起眼帘,正撞进双琥珀色的瞳仁。那是个如春山晓月般的男子,颀长身量似临风玉树,乌发以错金蟠龙冠束着,眉眼比御花园新绽的碧桃还要秾丽。晨光透过琉璃瓦洒在他月白锦袍上,恍若谪仙临凡。
「可是染姑娘?」太子身后忽然闪出个眉清目秀的内侍,虽褪了青涩稚气,我仍一眼认出这是当年御膳房的陆小玖。如今他身量抽条,面如敷粉,偏生在太子夺目光彩下,倒成了陪衬的明珠。
「你识得这丫头?」太子转眸问道。
陆小玖忙不迭点头:「回殿下,这是浣衣局张染,咱们老相识了!」说着朝我挤眉弄眼,「快自己禀明身份。」
「奴、奴婢张染,是正阳宫当差的粗使宫女。」我牙齿打颤,「方、方才行事莽撞,弄湿了殿下衣袍,恳请殿下责罚!」
「二十有三了?」太子忽地岔开话头。
「是……」我喉头发紧,原想着熬满十年便能归家,谁料临了闯下泼天大祸。
「倒该配人了。」他漫不经心拂去袖口水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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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待告罪,却听头顶传来句:「起来当差吧。」
如闻大赦,我浑身脱力般跌坐在地。陆小玖偷偷冲我竖起拇指,我这才回神,忙不迭磕头谢恩。待抬头时,只瞧见太子玄色皂靴转过回廊,金线龙纹在日光下泛着粼粼波光。
这年春深,于我而言格外漫长。
每逢榴花似火的时节,内务府便会放批年满二十五的宫人出宫。名单由各殿管事拟定,再经司礼监核准。我揣着十年积蓄寻到正阳宫副总管林公公时,他正把玩着对翡翠核桃。
「有人求去,有人求留,倒都凑到咱家这儿了。」他皮笑肉不笑地收下荷包。
「不知哪位姐姐想留?」我佯装不解。
「自然是些心高气傲的,仗着年轻貌美,妄想飞上枝头。」林公公从鼻孔里哼出声,「咱家偏要戳破她们的美梦,放出去吃些苦头才好。」
我躬身再拜:「求公公成全,奴婢绝无非分之想,只盼归家侍奉老父。」
「放心,忘不了染姑娘。」
十日后黄榜贴出,我的名字却未在其上。
怒火直冲天灵,我提着裙裾冲上正阳殿石阶。林公公慌忙迎下来,官服下摆沾着茶渍:「怎的亲自来了?」
「公公瞧瞧!」我将名单摔在他胸前,「说好的添上我名讳呢?」
他假作惊诧:「许是底下人疏漏了。」
「如今想走的没走成,不想走的倒占了位置!」我攥紧拳头,「今日若不给个说法,我便在殿前击鼓鸣冤,揭发你收受贿赂、私通宫女!」
林公公脸色骤变,太监对食虽是潜规则,但若闹到御前,定是凌迟处死的下场。他拽着我躲到回廊暗处,压低嗓音:「张染,你莫要鱼死网破!」
「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扯开嗓门作势要喊,「左右出不了宫,不如拉个垫背的!」
「姑奶奶!」他掏出帕子擦汗,「咱家这就去司礼监疏通!」
三日后,内务府特批的补录文书终于送到。我捏着薄纸在御花园坐到暮色四合,晚风拂过鬓边碎发,恍若看见阿爹在村口张望的身影。
澄郎,等开春梨花再开时,我便能披上你许的嫁衣了。
最后半载光阴漫长得惊人。我日日倚在浣衣局门楣,看宫墙外飞过的白鸽,数着更漏等五月廿三。皇上嫁女那日,满宫挂起红灯笼,我望着那抹刺目的红,恍惚看见邓明澄执红绸来迎的模样。
出宫前五日,圣驾突至正阳宫。我随六名宫人跪在丹墀之下,听那道苍老的声音训诫几句,便见明黄衣角消失在汉白玉台阶尽头。
离宫前三日,我去盥洗局与旧友泣别。姐妹们执手相看,泪眼婆娑,独独缺了东宫当差的陆小玖。我攥着临别赠他的香囊,终究没等到传召。
7
残阳如血,我执起铜壶将最后一瓢清水倾入花盆。十指浸在残红里,看着夕照将掌纹染成淡金色。明日此时,这双手就该在宫墙外数铜钱了。
"阿染。"
蓦然回首,檐角斜倚的玄色身影惊得我险些摔了水瓢。陆小玖把玩着腰间玉牌,月白蟒纹在暮色里泛着幽光:"东宫有份急件要呈给圣上,恰巧路过,来看看你。"
我攥着湿漉漉的裙摆,指甲掐进掌心:"是呢,明日就该放还了。"喉头哽着十年晨昏定省的岁月,像吞了颗青梅核。
他忽然轻笑,惊飞了梁间双燕:"倒忘了件要紧物什在东宫,劳烦姑娘随我取一趟?"
水珠顺着瓦当滴落,在青砖上洇出朵朵墨梅。我如何能忘?那年太子大婚,一匹御赐的流光锦不翼而飞,东宫杖毙的宫娥尸首在冷宫堆成小山。若非他暗中调包,此刻我坟头早生蒿草。
暮色四合时,他引我至偏殿耳房。雕花浴桶腾着袅袅白雾,海棠纹屏风后整整齐齐叠着雨过天青色软烟罗裙袄。"明儿就出宫了,总要体体面面地走。"
"这……"我攥着褪色的宫女装,"嬷嬷们查夜……"
"听我的。"他忽然扣住我手腕,力道大得惊人。铜盆里的玫瑰胰子泛着幽香,恍惚间竟像极了那夜的血腥气。
待披着湿发从屏风后转出,连陆小玖都怔了怔。螺黛描眉,胭脂点唇,镜中人褪尽铅华,倒似出水芙蓉般清透。他眼底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暗潮,哑声道:"随我来。"
七拐八绕至座琉璃为瓦、玛瑙为阶的宫殿,匾额上"梦境阁"三字流转着荧荧光晕。他推我至半透明绡纱屏风后,烛影摇曳间,龙涎香混着酒气扑面而来。
"孤道是谁。"太子的声音裹着醉意,金线蟒袍下摆扫过青玉砖。他捏着我下巴的手滚烫如烙铁,恍惚又是那年御花园,我失手泼湿他十二章纹衮服的场景。
"殿下……"
"闭嘴。"他撕开我衣襟时,发间玉冠硌得我锁骨生疼。十年前那个谪仙般的储君早已化作修罗再世,檀香混着酒气灌入喉间,我忽然想起冷宫那口枯井——当年浮尸漂满井面时,是否也这般绝望?
"求您……邓家哥哥还在等我……"破碎的呜咽被撞碎在锦被间,他忽然掐住我脖颈,眼底泛起血色:"邓明澄?那个穷酸秀才?"
更漏声声,卯时的梆子穿透宫墙时,我蜷在龙凤呈祥的锦衾里。昨夜泪浸透的枕巾已干透,只余眼角结着薄薄血痂。陆小玖送来的鸩酒还温在案头,我却想起幼时阿娘的话:离水之鱼,纵使放归江河,也活不过三日。
8
时隔两月,太子刘嘉祈的身影再度映入眼帘。彼时太医刚诊出我身怀六甲。
这两个月里,我被囚于梦境阁,连陆小玖都见不到踪影。起初还能以绝食抗争,三日未进米水后,终是宫人慌忙去请了陆小玖。他携着太医破门而入时,脉案上赫然写着两月身孕。
刘嘉祈踏入寝殿那日,我披着单薄中衣蜷在拔步床角落,任泪水浸透枕畔青丝。他连眼角余光都未施舍,径直向随行医官询问胎象,末了只交代宫女好生看顾。
满腔怨怼在他眼中不过尘埃。直到宫人尖着嗓子通报:"殿下,太子妃娘娘驾到!"
他这才起身迎向殿门。透过湘妃竹帘的缝隙,我看见道清癯身影绰约而立,仿若风中残荷。隔着纱幔,隐约传来细碎交谈声。
"至秋,你且回宫歇着,这里有医官婢子照料。"
"殿下,东宫子嗣向来单薄,这胎定要护得周全。只恨妾身福薄,不能为殿下开枝散叶……"
"休要胡思乱想。"刘嘉祈的声音清冽如旧,说出的话却似寒刃,"让那贱婢替你生养,待瓜熟蒂落,自会除根留种。那孩子,便算在你名下。"
我猛地攥紧被角,指节泛白。这般冷血言语,从他唇齿间吐出竟如春风化雨,偏生字字淬毒。
太子妃惊呼声被掩在宫人簇拥中:"殿下三思啊……"
"水儿,送太子妃回宫。"刘嘉祈拂袖转身,再未分半分目光给床榻上的我,只对太医撂下冷语:"务必保住皇孙,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我抱着锦被枯坐至夜幕低垂,仍觉周身浸在冰窟。为何苍天这般作弄?连半点温存都不肯施舍?
陆小玖端着青瓷碗坐到床沿,舀起一勺粳米粥。我扬手打翻食器,粥汁溅了他满襟。
"将我献给太子,你如愿以偿了?"
他苦笑着拭去衣襟污渍:"唯有将你献予太子,方能将你长久留在我眼皮底下。"
"你疯了不成?"
"染姑娘,打从在浣衣局见你第一面,这颗心就栽了。"他忽然执起我手腕按在胸口,"可我这样卑贱的人,怎配拥有你?又怎忍看你嫁作他人妇?唯有这条毒计,能让你永远活在我视线所及之处。还记得吗?我救过你的命,你的生死从今往后由不得你。"
"卑劣!龌龊!"我浑身发抖。
"骂吧,横竖木已成舟。"他指尖拂过我鬓边碎发,烛火在桃花眼中跳动,"要么活下去,要么死。活着尚有转圜余地,死了……"他忽然压低嗓音,"太子阴鸷狠辣,你若逆鳞,他必屠你满门。"
我怔怔望着跳动的烛芯,喉头滚动:"可他说要除根留种,你听不见么?"
陆小玖舀起新盛的粥,袅袅热气氤氲了眉眼:"喝完这碗安胎粥,我保你性命无虞。"
我接过瓷碗一饮而尽,苦涩在舌尖蔓延。既然命运要我永堕黑暗,那便让所有作恶之人,都别想看见晨曦。
9
我不再绝食,乖了许多,加上陆小玖的进言,太子解了我的禁足。
我可以在梦境阁周围走一走,透透气。
东宫冷清肃穆。刘嘉祈的妃妾不多,他这些年专宠太子妃,只纳过一个侧妃、两个选侍。太子妃董至秋没有生育,只有一个选侍生了个女儿。
梦境阁外有一片湖,湖心有个小岛,岛上有一个破旧的楼阁。
陆小玖指着那小岛,对我说:「太子侧妃杨氏,宰相之女,就住在那里,八年了。」
我稍微一算,惊讶道:「那岂不是从她嫁入东宫,就……」
「大婚后第十天,太子以侧妃生辰八字冲撞了太子妃为由,就把她赶到了湖心小岛,从此她再未下过岛。」
我默默许久,问陆小玖:「我的下场,会不会比她还惨?」
陆小玖道:「起风了,染姑娘,回屋吧。」
梳齿从缎子般的乌发间划过,镜中巴掌大的小脸,皮肤莹白,五官柔和。
陆小玖给我梳着头发,徐徐地说:
「太子喜欢身份低微、容貌秀美、乖巧柔顺的女子,染姑娘你前两项都符合,只是这乖巧柔顺这一项,还得修炼。」
我道:「那有什么用,太子心里装着太子妃,我再怎么样,也是东施效颦。」
陆小玖嗤笑了一声。
「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我问他。
「太子遇见太子妃时才十五岁,少年心性,莽撞冲动。何况那时皇上让太子娶宰相之女,太子更生了叛逆心,非要把自己看上的女子娶回来。」
陆小玖放下梳子,把一朵簪花别在我鬓边。
「现在已经过去八年了,当年的激情早已退去,太子妃都三十多岁了,常年病弱,容貌减损,又不能生育,太子正是盛年,两人愈发地不般配了。太子心里对她还有多少情,谁又知道呢。」
「可他说要杀了我,把我的孩子给她……」
「太子说那话,未必是真心,许是染姑娘你违逆他,他吓唬你罢了。」陆小玖凑到我耳边,低声说,「一切都有回旋的余地,能不能让太子改变心意,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我坐在廊下,吹着夏末的晚风。这风从宫外吹到宫里,再从宫里吹到宫外,我和邓明澄,是否吹过同一缕晚风?
「坐在这干什么?有心事?」
太子刘嘉祈的声音。
我连忙站起身,跪地行礼。
他把我搀起来,手拂过我鬓边的簪花,「花似美人,美人似花。」
我螓首半垂。
「怎么,想通了?不闹了?」刘嘉祈问道。
「奴婢此身,从此便属于殿下了,还望殿下怜惜……」
刘嘉祈沉默。
难道我说错了话?会错了意?我忐忑地抬起头看他。
他淡淡笑着,手指勾起我的下巴。
「你长得像一个人。」
「哦?奴婢像谁?」
他没有回答我,缓缓地,轻轻地,吻住我的唇。
然后把我抱起,进了屋……
我记住陆小玖的嘱咐,特别特别乖巧,特别特别顺从。太子显然很受用,不若第一次的狂暴,极其温柔呵护地把我覆在身下。
从这一夜之后,改变开始悄悄地发生。
太子一连七日宿在我的房里。
陆小玖都惊叹,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太子不好女色,性情克制,即便对太子妃,也没有这样肆意纵情过。
我想,可能是我心里有恨,他感受到了,再看我委曲求全、曲意承欢的样子,满足了他的征服欲。
直到某一天,我眼前一晕,从床上栽下去,摔得头破血流。
叫来太医,说我腹中胎儿不稳,不能再行房了。
刘嘉祈于床前守着我许久。
我迷迷糊糊间,听见宫人说,太子妃来了。
还是隔着一道屏风,刘嘉祈将董至秋拦下,让她回去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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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太子妃的宫女水儿来了,呈上一盒药粉,说是涂抹于我额上的伤,止痛祛疤有奇效。
我打开盒子,奇香扑鼻,忽然唤起我久远的记忆。
那是很多年以前,我还在盥洗局的时候,太子大婚前丢了布料,我和九个宫女被拷打,之后陆小玖拿来一种药粉,给那九个宫女敷上,导致她们惨死。
这盒药,从色泽到香气,都是那么熟悉……
我叫来陆小玖,把药粉给他看。
他登时变了脸色。
「染姑娘,此药唤作蜜意粉,是一种名贵而稀少的香料,在香炉里焚烧是安神的良药,涂抹在伤口上,则是催命的毒药……」
我心下一凉。
「小玖,当年你给锦棠她们涂的药,可就是这蜜意粉?」
「……正是。」
「我记得你说,这药是太子赏你的。」
陆小玖犹豫半晌,说了实话。
「一切都是太子妃授意我做的。」
我终于从陆小玖口中得知了真相。
当年,董至秋在大婚之前,就以选侍身份进了东宫,成了东宫实际上的女主人。嫁祸侧妃杨氏,失败后杀人灭口,都是她一手策划。
真的想不到,竟然是她。
平民出身,身娇体弱,柔顺和善,都是她的假面吗?
陆小玖不以为意,「能在这深宫里生存的人,哪有什么善类?」
我想起了我入宫这十年。
即便我是身份最低微、最与世无争的宫女,也经历了太多阴谋,被抢走了太多东西。
现在,我已经卷入了东宫的暗流之中,若想活下去,并且是有尊严地活下去,我似乎也不能做一个善类了。
「小玖,你说,这蜜意粉,一次用多少可以置人死地?」
陆小玖略一沉吟,「指甲盖大小即可。」
「那我用半个指甲盖,能活吗?」
陆小玖蓦然抬眼看着我,说:「能活,但你得受罪。」
我把蜜意粉递给他,「来,帮我上药吧。」
陆小玖看我的目光渐渐变了。
「染姑娘,你终于活明白了。」
陆小玖用小拇指抠出一点红色粉末,仔细撒在我额头的伤口上。
之后的事就简单了。
我病得要死要活,太医诊断出我中了毒,然后敏锐地发现了我床头的蜜意粉。
水儿受刑后,交代蜜意粉是太子妃让她送来的。
刘嘉祈听到这个,「哦」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我的心拔凉拔凉的。
我低估了太子对太子妃的感情。他对她的宠爱纵容,没有底线可言。
这日,刘嘉祈进来时,我正坐在窗边看着落叶垂泪。
他捏了捏我的脸,「你哭的样子,真好看,孤喜欢。」
「殿下怎么不问,奴婢为何而哭?」
「你们女人不就喜欢哭么。不过,好看的女人哭起来也好看,孤欣赏就是了,不想问那么多。」
我抽抽搭搭地问他:「殿下,奴婢生下这孩子,是不是就要死了?」
「哦?何出此言?」
「您说过,去母留子,要把我的孩子送给太子妃。」
刘嘉祈想了一会儿,似乎才想起自己确实这么说过。
他说:「逗你玩呢,那时候你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孤气恼,便说那些话吓唬吓唬你。」
逗我玩?吓唬吓唬我?
这种玩笑那么好开吗?
「那殿下的意思,奴婢不用死了?」
他摸着我的脑袋,像在摸一只小猫小狗,「你只要乖乖的,美美的,可可爱爱的,让孤高兴,孤怎舍得让你死。」
我抱住他的腰,头靠在他的怀里,「奴婢什么都听您的。」
在宫里熬了十年,我其余的不会,伏低做小、忍气吞声是最擅长的。他把我捏变揉圆,我顺着他就是了。
只是所有账,都有清算的时候。
11
我被封为选侍。
虽然是东宫位份最低的妃妾,但这意味着我有了主子的身份,终于不再是一个命比草贱的宫女了。
可我心中是悲的。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能走出这深宫高墙,再也见不到邓明澄。我的命运,将随着太子一人的喜恶悲欢而起伏。
而太子刘嘉祈,是个披着神明外衣的魔鬼。
秋分这天,是太子妃董至秋的三十二岁生辰。
东宫举办了一场晚宴。因董至秋一直病着,晚宴并不张扬,除去东宫妃妾,只有与太子最交好的几位贵客。
我因怀有身孕,坐的位置比别的选侍都更靠前,也得以清晰地一睹太子妃芳容。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
很令我惊讶。
她才三十二岁,两鬓已有了霜色。面容依稀可见曾经的温润柔美,但如今已是憔悴瘦削,眼角爬满细细的纹路,双目黯淡无光。
是什么样的病,把她折磨成这样?
宴席快开始时,太监唱道:「五公主到!驸马到!」
只见一群宫人簇拥着,一对男女挽着手走入殿中。
而我的注意力,完全被那个男人吸引。
他一身华贵锦袍,身材颀长挺拔,鹤立鸡群。
虽然多年未见,我还是一眼认出他。
邓明澄。
他是邓明澄。
我捂住嘴,极力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极度强烈的震撼被捂在胸口,快要把我的五脏六腑炸裂。
他怎么成了五公主的驸马?他什么时候成了驸马?他不是去守城门了吗?他不是说等我吗?
我忽然想起,今年夏天,我临出宫的时候,五公主刘乐依出嫁,阖宫的喜庆。
那时我满心里想着出宫,无心关注此事。
现在才反应过来,刘乐依嫁的人,正是邓明澄。
可笑我还以为他在宫外等着娶我。
可笑我还想去找他,与他双宿双飞。
事实是,即便我真的出了宫,也再找不到他了。
我一直怨恨刘嘉祈毁了我的幸福,其实我的幸福早就偷偷溜走了。
邓明澄从我面前路过时,瞥见了我。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眼里满是震惊。
但很快恢复如常,挽着五公主,在太子身畔落座。
刘嘉祈笑道:「郎才女貌,佳偶天成。看到五妹有了好归宿,哥哥真心为你高兴。」
刘乐依又爱又怨地瞥了驸马一眼,「哼,人家当初宁肯去守城门都不愿娶我呢。非得要我死缠烂打,他这个木头才开了窍。」
邓明澄面色平静,双手举着酒杯,「那我就自罚一杯吧。」
五公主刘乐依活泼开朗,说个不停,众人都你一嘴我一嘴地附和她。
只有邓明澄闷头喝酒。
我也想喝酒,想一醉方休。但我面前摆的是酸梅汤,因为刘嘉祈觉得我怀着身孕喜欢喝酸梅汤。
其实我讨厌酸梅汤,讨厌死了。
我讨厌这里的一切!
我起身离开,走到殿外,倚着栏杆,遥望远处的飞檐翘角。
不知何时,身边站了个人。
「你的头发,都这么长了。」他说。
我捋着发丝,轻笑:「按照礼制应该梳发髻的,但太子喜欢我的长发,我只能随便挽个髻,披头散发地来见人。」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他道。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我回应。
我们都沉默了。
许久,他说:「染染,没想到,你会跟了太子。」
「邓明澄,我也没想到,你终究是娶了公主。」
他苦涩一笑:「迎娶公主和满门抄斩,我只能二选一。我妥协了。那你呢?」
「我把一盆水泼在了太子身上,他把我强暴了。」
他紧紧捏着栏杆,指甲盖都青了。
「我们都是蝼蚁,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他留下一句话,转身离开。
是啊,蝼蚁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
酒至半酣,宴席正欢时,刘嘉祈挥挥手,鼓乐骤停。
他站起来,擒着酒杯,朗声道:「今日,是太子妃的生辰,亦是孤与她成婚八周年的日子。至秋伴孤多年,心容具善,德冠东宫,孤在此敬爱妃一杯。」
众人皆站起,董至秋也在侍女的搀扶下诚惶诚恐地站起来。
刘嘉祈温情脉脉地望着妻子。
忽然,他把酒杯举到她头顶,杯子一倾,酒液浇到了她的头上。
大殿里顿时安静。
所有人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刘嘉祈依旧笑着,目光却透着阴寒。
董至秋惊恐,慌忙跪下。
刘嘉祈拿起酒壶,继续往她头上浇酒。
董至秋闭着眼,红色的酒液淌过她的脸,鲜血般触目。
酒壶空了,刘嘉祈坐回椅子上,把玩着玉扳指,懒懒道:「八年了,实在腻了,不想再看到你了,你去湖心小岛上,跟侧妃作伴吧。」
死寂死寂的大殿里,回荡着董至秋撕心裂肺的哭声。
来源:老徐miss一家人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