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长庚:如何走好人生下坡路

360影视 国产动漫 2025-06-10 22:18 2

摘要:袁长庚,现为云南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曾任教于南方科技大学社会科学中心。他在南科大开设「理解死亡」、「爱情社会学」、「失败者社会学」等课程,一直关注人身上更幽微的面向——情感、困境以及局限。

在过去很多年,我们被持续灌输进步主义的叙事。直到近几年,人们逐渐开始意识到,这一切背后隐藏着怎样的代价。

袁长庚,现为云南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曾任教于南方科技大学社会科学中心。他在南科大开设「理解死亡」、「爱情社会学」、「失败者社会学」等课程,一直关注人身上更幽微的面向——情感、困境以及局限。

他深受人类学影响,强调人在社会结构里的位置,一个人的命运和选择和其所处的环境密切相关,失败不能归因于个人的问题,而必须追溯到制度、资源和社会结构的问题。

成为老师后,袁长庚在学生身上感受到强烈的意义危机,绩优主义渗透在教育体系里,学生被鼓励服从一种线性、理性、标准化的发展路径——成绩、排名、奖学金、科研成果,每一个指标都可以量化,每一个失误都可能带来惩罚。社会对于人的期待越来越单一:不能崩溃、不能迟疑、不能软弱。

当人们面临困境时,由于缺乏有效的支持机制,表达情绪、承认困境、请求帮助,成为难以启齿的事。即便袁长庚努力为学生留出可以崩溃的安全角落,学生仍然在相当长时间内保持沉默。他们说:「老师,我觉得这些小事不值得让你操心」;「老师,我忍一忍就过去了」。

如果我们一代人所面临的现实是「走下坡路」,那我们该如何重新定义生活的意义?当「成功」的出口越来越窄,我们怎么重新看待成功和失败?在强弱、地位、收入之外,人的价值可以被什么锚定?

▼ 以下是简单心理和袁长庚的对话:

01 人生本来就是

有可能走下坡路的

简单心理:以前我们接受的教育是你要变得更好,你之前在播客里面说,我们都要学习一件事,怎么去走下坡路?为什么你会有这个想法?

袁长庚:这跟我人类学训练有关,人类学讲了大量的人怎么在困难、挫折、混沌中去坚持和生活,所以你大概率不会对人生有过于进步主义的想象。我也是在做一些公共讨论后才意识到,原来大家不知道这些经验。

我是 80 年代中期出生的,我家和周围的生活每半年就会发生一个变化,比如上半年买了台冰箱,下半年买了洗衣机。这成为我生活经历里的一部分。但是我觉得对于今天的年轻人几乎没有这个可能性了。

人生本来就是不确定的,是有可能走下坡路的。我不觉得年轻人应该进入某种单一的状态,他们应该保持多样性,在想象、话语或实践上,重新刺激我们的社会生活。

简单心理:你在跟年轻人的交往里,他们最常问你什么?最困扰什么?

袁长庚:问题各种各样,变化就是越来越具体了。比如到底是继续读书还是工作?还要不要出去读书?

我刚去南科大教书时,有些学生一毕业就拿到很可观的年薪,那他们就面临选择,比如要不要背房贷,过上社会对你期许的生活,最后都拐到关于意义的问题,人生道路应该怎么选择。

现在大家都不太问这类问题,可能问的太多了,其实大家都知道你面对的现实很残酷,没什么东西可以参照,大家要自己去找答案。

《 濑户内海 》

简单心理:你之前在南科大开过一场「失败者分享会」,在南科大讨论这样的主题,是很强烈的反差吗?

袁长庚:这是 2020 年「失败者社会学」课程的期中讨论,我一直很想把大家普遍的困境摆在台面上说。理工科学校那时有个口头禅,「你菜你还有理了?」文科有很主观性的东西,有为自己辩护的可能,对理工科的竞争而言,很多东西相对客观、相对硬核,你算不出来就是算不出来,学生之间还会互相强化这种技术主义。

出乎我意料,这个听上去很唱反调的活动,得到了很多管理部门同事支持。在没任何公开宣传的情况下来了二百多人,感觉很多人都觉得目前的状态有问题,只是我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但真正上台演讲又是另一回事,虽然学生都自愿报名,但是他们还是有各种顾虑,也不自觉地想要用成绩去抵消失败。

但是至少我们先承认自己有一些失败,有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先从赢家通吃的执念里解脱出来。我们也可以想象失败的背后是不是没有像他们说的那么不堪?以及失败本身有没有什么可以讨论?

简单心理:「失败者的社会学」是你上过最成功的课?

袁长庚:那个课形式没什么创新,就是每星期给大家讲一本书,但是大家压抑的情绪找到了出口,课堂随时随地进入有点癫狂的状态。

有一次,放映李一凡的《杀马特我爱你》,这些小孩都是典型的好学生,从中学一路杀出来,每天背书包穿运动服,没有出格的打扮,我想让他们了解其他同龄人在过什么生活。

我完全想象不到学生的反应,大家情绪很激烈,他们在杀马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一个女生站起来说,老师,我能不能先说,因为我还得再回实验室。她说我们跟他们是一样的,而且我们更可悲,我连像他们这样剪头发、染头发的勇气都没有,晚上 10 点了,我讲完还要去把实验做完。那个特别文静的女生最后说了一句,「我们到底该过什么样的生活?」说完她就关门走了。

《 杀马特我爱你 》

简单心理:但人活在这个时代,不可避免地被时代情绪裹挟?

袁长庚:很难完全超越。人类学帮助我重新思考一些事,它讲人类经验的宽泛性。这种经验的宽度会让你意识到,你这个时空范围内的事情不是全部,甚至不是常态。

举个例子。在南太平洋一个小岛的文化里,他们认为养孩子不是妈妈的事情,母系亲属都肩负任务。作者提到一个场景,孩子去老家玩,抢弟弟东西吃,按照他们的文化,这一定要干预。他们就像演一台舞台剧,一唱一和。外婆会直接羞辱男孩:你连弟弟东西也抢,真丢人。这个时候妈妈不回应也不干预,但她会表现出明显的悲伤。

作者的解释是,这是一个社会化的实践,有人会告诉你违反了原则,但妈妈不会站在你的对面去批评你,这出剧引入了悲伤这个元素,这能让孩子感受到自己的行为让妈妈失望,但是这种失望不意味着她放弃你。所以,「悲伤」在这里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意味,是让孩子在有爱和理解作为基础的前提下,演练人世间的基本情感。

读到这篇文章时,正好是高铁孩子哭闹引起激烈争议的时候,我们这个时代把养育的事都放在妈妈身上,或者期待有个好爸爸,可不可以设定一个有惩戒也有爱的社会化场景?

简单心理:人类学很少讲个体,都是把人放在网络里,大家都承担一些角色,但我们这个时代好像非常强调个体的力量和努力。

袁长庚:人类学不太相信通过超凡个体能改变局面,而且要小心使用这种超凡个体的力量。

「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这句话在很长一段时间是有效的。但我们现在更年轻世代的问题不是抓不抓得住,而是我们为什么要抓老鼠?老鼠还有没有?很多问题从顶层逻辑开始松落了。

02 对失败者的羞辱,

不是人类的常态。

简单心理:你说当大学老师,用三年时间认清当一个好老师不够。你说自己进入学校伤痕累累,不只是指导论文,是要跟漫长的成长史对话。是什么让你有这种感受?

袁长庚:我带研究生时发现一个问题:我布置任务时都会跟他们讲,有什么困难跟我说,任务可以调整。但是他们都过了很久才跟我说,当时碰到了很多问题,比如饮食、气候等等的不适应,情绪状态不好,甚至是重度抑郁,我问他们为什么不说,他们说老师,这种小事不值得让你操心,或者是老师,我自己忍忍就过去了。

我们聊下来感觉这是创伤,他们以前可能表达过自己的困难和困境,但没什么好的反馈。慢慢就不说了,女生会更加明显。

我就特别难受。我跟周围人讲,我们当然想用一种专业主义的方式去处理师生关系,但是所有的工作背后都是具体的人。很少人是因为学不会而无法毕业,都是有其他方面的问题。

简单心理:我听你讲这些还挺惊讶的,因为大部分人对成人的期待都是懂事、能干、情绪稳定。

袁长庚:现在很多人认为就事论事是最好的,但人是复杂的,除了制度化的责任和义务之外,我们能形成联系,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们有感情,这不是说要掏心掏肺,而是要互信,因为花三年时间写一篇论文并不容易,我们会争吵,甚至很激烈,但你起码不会怀疑这老师是不是觉得我是狗屁不如。

人和人的互信只有通过无数个细节磨合,我们谈论自己的经历,互相了解,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才可以达到。

我看到学生的简历,就知道她们很努力才走到这里,我很希望这三年,学生有比较安全的角落,你可以崩溃,可以发疯,可以有限度的拒绝和放弃。我无法托举你的人生,但是我可以不给你的人生增加压力,但我后来觉得挺沮丧的,达到这个都很难。

《 风犬少年的天空 》

简单心理:这个社会对人的要求常常是一个运转良好的螺丝钉。

袁长庚:我们对人在工作场景里的想象特别单一。不能崩溃,不能放弃,不能软弱,不能出问题,因为你的工作关联到其他人的工作。

但如果我家人生病了,我和女友分手了,上班路上看到小猫被车撞了,你还要我保持情绪稳定,我觉得这是很暴力的事情。这对人要求太苛刻,对人的理解太狭窄。

简单心理:感觉很多人都自顾不暇,很少有人愿意承担他人的情绪和故事。作为老师,如果你希望和学生建立互信,是不是意味着你得付出很多情感劳动?你会感到疲惫吗?

袁长庚:这个是肯定的。但你在这个时代当老师,最沮丧的不是这些,是你意识到自己的作用很有限。

一个人要快乐地上学,跟知识有真诚热烈的交流,取决于各种你无法控制的要素。小到生活细节,大到培养方案是不是合理,知识和实践的关联是否紧密,老师只是体系的一部分,你没办法修复所有的事情。

简单心理:我们的社会对失败者有很强的羞辱,充满了对强者无限的崇拜与肯定。

袁长庚:我觉得这还是现代性的结果,并不是人类的常态。

从古代流传下来的那些英雄史诗里讲的最多是英雄一路有多不容易,多少人为你做出了牺牲,并不会把光环和荣耀都给某一个人。比如《史记》写项羽跟刘邦,虽然刘邦取得胜利,但是司马迁给项羽这个失败者留出很高的位置,我们经常会对失败者给予极大的同情和肯定。人类文化里比较闪耀的部分,通常是对人的弱势、局限性的包容和肯定。

《 超脱 》

03 不要对做 owner 有迷思

简单心理:你关注的「情感」、「失败」、「年轻人的困惑」这些在学术圈是不被重视的,你为什么没做学术圈那些被认为是重要的课题?

袁长庚:我受西方现代人类学影响很深,它会关注人身上很丰富的侧面,比如情感问题、生命观念、幸福观,会关照人的苦痛经验和人生失控的部分。这给我的影响是,我反而能看清楚学术界的某些游戏,你如果规定什么问题是重要的,那它就在定义别的问题不重要。这我就不买账了。

我一开始也肯定在乎这些,也很焦虑,我毕竟是学者,那我要不要在学术上证明自己?但这可能跟我性格有关系,很多东西自己骗不了自己。

简单心理:这种转变是怎么来的?

袁长庚:我并不是一个成长很幸福的人,我妈妈很早去世,我很早就体会到人的敏感、孤独、无助,我在整个学院体制里走的路,我也不会去感谢某个单位或制度,但我会感谢一些老师朋友帮助过我。

35 岁前后,我突然有一种幸存者心态。我从山东很普通的小地方一路走过来,上小学的时候,我学习很好,但我永远考不过一个女生。后来我被我爸弄到乡镇中学,管得严,升学率高,也和小学同学都分开了。后来特别偶然的情况下,我看到这个女生的微博,她现在在我们那的化工厂当质检员,穿着灰色的、很肥大的工作服,戴着安全帽,要爬很高的烟囱去检查废气值,她会写今天上班真无聊,或是跟领导吵架了,下了班她会穿裙子,去运煤铁路上拍好看的照片。

我会想,为什么我现在变成了大学老师。我完全不认为我现在的生活是应得的,这里面有一些结构性的问题,我比较幸运,又是个男孩,社会对你比较宽容。你就没有那种成功者的包袱,你不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的努力造就的,你也相应地不害怕失去,因为你得到它本来也是有偶然性。我也会想什么对我是重要的?那肯定不是做我不想做的事情。

《 宇宙探索编辑部 》

简单心理:你在讲「失败者社会学」时,一定会被问到一个问题吧:如果一个人在各方面都很挣扎——工作不顺、生活挫败,也不符合社会主流的成功标准,那他该如何看待自己的人生?

袁长庚:我当时会给学生写信,有一句话是:「我希望你在自己的领域里做得好、做得开心,但是我也希望十年以后,你给我写信的时候,你告诉我你成为了一个很好的邻居,一个很好的朋友,一个很好的爱人,一个很好的爸爸,一个很好的妈妈,一个很好的同事。」

你会从工作里退出来,但是你不可能从生活里退出来。我在这个世界上没见过绝对的成功者。同时我也没见过绝对的失败者。我小时候有个长辈,他工作平平无奇,但他对我们很好,买好吃的,带我们去溜冰场,小孩都觉得他是最好的长辈。

你要做一个成功人士,这个有能力的问题,也有运气的问题。但是你想做一个好的家人,这个事情是可以做到的。就像我跟学生的关系,我不是最好的人类学学者,但是我可以做让学生有安全感的老师。

简单心理:你当时为什么在给学生的信里写下这句话?

袁长庚:我没在这种竞争非常激烈的学校上过学,我跟同时代的朋友交流,很多朋友说如果放在今天,我们可能毕业都难。我们那时候的社会发展还是有一定的多元性。我已经是比较在乎成绩的,但很多课不想学了,60 分就可以,但这对现在的学生是很大的问题。如今的评优、奖学金、机会都跟分数有关系,牵扯到一整套资源分配的逻辑。

绩优主义要求你赢家通吃,不包容人的存在有多元性,这对个体是灾难,如果你不接受自己的局限性,时时比较,别人还没开始指责你,自己就先崩溃了。这些年西方社会对绩优主义有各种各样的批判,大家都意识到这种价值观是灾难,不可持续,让社会很畸形。

我很想让学生知道,人生其实还有很多不同的角色和可能,你不要被这个困住,你还可以去想想你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简单心理:在一个下坡路的时代里,我们可以把握什么呢?

袁长庚:项飙以前有个说法是,敢于过不占有的生活。我很喜欢的大卫·格雷伯生前有一个类似的说法,青年人不要轻易进入债务状态。这两句话有一致性,你不要通过占有一个物、一件事来显示自己的生活健康或稳定,不要对做 owner 有迷思。

同时你可以反思,你有没有得到过性别不均等的社会的某种庇护,阶层的庇护,家庭的庇护,不是让大家感恩,而是我觉得你要知道自己从哪儿来。

《 立春 》

在这里,我们邀请心理学、社会学、哲学等各种领域的学者、作家们进行对话:如何让我们的生活更好,更明亮。

当算法裹挟注意力、内卷吞噬生命力,我们需要重新理解「如何更好地生活」- 是时候打破「自我剥削」的循环,在数字洪流中重建情感联结,在不确定中培育心灵的韧性。我们希望这里的每个追问都将指向更自在、更自由的生存可能。

来源:简单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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