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躺在医院的单人病房里，盯着斑驳的天花板发呆，六十七岁了，孤独得像个风中的枯叶，任凭岁月的风将我吹向何方。

晚悟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像是在奏响一曲悲凉的小调。

我躺在医院的单人病房里，盯着斑驳的天花板发呆，六十七岁了，孤独得像个风中的枯叶，任凭岁月的风将我吹向何方。

床头的老式收音机传来《小城故事》的旋律，是八十年代我和老伴最爱听的歌，如今听来却是那般讽刺。

＂张师傅，该吃药了。＂护士小王推门进来，递过一小杯药片和温水。

＂谢谢小姑娘，麻烦你了。＂我接过药，苦涩顺着喉咙滑下，仿佛在提醒我过往的愚蠢。

这几天，医院里的陌生面孔比家人的面孔还要熟悉，儿子向阳和儿媳妇月华，这半个月来只来过一次，还是走马观花般地转一圈就匆匆离去。

想起从前，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样样都有。

我叫张福生，六七年代末在部队服役，退伍后被分配到省纺织厂当了一名干部，在那个讲究＂成分＂的年代里，我自认为看得清前途，分得清高低。

那时候，家里挂着一面锦旗，是我作为先进工作者的奖励，老伴总喜欢在串门时不经意地提起，言语间满是骄傲。

可如今想来，我哪里是看清了，分明是被那股子虚荣心迷了双眼，害了儿子，也害了自己。

八十年代初的春天，桃花开得正艳，我儿子张向阳从北方重点大学毕业，托了关系分到了市里的建筑设计院，前途无量。

那时候，城里能上大学的孩子不多，更别说是重点大学，邻居们见了我都竖大拇指：＂老张家有出息了，小伙子不简单啊！＂

向阳是个老实孩子，从小就懂事，学习好，从不让我和他妈操心。

他在设计院工作没多久，就认识了同院的女工程师李小燕。

小燕比向阳小两岁，也是大学生，但家境普通，父亲是码头工人，母亲在副食品商店当售货员。

＂爸，我想和小燕处对象。＂那年夏天，向阳回家说这话时，眼睛亮得像星星。

我却如遭雷击：＂什么？就那个工人家庭的姑娘？咱们家可是有干部身份的人家啊！你看看你自己，大学生，在机关单位，前途无量，城里多少高干子女，你偏偏相中个底层的？＂

＂爸，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讲究这个？我和小燕是真心相爱，她人特别好，踏实肯干，还会照顾人。＂向阳不解地看着我。

＂糊涂！＂我拍了桌子，＂你懂什么？婚姻不是儿戏，门当户对才能长久！你看单位里的王科长，娶了局长的女儿，这不，三十五岁就当上科长了；再看看李工程师，娶了个工人，至今还是个普通技术员，你自己掂量掂量！＂

老伴在一旁帮腔：＂儿啊，你爸说得对，咱家不能让你吃亏呀！小燕家那个条件，将来你们结婚，连个像样的家具都添置不起，多寒碜！＂

向阳皱着眉头不说话，他那倔脾气我清楚，心里怕是不以为然。

＂先别急着下结论，＂我软下语气，＂等你多接触接触别的姑娘，你就明白爸妈的良苦用心了。＂

那段日子，我托了不少关系，安排向阳参加各种单位聚会，认识了好几个干部家庭的女孩。

有天晚上，向阳回来晚了，我正坐在客厅等他。

＂又和那个李小燕在一起？＂我沉着脸。

＂爸，我和小燕是认真的。＂向阳的声音很坚定。

＂胡闹！＂我拔高了声调，＂你这是要跟爸妈对着干是不是？你知不知道我最近为你的事操了多少心？刘厂长的女儿月华，211毕业，又在英国留过学，人家对你印象不错，你倒好，眼睛里只有那个工人的闺女！＂

＂爸，我不喜欢月华那种类型的。＂向阳低声说。

＂喜欢？婚姻是讲究门当户对的，不是过家家！＂我气得胸口发闷，＂你跟那种人结婚，这辈子就甭想再进步了！单位里的领导会怎么看你？同事们会怎么议论？你想过没有？＂

老伴也跟着添油加醋：＂是啊，你看看人家刘厂长女儿，多体面！出门都是的士接送，哪像你那小燕，穿得跟市场卖菜的似的，一身地摊货，多掉档次！＂

那晚，我们争执到很晚，最后向阳摔门而去。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老伴开始了那场我至今后悔的＂拆散行动＂。

我找到单位领导，暗示希望能把小燕调到下属工厂去；老伴则四处散播小燕家境不好、配不上向阳的话。

每次向阳回家，我们就念叨月华如何如何好，家里条件如何如何优越，未来前途如何如何光明。

半年后的一天，向阳突然回家说：＂爸妈，我和小燕分手了。＂

我和老伴对视一眼，心里暗喜，嘴上却装作惊讶：＂怎么回事啊？＂

＂她说我们不合适。＂向阳的眼睛里闪着失落，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我想了想，也许你们说得对，门当户对更重要。＂

就这样，在我们的软磨硬泡和各种安排下，向阳最终和月华相处了起来。

婚礼在市里最好的宾馆举行，刘厂长大手一挥，包了整个二楼，请了近二百号人，风光无限。

我和老伴在婚宴上笑得合不拢嘴，心想这下儿子可算是找对人了，前途不可限量。

可婚后不久，问题就出现了。

月华嫌弃我们家的老房子，嚷嚷着要在新开发区买商品房。

＂你們这房子太老氣横秋了，连个抽水马桶都没有，我住不惯！＂月华皱着眉头说，那京腔京调听着就刺耳。

没等我们反应过来，月华就带着向阳搬出去住了，一个月也难得回来一次。

老伴有高血压，常年吃药，有次药吃完了，我打电话让向阳买药送来，月华在电话那头阴阳怪气：＂老人家的药自己不会去买啊？非得麻烦我们小两口？城东那么远，公交车得倒三趟呢！＂

向阳最终还是送来了药，但那次之后，他来得更少了。

转眼五年过去，老伴的身体每况愈下，有次半夜发病，我打电话给向阳，响了很久才接，说是在应酬，不方便回来。

＂爸，您先送妈去医院，我一会儿就到。＂向阳在电话那头说，背景音嘈杂。

我咬咬牙，叫了辆出租车，把老伴送到医院，直到天亮，向阳也没出现。

老伴住院两周，向阳只来过两次，月华一次都没露面。

出院那天，向阳匆匆赶来接我们，一上车，我就闻到他身上的酒气。

＂昨晚又喝到几点？＂我皱眉问。

＂应酬，没办法。＂向阳疲惫地说。

回到家，我忍不住问：＂儿子，你这是怎么了？以前你不是这样的。＂

向阳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爸，月华怀孕了，她脾气大，我得让着她。＂

＂那也不能不管爸妈啊！＂我有些生气。

＂我知道，我会处理好的。＂向阳敷衍道。

那天之后，我才慢慢意识到，儿子变了，变得我几乎认不出来。

原本乐观上进的他，如今沉默寡言；原本爱笑的眼睛，如今总是布满血丝；原本和和气气的性格，如今动不动就发脾气。

后来我才知道，向阳在单位因为顶撞领导被调离了主要岗位，月华怀孕后经常闹情绪，两人的关系紧张到了极点。

我想找向阳谈谈，却被月华挡在门外：＂张叔叔，向阳最近工作压力大，您就别添乱了。＂

添乱？我这个当父亲的，关心儿子都成了添乱？

我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却又无可奈何。

八七年冬天，老伴因病去世，向阳和月华来奔丧，月华全程嫌弃丧礼简陋，没两天就借口孩子生病回去了。

老伴走后，家里空荡荡的，我这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老无所依＂。

退休后的日子过得很慢，我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看着邻居家的孙子孙女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心里说不出的羡慕。

向阳的儿子已经五岁了，却很少来看我这个爷爷，每次来都是匆匆忙忙的，走时还不忘说：＂爷爷，我妈说咱家的房子太老了，没有电视看，没意思。＂

九十年代初的一天，我突然高烧不退，是邻居老李发现后把我送到了医院。

住院的第三天，向阳和月华才姗姗来迟，月华一进门就嫌病房简陋，说话的功夫接了个电话，匆匆拉着向阳走了，说是有重要应酬。

躺在病床上，我突然觉得很悲凉，自己一手促成的这段婚姻，如今却让儿子和我都陷入了痛苦。

那次住院期间，我每天输液，无聊地看着护士们进进出出。

有一天，我突然在走廊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小燕，她已经比十年前更加成熟稳重，穿着朴素但干净整洁。

她似乎是来照顾住院的家人，手里拿着保温饭盒和水果，神情专注而温柔。

＂小燕？＂我试探着叫道。

她转过头，愣了一下，随即认出了我：＂张叔叔？＂

＂是我。＂我有些惭愧地笑了笑，＂你来看谁呀？＂

＂我们厂里的老工人住院了，我来看看他。＂小燕平静地说，神色坦然，没有半点怨恨。

我们简单寒暄了几句，我得知她已经是本地一家乡镇企业的负责人，带领十几个下岗女工开办了服装加工厂，生意做得不错。

＂你结婚了吗？＂我鬼使神差地问。

＂没有，一直忙着工作。＂小燕笑了笑，眼睛里没有遗憾，只有平静。

那天晚上，我辗转难眠。

记忆中的小燕总是微笑着，勤劳踏实，从不计较，即使是在我和老伴明里暗里拆散她和向阳的时候，她也从未恶语相向。

而月华呢？除了那张漂亮的脸蛋和一口流利的英语，就只会抱怨生活不如意，指使向阳这个不满那个不行。

我突然意识到，当年我们追求的所谓＂门当户对＂，根本就是虚妄的。

真正的门当户对应该是灵魂的契合，是价值观的一致，是彼此尊重和理解。

几个月后，我再次因病住院，这次更严重，是肺炎。

护士告诉我，向阳和月华只来过一次，说是工作忙，托医院多照顾我。

每天照料我的是一位姓王的护工，她虽然话不多，却很细心，总是把病房收拾得干干净净，饭菜也做得合我口味。

有一天，我发现王大姐在整理一张收据，收款人是医院，付款人那一栏赫然写着＂李小燕＂。

＂这是怎么回事？＂我惊讶地问。

王大姐见我发现，犹豫了一下，最终坦白道：＂张师傅，其实是李厂长一直在支付您的护理费用。＂

＂李厂长？李小燕？＂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她每个月都来医院看您，只是趁您睡着的时候。她说您是向阳的父亲，不能不管。＂

我一时语塞，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老伴坐在我床边，轻声说：＂老张，咱们错了。＂

我惊醒后，回想起这些年的种种，心如刀绞。

从王大姐口中，我断断续续得知了更多事情：向阳的事业在近几年每况愈下，他和月华的关系也越来越僵，月华带着儿子回了娘家，扬言要离婚。

更让我震惊的是，向阳最困难的时候，是小燕通过朋友暗中资助了他，帮他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

＂小燕从来没有恨过向阳，也没有恨过您，她只是遗憾当年没能坚持下来。＂王大姐说。

听到这些，我的心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揪住，痛得无法呼吸。

我想起了那个雨天，我和老伴在小燕家楼下等她，故意当着她的面数落向阳的种种＂缺点＂，暗示她配不上我儿子。

小燕当时红着眼睛说：＂叔叔阿姨，如果您们真的为向阳好，就该尊重他的选择。我知道自己条件不好，但我会用一辈子对他好来弥补。＂

而我们呢？不屑一顾，只顾着自己的面子和虚荣。

病床上，我颤抖着从床头柜里拿出纸笔，写下了忏悔信：

＂向阳，爸爸错了。当年如果不是我们的干涉，你的人生会不会完全不同？什么门第观念，什么高低贵贱，到头来不过是虚妄。真正的幸福建立在相互尊重与真心相爱上，而不是我们这些老人自以为是的安排。＂

＂这些年，我看着你的婚姻和事业一步步走向低谷，却无能为力。每当想起当年拆散你和小燕的种种做法，我就悔恨不已。＂

＂我知道，你和月华之间的问题不全是我造成的，但作为始作俑者，我无法推卸责任。＂

＂最让我惭愧的是，小燕在你最困难的时候依然默默关心着你，而我这个当父亲的，却只会指责你不孝顺。＂

＂儿子，如果可能，请原谅爸爸的愚蠢和自私。余生不多，我只希望你能寻回自己的幸福，无论是和谁在一起。＂

写完信，我把它郑重地装进信封，交给了王大姐，请她转交给向阳。

两天后，向阳来了，独自一人。

他看上去憔悴了许多，眼角的皱纹和额头的抬头纹都深了，眼神中的锐气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疲惫和无奈。

＂爸。＂他坐在我床边，轻声叫道。

＂信，你看了吗？＂我问。

他点点头，沉默了很久，最后说：＂爸，我和月华要离婚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握住他的手：＂是爸爸害了你。＂

＂不全是您的错，我自己也没有坚持。＂向阳苦笑道，＂这些年，我总是在想，如果当初我不那么软弱，坚持和小燕在一起，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小燕，她还好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挺好的，她的厂子越办越大，去年还获得了市里的先进企业称号。＂向阳的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其实这些年，她一直通过共同的朋友关心我，甚至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偷偷资助过我。＂

＂我知道。＂我点点头，＂王大姐都告诉我了。＂

＂爸，您说，人这一辈子，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向阳突然问。

我沉思了一会儿，回答：＂真心和本心吧，无论是爱情还是亲情，都要遵从自己的内心，不被外物所惑。＂

向阳的眼睛湿润了：＂爸，我想重新开始。＂

＂去吧，趁现在还不算太晚。＂我拍拍他的肩膀。

又过了一个月，我的病情有所好转，医生说可以出院了。

出院那天，向阳来接我，车上还有一个人——小燕。

她比上次见面时更加从容，微笑着向我问好：＂张叔叔，好久不见。＂

我有些惊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点头回应。

路上，向阳告诉我，他和月华已经办理了离婚手续，儿子跟了月华，他每月按时支付抚养费。

＂小燕的厂子最近要扩建，缺个管账的，我去帮她。＂向阳说，语气中有久违的轻松。

小燕在一旁补充：＂就是个小厂子，条件比不上向阳原来的单位，但胜在自由，没那么多条条框框。＂

我看着他们两个，心中五味杂陈。

当年我们费尽心思拆散的一对，如今兜兜转转，又走到了一起。

人生啊，真是讽刺。

回到家，我发现屋子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客厅里还添了几盆绿植，厨房里飘出饭菜的香味。

＂小燕帮忙收拾的，这几天她每天下班都来打扫。＂向阳解释道。

小燕从厨房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张叔叔，趁热喝吧，对身体好。＂

我接过汤碗，突然想起了什么：＂小燕，谢谢你这些年对向阳的帮助，还有对我的照顾。＂

小燕笑了笑：＂张叔叔，都是一家人，不用这么客气。＂

一家人？是啊，如果当年我不那么固执，她早就是我的儿媳妇了。

接下来的日子，向阳和小燕经常来看我，有时是一起来，有时是轮流来。

小燕的厂子生意越来越好，向阳在那里也找到了自己的价值，整个人比以前开朗了许多。

虽然他们没有明说，但我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感情正在慢慢恢复。

一年后的春天，向阳和小燕重新走到了一起，没有举行婚礼，只是简单地领了证。

小燕搬来和我们同住，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做可口的饭菜，周末还带我去公园散步，听我讲那些老掉牙的故事。

有一天晚上，我偶然听到小燕和向阳在院子里聊天。

＂你不后悔吗？＂向阳问，＂和我在一起，又要照顾爸爸，多辛苦。＂

＂有什么好后悔的？＂小燕轻声笑道，＂张叔叔是长辈，照顾他是应该的。再说了，这些年你吃了那么多苦，我多心疼啊。＂

＂傻丫头。＂向阳的声音很温柔。

听到这里，我悄悄转身回屋，眼泪模糊了视线。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人这一生最大的福气，不是位高权重，不是富贵荣华，而是身边有真心爱你的人。

窗外的雨停了，阳光穿透云层，洒在床前的四季歌上，那是小燕刚种下的，花期最长的植物。

我深知，余生再长，也弥补不了我的过错。

但至少，我终于明白，怂恻儿子离婚再婚，是我一生中最愚蠢的决定。

现在，我只希望向阳和小燕的未来，不要再被任何人的偏见和虚荣所干扰。

幸福，本就应该由自己定义。

来源：留住美好旧时光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