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蛇皮袋蹭得胳膊发痒,我把它往怀里又拢了拢。火车硬座的铁皮椅硌得屁股生疼,像有根针在扎。车窗蒙着层灰,我凑近哈了口气,玻璃上晕开团白雾,映出鬓角的白——比上个月视频时又多了,像谁偷偷撒了把盐。
蛇皮袋蹭得胳膊发痒,我把它往怀里又拢了拢。火车硬座的铁皮椅硌得屁股生疼,像有根针在扎。车窗蒙着层灰,我凑近哈了口气,玻璃上晕开团白雾,映出鬓角的白——比上个月视频时又多了,像谁偷偷撒了把盐。
裤兜里的手机震得大腿发麻,我赶紧掏出来。是浩子的消息:“妈,小区南门进,单元门密码6个8。”后面跟着个憨笑的表情,我盯着那个笑脸看了半天,手指在屏幕上轻轻划了划,像在摸他小时候肉乎乎的脸。
省城的风比老家凉,我拎着两袋东西站在302门口。手背上的老年斑被钥匙串硌得发红,我深吸一口气,按下密码。门“咔嗒”开时,周小芸正踮脚擦厨房吊柜,听见动静转身,围裙上沾着几点油星子,像撒了把芝麻。“妈来啦?”她笑着迎过来,发梢扫过我手背,凉丝丝的,跟浩子小时候发烧时额头的温度似的。
“小芸,这是咱村张婶家的土鸡蛋,还有我晒的腊肉……”我忙把蛇皮袋往地上墩了墩,话没说完就被她接过去:“放厨房吧。”她转身时,我瞥见她后颈的碎发,和浩子视频里说“小芸怀孕了”时,眼睛弯成的月牙一个样。
客厅飘着新家具的味道,我目光扫过米白色沙发,最后落在阳台那张折叠床上——蓝色凉席铺得没一丝褶子,床头堆着俩薄被,比老家堂屋的躺椅宽不了多少。
“小芸,这是……?”我喉咙发紧,指尖碰了碰折叠床的金属支架,凉得扎手。
她擦手的动作顿了顿:“哦,浩子说您要来住段时间,可次卧还没收拾出来。这折叠床是我昨天新买的,能睡人的,您看……”她蹲下来拍了拍床板,“还能调节高度呢。”
我想起三个月前视频里,浩子红着脸说:“妈,小芸说等您退休了接来住,我们给您留了次卧。”小芸凑过来笑,手机镜头都晃了:“对呀妈,我都看好窗帘了,您喜欢蓝的还是米白?”
现在次卧的门虚掩着,我踮着脚凑过去,从门缝里瞧——整面墙的衣柜油亮亮的,双人床铺着星空毯,飘窗上俩毛绒兔子歪着脑袋,耳朵尖还挂着标签。
“小芸,这床是不是太窄了?”我指着折叠床,声音发颤。
“不窄不窄!”她把我往沙发上按,“您先喝汤,浩子下班买了您爱吃的酱牛肉。”汤碗腾起的热气糊了眼镜片,我摘下来擦,看见冰箱上的合影:浩子穿白衬衫,小芸头靠他肩上,背景是房产中介的“全款付清”红纸条。
那是去年冬天的事了。浩子说想在省城扎根,我把存了二十年的养老钱取出来,存折上的数字从28万变成0时,银行柜员问:“阿姨,不留着养老?”我笑:“我儿子的家,就是我最好的养老院。”
汤有点咸,咸得喉咙发紧,我喝了半口就放下,碗底沉着块莲藕,像块没捂热的石头。
手机在兜里震,是对门张婶发来的视频。她蹲在院门口,身后晒着我走前没晾完的辣椒,红得像火苗。“桂芳啊,你家老黄狗生了三只崽,有只跟欢欢小时候一模一样!”镜头晃到小狗,湿漉漉的黑鼻子,尾巴摇得像拨浪鼓。欢欢是我养了十年的土狗,前年得病死那天,浩子请了假赶回来,蹲在狗窝边哭,说等以后接我进城,给我买会摇尾巴的电子狗。可电子狗哪有真狗暖脚?
“妈?”浩子的声音把我拉回来。他拎着塑料袋站在门口,额角挂着汗,“路上堵车,酱牛肉买晚了。”他脱了外套搭在折叠床上,金属支架“吱呀”一声,像在叹气。
我指着那床:“浩子,这就是你说的次卧?”
他愣了一下,扭头看小芸。小芸正低头剥蒜,指甲盖泛着青白:“我本来想等您来了再收拾,可最近科室忙……”“小芸每天上夜班,哪有时间收拾?”浩子打断她,蹲下来给我揉腿,“妈,这床怎么了?您先住几天,等周末我们就收拾次卧。”
他手劲大,跟小时候给我捶背似的。后颈那颗红痣还在,二十多年了,像颗小朱砂。我突然想起他刚工作那年,租地下室,冬天水管冻住,他用热毛巾敷半小时才能接水。我去看他时,他把唯一的小床让给我,自己打地铺,说:“妈,等我有房了,您来住主卧。”
现在主卧的门敞着,床头挂着婚纱照。小芸穿着白纱,浩子的手搭在她腰上,笑得眼睛都弯了——和刚才剥蒜的小芸,判若两人。
换鞋时,我瞥见玄关垃圾桶里半盒避孕药,包装纸角翘着,像只白蝴蝶。上个月浩子说小芸怀孕了,我高兴得在院里转了三圈,把压箱底的金镯子擦了又擦,镯子内侧刻着“长命百岁”,是我出嫁时我妈给的。
“小芸,你是不是没怀上?”话出口我就后悔了。
她的手顿在蒜上,指甲盖泛着青白:“没……没呢。”
“妈!”浩子的声音拔高了,“我们还年轻,不着急。”他又给我揉腿,“您坐了八小时火车,肯定累了,我给您铺床去。”
我站起来,把厨房的腊肉提出来:“不用铺了,我突然想老家的辣椒还没晒完,张婶一个人忙不过来。”
“妈!大晚上的,火车都没了!”浩子急了。
“我坐汽车。”我摸出兜里皱巴巴的车票,“我来时买了明天的票,临时改了主意。”其实那是我怕赶不上火车,提前买的备用票。
小芸追出来,手里攥着红布包:“妈,这是我给您买的降压药,您……”“留着自己用吧。”我打断她。风掀起她的围裙角,我瞥见她后腰别着个护腰枕,米白色的,边角磨得发毛——那是孕妇才用的,张婶怀孕时也系过,说托着腰走路不坠得慌。
下楼时,身后“咚”的一声,是浩子摔门的声音。小区路灯昏黄,我蹲在花坛边翻蛇皮袋,想找出给小芸的金镯子。袋子最底下压着个红布包,我解开,里面是降压药,还有张纸条,字迹是小芸的,歪歪扭扭像小学生写的:“妈,浩子说您睡眠浅,折叠床软,等我发奖金了给您换乳胶垫。次卧的衣柜我收拾了,您的毛衣我都挂好了。”末尾画了只兔子,耳朵画得太长,像根胡萝卜。
我抬头往楼上看,302的窗户亮着灯,影子在玻璃上晃——浩子在比划,小芸在擦眼泪。
汽车站离小区两公里,我走得很慢。路过便利店时,玻璃映出我的影子:头发蓬着,蛇皮袋搭在肩上,像根老玉米。手机又震,是浩子:“妈,我错了,您回来吧。次卧的床我刚铺好了,是您最爱的蓝窗帘。”
我盯着手机屏幕,想起早上出门时,邻居问:“桂芳,去儿子家享清福啦?”我笑着点头,把压箱底的新衬衫熨了又熨。现在衬衫后背被汗浸得透湿,贴着皮肤凉飕飕的。
汽车站的广播响了:“前往清水镇的旅客请注意,最后一班车即将发车。”我摸出车票,指尖蹭到票角的折痕——是早上在老家车站买的,怕赶不上火车,买了备用的。
检票口的阿姨问:“大姐,这大晚上的回家?”我笑了笑:“家里有狗等我,有辣椒等我,有……有我自己的床等我。”
汽车发动时,我往窗外看。省城的霓虹灯渐远,月亮像枚咸蛋黄,挂在天边上。手机在兜里震个不停,我没接。有些话,等天亮了再说吧。
只是不知道,等我把辣椒晒完,把狗崽喂大,再接到儿子的电话时,是该应下那铺好的次卧,还是继续守着老家的热炕头?
来源:西柚文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