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正百无聊赖地斜倚在临街茶楼的二楼栏杆上,手里把玩着半块没吃完的绿豆糕,眼睛却瞟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
我正百无聊赖地斜倚在临街茶楼的二楼栏杆上,手里把玩着半块没吃完的绿豆糕,眼睛却瞟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
“小姐,您都盯了快一个时辰了,再看下去,那绿豆糕都要被您捏成泥了。”
我的贴身丫鬟青禾在一旁小声嘀咕,递过来一杯凉茶:“天儿热,喝点水解解渴吧。”
我“嗯”了一声,接过茶盏,却没喝,目光依旧锁定在街角那棵老槐树下。
1
说起来,这事还得从三天前说起。
三天前我跟着兄长去校场,回来的路上经过一条僻静巷子,无意间瞥见一个男人靠在墙上,慢条斯理地跟几个凶神恶煞的汉子说话。
那男人穿得不算华贵,一身月白锦袍,袖口却沾了点灰,头发用根简单的玉簪束着。
偏偏那张脸生得不错,眉眼细长,鼻梁高挺,嘴唇的颜色也好看,就是那表情,懒洋洋的,透着一股子满不在乎的痞气。
当时那几个汉子似乎是在讨债,嗓门挺大,说他欠了赌坊多少多少银子,再不还就要卸他一条胳膊。
换了别人,就算不吓得屁滚尿流,至少也该慌上一慌吧?
可那男人倒好,听完了,还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掏了掏耳朵,说:“急什么?爷我这不是在想办法嘛。再说了,就你们这几两力气,想卸我胳膊?先问问我这拳头答不答应。”
他说着,还真就晃了晃拳头,那架势,不像要打架,倒像是在逗猫。
结果自然是没打起来,也不知他说了句什么,那几个汉子骂骂咧咧地走了,临走前还撂下狠话,说三日内再不还钱,就真的不客气了。
那男人呢?
看着他们走了,还耸耸肩,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吹着不成调的口哨,慢悠悠地走了。
就这么一眼,不知怎么的,我这心里就跟被猫爪子挠了似的,痒痒的。
倒不是说对他一见钟情什么的,就是觉得这人有意思。
京城里的公子哥我见得多了,要么是规规矩矩、满口之乎者也的书呆子,要么是装腔作势、眼高于顶的世家子。
像他这样,明明可能欠了一屁股债,还能这么吊儿郎当、浑不在意的,倒是头一回见。
后来我让青禾去打听,才知道那人叫薛冯何,是薛家的嫡子。
薛家以前也算是京城里排得上号的人家,只是这几年有些没落了。
而这位薛公子,更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纨绔,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赌坊、酒楼、戏班子是他常去的地方,名声算不上好,甚至可以说有点糟糕。
“混不吝”、“没个正形”、“薛三姓”——这是别人背后对他的评价。
尤其是那“薛三姓”的昵称,也不知是谁先叫起来的,说他名字里的“冯何”二字多余,不如叫“薛三姓”来得顺口,透着一股子玩世不恭的劲儿。
我听了青禾的回报,非但没觉得失望,反而觉得更有趣了。
越是这样的人,越有意思不是吗?
所以,这三天,只要我有空,就会找各种借口溜出将军府,跑到薛冯何可能出现的地方“偶遇”。
昨天在赌坊门口蹲了半天,没见着人。
前天去了他常去的“倚翠楼”,结果人家说他就没去。
今天我算准了,这日头正毒的时候,他多半会找个地方歇脚喝茶,而这“望仙楼”楼下的老槐树,是他常待的地方之一。
“小姐,您看,那是不是……”青禾突然拉了拉我的袖子,语气里带着点兴奋。
我精神一振,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
那棵老槐树下,果然坐着个人。
正是薛冯何。
他今天换了身湖蓝色的短打,更显得身形挺拔。
手里摇着一把折扇,半靠在树干上,眼睛微眯着,似乎在打盹,又似乎在看街景。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明明是副慵懒闲散的模样,却偏偏让人觉得……嗯,有点说不出的味道。
“走!下楼!”我一下子来了精神,把剩下的半块绿豆糕塞给青禾,理了理裙摆,就准备往下冲。
“小姐!您慢点!”青禾慌忙跟上。
我哪里还顾得上慢?
三步并作两步下了楼,走出茶楼,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表情,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既端庄又不失亲和。
虽然我这性子,端庄俩字向来跟我不怎么沾边。
然后,我就“不慌不忙”地朝着老槐树的方向走了过去。
越走越近,我甚至能听到他轻轻摇扇子的声音,还有那带着点淡淡墨香的气息。
就在我走到他面前几步远的时候,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呢?
说不上多么深邃,却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带着点刚睡醒的迷蒙,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上下扫了一眼,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我猜,他大概是认出我了。
毕竟将军府的嫡长女,在京城里还是有点辨识度的,尤其是像我这种不怎么安分、时常抛头露面的。
我定了定神,脸上堆起一个自认为最甜美可人的笑容,上前一步,脆生生地开口:“嗨,薛公子,好巧啊,你也在这儿乘凉呢?”
话一出口,我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什么叫“好巧啊”?我这跟蹲点似的,哪里巧了?
薛冯何挑了挑眉,放下了手里的扇子,身子坐直了些,语气带着点懒洋洋的戏谑:“哦?是将军府的郡主啊。
“确实巧,我在这儿坐了快半个时辰了,郡主这是……刚从茶楼下来?”
他那语气,分明就是看穿了我那点小心思,却又不点破,偏偏用这种轻飘飘的话来噎我。
我脸上一热,有点不好意思,但更多的是不服气。
我唐椎什么时候怕过这种场面?
我挺了挺胸膛,往前又走了一步,几乎站到了他面前,仰着下巴,故意拖长了声音,学着他那痞里痞气的腔调:“是啊,刚喝完茶。怎么,薛公子不欢迎?”
他看着我,眼神里的笑意更浓了,像是在看什么有趣的玩意儿。
“郡主说笑了,”他顿了顿,忽然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一点,我甚至能感觉到他说话时呼出的热气拂过我的脸颊,“只是不知,郡主这般‘偶遇’,是何用意啊?”
他靠得太近,那股混合着墨香和烟草的气息更浓了,弄得我心里有点慌,脸颊也更烫了。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才稳住心神。
不行,不能露怯!
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理直气壮:“没什么用意啊,就是看薛公子一个人待着,怪孤单的,过来跟你打个招呼不行吗?”
“打招呼?”薛冯何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有点悦耳,又有点气人,“唐郡主的打招呼方式,还真是特别。”
“那是自然,”我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本郡主行事,向来与众不同。”
他看着我,眼神里的戏谑慢慢淡了些,多了点别的什么,我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站起身。
他一站起来,我才发现他比我高了不少,得有小半个头吧。我不得不稍微仰起头看他。
“郡主若是没别的事,”他拍了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拿起放在旁边石桌上的扇子,“那我就先走了。”
“哎,等等!”我一看他要走,急了,想也没想就伸手去拉他的袖子。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做,脚步顿住,低头看了看我拉着他袖子的手,又抬眼看我。
眼神里带着点惊讶,还有点无奈。
“薛三姓!”我脱口而出,喊出了那个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的昵称。
他听到这三个字,眉头明显地皱了起来,语气也沉了些:“郡主还是叫我薛某的名字吧,‘薛三姓’这称呼,听着别扭。”
“别扭什么呀,”我松开他的袖子,却依旧挡在他面前,歪着头看他,“我觉得挺好听的,多顺口啊,跟你的人一样,多有特点。”
“我的人?”他挑了挑眉,“郡主觉得,我的人有什么特点?”
“嗯……”我装模作样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特点就是……嗯……混不吝,没个正形,但是……”
我故意卖了个关子。
“但是什么?”他似乎来了点兴趣,追问了一句。
我看着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语气无比真诚:“但是有意思啊!”
薛冯何大概是没料到我会这么说,愣了一下,随即像是被我逗乐了,又低低地笑了起来。
“有意思?”他重复了一遍,摇了摇头,“郡主的趣味,还真是……独特。”
“那是!”我得意地挺了挺胸膛,“所以啊,薛三姓,我觉得你这人挺对我胃口的,以后咱们多亲近亲近呗?”
“亲近?”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郡主可知自己在说什么?我薛冯何是什么样的人,郡主难道没听过?”
“听过啊,”我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不就是说你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是个纨绔嘛。那又怎样?我觉得你比那些假正经的家伙有意思多了。”
“哦?”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我,“那郡主想怎么‘亲近’?”
“嗯……”我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这样吧,听说‘醉仙楼’的糖醋排骨不错,你请我去吃好不好?”
薛冯何:“……”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像是在看一个怪物,又像是在看一个……
大概是没见过世面的傻丫头?
“郡主想吃糖醋排骨,让将军府的厨子做就是了,何必找我?”他无奈地说。
“不一样嘛,”我嘟了嘟嘴,“外面的好吃。再说了,跟你一起吃,肯定更有意思。”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考什么。
我心里有点紧张,怕他直接拒绝。
就在我以为他要开口拒绝的时候,他却忽然叹了口气,说:“罢了,算我怕了你了。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身上可没带多少钱,要是不够付账,可得郡主你自己掏腰包。”
我一听他答应了,顿时喜出望外,连连点头:“没问题没问题,不就是一顿饭嘛,我请也行!”
“走吧。”他摇了摇头,像是拿我没办法,率先朝着“醉仙楼”的方向走去。
我赶紧跟了上去,心里乐开了花。
第一步,成功!
虽然只是一顿饭,但这可是我追求薛三姓的第一步啊!
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挺拔的背影,还有那把悠闲摇晃的扇子,心里美滋滋的。
阳光依旧很晒,街上的人依旧很多,可我觉得,这京城的天,好像都变得不一样了。
薛三姓啊薛三姓,你等着吧,本郡主看上的人,就没有追不到的!
这顿糖醋排骨,只是个开始。
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我一边想着,一边加快了脚步,紧紧跟上了前面那个让我觉得“有意思”的男人。
2
“醉仙楼”的糖醋排骨果然名不虚传,外酥里嫩,甜酸适口,我吃得满嘴流油,连手指头都恨不得舔干净。
对面的薛冯何却只慢条斯理地夹了两筷子,大部分时候都在喝茶,顺便用那种“看你能吃到天上去”的眼神瞅着我。
“喂,薛三姓,你怎么不吃啊?”我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问,“难不成是心疼银子?放心,这顿算我的,回头让青禾去账房结了。”
青禾在一旁默默扶额,显然对她家小姐的“豪放”早已习以为常。
薛冯何放下茶盏,指尖在桌沿轻轻敲了敲,挑眉道:“我在想,将军府的千金,吃相竟比我这市井无赖还要粗犷些。”
“嘿,你懂什么!”我咽下嘴里的肉,拿起帕子擦了擦嘴,理直气壮,“食不言寝不语那是酸儒讲究,本郡主吃东西,讲究的就是一个‘爽’字!”
他低笑一声,没再接话,目光却不经意扫过我沾了点酱汁的嘴角。
我心里一跳,下意识想伸手去擦,他却先一步递过来一方干净的素色帕子。
“喏。”
我愣住了,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又看看那方帕子,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见我傻呆呆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更明显的笑意,带着点促狭:“怎么,嫌脏?”
“没、没有!”我慌忙接过帕子,胡乱擦了擦嘴,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
这还是他第一次对我这么“体贴”呢,虽然可能只是顺手……吧?
“谢了。”我把帕子叠好,想还给他,他却摆摆手:“送你了,反正我这儿多的是。”
“那我可就收下了!”我眼睛一亮,立刻把帕子塞进袖袋里,像得了什么宝贝似的。
这可是薛三姓送我的第一件东西呢!
一顿饭吃得我心花怒放,结账的时候,我果然让青禾付了钱。
薛冯何也没跟我客气,只在临走时说了句:“多谢郡主款待。”
我以为这就算是“亲近”了一步,谁知道第二天我再去老槐树下蹲他时,他见了我,扭头就走。
“哎!薛三姓!你站住!”我提着裙摆追上去,“你跑什么呀?”
他脚步不停,语气烦躁:“郡主,有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了?”我追到他旁边,气喘吁吁地说,“昨天不是说好了要多亲近亲近吗?”
“昨天是昨天,”他头也不回,“今天我没空。”
“你能有什么没空的?”我上下打量他,“难不成又是去赌坊?还是去听戏?带上我呗!”
“我去……”他顿了顿,似乎在想什么借口,“我去城外上坟,你也要跟着?”
“上坟?给谁上坟?”我好奇地问。
“给我家祖宗。”他没好气地说。
“那正好啊,”我立刻接口,“我还没给你家祖宗上过香呢,一起去认认门呗!”
薛冯何:“……”
他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一脸“服了你”的表情看着我:“唐椎,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我,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无奈。
我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是我太缠人了?
可转念一想,追男人嘛,脸皮就是要厚一点!
我眨巴着眼睛,一脸无辜:“不想干什么呀,就是觉得跟你待在一起挺有意思的,想多跟你待一会儿嘛。”
“有意思?”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咒语,揉了揉眉心,“你一个金枝玉叶,跟我这么个‘混不吝’待在一起,就不怕别人说闲话?”
“怕什么?”我挺了挺胸,“我爹是镇国将军,我哥是禁军统领,谁敢说我闲话?就算说了,我也不在乎!”
他看着我理直气壮的样子,眼神复杂,半晌才叹了口气:“算你厉害。”
见他态度松动,我立刻乘胜追击:“那你今天到底去哪儿?带我一个呗!”
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认命了似的,说:“行,带你去。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到了地方,不许乱说话,不许乱跑,更不许给我惹麻烦。”
“遵命!”我立刻立正,拍了拍胸脯。
薛冯何看着我这副样子,嘴角抽了抽,没再说什么,转身继续往前走。
我赶紧跟上,像只欢快的小尾巴。
结果他带我去的地方,既不是赌坊,也不是戏班子,而是一家书画铺。
“你带我来这儿干什么?”我好奇地打量着店里挂满的字画,闻着满室的墨香,有点意外。
我还以为他这种纨绔子弟,对这些风雅玩意儿不感兴趣呢。
“买东西。”他言简意赅,径直走到一个柜台前,跟掌柜的低声说了几句。
我凑过去,见他好像在看一幅卷轴,画面上是一片山水,笔触倒是挺细腻的,就是颜色有点暗淡,像是放了很久的样子。
“这画有什么好的?”我小声嘀咕,“看着旧巴巴的。”
薛冯何没理我,只问掌柜:“张掌柜,这画的价钱,还是老样子?”
张掌柜是个留着山羊胡的老者,笑眯眯地说:“薛公子,实不相瞒,前几日有位客人也看上了这幅画,出的价可比您上次说的高了不少呢。”
薛冯何眉头微蹙:“哦?不知是哪位?”
“是城西李家的公子。”张掌柜说。
薛冯何沉默了片刻,从袖袋里掏出一个荷包,掂量了一下,又看了看那画,像是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
我在一旁看得好奇,忍不住问:“这画很值钱吗?”
张掌柜看了我一眼,笑而不语。
薛冯何却瞪了我一眼,低声道:“让你别乱说话。”
我吐了吐舌头,乖乖闭了嘴。
但心里却犯起了嘀咕:这薛三姓,看着吊儿郎当的,居然还懂字画?而且好像还挺想买这幅画的,就是钱不够?
正想着,薛冯何把荷包往柜台上一放,说:“张掌柜,我身上就这些了,您看……”
张掌柜打开荷包,数了数里面的银子,又看了看那画,面露难色:“薛公子,这……确实差了点。”
我看着他有些局促的样子,心里忽然有点不舒服。
我想起青禾说的,薛家这几年没落了,难道是真的?看他连买幅画的钱都凑不齐……
几乎是下意识地,我就开口了:“张掌柜,差多少啊?我这儿有!”
说着,我就想掏自己的荷包。
青禾赶紧拉住我,小声说:“小姐,使不得!”
薛冯何也立刻转头看我,眼神里带着明显的不悦:“唐椎,你干什么?”
“帮你啊!”我理所当然地说,“不就是点银子吗?我借你!”
“谁要你借!”他语气生硬,“我的事,不用你管!”
他的态度突然变得这么强硬,倒是让我愣了一下。
我看着他紧绷的侧脸,还有那双明明想要却又强装不在乎的眼睛,心里忽然有点明白过来。
他是好面子吧?
不想在我面前示弱,不想让我觉得他穷酸。
想到这儿,我心里那点不舒服更甚了,反而生出一股执拗来。
我偏要帮他!
“我不是借你,”我把青禾的手甩开,掏出自己的荷包,往柜台上一放,声音响亮,“张掌柜,您看看,够不够?不够我这儿还有!”
张掌柜看看我,又看看薛冯何,有点不知所措。
薛冯何的脸色更沉了,他盯着我,眼神里像是要冒火:“唐椎,我让你别多管闲事!”
“我这不是多管闲事,”我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退让,“我是看你喜欢这幅画,想买就买呗,跟我客气什么!”
“我……”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硬生生憋了回去,胸口微微起伏,显然是气得不轻。
就在我们俩僵持不下的时候,旁边忽然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哟,这不是薛三姓吗?怎么,看上了画却买不起,还要靠女人施舍?”
我转头一看,只见一个穿着华丽锦袍的公子哥带着几个随从走了过来,脸上满是嘲讽的笑容。
看他那派头,大概就是刚才说的那个城西李家的公子。
薛冯何的拳头猛地握紧了,额角的青筋都跳了跳。
我知道,他这是生气了。
我顿时就不乐意了,往前一站,挡在薛冯何面前,瞪着那李公子:“你谁啊?嘴巴这么不干净!我们买画,关你什么事?”
李公子没想到我会出头,愣了一下,随即打量了我几眼,认出了我的身份,脸上的嘲讽收敛了些,但语气还是不太好:“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将军府的郡主。
“郡主好大的威风,怎么,看上了薛三姓这穷酸小子,打算替他赎身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气得脸都红了,“我看你才是穷酸!就知道以貌取人,俗不可耐!”
“你!”李公子被我怼得说不出话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够了,唐椎。”薛冯何忽然拉住我的胳膊,把我往后拽了拽,然后上前一步,看着李公子,眼神冰冷,“李公子,我的事,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这画,我今天要定了。”
说着,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放在柜台上:“张掌柜,这个,应该够了吧?”
我一看那块玉佩,顿时愣住了。
那玉佩成色极好,通体碧绿,雕工精细,一看就价值不菲,跟他身上穿的衣服完全不搭调。
张掌柜眼睛一亮,连忙拿起玉佩看了看,连连点头:“够了够了!薛公子这玉佩,可是难得的上品啊!”
李公子也看到了玉佩,脸色更加难看,冷哼了一声:“哼,打肿脸充胖子!”
说完,带着随从拂袖而去。
等李公子走了,薛冯何才拿起那幅画,卷好,然后把我的荷包推了回来,语气依旧有些生硬:“你的钱,收回去。”
“可是……”我还想说什么,却被他打断了。
“我说收回去。”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冰冷,却多了些疲惫,“谢谢你,唐椎。不过,我的事,我自己会解决。”
他的语气虽然还是有点冲,但我能听出里面的不一样。
我看着他手里的画,又看看他手里的玉佩。
那玉佩一看就很贵重,他居然为了买画把玉佩都当了,看来这画对他很重要。
“这画……”我忍不住问,“对你很重要吗?”
薛冯何沉默了一下,低头看了看那画,眼神柔和了许多,轻轻“嗯”了一声:“这是我娘生前最喜欢的一幅画,当年家里出事,被人拿走了,我找了很久才找到……”
原来是这样。
我顿时明白了。
难怪他宁愿当掉玉佩也要买下这幅画,原来是为了他娘。
看着他小心翼翼捧着画的样子,眼前这个“混不吝”的薛三姓,好像跟我以前想的不太一样了。
他不是真的没心没肺,他心里也有在乎的人和事。
“对不起啊,”我小声说,“刚才我不该……”
“没事。”他打断我,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懒洋洋,只是嘴角似乎柔和了一些,“谢谢你帮我说话。”
“跟我客气什么!”我立刻又恢复了大大咧咧的样子,“谁让他说你坏话呢!以后再有这种人,你告诉我,我帮你揍他!”
薛冯何看着我张牙舞爪的样子,忍不住又笑了,这次的笑容里,没有了之前的无奈和嘲讽,倒是真的觉得有点好笑。
“行了,知道你厉害,”他摇摇头,“走吧,送你回去。”
“哎?真的?”我惊喜地问。
“再不走,将军府的人该出来找你了。”他说着,已经率先走出了书画铺。
我赶紧跟上去,心里比刚才吃到糖醋排骨还要甜。
虽然今天差点跟人吵架,还惹得他不高兴了,但我好像……更了解他一点了。
而且,他居然说要送我回去!
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美滋滋地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亲近”呢?不如……约他去打马球?我记得他好像会打……
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我知道,我这颗“牛皮糖”,算是彻底赖上他这颗“硬核桃”了。
我一边想,一边忍不住笑出了声。
薛冯何回头看了我一眼,无奈地说:“又傻笑什么?”
“没什么呀,”我赶紧收起笑容,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就是觉得……今天天气真好!”
他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我,没说话,只是嘴角似乎向上扬了扬。
3
自打书画铺那回之后,薛冯何对我的态度虽没热络到哪儿去,却也不再像之前那样见了我就跟见了洪水猛兽似的扭头就跑。
有时我堵他在赌坊门口,他会皱着眉说“唐郡主,赌坊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却也不会真的把我甩开;。
非要跟着他去听那个咿咿呀呀的昆曲,他嘴上嫌弃“吵死了”,却还是在我被旁边醉汉撞到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往我这边靠了靠,用胳膊挡了一下。
我把这些细微的变化都看在眼里,心里跟喝了蜜似的。
青禾说我是“当局者迷”,可我觉得,这薛三姓分明就是嘴上硬,心里早就开始松动了。
男人嘛,尤其是他这种爱装模作样的,总得给点时间让他绷着的那根弦慢慢松下来。
这天我听兄长说,城西的芙蓉湖畔新开了家画舫,专门供人吟诗作对附庸风雅,据说薛冯何那几个狐朋狗友也约了他今晚去凑热闹。
我一听就来了精神,吟诗作对我不在行,但凑薛三姓的热闹我可是行家。
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劲装,打发青禾留在府里打掩护,我揣上些碎银子,偷偷溜出将军府,直奔芙蓉湖。
远远就看见湖面上停泊着好几艘画舫,其中最华丽的一艘上灯火通明,丝竹之声隐隐传来。
我估摸着那就是薛冯何他们去的地方,便雇了条小船,让船家划到画舫旁边。
“姑娘,这画舫是私人聚会,不让随便上的。”船家是个老实人,有点犹豫。
我摸出一锭银子塞给他:“大爷,通融一下,我就上去找个人,马上就下来。”
银子果然是万能的,船家眉开眼笑地收下银子,帮我把小船靠在画舫的侧舷边,还指了指船尾一个隐蔽的梯子:“姑娘小心点,别让人看见了。”
“放心吧!”我拍了拍胸脯,像只猴子似的顺着梯子就往上爬。
刚爬到一半,就听见画舫上层传来一阵哄笑,其中还夹杂着薛冯何那懒洋洋的声音。
“……所以说啊,这‘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看似写鱼,实则写人。
“诸位只知鲈鱼味美,可曾想过那江上打鱼的人,风里来浪里去,是何等艰辛?”
这话一出,周围先是静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更热烈的掌声。
“妙啊!薛兄此言,真是发人深省!”
“没想到薛兄对诗词竟有如此见解,佩服佩服!”
我趴在梯子上,听得目瞪口呆。
薛三姓?吟诗作对?
还能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
这跟我印象里那个只会逛赌坊听戏的纨绔子弟,简直判若两人!
好奇心驱使我悄悄爬上画舫,躲在一根柱子后面往里看。
只见舱内灯火辉煌,七八个人围坐在一张大桌子旁,桌上摆满了酒菜,薛冯何正坐在主位上,手里端着酒杯,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他此刻的神情,既有几分玩世不恭,又带着一种从容自信,尤其是在说到兴头上时,眼睛里亮闪闪的,像藏着星光。
“薛兄深藏不露啊!”一个胖子端着酒杯凑过去,“以前只知道薛兄爱逛勾栏瓦舍,没想到竟是位大才子!”
薛冯何放下酒杯,轻描淡写地笑了笑:“什么才子不才子的,不过是胡说八道罢了。
“喝酒,喝酒。”
他越是谦虚,旁人就越是吹捧。
我看着他被众人围在中间,应付自如的样子,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
他明明这么有才华,为什么要装作一副游手好闲的样子?
是为了什么?
正想着,忽然有人提议:“光喝酒没意思,不如咱们来行个酒令吧?就以‘月’为题,每人作一句诗,作不出来的,就罚酒三大杯!”
“好!好!”众人纷纷附和。
胖子率先站起来,摇头晃脑地念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俗!太俗了!”立刻有人起哄,“罚酒!罚酒!”
胖子嘿嘿笑着,端起酒杯灌了三大杯。
接下来轮到一个瘦高个,他想了想,吟道:“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嗯,这还差不多。”
然后又轮到其他人,什么“明月几时有”、“海上生明月”,都是些耳熟能详的名句。
很快就轮到薛冯何了。
众人都安静下来,等着看他能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薛冯何慢悠悠地站起身,举着酒杯,望向窗外的湖面。
今晚月色正好,银色的月光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确实美得很。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话音落下,舱内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我。
这句诗……太美了。
没有直接写月,却处处透着月色的清辉,还有一种遗世独立的孤绝与浪漫。
我不懂诗词,但也能感受到其中的意境。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喃喃道:“绝了……真是绝了……薛兄,这真是你作的?”
薛冯何笑了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坐下,淡淡道:“该下一位了。”
我躲在柱子后面,心脏砰砰直跳。
大概是我躲得太久,腿有点麻,不小心动了一下,脚下的一块木板“吱呀”响了一声。
“谁?”立刻有人警觉地喊道。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想躲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舱门被推开,一个仆人模样的人举着灯笼走了进来,一眼就看到了躲在柱子后面的我。
“啊!有、有外人!”仆人惊呼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我,包括薛冯何。
他看到我的时候,明显愣住了,眼神里充满了惊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郡主?”胖子最先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说,“您、您怎么会在这儿?”
我硬着头皮走出来,干笑两声:“哈、哈哈,好巧啊各位,我……我路过,顺便上来看看热闹。”
“路过?”有人显然不信,“这画舫是私人地方,郡主怎么会路过到这儿来?”
我一时语塞,总不能说我是为了追薛三姓才偷偷爬上来的吧?
就在我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时候,薛冯何忽然开口了,语气又恢复了平时的懒洋洋,甚至还带着点戏谑:“什么路过,她啊,是来找我的。”
“找你?”众人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看向我的眼神也变得有些暧昧。
我脸一红,瞪了薛冯何一眼,却听他继续说:“郡主听闻我在此处吟诗作对,心痒难耐,非要过来见识见识,是吧,郡主?”
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既给了我台阶下,又暗暗调侃了我一句。
我立刻顺坡下驴:“对、对啊!我就是听说薛公子才华横溢,所以才……才过来看看的。刚才薛公子那句‘满船清梦压星河’,真是太棒了!”
说到这句诗,我忍不住真心赞叹起来,看向薛冯何的眼神里也充满了崇拜。
薛冯何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轻咳了一声,转移话题:“既然郡主来了,不如也来行个酒令?就以‘风’为题,如何?”
他这是想让我难堪?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虽然跟着先生读过几年书,但诗词歌赋这种风雅玩意儿,我向来是能躲就躲,让我作关于“风”的诗,这不是为难我吗?
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要是说不会,那多没面子?尤其是在薛冯何面前。
我脑子飞速运转,搜肠刮肚地想关于“风”的诗句。
什么“大风起兮云飞扬”?太豪迈了,不像女孩子作的。
“春风又绿江南岸”?太普通了。
“夜来风雨声”?也不行……
就在我急得满头大汗的时候,忽然灵光一闪,想起小时候跟着兄长在军营里学的一首民歌。
虽然粗俗了点,但应景啊!
我清了清嗓子,鼓起勇气,大声念道:“一阵大风刮过河,吹落对岸花满坡。谁家姑娘河边坐,笑看风吹裙摆褶。”
念完之后,舱内又是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看着我,表情各异,有惊讶,有想笑又不敢笑的,还有的一脸“这也算诗?”的表情。
我心里有点忐忑,偷偷看了一眼薛冯何。
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而且越笑越大声,笑得前仰后合,连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哈哈哈……唐椎……你、你这诗……”他笑得说不出话来,指着我,“太、太妙了!‘笑看风吹裙摆褶’,亏你想得出来!”
他这一笑,其他人也跟着笑了起来,刚才的尴尬气氛顿时烟消云散。
“郡主好才华!好一首……呃……清新脱俗的诗!”胖子强忍着笑,拱手道。
我虽然被他们笑得有点不好意思,但见薛冯何笑得那么开心,心里却莫名地觉得很高兴。
只要他开心,被笑几句又算什么?
“好了好了,”薛冯何好不容易止住笑,擦了擦眼角,“算你过关,不用罚酒了。”
“哼,算你识相!”我傲娇地哼了一声,走到他旁边的空位坐下,拿起桌上的果子就吃。
反正已经被发现了,再装矜持也没用了。
众人见我这么大大咧咧地坐下,跟薛冯何也不见外,都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然后很识趣地继续行酒令,只是气氛比刚才更加轻松了。
我一边吃着果子,一边偷偷看薛冯何。
他似乎已经完全放松下来,跟朋友们谈笑风生,偶尔还会侧过头来,跟我说上一两句话,虽然大多是调侃,但眼神里却没有了之前的疏离。
看着他这样真实的样子,我心里忽然有了一个想法:他装成纨绔子弟,是不是因为不想被人注意,不想卷入什么麻烦?
就像刚才那首诗里写的,他只想“满船清梦压星河”,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呢?
薛家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我很想问,但又知道现在不是时候。
我只是默默地坐在他旁边,听着他们聊天,偶尔插一两句话,看着他喝酒时微醺的侧脸,看着他笑起来时眼角的细纹。
直到夜深,画舫靠岸,众人散去。
薛冯何送我到岸边,月光下,他的脸色带着一丝酒后的红晕。
“今天……谢谢你。”他忽然说。
“谢我什么?”我装傻。
“谢谢你……没把我怎么样。”他笑了笑,眼神温柔,“还谢谢你的‘风吹裙摆褶’,挺有意思的。”
“那是!”我得意地扬起下巴,“本郡主作的诗,能不好吗?”
他看着我,笑容更深了:“是是是,郡主才华横溢,在下佩服。”
“算你有眼光!”我心里乐开了花,却故意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嗯,路上小心。”他点点头,“我看着你走。”
我“哦”了一声,转身往将军府的方向走。走了几步,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月光下,薛冯何依旧站在岸边,静静地看着我,手里还拿着那把常用的折扇。
我的心,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软软的,暖暖的。
4
芙蓉湖画舫那夜后,我与薛冯何的“偶遇”愈发名正言顺。
他去城郊马场练骑射,我便“恰巧”带着弓箭来比试。
他去书铺淘旧书,我便“顺路”进去买些兵法图谱——虽然我至今没看完一本。
旁人看我的眼神从最初的讶异变成了习以为常,甚至有好事者编了段子,说将军府的明慧郡主追着薛三姓满京城跑,活像只叼着肉骨头不放的小狼狗。
我才不在乎这些闲言碎语。
比起这些,我更在意的是薛冯何那些藏在纨绔面具下的蛛丝马迹。
比如他偶尔对着书画铺那幅山水画发呆的神情,比如他酒后吟出“满船清梦”时眼底的落寞,再比如……他挂在腰间那枚时隐时现的旧玉扳指。
那扳指样式古朴,玉色暗沉,与他平日穿的锦袍格格不入,倒像是从哪个旧物堆里翻出来的。
有次我故意伸手去摸,他却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手,语气生硬:“别碰。”
我被他吓了一跳,却也敏锐地捕捉到他瞬间绷紧的下颌线。
那不是生气,更像是恐惧。
“小气鬼,”我撇撇嘴,心里却记下了这茬。
青禾说我是“狗鼻子”,专爱闻别人藏着的秘密,可我总觉得,薛冯何那些玩世不恭的做派,都是用来掩盖某些不愿示人的过往。
七月初七乞巧节。
京城里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少女们聚在庭院里穿针乞巧,男人们则相约去茶楼酒肆凑热闹。
我本不屑于这些玩意儿,却听青禾说薛冯何今晚要去城南的“忘忧河”放河灯。
“放河灯?”我挑了挑眉,“他那种人也会做这么风雅的事?”
“可不是嘛,”青禾神秘兮兮地说,“听说薛公子每年乞巧节都会去忘忧河,雷打不动呢。”
这就有意思了。我倒要看看,他放河灯是为了乞巧,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当晚我扮成小厮模样,揣着两个刚出炉的糖油糕,偷偷溜到忘忧河边。
河水蜿蜒,两岸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河灯,烛光随波摇曳,映得水面一片璀璨。
我远远就看见薛冯何独自站在下游的柳树下,手里捧着一盏极其朴素的白纸河灯,灯芯尚未点燃。
他今日穿了件素色长衫,未束发,墨黑的长发只用一根简单的布带松松系着,在夜风中微微飘动。
没有了往日的痞气和慵懒,他的背影显得格外清瘦,甚至带着几分孤寂。
我屏住呼吸,悄悄走近,直到离他只有几步之遥,他才像是察觉到什么,猛地回头。
看清是我时,他眼中的惊讶迅速被一层寒霜覆盖:“唐椎?你怎么在这?”
“路过。”我晃了晃手里的糖油糕,笑得一脸无辜,“看你一个人怪可怜的,赏你块糕吃。”
他没接,只是盯着我,眼神复杂:“谁让你来的?”
“我自己想来就来了,”我把糖油糕塞到他手里,自顾自地坐到河边的石头上,“这河灯挺好看的,你每年都来放?”
他沉默着,低头看着手中的白纸河灯,指尖轻轻摩挲着灯沿,像是在触碰什么易碎的珍宝。良久,他才低声“嗯”了一声。
“放给谁的?”我小心翼翼地问,生怕触碰到他的逆鳞。
他又是一阵沉默,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忽然抬起头,望向河面上漂浮的点点烛光,声音轻得像风:“放给……一个故人。”
“故人?”我追问,“是你娘吗?”
他身体一僵,转头看我,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你怎么知道?”
“猜的。”我指了指他腰间若隐若现的旧扳指,“你很想念她,对不对?”
薛冯何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别开脸,不再看我。
月光洒在他脸上,映出他紧抿的嘴唇和微微泛红的眼眶。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露出如此脆弱的神情,像个被戳破心事的孩子。
“我娘……”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最喜欢乞巧节,说河灯能把心愿带给天上的人。
“当年家里出事,她为了护着我……”
他没再说下去,但我已经明白了。
薛家的没落,他母亲的离世,恐怕都与当年的“事”有关。
而他之所以装作纨绔,或许是为了避人耳目,或许是……在用这种方式麻痹自己。
“你为什么不告诉别人?”我忍不住问,“你明明很有才华,懂诗词,会书画,还懂骑射……为什么要装作游手好闲的样子?”
他看着漂浮远去的河灯,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告诉别人又如何?当年的事,牵扯甚广,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只能……”
只能用玩世不恭来伪装自己,避免卷入更多是非,也避免让关心他的人受到牵连。
我忽然明白了他的苦衷。
这个看似混不吝的薛三姓,心里藏着这么深的伤和这么重的担子。
而我之前,却只觉得他有意思,像个好玩的猎物一样追着他跑。
“对不起。”我低声说,“以前……是我太不懂事了。”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的寒霜不知何时已经融化,只剩下温和的无奈:“你也没做错什么,只是……”
“只是我太笨了,没看懂你。”我打断他,心里有些发酸,“薛冯何,你以后别再一个人扛着了,好不好?有什么事,你可以跟我说,虽然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大忙,但我……”
我想说“我可以陪着你”,但话到嘴边,却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只能挠了挠头:“我可以帮你跑腿,帮你骂那些欺负你的人!”
薛冯何看着我手忙脚乱的样子,忽然笑了,这次的笑容里没有了苦涩,而是带着真正的暖意:“好,知道了。”
他的语气轻松了许多,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我看着他笑起来的样子,心里那块一直悬着的石头也终于落了地。
上游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几个醉醺醺的公子哥勾肩搭背地走过来,为首的正是上次在书画铺遇到的李公子。
他一眼就看到了我们,脸上立刻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哟,这不是薛三姓和郡主吗?大半夜的在这儿私会呢?”
旁边的人跟着起哄:“啧啧,孤男寡女,月黑风高,这可真是……”
我顿时火冒三丈,正要站起来理论,薛冯何却先一步按住了我的肩膀。
他站起身,挡在我面前,眼神冰冷地看着李公子:“李公子,嘴巴放干净点。”
“怎么?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了?”李公子仗着人多,步步紧逼,“薛三姓,我劝你还是离郡主远点,免得污了人家的身份!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家道中落的……”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响彻河畔。
不是我打的,是薛冯何。
他出手极快,一巴掌扇在李公子脸上,把他打得一个趔趄,嘴角瞬间溢出了血迹。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我。
我从没见过薛冯何发这么大的火,他的眼神冷得像冰,周身散发着骇人的气场:“我娘的忌日,轮不到你在这儿胡说八道。滚。”
李公子被打懵了,反应过来后又羞又怒:“你敢打我?薛冯何,你知道我爹是谁吗?我跟你没完!”
“哦?是吗?”薛冯何上前一步,逼近他,声音低沉而危险,“那你不妨试试,看看是你爹的官大,还是我手里的证据更厉害。”
李公子脸色骤变,看着薛冯何冰冷的眼神,竟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刚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
他大概是想起了当年薛家出事的内情,知道薛冯何手里可能握着什么把柄。
“你……你等着!”李公子撂下一句狠话,带着跟班灰溜溜地跑了。
河畔终于恢复了安静。
我看着薛冯何的背影,心里又是震惊又是心疼。
他刚才那副样子,哪里像个纨绔,分明是个蛰伏的猛兽,只是平时把利爪藏了起来。
“你没事吧?”我走过去,轻声问。
他转过身,脸上的戾气已经散去,只剩下淡淡的疲惫:“没事。”
“刚才……谢谢你。”我小声说,“还有,对不起,又给你惹麻烦了。”
“不关你的事。”他摇摇头,看着我,眼神柔和下来,“是我自己的事。”
他顿了顿,忽然伸手,轻轻拂去我鬓角沾上的一片柳叶:“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他的指尖触碰到我皮肤时,我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脸颊瞬间烧了起来。
月光下,他的眼睛格外明亮,映着河灯的烛光,也映着我的模样。
“嗯。”我低下头,不敢看他。
回去的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着。
夜风吹过,带着淡淡的花香,气氛有些微妙。
我能感觉到他时不时看过来的目光,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
快到将军府时,他忽然停下脚步:“唐椎。”
“嗯?”我抬头看他。
他看着我,眼神认真,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笑了笑,揉了揉我的头发:“没什么。进去吧,早点休息。”
他的动作自然又亲昵,我愣住了,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悸动。
我摸了摸被他揉乱的头发,嘴角忍不住上扬。
5
乞巧节后的京城,关于我和薛冯何的流言彻底变了味。
从“将军府郡主倒追纨绔”变成了“薛三姓怕是要被明慧郡主吃干抹净”。
这话传到我耳朵里时,我正蹲在薛府墙外,等着给刚从书画铺回来的他送新买的糖炒栗子。
他隔着墙就听见我哼着跑调的小调,无奈地叹了口气:“唐椎,你能不能学学人家闺秀,别总跟个猫似的蹲墙根?”
我“嗖”地跳下来,把热乎乎的栗子塞给他:“学那玩意儿干嘛?你又不是喜欢端庄的。”
他接过栗子,指尖触到我掌心的温度,微微一顿,却没像往常一样嫌弃,只低声道:“进去说,别让人看见。”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邀我进薛府。
薛府比我想象中更雅致些,虽不复当年荣光,却也干净整洁,处处透着书香。
他带我穿过回廊,来到一处种满修竹的小院落,正是他平日待着的地方。
桌上摊着未完成的画稿,正是那幅山水画的临摹。
“你一直在画这个?”我凑近看,只见纸上墨色氤氲,远山近水竟有几分他母亲那幅真迹的神韵。
他点点头,递给我一杯热茶:“权当……练手。”
我捧着茶杯,看他坐在窗边研墨的侧影,忽然想起乞巧节那晚他眼底的伤痛。
“薛冯何,”我轻声问,“当年的事,很难解决吗?”
他研墨的动作顿了顿,随即恢复如常:“有些麻烦,但并非毫无转机。”他转头看我,眼神沉静,“只是时机未到。”
我知道他不愿多说,便不再追问,只晃了晃茶杯:“那你什么时候需要帮手,记得叫我。将军府别的不多,力气大的家丁和不怕事的郡主管够。”
他被我逗笑,走过来敲了敲我额头:“知道了。”
秋末。
李家父子因贪墨军饷被御史弹劾,牵扯出当年构陷薛家的旧事。
一时间,京城风云变幻,李党人人自危。
那晚薛冯何匆匆来到将军府,我在角门见到他时,他衣袍上还沾着夜露,眼神却亮得惊人。
“时机到了。”他只说了这四个字,我却瞬间明白。
接下来的几日,薛冯何不再是那个游手好闲的纨绔,他频繁出入御史台和大理寺,将手中搜集多年的证据一一呈上。
我则动用将军府的关系,帮他传递消息、稳住局面。当李尚书被削职查办,当年为薛家平反的奏折摆在皇帝案头时,已是初雪纷飞的日子。
平反昭雪的旨意下来那天,薛冯何站在雪地里,仰头看着飘飞的雪花,久久没有说话。
我走到他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很凉,却紧紧回握住我,力道大得像是要将我揉进骨血里。
“都过去了。”我轻声说。
他转过头,眼中有泪光闪烁,却笑着点头:“嗯,都过去了。”
那日之后,薛冯何虽未入仕途,却开始打理家族产业,京城人再提起他,已不再是“薛三姓”,而是“有勇有谋的薛公子”。
但在我面前,他依旧是那个会跟我斗嘴、会揉我头发的薛冯何。
冬至那日,他托人给我送了封信,约我去城郊的梅林相见。
我到时,他正站在一片盛开的红梅树下,身上是我送他的月白狐裘,衬得他面如冠玉,眉眼温柔。
“叫我来干嘛?这么冷的天。”我搓着手哈气,故意抱怨。
他却没接话,只是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单膝跪在了雪地上。
我的心猛地一跳,看着他打开锦盒,里面并非什么稀世珍宝,而是一枚用红绳系着的、样式古朴的玉扳指。
正是他一直贴身戴着的那枚。
“唐椎,”他仰头看我,眼神郑重而真挚,“这枚扳指,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念想,也是我过去十几年藏在心底的枷锁。”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现在,我想把它交给你。”
我怔怔地看着他,心跳如鼓。
“我知道我以前混蛋,装疯卖傻,让你受了不少委屈,”他自嘲地笑了笑,又认真起来,“但遇见你之后,那些黑暗的日子好像都有了光,硬是把我这颗捂不热的石头给晒暖了。”
“将军府的千金,何必跟着我这么个曾经的‘混不吝’?”他看着我,眼中是化不开的柔情,“可我自私地想把你留在身边。
“唐椎,你……可愿嫁我?”
雪落无声,红梅映雪。
我吸了吸鼻子,故意板起脸:“薛冯何,你可想清楚了?我唐椎脾气不好,花钱大手大脚,还喜欢跟你吵架……”
“我想清楚了。”他急切地打断我,握紧了手中的扳指,“你的不好,我都喜欢。”
我再也忍不住,“噗嗤”笑出声,伸出手,让他将那枚带着他体温的玉扳指系在我的手腕上。
红绳绕腕,玉色微凉,却像一道暖流,瞬间淌遍全身。
“那你可听好了,”我看着他,笑容灿烂如阳,“本郡主答应了!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以后你得每天给我买糖油糕!”
薛冯何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爽朗的笑声,他站起身,一把将我拥入怀中,紧紧抱住。
怀里是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和狐裘的暖意,让我觉得无比安心。
“好,”他在我耳边低语,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都听你的。”
梅林深处,红梅怒放,雪花落在我们的发间,融化成点点晶莹。
远处传来京城的喧嚣,却仿佛都与我们无关。
来源:琇莹文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