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韩国的总统选举，常被戏称为一场全民参与的“K-pop选秀大会”。灯光璀璨、镜头追逐、舆情狂热，每一位候选人都必须在全国瞩目的舞台上，用尽浑身解数争取“出道”资格。而李在明的胜选之路，更像是一档跌宕起伏的政治真人秀：从街头律师到京畿道知事，再到2022年惜败仅0
译者按·
韩国的总统选举，常被戏称为一场全民参与的“K-pop选秀大会”。灯光璀璨、镜头追逐、舆情狂热，每一位候选人都必须在全国瞩目的舞台上，用尽浑身解数争取“出道”资格。而李在明的胜选之路，更像是一档跌宕起伏的政治真人秀：从街头律师到京畿道知事，再到2022年惜败仅0.7个百分点，最终在2025年“戒严风波”后强势回归。他曾绝食抗议、直播翻跃国会围墙、在国会前高呼“还我民主”，这些“壮举”让他在支持者眼中宛如“草根英雄”，在反对者看来却是“政治表演”。李在明的胜选，不仅是民意的转向，也反映了韩国政治的剧烈震荡与民众对现状的深层不满。
本篇译文从美韩同盟的视角出发，分析了李在明当选对韩美关系的潜在影响，尤其聚焦于防务分担、驻韩美军“战略灵活性”以及特朗普政府在贸易与安全议题上的施压策略。作者指出，虽然李在明表面上表态坚定支持韩美同盟，但其“务实外交”背后隐藏的平衡逻辑，可能在中美博弈加剧的背景下，带来一场“静默危机”。
以中韩关系为基点，评文指出，李在明的上台虽未必意味着韩国将“亲中”，但其回避对抗、强调多边、主张“不要把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外交倾向，确实为中韩关系提供了某种缓冲与回旋空间。同时，李在明政府即便再“务实”，也难以摆脱韩美同盟的结构性约束，而朝鲜核威胁与美国的战略考量将持续压缩韩国的外交自主性。
在这个“联盟、对抗与现实主义”交织的时代，李在明既要安抚党内激进派、稳住中间派，又要在特朗普式交易外交与地缘政治风险之间周旋。他的每一步，都将在国内政治的雷区与国际战略的钢索间小心试探。李在明到底是韩国政治的“翻篇者”，还是又一个周期性混乱的过渡人物 ？
李在明（图源：路透社）
中韩关系：谨慎乐观下的现实博弈
随着李在明在“戒严”阴霾之后意外当选韩国总统，韩国政坛迎来了又一次剧烈震荡。这位以“务实外交”自我定位的进步派领导人，不仅被寄予打破政治僵局、稳定内部秩序的厚望，其外交路线，尤其是对华政策的潜在调整，也引发了国际社会的广泛关注。站在中国视角来看，李在明的上台既可能为中韩关系提供喘息契机，也可能在结构性掣肘下加剧双边互动的复杂性。
李在明对华展现出相对温和的“务实”姿态值得中方审慎欢迎。 他明确反对对中国的“公开对抗”，强调应在经济、供应链、科技等领域保持合作，显现出他对中国作为韩国最大贸易伙伴的高度重视。其在担任京畿道知事期间积极推动对华地方合作的经验，也为中韩关系的务实回暖提供了一定基础。此外，他强调韩国“不应将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在当前美中战略博弈日趋激烈的背景下，这种外交平衡术与中国倡导的地区多边主义理念在某种程度上存在契合。若其政府推动“战时作战指挥权”移交进程，在特朗普政府鼓励“战略灵活性”的背景下，也可能客观上削弱美军在东北亚的调动自由，为中方争取一定战略缓冲空间。
然而，深层挑战同样不容忽视。 李在明即便再“务实”，也难以跳脱韩美同盟的基本框架，即所谓的“天花板”效应。朝鲜核威胁是韩国无法回避的安全焦虑，美国延伸威慑仍是其终极依赖 ，而美日韩三边机制也将继续“技术性”维持。更棘手的是，若特朗普政府在贸易谈判中施加极限压力，或推动韩国加入“芯片四方联盟”（CHIP4）等高科技封锁体系，李在明对华政策的回旋空间势必被进一步压缩。 美国国防部推动驻韩美军“现代化”针对中国的企图，更可能触发同盟摩擦。
李在明掌舵为中韩关系提供“止损”契机，合作面有望回暖。但受制于同盟桎梏与大国博弈烈度，其平衡战略空间有限，实质性突破需中美关系大环境改善及朝鲜问题出现转机。
民心思变与政治投机下的产物
李在明的胜选深刻映射出韩国国内政治的结构性问题。 在2022年以0.7%的微弱差距败选后，他此次得以逆转，既是民意对保守派执政表现的强烈反弹，也反映出韩国社会对“稳定”与“改革”的双重渴望。尹锡悦政府末期因诉诸戒严，严重冲击宪政规范，引发民众对威权主义回潮的恐慌。进步阵营成功将李在明塑造为“民主守卫者”的象征，成为一种情绪出口，凝聚了广泛的反对票源。
经济困境同样是李在明胜选的重要背景。 民生凋敝、青年失业、房价飞涨，民众对保守派的经济治理彻底失望，使得“平民出身”的李在明得以“草根代言人”姿态赢得民众共鸣。他在选战中刻意淡化进步派的激进色彩，转而塑造“温和务实”的形象，甚至吸收部分保守派的政策语言。这种“机会主义”虽被对手诟病，却有效拓宽了票仓，是其胜选关键战术。
不过， 民众对他的看法呈现显著割裂。 支持者期待他能打破财阀垄断、推动社会公平，赞赏其草根韧性与直率风格；而反对者则对其政策执行力表示怀疑，担忧其“反美”倾向损害国家安全，更对其卷入贪腐指控（虽未被定罪）的道德瑕疵深表疑虑。
制度缺陷与极化政治的“恶果”
更为深层的问题是， 李在明所继承的，是一个制度性极化严重、治理结构失序的政坛。 尹锡悦“戒严”风波并非孤立事件，而是总统制“帝王化”与政治极化长期积弊的集中爆发。在韩国，总统权力高度集中，却无连任机制，容易诱发短期政策冲动与权力滥用。尹锡悦末期铤而走险，根源在于对丧失权力的恐慌。而进步与保守两大阵营之间的意识形态鸿沟不断扩大，政权更替频繁导致政策反复，尤其在对朝、对日、对美等外交议题上，缺乏连贯战略。弹劾与清算几乎成为权力更替的“惯例”，不仅削弱了制度稳定性，也加剧了社会撕裂。即便李在明胜选，其党内激进派对其“右倾”策略的不满，未来施政掣肘犹存。
财阀经济主导与地域主义政治亦长期困扰韩国政治生态。 财阀影响力深植政策制定过程，削弱公共利益导向；而如韩国湖南与岭南之间的地域对立，则固化了选民结构，使理性政策讨论让位于身份政治。在此背景下，政治改革与社会整合成为李在明政府最艰巨的任务之一。
政坛混乱的代价无法忽视。 内耗导致政策推进迟缓，经济改革和民生法案屡屡搁浅；外交路线因政权更替而剧烈波动，损害国家信誉与战略连贯性；民众对政治精英普遍失望，政治冷漠与民粹主义情绪交织，形成对民主制度本身的消极反思。
总之，李在明在民主危机中上台，承载着民众对变革的期盼。其“务实外交”为中韩关系带来缓和契机，但韩美同盟的结构性制约与大国对抗的现实，注定其平衡之路如履薄冰。韩国政坛的持续混乱，既是李在明必须直面的治理难题，也是其施政成效的最大变数。 他能否超越政治复仇循环，真正弥合社会裂痕、推动制度性改革，将决定其成败，更关乎韩国能否走出周期性政治动荡的泥潭。 其“务实”承诺，终将在同盟的钢索与国内政治的雷区中经受严酷考验。
*本文原载于布鲁金斯学会（Brookings），原标题为What South Korea’s Presidential Election Means for the US-Korea Alliance，囿于篇幅，有所删减，供读者参考。
从戒严到重启
2025年6月3日，韩国选民选举进步派政党——共同民主党（DPK）的李在明为下一任总统。这场突发的总统选举，标志着由前总统尹锡悦于2024年12月宣布戒严所引发的政治风波初步落幕。面对过去六个月缺乏民选领导的真空状态，候任总统李在明如今得肩负起恢复公众对国家最高权力机构信任的重担，并需致力于稳定经济。 他必须在坚持“正义”与“问责”的同时，避免陷入政治报复与恶性循环的泥淖。 李在明领导下的新政府还需将目光投向一系列紧迫的外交政策议题，尤其是在与特朗普政府就贸易问题展开艰难谈判的背景下，维持韩美同盟关系将是新政府的优先事务之一。
李在明在其政治生涯中始终以民粹派进步政治人物的形象示人，包括他在2022年总统选举中的参选（当时他以微弱的0.7个百分点败选）。在尹锡悦被弹劾之后， 为争取中间派与未决定选民的支持，李在明采取了“右倾”策略，将自己定位为一位更为温和的候选人。
图为2022年2月李在明在韩国忠州市的一场竞选集会上，在随后3月的韩国第20届总统选举中，李在明以微弱劣势不敌当时最大在野党国民力量党候选人尹锡悦。尹锡悦上台后，李在明作为共同民主党党首多次抨击尹锡悦政府，甚至采取激进手段抗议尹锡悦政府（图源：韩国时报）
尽管韩国进步派传统上倡导在韩美同盟关系中争取更大自主性，李在明在竞选期间却明确表达了对该同盟的坚定支持。然而， 美方仍有声音担忧，韩美之间或正在酝酿一场“静默危机”。 保守派乃至部分中间派人士对李在明的中间立场持怀疑态度，认为他更像是一位机会主义者，而非真正的实用主义者。而执政党共同民主党内部更具意识形态色彩的进步派成员，亦可能对李在明施压，要求其在韩美关系上保持一定距离，尤其是在特朗普政府可能削弱对朝鲜半岛的安全承诺的情况下，或在牵制中国的问题上迫使韩国超出其政策舒适区的情况下。 不过，地缘政治格局的转变以及韩美在对朝政策上的共同利益，或许也为两国同盟关系带来了比目前所感知的更大灵活性与契合度。
迈向“务实外交”
李在明的务实主义外交最早在其2022年总统竞选期间初现端倪，当时他邀请前资深外交官、现国会议员魏圣洛（Wi Sung-lac）担任其外交政策顾问。李在明在《外交事务》（ Foreign Affairs ）期刊上发表题为《韩国的务实愿景》（A Practical Vision for South Korea）的文章，首次系统阐述了其外交政策理念，主张对包括中国在内的周边国家实行“务实外交”（pragmatic diplomacy）。尽管李在明在文中承认中国在地区事务中日益强硬的姿态，但他主张韩国应与中国展开合作。此外， 李在明还指出，“公开对抗既不符合韩国的国家利益，也不利于其与美国的同盟关系。”
到了2025年， 李在明对“务实主义”立场愈发坚定，这一理念也很可能成为其整体外交议程的核心框架。 值得注意的是，李在明明确支持韩美同盟的同时，也展现出愿意与包括中国、朝鲜和俄罗斯等与美国关系紧张的国家接触的开放态度。例如，李在明在5月18日表示：“无庸置疑，韩美同盟应继续作为我们外交与安全的基石，并进一步强化……但我们不应孤注一掷，把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同样，在5月27日的总统大选最后一场辩论中，李在明强调：“我认为韩国外交的基础是韩美同盟”，同时呼吁该同盟应“以实质性、渐进式、面向未来的方式加以发展。”
或许略显争议的是，李在明于4月25日曾表示：“韩美同盟确实是大韩民国外交政策的基石……鉴于阵营对抗在国际关系中仍具有重要影响，韩美日三边合作也至关重要。但我们不能仅限于此……我们也应与中国和俄罗斯保持友好关系，与其开展贸易并加强合作。”这一表态显示出， 李在明在外交方向上正从前总统尹锡悦所主张的“价值导向型外交”逐步转向更为务实的外交政策路径。
李在明的外交路线图
李在明的国家安全与外交政策走向，很大程度上将受到其核心顾问团队的影响。而李在明本人的公开表态已勾勒出共同民主党外交议程的基本轮廓，以及其对韩美同盟关系的基本立场。
第一，韩美关系仍将在韩国外交政策中扮演举足轻重的角色。 鉴于朝鲜持续构成的核威胁以及更广泛印太地区的地缘政治紧张局势，李在明的基本立场是支持韩美同盟。即便共同民主党寻求在一定程度上摆脱对华盛顿的依赖，美国依然是韩国国家安全最可靠的保障。因此，新政府将尽力与特朗普政府合作，推进双方在安全领域的共同利益。由此推论，除非韩日之间发生严重冲突破坏双边关系，韩国仍将继续支持美日韩三边合作机制。
第二，尽管韩美同盟依然是核心支柱，预计韩国在中美之间将采取更多“对冲”策略。 中国仍是韩国最大的贸易伙伴，并在全球供应链体系中占据关键地位。因此，李在明倾向于采取对中更为和解的政策立场，并视乌克兰战事停火结果而定，可能对俄罗斯也持开放态度。这标志着韩国对外政策正在从前政府倡导的“价值观外交”转向更为务实的外交路线。
韩美长期的军事关系并没有使韩国免于特朗普的“关税战”，今年4月，对所有韩国进口商品征收25%的关税，而对其两个最大的行业——钢铁和汽车皆征收了50%的关税（图源：法新社）
第三，李在明表达了对与朝鲜逐步接触的开放态度，主张缓和军事紧张局势并“重建南北互信”。 他提出创建南北军事联合委员会，并恢复沟通渠道，以管控边境风险。李在明采取的审慎接触姿态，可能与特朗普希望重启与金正恩接触的意愿相契合，但双方都将面临如何说服金正恩重返外交谈判桌的艰难挑战。
第四，与尹锡悦政府类似，李在明也将寻求扩大韩国的对外关系网络，但在风格上将有别于尹锡悦政府所倡导的“全球枢纽国家”（global pivotal state）战略。 出于务实和多元化的考虑，新政府将继续维持与包括“印太四国”（日本、澳大利亚、新西兰）在内的民主国家，以及北约成员国和欧盟的合作关系。与此同时，李在明也将强调韩国的“发展成功经验”，支持基础设施投资、重视与东南亚的合作，并向发展中国家提供有限的对外援助。
在同盟与现实之间
新一届韩国政府面临的首要任务，是与美国就贸易协议展开谈判，并确保美方对安全同盟的持续承诺。 贸易谈判的结果，以及关于同盟防务分担的讨论，很可能将为特朗普与李在明治下的韩美关系定下基调。 一方面，若双方在贸易协议上达成双赢成果，将有助于巩固李在明在国内的政治正当性，同时提升韩国在特朗普眼中的战略价值。然而另一方面，若美方在谈判中提出片面要求而不给予任何让步，可能会促使李在明政府在外交上进一步向中方倾斜，从而激怒特朗普政府中对华强硬派。美国国防部正敦促其亚洲盟友增加国防开支，并加强对中国的威慑。一位国防部官员近期表示，美国希望通过调整驻韩美军（USFK）的战略定位，实现对韩美同盟的“现代化”，以更有效地遏制中国。
李在明与共同民主党可能会抵制将韩美同盟或驻韩美军用于针对中国的军事行动。 正如李在明所言：“我们必须把国家利益放在首位，避免过度卷入台海冲突……我们的立场是尊重现状，并保持适当距离。”不过，特朗普政府对驻韩美军“战略灵活性”的兴趣，可能为李在明政府兑现“战时作战指挥权”（OPCON）移交这一共同民主党的长期主张提供契机，尤其是在特朗普政府鼓励韩国承担更多自身防务责任的背景下。
来源：财经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