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咬着短刃,叉着腰,足尖踏在黄花梨案几上,满眼挑衅地瞪着生身父亲——楚丞相。
「代嫁有何益处?」
正厅。
我咬着短刃,叉着腰,足尖踏在黄花梨案几上,满眼挑衅地瞪着生身父亲——楚丞相。
老父亲攥着拳头与我对峙半晌,终是按捺不住,解了腰带便要抽打。
往日总煽风点火劝父亲将我活活打死的嫡姐楚梦璃,今日却破天荒地拦腰抱住父亲。
「嘤嘤嘤,父亲息怒,若打死这孽障,岂非要让宣王娶具尸首?」
父亲喘着粗气闭目平息,又将腰带默默系回腰间。
「宣王殿下你亦是见过的……」
「自是见过,前番他夜探香闺欲寻姐姐,还是我将他踹下墙头的呢。」
父亲再度伸手解腰带,又被楚梦璃死死按住。
「父亲莫气,不与这莽妇计较。」
楚梦璃边替父亲顺气,边用眼神剜我,以口型咒骂我多事。
「原该是你姐姐嫁入王府,然宣王早年征战燕军身负重伤,自此体弱多病,与东宫之位失之交臂。」
「如今朝堂波谲云诡,太子欲与楚家结亲,我楚氏亦需倚仗。」
「你这性子断难胜任太子妃,不如与绥儿调换。」
提及太子,楚梦璃面颊泛起异样红晕。
这等神态,即便在她爱慕白初衡最深时,亦未曾显现。
我冷笑:「老头儿,休要绕弯子,直言代嫁有何好处。」
父亲五指攥得噼啪作响,语气森冷。
「他命不久矣,然家财万贯,待他归西,万贯家财尽归你手。」
我抬脚踏碎案几。
「换!」
洞房花烛。
白初衡被四名壮汉抬入喜房。
甫落座便剧咳不止,越咳越烈,竟呕出黑血。
我顾不得礼数,掀开盖头,饶有兴味地端详他唇边乌黑的血迹。
哎哟,这般颜色,怕是要预备后事了。
【我天!果真是她!】
【早知楚老匹夫舍不得送楚梦璃入火坑。】
【这哪是嫁女,分明是送瘟神!】
【老子都这般光景了,还送这煞星来,是嫌我命太长?】
【上回连小手都没摸着,就被这悍妇踹断肋骨,躺了整三日。若同床共枕稍有碰触,岂非要被拆骨剥皮……】
心声震耳欲聋,我捏住白初衡双肩,死死盯住他紧抿的薄唇。
丰润,嫣红,泛着水光,瞧着便觉柔软……
不对,他未曾启唇。
【她作甚!怎的动手动脚?莫非欲行强暴?虽说我容貌确实出众,可这都吐血了她还下得去手?】
【就她这身蛮力,今日莫非要命丧牡丹花下?】
【啊啊啊!我不要!!!】
我揉着嗡嗡作响的耳朵,掐住白初衡下巴。
「家父说你时日无多,究竟还有几日?」
白初衡怔住,心声再度炸响。
【楚老匹夫好生歹毒,太医都未断我死期,他竟敢四处散布谣言!】
【我虽体弱,然好生将养,再活数载亦非难事,怎到他口中便成将死之人?】
【真是世态炎凉,人心险恶。】
【想当年我身强体健时,人人当我是香饽饽。】
【如今攀上东宫,我活着倒成眼中钉了?呜呜呜……这日子没法过了!】
望着面若冰霜实则内心抓狂的白初衡,我唇角微扬。
倒有几分稚气。
正欲出言宽慰,又闻他暗藏杀机的心声。
【楚老贼阴险狡诈,楚梵梵更是祸害。】
【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寻机除了这妖女!】
我眯起双眸,悄然握住喜服中的匕首。
只要他敢有异动,今夜便教他知晓厉害。
谁料他竟往我怀中蹭来,媚眼如丝,软绵绵倒入我臂弯。
「娘子啊,为夫咳得心肝肺都疼,娘子替为夫揉揉可好~」
「滚开!」
白初衡顺势滚至床榻内侧,甜腻应答。
「遵命~」
次日清晨。
我命管家安贤引我巡视王府。
「库房何在?」
安贤笑意疏离,措辞谨慎。
「回王妃,库房钥匙唯有王爷持有,闲人不得入内。」
呵,好个伶牙俐齿的老货。
「王爷何时清点库房?这许多金银财宝,岂能不日日盘查?」
安贤敷衍道:「全凭王爷心意,近日王爷龙体欠安,怕是短期内不会过目。」
我颔首道:「言之有理,待他西去我再清点不迟,不急于一时。」
「西去?王妃何出此言?」
安贤面露困惑,我拍着他肩头,悲悯道:
「还能往何处去?皇室宗亲身后皆入皇陵,明日你引我前往勘查,早作筹备,莫要委屈了王爷。」
「你这毒心肠的女人……」
安贤怒目圆睁,我反手抽出别在腰后的短刀抵住他胸口。
轻轻一戳,锦缎绽开裂口。
「王妃思虑……果真周全,刚过门便操心王爷身后事。
「老奴从未见过如王妃这般体贴之人,老奴感激涕零。」
安贤另一只手死死按住颤抖的右手,笑得谄媚。
见他识趣,我将短刀收回。
「东街有家丧葬铺,物美价廉,明日你带人采买些纸扎。
「纸人莫要吝啬,王爷金枝玉叶,自幼仆从环绕,黄泉路上岂能少了使唤人。
「先扎百个存入库房,待我想到其他物件再行添置。」
安贤笑得声音都变了调:「桀桀桀……谨遵王妃吩咐。」
「王爷,该用药了。」
「太医嘱咐每日三次不可间断,否则又要咳血。
「老奴知您畏苦,特在药中添了两勺蜂蜜,您就趁热饮下吧,老奴求您了!」
……
数名仆从围在桌前哭求白初衡服药,有个瘦弱小厮甚至抱着廊柱,随时准备以死明志。
白初衡却裹着貂裘蜷在太师椅中,捧着书卷置若罔闻。
活脱脱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惫懒模样。
「王妃,您可算来了,快劝劝王爷,这药再不服下可如何是好?」
我走到近前,瞥见药碗中漆黑药汁泛着诡异腥臭,嫌弃地瞥向仰头望我的白初衡。
不知为何,白初衡突然浑身战栗,紧接着我便听他发出驴鸣般的嘶吼。
【天杀的!怎忘了这母夜叉在府中!她可是真会动手打人的!】
【都怪楚老匹夫,为何不送楚梦璃过门?梦璃最是温柔,见我如此定会心疼地拥我入怀,唤我「乖乖」,呜呜呜,怎的偏是这泼妇?】
【她眼神为何如此凶恶?莫非想动手?怎的端起药碗?她要强灌?】
【不要啊!怎会有如此粗鄙的女子!!】
【我现在休妻还来得及吗?】
我被他吵得太阳穴突突直跳,端起药碗将汤药尽数泼向庭院,满屋仆从皆惊愕失色。
「王妃,您这是作甚……」
抱柱小厮泪如雨下。
我斜睨他一眼,后腰的匕首干脆利落地刺入他颈侧的朱漆立柱。
「王爷既不愿饮这汤药,日后便少拿性命相要挟。」
捧药的小厮扑簌簌从梁柱滑落,抹着额角冷汗,被两个侍女架着双臂拖了出去。
捧着兵书的白初衡已然呆若木鸡,眼睁睁瞧着我拔出染血的利刃,在柱身上反复擦拭后又插回腰间,喉结无声地滚动两下。
【虽则这悍妇日日佩刀行走不像良善之辈,方才拭刃时倒颇有几分英姿。】
【等等!她竟未因我拒药发作?非但未施以拳脚,反倒替我解围?莫非王府风水当真能改人性情?还是我这副病弱模样触动了她的怜悯?总不成……她对我生了情愫?】
我旋身踏出房门,唇角勾起冷笑。
不过是盼着这病秧子早日归西,省得日日灌那苦药汤子。
断药半月有余。
白初衡果真未负我所望,当夜便呕血不止。
猩红血迹洇湿明黄寝被,他却强撑着推开我,生怕污了我的罗裙。我见他咳得撕心裂肺,好意轻拍背脊,谁料他咳得愈发剧烈,竟又呕出大口鲜血。
【老匹夫楚丞相,表里不一的伪君子!】
【瞧着斯文儒雅,怎生养出这般铁石心肠的女儿!】
【这哪是抚背顺气,分明是拿本王的五脏六腑练铁砂掌!】
【楚梵梵这泼妇当真好命,嫁得本王这般丰神俊朗的夫君。】
【似她这般蛮横,若换作其他皇子,早被打入冷宫永世不见天日!】
【怎的咳血愈发凶猛?这蠢妇莫非要眼睁睁瞧着本王血尽而亡?】
哎呀,光顾着看戏竟忘了正事。
我赤足踩在青砖地上,发疯似的捶打寝殿门扉。
「开门!快开门!」
守夜的内侍安贤赤着精瘦胸膛骂骂咧咧掀开帘帐,待看清是我,又猛地合上门扉,整个人如门神般堵在门后。
「王妃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奴才对王爷忠心耿耿,纵使王爷时日无多,也断不敢行那背主之事!」
「您若实在难耐寂寞,奴才愿将毕生积蓄相赠,南风馆的相公们任您挑选!」
我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攥拳将门板砸出个窟窿,正对上安贤惊惶的面容。
「安总管,王爷咳血了,速召太医!」
安贤隔着门洞呆愣点头:「谨遵王妃懿旨。」
我退后两步,压低嗓音道:「对了,顺道置办些素缟。」
「要……要多少?」
「先备百匹白绸,府中上下人等皆需麻衣孝服,灵堂布置若是不够再添。」
「奴才这便去办。」
「王爷的寿衣可曾赶制?你亲自去选个喜庆的纹样。我记得他素日爱穿海棠红,不如就绣满枝海棠?」
「奴才领命。」
夜风掠过回廊,我拢了拢衣襟:「按制式,亲王丧仪需多少银两?」
安贤掰着手指头细算:「五爪龙棺约莫八千两,皇陵园寝百丈之地,飨堂需五间,琉璃瓦当要青绿色,守陵人十户,加上超度法事,统共万余两足矣。」
我颔首暗忖,白初衡俸禄万两,封地又是富庶的金陵,食邑万五千户,田产商铺不计其数,倒也负担得起。
「甚好,就按此规制操办。」
正欲转身,忽被安贤拽住衣袖:「王妃且慢!最要命的当属陪葬器物。
「去年王爷相中那株红珊瑚,从蜀地运来需费千金,如今已在途中。
「王爷畏黑,须得在陵寝镶嵌百颗夜明珠,每颗皆要碗口大小。
「还有金缕玉衣、翠玉屏风、琥珀酒樽……」
我踉跄扶住门框,截断他的话头:「这些虚礼皆可免去。
「王爷生前未曾享福,死后岂会在意这些排场?你只需好生哄骗,让他走得安心便是。」
安贤疼得龇牙咧嘴:「奴才……记下了。」
许是心怀愧疚,太医走后,我竟亲自端起药碗。
白初衡盯着递到唇边的青玉勺,嘴角抽搐。
【这是何意?莫非趁我病重要谋害亲夫?】
【好个楚丞相,教女无方!】
「王爷,张嘴。」
他偷瞄一眼我手中的空盆,咬牙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夜深了,王爷安寝吧。」
我端着药盏正要离去,忽闻帐内传来悲愤控诉。
【就这?老子头回痛快喝药,她竟连句软话都没有?】
【花重金娶的王妃,佩刀入寝殿姑且忍了,不同房也罢了,总该给点甜头吧?】
【楚丞相啊楚丞相,你生不出儿子便罢,怎的两个女儿性情天差地别!】
我驻足回望,正对上白初衡裹着貂裘端坐床榻的身影。
那人面若冰霜,恍若塞外孤狼,独守风雪二十载。
我斜睨着身旁病恹恹的宣王,冷笑刺破空气:"就这副半死不活的德行,还指望我与你卿卿我我?等咽了气再说吧。"
近日京中流言如沸,皆传白初衡的身子骨每况愈下。太后特特将太医召至寿安宫问话,事后竟搂着皇帝哭得肝肠寸断。为着让这位短命王爷在最后时日感受天家温情,陛下破天荒允准他在宫中操办二十五岁寿宴。
"快瞧,宣王竟穿起大红蟒袍了,怕不是要借喜气冲煞!"
"楚家这回可算栽了跟头。当年倚仗旧恩求取婚约,妄图押宝储君之位,如今竹篮打水,真是现世报。"
"听闻东宫正在筹备聘礼,楚家怕是要与太子结亲了。"
"嗬,太子与宣王素来势同水火,楚家此举是要置楚大小姐于死地?不是说楚相最疼这个嫡长女么?"
生辰宴上,以太傅嫡女苏宥为首的贵女们聚在入口处,嗓门尖利得能掀翻屋顶。我与白初衡途径时,这群长舌妇非但不收敛,反倒愈发放肆。
"什么楚家嫡女,你们且看仔细,这哪是楚大小姐本尊?人家正忙着备嫁东宫呢,哪有闲工夫陪将死之人虚与委蛇。"
苏宥作为太子党嫡系,本就对楚梦璃截胡太子妃之位怀恨在心,此刻正用淬毒的目光剜着我。其余贵女则直勾勾盯着白初衡,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既有求而不得的怨怼,又夹杂着看笑话的畅快。
未染病榻前,白初衡堪称京城闺秀梦中人,文韬武略样样出众,最得圣心。当年赐婚圣旨降下时,不知碎了多少芳心。如今见他病体支离,楚家女即将守寡,这些贵女们积攒多年的郁气终于找到宣泄口。
往日总爱在心底咆哮的白初衡今日异常沉默,他目不斜视面若寒冰,可青筋暴起的手背却泄露了心绪。想着日后要继承这偌大家业,我本着做人要讲良心的原则,突然转身飞起一脚将苏宥踹出三丈远,又揪着其余贵女的衣领左右开弓。
"啊!"
"啊!"
"啊!!"
……
打完人,我舒展着酸疼的肩膀,亲昵挽住白初衡臂弯:"再让本姑娘听见你们背后嚼舌根,就送你们提前给王爷探路!"言罢昂首挺胸拽着内心早已地动山摇的白初衡坐上主位。
【她竟为我动手打人!】
【那些可是太子党羽,太子如今如日中天,我这浮萍般的人物,她竟愿为我与太子为敌!】
【夫人,从前是我有眼无珠,不该说你粗鄙不堪,你分明是侠肝义胆的奇女子!老天终究待我不薄!】
【楚梵梵,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亲爹!】
我嘴角抽搐,暗道我只图财帛,不贪美色。
酒过三巡,我正盘算着如何接管王府金库,却听闻晴天霹雳。太后拭着泪从高台步下,慈爱地握住我的手:"好孩子,你明知初衡病入膏肓仍愿嫁他,这份情意实在难得……"
"太后言重。"我暗自腹诽,若非觊觎家产,谁愿守着活寡。
太后却摇头,将我搂得更紧:"哀家已与皇帝商议,既你甘愿为初衡殉葬,皇家必不薄待。皇帝特赐你封地,身后哀荣比照长公主之例,这可是破天荒的恩典。你父亲也将在你下葬后获封镇国公,更赐免死金牌保他周全。对了,你想用'贤'字还是'和'字作谥号?"
我如遭雷击,耳畔嗡嗡作响。殉葬?什么殉葬?
"祖制有云,正室无子须殉葬,以全伉俪情深之名。"太后耐心解释,"听说你为给初衡殉情,连洞房花烛都省了。都说你姐姐是京中典范,依哀家看,她连你半根手指都比不上……"
我眼前发黑,看着满殿晃动的人影,终是两眼一翻栽倒在地。
"让你们好生侍奉王爷王妃,竟将人累成这样!"太后震怒,"王爷病体沉疴,王妃操劳过度,要你们何用?"
其实我并未昏厥,只是不愿睁眼。一想到尚未见着金库真容就要陪葬,顿觉生无可恋。
"回太后,奴才劝过王妃多次。"安贤跪地哭诉,"近日王爷频频呕血,王妃忧心如焚,夜不能寐。前日急得砸了奴才房门,至今未修。王妃但凡涉及王爷之事必亲力亲为,奴才稍有劝阻便要绝食抗议……"
这话倒是不假,近日王府筹备后事,我生怕他们铺张浪费,连买香烛都要查三遍账目。前日安贤竟用五两银子购入假玉,气得我午膳未进。
【难怪她近日不与我同榻而眠,原是怕我伤心。】
【梵梵对我竟用情至此,难怪从前我寻楚梦璃时她总要动手。原不是厌恶,而是情深不寿。】
【咦,她足下怎有血迹?】
"皇祖母,孙儿瞧王妃足下似有伤痕,不如唤太医来看看?"
安贤突然高声打断:"王爷不必费心,那是前些日子的旧伤,许是下人洗袜时未净。"
此言一出,满室寂静,唯余白初衡的咆哮震耳欲聋。
【安贤你这狗奴才!我待你不薄,你竟敢给我戴绿帽!】
【枉我全权托付家业,你竟如此忘恩负义!】
【楚老贼,我与你势不两立!】
室内寂静良久,安贤方知失言,忙不迭补救…
「太后,王爷,您二位误会了,奴才绝无此意。
「王妃玉足受伤那日,正是王爷咳血之时。王妃心急如焚地唤奴才去请太医,连绣鞋都来不及穿,赤足奔走间被碎石划破了脚底!」
言罢,他便将额头重重磕向青砖地面,发出几声闷响,情真意切令人动容。
殿内骤然陷入寂静,半晌才传来太后压抑的啜泣。
「真是造化弄人!这世间竟有宣王妃这般痴情女子!哀家实在动容。
「初衡,这是你几世修来的福分啊!丞相大人教女有方,竟养出这般重情重义的闺秀!」
白初衡喉间溢出一声低沉的应答,袖中双手却攥得指节发白。
【呜咽着暗自嘀咕:我私房钱的钥匙哪儿去了?待梵梵转醒,我定要交予她。】
【梵梵,我往后必定乖乖喝药,再撑个十年八载,绝不教你忧心……呜呜……】
我猛然掀开眼帘。
对啊!怎的忘了服药这茬!
「王爷,这汤药您服用多久了?」
夜幕低垂时,我斜倚在锦榻之上,双手捧着白初衡清减的面庞追问。
白初衡贝齿轻咬朱唇,耳尖泛起可疑的绯红。
「已有数载春秋,你素日里不是最清楚不过……」
我支起身躯,盘膝而坐,指尖无意识地敲打膝头。
同一张方子服用多年却毫无起色,岂非正说明药石罔效?
此刻不更方,更待何时!
我翻身下榻,正欲穿鞋寻安贤议事,忽听得身后传来白初衡的臆想独白。
【就这?就这?就这!!!】
【你既已主动贴近,何不索性再近些?】
【上啊上啊,吻我啊!莫看本王似高岭之雪,实则温顺得很!】
【莫因自卑踌躇,不试怎知本王绵软易推倒?】
我暗自翻个白眼,这人都病入膏肓了,还惦记着风花雪月。
合该你多年顽疾难愈!
为给白初衡寻觅良方,我携安贤遍访京城杏林高手。
很快便觉察异样——
甭管是东市坐堂的郎中,还是西城走方的游医,但凡切过白初衡脉象,开出的方子竟如出一辙!
「王妃,可还要继续寻访?」
安贤捧着十余张笔迹各异的药方,额头渗出细密汗珠,持方的手微微发颤。
「安总管,不觉得蹊跷吗?」
安贤以袖拭汗,面色惨白如纸。
「往日王爷的方子皆由太医院亲定,圣上与太后疼惜王爷,时常召集太医会诊。」
「老奴等只道太医院尽是杏林圣手,民间郎中难望项背,故而从未动过寻访外医的念头。」
「王妃,如今该如何是好?分明有人暗中作梗,不让王爷病愈。可王爷回京后深居简出,既不参政也不结交朝臣,怎会招惹这般仇家?」
是啊,按幕后黑手的盘算,白初衡但凡稍有疑虑,早该察觉太医院方子有异。偏生这蠢货从未生疑!
这般愚钝之人,能碍着谁的路?
看来,是时候回楚府探个究竟了。
再逢楚梦璃时,她正满面春风地依偎在我爹身侧。
太子白景迟端坐对面,轻啜香茗,一袭月白长衫衬得人如温玉。
「楚相,本宫记得当年与六弟缔结婚约的,原是楚家嫡长女。」白景迟忽然放下茶盏,目光如炬望向我父,「怎的如今却是楚二姑娘入了宣王府?」
我爹不曾想向来宽厚的太子会当众发难,慌忙扯着楚梦璃跪伏在地。
「回殿下的话,太子乃东宫之主,太子妃自当端方持重,堪为天下女子表率。」
「小女自幼顽劣,斗鸡走狗无所不为,实难匹配太子殿下。」
白景迟修长手指抚过青瓷杯沿,唇角噙着意味不明的笑,良久方抬眸道:「楚相此言差矣,本宫既为储君,自当海纳百川,岂会容不下个小姑娘的跳脱?」
我爹垂首不语,倒是楚梦璃咬着朱唇抬眸,泪光点点楚楚可怜。」
「殿下莫要责怪父亲,皆是臣女倾心殿下,才斗胆恳求舍妹成全。
「舍妹与臣女姐妹情深,亦不忍见臣女肝肠寸断。」
「加之她与宣王自幼相识,早生情愫,这才代臣女嫁入王府。」
「殿下若要降罪,臣女愿以死明志。」
望着楚梦璃那副惺惺作态的绿茶做派,我倚着梧桐树冷笑出声。
五年前中秋夜,她当着白初衡的面指天为誓非君不嫁,如今倒翻脸如翻书。
不过倒也怪不得她,毕竟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谁也说不得谁。
我抬眸望向白景迟,原以为他会如当年白初衡般被其蒙蔽,却不想——
「原来如此。」白景迟轻笑一声,转动着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楚大姑娘心悦本宫,故而楚二姑娘便割爱相让?
「那若本宫心悦楚二姑娘,不知大姑娘可愿效仿舍妹,将这桩婚事再换回来?」
我爹与楚梦璃同时抬首,瞠目结舌。
「殿,殿下,二妹已嫁作宣王妃……」
「无妨。」白景迟漫不经心截断话头,「六弟与二姑娘尚未圆房。」
「这婚约本就是你与六弟的,如今你拿回去便是。」
「京中知晓内情的不过父皇与皇祖母,他们本就不在意王妃是谁。」
「只要你将人换回来,余下的事自有本宫料理,如何?」
白景迟唇角噙笑,目光温润地落在楚梦璃身上。
楚梦璃樱唇微启,显然未料到太子会这般不按常理出牌,纵使巧舌如簧,此刻也哑口无言。
僵持之际,楚梦璃的贴身婢女端着茶盏步入院中,脱口惊呼:「二小姐回来了?」
我径直闯入父亲书房,单刀直入:「我娘留下的锦匣何在?」
我爹长叹一声,十余年来头回用这般温和的语调同我说话:「梵梵,爹知你心有不甘,可太子妃之位委实不适合你……」
「少废话,交出我娘的匣子。」
我爹凝视我半晌,终是转身从妆奁深处取出个雕工精湛的紫檀木盒。
接过木盒转身欲走时,忽闻我爹哽咽道:「梵梵,与宣王好好过日子,莫要轻言放弃。」
推门刹那,我冷笑出声:「楚丞相,莫再惺惺作态。
「当初放弃他的,分明是你们。」
行至竹林小径时,白景迟竟候在此处。
他端坐石桌旁,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见我来,含笑起身,恍若遇见多年故交。
「楚二小姐可还认得孤?」
「殿下伤势可痊愈了?」
白景迟含笑颔首:「全仗二小姐施以援手,否则孤恐难平安返京。」
「举手之劳。」
「孤知二小姐素来爽利,便不绕弯子了。」
我执起茶盏轻啜:「殿下但说无妨。」
暮色四合,竹影婆娑,晚风掠过竹海掀起细碎光斑,将斑驳霞光洒在青石板上。
「孤虽居东宫之位,然四境皆是豺狼环伺。」
「这登天之路何其艰险,孤不愿借联姻攀附权势,只盼能娶得一心人,作红尘倦旅的归舟。」
「自那日城郊蒙二小姐相救,孤便日夜萦怀,今特来求娶为妻。」
「六弟病体已入膏肓,太医院诸位圣手皆断言,他熬不过岁末寒冬。」
「孤知当初嫁与六弟非卿本愿,更不忍见卿为殉葬所困。」
「此刻孤愿给卿抉择之机,只要卿点首,孤必为卿周全。」
白景迟开出的条件于此刻的我而言,确是雪中炭火。
我对白初衡本无深情厚意,当年嫁入王府只为承继家业,从未存过殉葬之念。
更遑论我深知,白初衡心尖之人始终是楚梦璃,即便我披上嫁衣,在他眼中亦不过是旁人的影子。若能重选,他定要娶那皎皎明月般的楚家嫡女。
储君似窥破我心中犹豫,近前半步,指尖抚过我被风撩乱的鬓发。
「孤非六弟,不会将就任何姻缘。」
「孤心悦之人唯有卿,此番求娶亦只为卿来,梵梵,卿值得这世间最赤诚的真心。」
踏着夜色归府时,更鼓已响三巡。
白初衡今夜竟未待我侍药,早早就寝,乖顺得反常。
「王妃回来了。」
我将妆匣锁入檀木柜中,仰头灌下冷茶。
「今日可曾胸闷气短?」
锦被中探出半张苍白的脸,那双琥珀色眸子定定望着我。
「怎的不睡?」
白初衡掀开被角露出朱唇,嗓音带着几分稚气:「在等王妃。」
我怔忡片刻,随手将外裳搭在屏风上:「去楚府探望父亲,这不是回来了。」
「回来便好。」
正欲取浴汤更衣,忽见白初衡支起半身,轻拍床沿。
「王妃且坐,我有话要说。」
「你说便是。」
白初衡垂首而坐,周身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脆弱气息。
「我知这段姻缘非你所愿。」
「是楚相嫌我病体沉疴,不愿将嫡女下嫁,才委屈了你。」
「你能应下这门亲事,我已是感激不尽,然你正值芳华,不该被我这将死之人拖累。」
「若你想离去,我即刻命人准备和离文书,可好?」
什么?
和离文书?
我瞳孔骤缩,反手握住他冰凉的指尖:「王爷此言当真?」
白初衡蓦地攥紧我的手,眼尾泛起薄红:
「梵梵,这些时日劳你费心了。」
「我这残躯早已药石罔效,从前孑然一身倒也罢了,如今竟生出贪念。」
「唯有为你安排妥当,我方能安心赴黄泉。」
未待我回神,一串金钥匙已塞入掌心,沉甸甸压得人心惊。
「这是我毕生积蓄,虽不抵国库,却也够你十世无忧。」
「我知你与楚相不睦,往后若不愿回府,自立女户亦可。」
「安嬷嬷最是妥帖,你带着她,我便再无牵挂。」
我摩挲着钥匙上镌刻的祥云纹,喉间泛起酸涩:「王爷何以为继?」
白初衡侧过脸,指尖轻轻抚过我发顶,声线染着暮霭般的苍凉:
「梵梵,我早习惯了与药石为伴,不过是继续在孤寂中等死罢了。
「只要你余生安好,我这缕残魂便也瞑目了。」
他面上强作豁达,心音却如惊雷贯耳。
【梵梵啊梵梵,我如何舍得放你走。】
【这些年我茕茕孑立,好容易盼得你入怀,却要亲手将你推开。】
【白初衡,你当真是个懦夫!既知不能伴她白头,何苦留她在身边受苦?】
【楚梦璃与你有十年情分尚且不肯嫁,梵梵又凭什么为你守活寡?】
望着他青灰色的面庞,我蓦然想起生母临终时的模样。
「梵梵,莫怨你父亲,他只是不爱我罢了。」
泪意汹涌之际,我猛地抓起外裳夺门而出。
自记事起,
楚梦璃便如皎月当空,而我不过是衬月的微尘。
她知书达礼,我顽劣不堪;她善解人意,我任性妄为;她得尽宠爱,我备受冷落。
世人皆道,楚夫人虽出身高门,所生双姝却是云泥之别。
来源:智者青山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