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顾秀才,」他声音不大,却像冰渣子,「族里的地和这房子,该还了。」
草芽小腮帮使劲鼓了鼓,握紧小手点了点头。
那一群人并没一个正眼瞧我的。
他们全对着顾年。
族长清了清嗓子,烟袋锅往鞋底上一敲,全场立刻死寂。
「顾秀才,」他声音不大,却像冰渣子,「族里的地和这房子,该还了。」
顾年脸色煞白,结结巴巴道:「族长,这……这是青莲留给草芽的……」
「草芽她娘去了大半年了!」旁边一个马脸妇人尖声插嘴,「一个丫头片子,占着族产算怎么回事?
我家大蛋等着这房娶媳妇呢!」
另一个汉子立刻跟上:「就是!我家二瓜又添了个带把的,地不够种!你们不能光顾着自己!」
七嘴八舌的指责像冰雹砸下来。
「白吃白占!」
「书都读狗肚子里了!」
……
顾年被这阵势逼得连连后退,手指着那群人,嘴唇翕动,却只挤出几个音:「你……你们……」
他脸憋得都要紫了,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那群人见状,梗着脖子,昂着头。
就像打了胜仗的斗鸡。
我终于明白顾年说让我护着他俩的必要性了。
就像现在,他都被欺负成这样了,能说出的最厉害的一句反击话,竟然是「有辱斯文!」
族长听了,嘴角扯出一丝冷笑,眼神像淬了毒:「顾秀才,念在你教过族里孩子,族里才容你至今。
再赖着不走,别怪族里不讲情面。」
我还没来得及出声,草芽「哇」地先哭了起来。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
你们欺负我一个小孩儿。
我一头撞死在祠堂。
我要去问问太爷爷我是不是顾家孩子?」
哭声凄切,有几个人面有愧色低了头不吭声了。
那个马脸妇叉腰厉喝:「嚎什么丧!
你一个女娃子懂什么?
还想让族里养你个赔钱货不成?」
族长烟袋一摞放下狠话:「这两天你们拾掇拾掇就走吧!」
这真是把我逼得气极了。
我故意侧头,声音放得老大:「顾年,你当初求娶我,可是拍着胸脯说有房有地的!」
「是有的。房契田契都有的。」他嗫嚅道。
「那这是些什么人?凭什么这么不要脸要你交出田地房屋的?」
「放肆!哪里来的泼妇,敢藐视族规?
无男丁,不得承继祖业!这是祖宗定下的规矩!
他这支没了男丁,占着房田不还,是想违背族规吗?」
族长脸色铁青怒斥。
族人皆不敢出大气。
我嗤笑一声,「族规?顾氏族规,是吧?那请问……」
我猛地抬手指向顾年,「他顾年,算你们顾氏族人吗?」
「那当然算。」族长干脆道。
「那你怎知他以后没有男丁?」
族长一噎。
马脸女立即反驳道:「他一个入赘的,本不姓顾,算哪门子顾家人?」
族长回过神来,赶紧点头道:「对!我刚才说差了。他算不得顾家的。」
我点了点头,恍然大悟道:「哦,那我知道了。
顾年不算顾氏家族的。」
顾年一急:「春娘,你怎么也……」
草芽也睁大眼睛看着我,失望难过的大眼睛里,眼泪直打转儿。
那群人听了,得意地骂骂咧咧。
「入赘的软骨头,都不算顾家的,凭什么霸占这地?」
「我们就不该给他好脸色,让他蹬鼻子上脸,多住了大半年。」
……
我突然阴冷一笑:「既然他不算顾氏的,那他为什么要遵守你们顾氏的族规?」
众人瞬间傻眼了。
刚才还振振有词像战胜的大公鸡一样的族人们,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个音。
死寂。
空气仿佛凝固了。
半晌,族长脸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
「不和你一个无知妇人啰嗦。
顾年,你听着,这田,这地,你必须还。」
不还,那就报官!」
最后两个字咬得极重,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谁都知道,那县官正是他的长子。
「报官?」我冷冷反问。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嘈杂,「那多麻烦!
我这个人,喜欢干脆。
谁抢我的房,我就烧谁的屋。
不让我有房子住,那大家都别住。
王家村打听去,我王春儿,一口唾沫一个钉!」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带着惊疑和鄙夷。
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
「这房子,这地,是草芽爹娘真金白银挣下的!
不是你们这群八竿子打不着的「族人」白送的!
以后谁再敢不要脸地来抢……」
我目光如冰棱般扫过那一张张或贪婪、或惊愕、或愤怒的脸,一字一顿:「我便扒了他祖坟。
让他先人瞧瞧是怎么生出这么个畜生不如的后人的!」
「你……反了!反了天了!」族长气得浑身发抖,烟袋锅差点掉地上。
他手一挥,几个青壮年就向我围了过来。
顾年赶紧想挡在我前面。
我一把推开:「护好草芽,别碍着我出手。」
说着我手已经悄悄摸上了那根沉甸甸的棒槌。
6
我扫视那几个围上来的精壮后生,目光锁定在那个领头的莽汉。
对!就是他!
就用他杀鸡儆猴!
我握紧棒槌,身体微微下沉,准备发力扑向那个目标。
「阿娘!就是那个臭女人!她打我!」
「阿爹!疼死了!」
一阵鬼哭狼嚎由远及近。
几个鼻青脸肿的小子连滚带爬扑进各自爹娘怀里。
正是刚才欺负草芽被我教训的那几个熊孩子。
他们的哭嚎像油泼进了滚水里,瞬间点燃了本就紧绷的气氛。
「好啊!刚进村就敢打我顾家的娃!」马脸妇人尖利的指甲几乎戳到我脸上,「族长,撕了这外来的野婆娘!」
那个叫嚷着要大蛋娶媳妇的汉子,红着眼珠子咆哮着就朝我扑来:「敢动我儿子?!
老子今天非扒了你这泼妇的皮!」
顾家院子彻底炸了锅。
哭嚎、咒骂、怒吼乱成一锅粥。
唯我棒槌在手,凝神不动。
这个局面对我大为有利。
混战最后我肯定要吃亏。
那两人想单个来?正中下怀。
我抡棒槌捣衣不计其数,早练就一身本领。
轻重缓急都有讲究。
重的时候可以碎石裂帛。
轻的时候,丝绦都不会有褶皱。
我把力道拿捏得好好的。
我稳稳站在那里。
那汉子冲到我面前就挥出一记重拳。
我身体猛地一侧,沉腰发力,手中棒槌带着风,狠狠抽在他小腿迎面骨上。
那种突然暴击小腿骨的痛楚,据说仅次于当太监。
「嗷——!」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响彻全场。
那汉子像被砍倒的树桩,「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抱着小腿痛得满地打滚。
马脸妇人见状,尖叫着张牙舞爪扑过来想挠我脸。
我手起槌落,干净利落,同样位置。
「呃!」马脸妇人的尖叫怒骂声戛然而止,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我刚才就发现他俩闹得最凶。
现在,罪有应得!
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又看我手里那根捣衣槌。
连草芽都忘了害怕,小嘴张成了圆形,大眼睛里全是震惊和……一丝亮光。
「还、有、谁?!」我提着棒槌,声音不高却压得全场喘不过气来。
族长气得浑身筛糠。
「无法无天!无法无天!
给我拿下她!
夺了房契地契!
把她捆了送官!」
那几个后生互相看了一眼,看着地上还在哀嚎的同族,再看看我手中那根棒槌,脸上都露出了明显的惧色和犹豫。
族长暴跳如雷。
「废物!不上?一粒谷子都别想分!」
几个壮汉正想上前,我没给他们机会。
我侧身一步蹿到族长跟前,一槌敲在他大腿上。
他最欠揍,那我就成全他。
族长猝不及防挨了重重一击,一屁股坐在地上,把眼睛瞪得像铜铃。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你……你竟然敢打族长?」一个男人出声了。
好笑!有什么不敢?
就是我自己的族长,敢这样做,我也敢揍。
更何况还不是我的?
我呸了一口道:「我管他男女老少,端看谁欠揍,我就揍谁!」
女人们惊恐地看着我,下意识地把自己孩子护在身后。
他们欺负惯了顾年的软弱和草芽的幼小,何曾见过我这种说动手就动手、下手还如此狠辣的女人?
族长气得几乎背过气去。
他恨得牙痒痒。
「好!好!你们等着!
等着县衙来人剥了你们的皮!」
我们走!」
一群人赶紧手忙脚乱地抢上去搀扶他。
就在这时,草芽突然挣脱顾年的手,像只小豹子冲向混乱边缘。
那里,不知谁掉了一样东西。
她飞快地捡起,紧紧攥在手里,又机警地缩回顾年身边。
院门砰地关上。
死里逃生的虚脱感瞬间袭来。
我靠着门板,大口喘气。
腰侧不知在混乱中被谁撞了。
刚才不觉得,现在疼得厉害。
「你流血了!」草芽带着哭腔跑过来,小手想碰又不敢碰我的腰侧。
她摊开另一只紧握的小手,掌心躺着一枚沾了泥土的、成色极好的羊脂玉佩,上面刻着一个「莲」字。
顾年脸色「唰」地惨白如纸,比刚才被围攻时还要难看十倍!
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伸手去夺玉佩,声音都变了调:「给我!」
7
草芽吓了一跳。
手一缩。
我也皱紧眉头,按住顾年的手:「顾秀才?」
顾年浑身一僵,仿佛被抽干了力气,颓然放下手,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绝望?
他死死盯着那枚玉佩,仿佛那不是玉,而是催命的符咒。
月光冷冷地照进院子,落在那枚温润却透着诡异寒气的玉佩上,也落在顾年失魂落魄的脸上。
我低头看看玉佩,又看看顾年异常的反应,腰间的疼痛似乎都麻木了。
一种比面对那群豺狼更强烈的不安,猛地攥紧了我的心。
这玉佩……和他那「一年之期」的秘密,还有他死去的妻子……到底有什么关系?
我弯腰,忍着痛,抬眼看向面无人色的顾年。
「顾秀才,这『护镖』的活儿,看来比我想的要命啊。」
现在,能说说这玩意儿,还有你那亡妻顾青莲到底是怎么「没」的了吗?
想让我护住你俩,最好说实话。」
顾秀才摸了摸草芽的头道:「你这小脏猫,去换了衣服去。」
草芽看了看我俩,小跑着溜回了屋里。
顾年坐在石凳上,满含深情地望着远方。
半晌,他声音艰涩地讲了一个故事。
8
十年前,我父母双亡。
一路乞讨,到了顾家村。
那日我饿晕在山道,滚下陡坡。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女子蹲在我身边。
鹅黄的衫子,鬓边簪一朵野山茶,蹲在那里看着我。
她眉头蹙得那样紧。
我动了一下。
「疼么?」她小心地问。
声音清凌凌的,像初化的雪水。
我当时心跳得像擂鼓。
动心,你知道那感觉吗?
她就像仙女。
她叫顾青莲,家在村尾,有些许薄田,家里只她一个女儿。
顾老爹就起了留我当养子的心思,供我读书。
族长长子顾琛是我书院里的同年。
他早倾心青莲,送过锦缎银钗,全被她退回。
而我,虽然落拓,可她从不嫌弃。
她会偷偷在灶膛帮我埋一颗烤红薯。
「烫!」
她捏着耳垂跳脚,眼睛却弯成月牙:「傅年,甜不甜?」
两情相悦,原该水到渠成。
可顾琛中了举,放了本县县官。
他娶了府台的女儿,却想纳青莲为妾。
青莲不允。
他站在阴影里,眼神阴鸷如鹫。
「好!顾青莲,你想嫁这废物是吗?
行啊,让他入赘,改姓顾!
否则,我让他连童生都考不成!
若他不肯入赘,那你就乖乖跟我走。」
青莲听了哭泣不止。
她怕人家瞧不起我。
她就是那么善良柔软的人。
可我心里却很欢喜。
能娶她是我梦寐以求的。
红烛高烧那晚,她说:「年哥,你只管好好读书。
若能考取功名更好。
不能考取,我们就做个小商户。
以后咱们离开顾家村,就不用管他们这些人了。
等我们有了孩子……」
她本是个矜持自爱的女子。
第一次这样唤我,和我说这些,脸红得像嫁衣。
而我傻傻地只顾着幸福,没听清她说要离开顾家村的那些话。
她该早就预料到顾琛不肯罢休吧。
赋税莫名加重,田里青苗一夜被毁。
族长领着人踹门,骂我「赘婿窃产」。
经年折磨,她病倒了,咳得蜷成一张弓。
我请了郎中,却被族长拦在村口。
青莲弥留时,枯瘦的手贴着草芽的脸,对我笑:「别恨……护好草芽……熬过去……」
她咽了气,棺木还没入土,族长便逼我交地契。
我教的孩子里有三叔公的小孙子。
三叔公出面,我们才没被即时撵出去。
没几日,我咳出血。
我以为是因为青莲去了,伤心过度所致。
可总不见好。
找了镇上的老郎中,告诉我最多能熬到明年开春。
我找春娘来,是因为我偶然听得你拒婚的所言所行。
我和青莲一辈子活得窝囊,便希望你来帮青莲出了气。
也想能把田产过户到你名下,那这些人就抢不去了。
等到风头过了,你再偷偷转给草芽,他们也不知道。
草芽也算有条活路。
不然我走了,草芽一人该怎么活呢?
9
月光下,顾年泪流满面。
一场心事被翻了出来,只余满怀苦涩。
我问:「既然这里的人这么恶毒,为什么不想着离开这里呢?」
他微微摇了摇头。
「草芽的亲人都在这里。
就算她以后就剩了自己,没什么好日子过,可他们总还是不会看着她饿死吧?
去了他乡,谁又能护着她活下去呢?」
我忽然想起手中的玉佩,便问:「那这玉佩呢?」
他一愣怔。
深深吸了口气才道:「是当初顾琛送给青莲,被青莲退了回去的。」
我叹息了一声。
唉,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这还是我听的话本子里才有的才子佳人的故事。
没想到现在我还真活生生地遇到了。
我道:「放心,我会护你转完契的。
但有个前提,那就是你跟我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
10
顾年眼底那片沉甸甸的、快压死人的黑,让我胸口莫名有点堵得慌。
我俩对坐良久,谁都没有出声。
草芽洗干净小脸换了衣服跑了出来。
她蹭到我身边,小心翼翼地递给我一小瓶药汁。
「这个可以让阿娘的腰不那么痛。」
她仰着小脸期待地看着我,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那点堵就变成了丝丝缕缕的酸。
我接过来,搂住她道:「你这个小机灵!」
草芽立刻笑了,眼睛弯成小月牙,让我想起刚才顾年说的她阿娘就是这样的。
顾年勉强扯出个笑,却笨拙地说不出什么话。
这父女俩,一个窝囊得让人想踹,一个又精乖得让人心疼。
绑在一块儿,就成了我甩不脱的雇主了。
「行了,」我拍拍手上的土道,「日子还得过,银子还得赚。该怎么干就还怎么干吧。」
顾年已经整理好房契和地契了。
只是这转名手续挺麻烦,怎么着也得两三个月才办得妥帖。
为了避免村民阻止过契,我们偷偷进行。
白天,顾年强撑着去私塾教书。
我则带着草芽,打着走亲戚的名义出门,去盯着手续办理。
草芽这小尾巴粘人得很,走累了也不喊,就咬着牙跟着。
我看不过眼,骂骂咧咧把她背起来。
她就把小脑袋搁在我肩上,热乎乎的气息喷在我颈窝里。
「阿娘,你身上有太阳的味道。」
等你老了,我也背你。
「也让你闻太阳味儿。」
唉,这娃嘴太甜,和她爹真是太不像了。
句句都能说在人的心窝里,让人不喜欢都不行。
那天回去,我问顾年:「草芽的名字是谁取的?
怎得女孩子不取个好听点的,像珊、梅、娟之类的?」
他笑说:「你说的那些个名字啊,都不合她。
这名字还是青莲让我起的。
小草,生命力旺盛,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而芽则是希望。」
我道:「你们读书人,就是花花样子多。」
「那你的孩子,我也给他取个好听的名字。」
一句话,说得我莫名脸红。
如果没遇到他,我从没想过还会嫁人。
现在嫁人是假的,哪来的孩子?
他应该也发觉了,尴尬地咳了两声。
文书手续办得七七八八,只差最后一步画押交割。
等个三日就好。
那晚,顾年大概是觉得心头大石快落地,又或许是被那「油尽灯枯」的绝望压得喘不过气,竟偷偷摸出一小坛浊酒。
对着烛火,我们互敬一杯。
他谢我仗义相助。
我谢他雇主大气。
他扯下一条烧鸡腿给了草芽,另一条鸡腿给了我。
这算是我活这么大,第一次有人会把鸡腿给我。
我们三人都很高兴。
草芽小孩子吃饱了就困。
我哄睡了草芽出来,他抱着空酒坛,眼神涣散,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
「……青莲……我对不起你……」
他声音哽咽。
我皱眉道:「小声点,草芽刚睡。」
他却像没听懂似的,声音突然全是嘲讽。
「草芽?草有什么好!命贱!
踩不死……烧不尽……有什么用?」
……还不是……最低贱的玩意儿!……任人践踏!」
我脚步猛地顿住。
昏暗的烛火落在他惨白扭曲的脸上。
这话像盆冰水,兜头浇灭了我心里刚冒出的那点说不清的情愫。
他那些深情款款的回忆,他那些催人泪下的深情,都蒙上了一层浓重的疑影。
我突然想到了那枚刻着「莲」字的玉佩。
一股寒意顺着脊梁爬了上来。
11
第二天一早,顾年酒醒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要去村子里的私塾教书。
他身体眼见着一天天不行了。
可他强撑着,说要把田地都弄妥帖才成。
为了不让顾家看出端倪,他不知在哪里弄了些丹药。
吃上两粒,就好似回光返照似的。
可那药明显加速了他身体的衰败。
这个样子,又让我觉得他爱草芽不假。
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他呢?
等他出了院子,我装作随口问草芽:「你那日捡的玉佩,可曾看清是谁身上掉下来的?」
草芽眨巴着大眼睛,小手指了指山下族长家那气派的青砖大瓦房方向。
「是族长的。」
像一道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开!
顾年不是说,这玉佩是当初顾琛送给青莲,被青莲坚决退回的吗?
一个被退回的、属于顾琛的定情信物,怎么会在族长——顾琛他爹那里?!
这太荒谬了!
唯一的解释就是:顾年在撒谎!
好你个顾秀才!
看着老实,却演得一出好戏!
差点把老娘都绕进去!
若他真是别有目的,那会怎样?
那些个契约,我不曾仔细看过。
即使仔细看也没什么用处,我识字本就不多。
那些财产最终会在草芽手里吗?
我突然不确定了。
我该怎么办呢?
想来想去,一时想不好该怎么办,心里堵得慌。
我便拉草芽去田里打些野菜,舒口气。
刚出了院门,就在不远处的青梅树下停着一辆青帷马车。
马车旁,站着一个身着青色锦缎长袍的男人。
身姿挺拔,面容俊朗。
只是眉眼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郁。
我回头看了一眼草芽,心里一惊。
脑子里隐隐有个东西呼之欲出。
那会是真相么?
那人的目光,像淬了冰又裹着火,精准地、牢牢地锁定了我。
草芽小声道:「阿娘,那个就是县太爷。祭祖时见过他回来。」
我心头猛地一跳。
顾琛?
是他?
看这样子,他是在这里等我。
12
空气里弥漫着湿冷的泥土气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顾琛就站在马车旁看着我。
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探究,有毫不掩饰的鄙夷,还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痛苦和怨毒。
草芽的小手紧紧攥着我的衣角。
我能感觉到她在微微发抖。
我小声道:「要落雨了。
你回家拿件蓑衣和斗笠来。」
草芽痛快应了声好,甩开小腿往家跑。
顾琛一直看到她进了院子才收回目光。
他抬步,缓缓向我走来。
锦缎鞋履踩在泥泞的地上,他浑不在意。
他停在我面前几步远,雨丝沾湿了他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鬓角,平添了几分沧桑。
「王春儿?」他的声音很低沉,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冷淡和压迫。
「我爹说让我抓了你去。」
我才知道顾年那个窝囊废,前妻刚死半年,就耐不住寂寞,娶了新人。
「我来就是想亲眼看看,他娶的究竟是个什么天仙,能让他不过半年就忘了前人!」
我挺直了背脊,毫不避让地回击他的嘲讽。
「你觉得天仙好,我可不觉得。」
「我是要食人间烟火的。」
腰间的伤处因这阴雨隐隐作痛,提醒着我此刻的处境有多危险。
但怕?
我王春儿字典里没这个字。
我必不能让他看轻了,他才同我说得下去话。
我还得再激他几句,看看能不能从他口中得知一些东西。
他听我回话,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笑。
「你倒是……比传闻中更悍勇几分。」
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难怪傅年那个废物,会找上你。
用你的蛮横,来对抗族里的规矩?
也算是男人?
真是……下作。」
「废物?下作?」我嗤笑一声,「总比仗势欺人、强占人产的东西强。」
顾琛的眼神骤然锐利如刀,刮过我的脸。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仗势欺人?强占?」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嘲讽和悲凉,「你知道什么?你又懂什么?」
雨丝细密落下。
带着入骨的寒意。
顾琛的眼神彻底陷入了一种近乎狂热的追忆和痛楚之中。
「莲儿……」他喃喃着这个名字,声音里是蚀骨的痛,「她本就该是我顾琛的!」
我听到了第二个顾青莲的故事。
13
顾琛和顾青莲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
春日里,她采了山茶花簪在鬓边,比那花还要娇艳。
她站在溪边,裙裾和鞋子都被水打湿了,又扭伤了脚。
顾琛背着她回家。
她的呼吸就拂在他的颈边,又轻又暖。
夏日蝉鸣,他们在树下乘凉。
他替她摇扇,指尖轻颤,不小心碰到她的额头。
她的脸上飞了红霞。
她及笄那天,他送了刻着她名字的羊脂玉佩。
那是他自己替人写文书攒了好久的银子买的。
又去爬千层梯,跪求大德僧人开了光。
他想自己挣出这个信物给她。
他说莲儿,我们永远不分开好不好?
她拿着玉佩,欢喜地点了点头,眼睛弯得像月牙。
她最爱吃张记的糖渍梅子。
每当梅子熟时,他从书院下学,总要绕三里路去给她买。
她说,琛哥哥,等我们成亲了,就在院子里种满梅子,自己来做,你就不用跑那么远了。
明明他们是那么好。
可这一切,都被傅年那个外来的乞丐毁了!
他装得一副可怜相!
装得温文尔雅!
装得知书达理!
他看准了莲儿心软!
他处心积虑!
他就是个心思深沉的骗子!
他抢走了莲儿!
那个废物,那个连自己都养不活的窝囊废,他凭什么?
他哪里好?!
他能给莲儿什么?
除了拖累!
除了让她跟着他受苦!
14
顾琛的脸因痛苦和愤怒而扭曲着。
「莲儿,他究竟有什么好,让你舍得抛下我?」
看着他理智渐失,我开口了。
「顾大人,你可知刚才你所说的玉佩在谁手里?」
顾琛猛地一怔,似乎恢复了神智,声音又淡了下来。
「自是在莲儿手里。你问此何意?」
「不!它在你爹手里!」
「什……什么?!」顾琛的瞳孔骤然收缩!
茫然!惊愕!
他整个人僵在那里。
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比地上的泥水还要灰败。
那双刚刚还燃烧着怒火和追忆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狂怒。
「你……你说什么?!」他声音变了调,带着一种近乎凄厉的颤抖,「在我爹……手里?!」
空气死寂。
雨,还在下。
冰冷地隔在我们之间。
顾琛粗重而混乱地喘息着。
半晌,他猛捂住脸,泪水从指缝溢出。
15
草芽跑了过来。
「阿娘,这雨落得可真软啊。」
正向马车走去的顾琛,后背猛地僵住了。
他该是忆起了也有个人这么说过。
我似是真能体会到他内心潜藏的爱与恨意汹涌难抑。
可这一切,对于顾青莲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拉着草芽的小手道:「雨大了,我们回家等阿爹吧。」
草芽一步三回头。
「阿娘,那人怎得有点可怜?」
我赶紧捂住她的嘴。
看着她仰起的小脸,不震惊是不可能的。
她长得和顾琛很像。
可被恨意冲昏头脑的顾琛是当局者迷,没有发觉。
思绪更乱了。
顾年病入膏肓,田房还有三天转契。
真是那么凑巧而又紧迫吗?
不论按照顾年讲的还是顾琛讲的故事,顾年从情理上说都不会真的喜欢草芽。
那他到底会怎么做呢?
我一时猜不到。
不过我想,草芽至少是无辜的,我总是得护着点她的。
我绝想不到顾年会给我一百两银子。
从私塾回来后,他把银票塞给我。
「那日我说,若我走了,那些人肯定要借着认领草芽的由头,把东西骗个精光。
我想求着你来护草芽一年。
可现在,我又有点贪心了。
草芽还有六年就及笄了。
这百两银子就当做酬金。
你就看着她到及笄,到时再帮她找个好人家可好?」
「那我再嫁怎么办?」
「你带着草芽,给她口饭吃就行。」
「你就不怕我带着银子跑了?」
他抿嘴一笑:「你不会的。
你爱财但是重诺。
你强硬但又心软。
我观察了你半年,才去找你的。」
我听了,又是一阵心酸。
一时之间,我好像真不知道该不该信他了。
转契还有两天,我必须尽快知道真相。」
16
我想到了一个人。
族长抢房子是为了马脸女人。
我意识到,或许她就是一个突破口。
第二天,我看着她去村尾河边浣衣。
经过我家时,我主动打招呼。
「她四婶,去溪边呀?」
她哼了一声没理我。
我拿着一盆衣服,拎着一条腊肉跟了去。
她看我来,恶狠狠地捶打着一件旧衫,仿佛那衣服是她的仇敌。
我把那盆衣服放在她旁边的石头上,故意重重叹了口气,把那块油亮的腊肉往她脚边的篮子里一放。
「四婶,这条腊肉给你家娃儿的,算赔罪了。」
我一边佯装洗衣,一边压低了声音,带着浓浓的不忿:「四婶,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原以为嫁个秀才,好歹能过几天安生日子。谁承想……」
四婶斜睨了那腊肉一眼,手上动作没停,但眼神里多了点探究的讥诮:「怎么了?」
「唉!」我重重捶了一下衣服,水花溅起老高,「秀才窝囊顶不起家来,那草芽又跟她爹一点儿不一样,没一刻消停的。
这日子,真不如我在娘家自在!不如回去了!」
四婶捶打衣服的动作更猛了,脸上近乎幸灾乐祸的兴奋。
「和她爹不像?」
她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笑话,肩膀都抖动起来。
「哈哈哈哈哈!王春儿啊王春儿,都说你悍,我看你是憨!」
她凑到我耳边,「你以为她是顾年的种?」
「不然呢?我只听说过草芽的娘跟顾年和顾琛好过。」
总不会是顾琛的吧?
人家可是县太爷!」
「你怎么不猜……她是顾琛的妹妹呢?」
这句话像一道炸雷。
我浑身一僵,手里的棒槌差点掉进水里。
我看着四婶那张写满恶意和秘密的脸,强压下翻腾的胃液,声音干涩:「你……你说什么胡话?」
「胡话?」四婶冷笑,「我亲眼所见!顾青莲那个贱人,她就是活该!死了都活该!」
我听到了第三个顾青莲的故事。
17
顾青莲爱顾琛?
呵,她当然爱!爱得跟条狗似的!
当小妾都愿意。
可她以为她是谁?
一个乡下丫头,也配攀知府家的高枝儿?
顾琛放了县官,多风光!
府台老爷一眼就相中了他当女婿!
顾琛说有了意中人。
人家府台千金是正儿八经的金枝玉叶!
能容得下一个乡下贱胚子挡路?
那小姐是有手段的,暗暗找了族长。
明明白白放了话:顾琛不娶她,那连官都不必做了。
顾琛纳多少小妾通房她都不管,独独顾青莲不行!
必须处理干净!」
四婶啐了一口。
「族长为了儿子的锦绣前程,什么事干不出来?
他跑去劝顾青莲,让她识相点,别耽误他儿子的前程。
顾青莲那个犟种,死活不肯。
还把那破玉佩掏出来,说什么「琛哥哥不会负我」。
呸!蠢货!」
四婶的眼神变得阴冷而鄙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旁观者的残忍兴奋。
「劝不动?那就来硬的呗!」
那老东西……
有天晚上,他灌多了马尿,摸到顾青莲屋里去了。
那时顾青莲他爹已经去了。
顾年就不方便住在那里,搬到私塾那里去了。
屋里就剩她一人。
我那天正好去后山找我跑丢的鸡,路过那屋后窗……啧啧……
顾青莲哪里是那个老东西的对手?
完事儿后,那老东西提着裤子出来,正好撞上我。
他那个眼神,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四婶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随即又挺直腰板,带着报复性的快感,「他塞给我一块碎银子,让我把嘴缝严实了。
我呸!恶心!
自那之后,顾青莲果真就断了和顾琛的联系。
顾琛来找过她几次,她再也没见过。
倒是村子里的男人,像闻到了腥味儿的猫,全想着去她那儿,差点儿出了事儿。
顾年那个冤种为了帮她,就又搬了回去。
没过多久,她就发现怀上了。
算了算时间,族长慌了。
他拿出那块玉佩——对,就是顾青莲当命根子那块!
那晚他夺走的。
他告诉顾青莲,不想让顾琛知道,就赶紧打掉孩子!
不然他就亲手把玉佩给顾琛,说她勾引他。
顾青莲答应了。
族长也以为她打掉了。
四婶又呸了一声,接着道:「可他没想到,顾青莲偷偷去找郎中时被傅年知道了。
郎中说她身子弱,强行打胎,十有八九命就没了。
傅年那个蠢货,跪在顾青莲面前,说他不在乎,说他愿意娶她,愿意认下这个孩子!
就这么……傅年喜当爹了!
顾青莲生了草芽后就疯魔了。
四婶的声音带着一种莫名的感慨。
「她糊涂的时候还好,会抱着草芽又亲又哄,跟个慈母似的。
可稍一清醒倒像发疯似的,又打又骂,骂草芽是「孽种」、「脏东西」,下手可狠了!
草芽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别提多可怜了。
傅年那个窝囊废,屁都不敢放一个!
我看他就是图顾青莲那点家底!
草芽一天天长大了。
那模样就跟个活招牌似的。
族长能不心虚吗?
他本来以为那孩子打掉了,他的事儿人不知鬼不觉的。
可一看草芽那眉眼,啧啧,谁不说跟顾琛小时候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族长能不怕?
他儿子知道还能饶了他?
顾青莲活着就是颗雷!
所以啊,族里才变着法儿地要赶他们走!
「你猜顾青莲怎么死的?」
四婶环顾四周,声音陡然压低。
「自己抹了脖子。」
她拿刀子时,傅年就看到了,想上去抢,可晚了。
傅年跪在,抱着她,哭得跟条丧家犬似的,求她别死……
可有什么用?
顾青莲最后看了他一眼,就说了一个字——「脏」!
然后就没气了。
四婶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恢复了那种刻薄的冷漠。
「所以啊,王春儿,你问我草芽是谁的种?
她是谁的种重要吗?
她就是个不该出生的「脏东西」!
是顾青莲勾引男人的孽债!」
是族长造的孽债!
也是傅年那蠢货自找的!
你现在还想护着他们?
婶子为你好,趁早回你的王家村去!
别沾这一身腥臊!
小心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18
冰冷的溪水漫过我的脚踝,刺骨的寒意却比不上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族长……顾青莲……顾琛……傅年……草芽……
这盘根错节的肮脏、背叛、强权、懦弱和绝望,像一张沾满污血的网,将所有人牢牢困死其中。
顾年酒后的怨毒诅咒、他看到玉佩时的巨大恐惧、他对草芽那复杂难言的态度……
在这一刻,都找到了最残酷、也最合理的注脚。
他对顾青莲深情,所以狠不下心来扔了草芽。
他恨透了顾家,又对草芽爱不起来。
可他也是心软的,养了草芽那么多年,终究也是有感情的。
而草芽……她那双酷似顾琛的眼睛,承载的却是阿娘无尽的痛苦和生父的滔天罪孽。
我攥紧了手里的棒槌,木刺扎进掌心带来一丝刺痛。
我想起了那个在雨里说「阿娘身上有太阳味道」、那个说老了也要背我的小脏猫。
她不该是「脏东西」。
她是草芽呀。
别的人我是管不了的。
可她是真心实意叫过我阿娘的孩子。
19
回到家,仔细想了想四婶的话。
突然改了主意。
族长是怕我们。
怕顾年带着草芽一直留在顾家村!
草芽一天天长大,那张脸就是活生生的罪证。
是悬在他头顶、随时能让他身败名裂、父子反目的利剑!
他恨不得我们立刻消失,走得越远越好,最好永远别再踏入顾家村一步。
而草芽……
我低头看着依偎在我腿边、正笨拙地帮我择菜的小人儿。
她怎么能留在这里?
一个念头像闪电劈开混沌。
我猛地站起身,吓了草芽一跳。
「阿娘?」
「没事,」我摸摸她的头,声音有些发紧,「草芽乖,自己玩会儿。
阿娘找你阿爹说点事。」
我大步走进顾年的屋子。
他正伏案写着什么,脸色蜡黄。
看我冲进来,眼底是深深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他知道我见过顾琛,便知道瞒不过我他不是草芽亲爹的事了。
他怕我不帮他了。
我径直走到他桌前,双手撑在桌沿,俯视着他。
「顾年,」我开门见山,声音压得低低的,却不容置疑,「转契的事,停下。」
他握笔的手抖了一下,墨迹在纸上洇开一小团污渍。
「春娘?你……你反悔了?」
「不是反悔。」我打断他,「是换个法子。
我们不转契了,我们卖!」
「卖?」他愣住了,显然没明白我的意图。
「对,卖!」我斩钉截铁,「把这里的房子、田地,全都卖掉!
卖个高价!
我们离开这里。」
顾年眼中的绝望迅速被惊愕取代。
「族长从中阻挠怎么办?我熬不过他。」
「他么?他巴不得我们滚蛋!」我冷笑,「只要我们肯走,他不仅不会阻拦我们卖产,还会暗中促成,好让我们赶紧消失!
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顾年低头想了一下,沉重地吁出一口气,「好!就按你说的办。
卖!走得远远的!」
接下来的几天,事情顺利得超乎想象。
顾年没有多问,我也心照不宣。
一手交钱,一手交契。
就在我们收拾好最后一点细软,准备离开顾家村的前一天夜里,一个惊人的消息像风一样刮遍了村子。
族长死了。
20
族长不是病死的。
他是夜里失足跌进了自家后院那口废弃多年的深井里。
捞上来时人都僵了。
死状据说挺惨。
整个顾家村都笼罩在一种诡异的氛围里。
没人敢大声议论。
但人人眼神闪烁,空气中弥漫着恐惧和猜疑。
顾琛作为儿子,他亲自为父亲主持丧事,披麻戴孝,跪在灵前。
他请来了道士做法事,念经的声音整日整夜地飘荡在村子上空。
可那经,听着不对。
「……落阿鼻地狱……」
那调子又冷又硬,没有寻常超度亡魂的平和悲悯,反而充满了某种阴森刻毒的诅咒意味。
有懂行的老人私下里说,那不是《往生咒》。
倒像是……像是咒人永世不得超生,轮回畜生道的符咒!
顾琛跪在那里,腰背挺得笔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他烧纸钱的手很稳,一张一张,火舌舔舐着纸钱,映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我和顾年站在即将离开的村口,远远望着那白幡招摇、经声刺耳的灵棚。
顾年的身体抖了起来。
他死死攥着我的衣袖,指节泛白。
「终于……死了。
春娘,我们走吧。」
21
我们三人由于走得匆忙,一时没找好去处。
草芽道:「咦,我从没去过阿爹的故乡。
阿爹曾说那里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我很想去看看呢。
不如去阿爹那里?」
顾年惊喜地眼含泪光:「你……真的想去吗?」
我们回到了顾年的故乡。
买了一个不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一棵桂树。
草芽很快就喜欢上了这里。
她像只终于摆脱了牢笼的小鸟,欢快地跑来跑去,脸上是真正属于孩童的无忧笑容。
日子流淌着一种喧嚣之后的平静。
顾年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
咳嗽越来越频繁剧烈,有时帕子上会染上刺目的暗红。
但他脸上的神情却奇异地松弛下来,再不见了眉宇间积压多年的阴郁愁苦。
他很喜欢躺在树下的摇椅。
含着笑,静静地看着我和草芽在院子里忙活。
看我劈柴生火,动作利落;
看草芽笨拙地学着洗衣,弄得满身泡泡,咯咯直笑。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愧疚,有感激,还有一种近乎贪婪的留恋。
草芽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格外黏他。
她会把新采的小野花放在他枕边,会笨手笨脚地给他捶背。
会缠着他讲那些老掉牙的故事。
顾年总是好脾气地应着,声音温和,眼神柔软。
偶尔,顾年会和我聊几句。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或者草芽小时候的趣事。
我不知道他原来记得草芽那么多的事儿。
快乐吗?
算是吧。
至少,心是安宁的。
一个平常的夏日午后,阳光透过树隙,暖融融地洒在他身上。
桂花树绿了。
可是花还没开。
当初郎中说他活不过春天,可或许是因为心情好,他终究还是挨到了夏天。
他道:「春娘,这里四时皆暖,再无严寒。
吾心归处是故乡。
你就把这当作你故乡吧。
你也可以多来看我几次。」
我忍着眼泪说:「好呀。
过几日,我把我阿娘也接过来。
不过先说清楚了,养我阿娘的,是我得的那一百两银子的酬金,可不是草芽的钱。」
顾年温和地笑了笑。
「我自是知道的。
第一次见你那日,你在溪边浣衣,一只小猫落水。
你一边骂它笨,一边忙不迭地蹚水过去把它捞了起来。
那时我便知,春娘何时都是好的。
他抬头看了看桂树,带着几分遗憾道:「春娘,这树,还有两个月就要开花了。
你知道这花开的时候有多香吗?
好像无论走多远,都能闻到似的。」
我说:「那你再等几天,总要看到你心心念念的桂花开呀。」
「不等了。
「草芽去买糖人还没回来吗?」
「嗯,应该又遇到小伙伴贪玩了。
你等她回来吧?」
「也不等了。
她见不到这一刻……是最好的。」
他吃力地弯了弯嘴角,那是一个极其虚弱却解脱的笑容。
「春娘,谢谢你。
这些时日……是我这辈子最快乐、最安心的日子。」
我鼻子一酸,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春娘,我知道……你知道了……谢谢……」
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谢谢你……没追问没说破,给我……留了这点体面。」
他深深地看着我:「你再找个好男人,别找命短的。
还有,永远……别告诉她……真相。」
我用力点头,喉咙哽得发痛。
他抬手想替我拭泪。
可再也抬不起来。
只说了一句:「春娘,你真善良啊。」
树影斑驳落下。
摇椅慢慢晃了几下,停住了。
我轻轻道:「你也善良啊。」
「谁有你善良呢?」
番外
1
那日,我跟阿娘拿了两个铜板去买糖人。
半路被一个小伙伴截住,一起玩了一会儿。
可我忽然就很想阿爹了。
这个糖人是新的花样,阿爹肯定没见过。
我举着糖人往回跑。
越跑越急。
离院门口几十米就开始大喊:「阿爹,你看这个糖人做得多好看!」
一推开院门,只见阿娘伏在阿爹的身上哭得不能自已。
我第一次见阿娘哭。
也第一次见阿爹没有说阿娘。
糖人落地。
被我踩得粉碎。
我再也不想吃糖人了。
从九岁那年开始,我就喜欢蹲在桂树下,小小声地说一会儿话。
有时是背新学的《三字经》,有时是说学堂里哪个小子又挨了夫子的板子。
风吹过树叶,沙沙响,像是有人回应。
阿娘问我,有那么喜欢阿爹吗?
我皱了皱眉头仔细回想。
「阿爹么?
他胆子没阿娘大,身子弱得连只鹅都赶不走。
可看见他,我好像就什么都不怕了。
小时候,他看我的眼神总是很怪,我一直以为他不喜欢我。
我低下头,忍住眼里的泪。
「可是阿娘,你知道么?
五岁那年上元节,他带我看烟火。
人好多,也好挤。
我只能看见人来人往的腿,别的什么都看不见。
我急得直跳脚。
他一下子就把我扛了起来,放在肩头。
那一刻,我比所有踮着脚的孩子都高,比所有孩子都看得远。
河里的灯船,天上的烟火,亮堂堂的,全都装在我眼睛里了。
阿娘,你说阿爹是不是世上最好的阿爹?
我多幸运啊。
他是我阿爹。
别的小孩子可没有。
2
顾年说,让我永远不要告诉草芽真相。
就让草芽一直以为他是她的亲爹爹。
大人知道真相尚难以忍受,更何况她一个娃娃?
可他不知道,在我们离开顾家村之前,顾琛偷偷找了草芽。
与我第一次见他那日相比,他憔悴得像变了一个人。
他说:「草芽,你看我们长得这么像,是亲人呢。」
「你若有事可以找我。」
他眼里,是化不开的爱恨和愧疚。
草芽以为那是她亲爹。
她足够早慧,却总还是个孩子,想不到真相会有那么恶。
顾年死后,顾琛来过一次。
在一个傍晚,暮色四合。
他没穿官服,一身灰扑扑的布衣,像个落魄的旅人。
他远远站在院门外,隔着稀疏的竹篱笆,目光沉沉地落在草芽身上。
草芽正在院子里喂我养的两只芦花鸡,小脸认真地数落两只鸡不听话。
他似乎想上前,脚步抬了抬,又钉在原地。
看了许久,久到暮霭将他身影吞没大半,才默然转身,消失在越来越浓的夜色里。
草芽抬头望了望空荡荡的门口,又低头继续撒她的谷粒。
她喂了那么久的小鸡。
可自始至终,她没问过那天在篱笆外站着的男人是谁。
3
我把我阿娘从王家村接了过来。
老太太颠簸一路,进了这小院,一眼就瞅见正蹲在桂花树下用小树枝画圈圈的草芽。
她浑浊的老眼亮了,瘪着嘴笑:「哎哟,这小囡囡,真俊。」
草芽抬头,脆生生喊了句「外婆」,跑过去搀她。
阿娘粗糙的手摸着草芽细软的头发,一个劲儿念叨:「好,好,草芽这名字取得好,好活命!」
日子一天天过去。
顾年留下的银子,加上卖掉顾家村田屋的钱,足够我们娘仨在这江南小镇安稳度日。
我盘了个小小的豆腐铺子。
每日天不亮就起来磨豆子、点卤水。
阿娘帮着看火、照料些家务。
草芽下了学堂,就赖在磨盘边玩耍,或者帮我招呼零星几个熟客。
阿娘像护眼珠子般看着草芽,生怕她被骗了去。
草芽也格外恋着外婆。
因为外婆脾气软软的,从没像我一样大声过。
一老一小天天在我眼前晃悠,净惹我生气了。
草芽的字写得越来越有模样,和顾年的字很像。
她眉眼也愈发长开,说不尽的清秀灵动。
她及笄了,想娶她的人很多。
可这小丫头一肚子心眼,说一个都没看上。
她才不要丢下自己的阿娘去到别人家。
她想找个人,像阿爹那样的,和我们一起过。
我劝不动她,便随她了。
她还真找了一个和顾年很像的人。
阿娘一直活到草芽有了孩子。
她乐癫癫地抱着小奶娃道:「春儿,我这是做美梦吗?
我怎么都想不到还能有四世同堂这一天!」
小老太太是笑着在梦里走的。
草芽又哭了好久。
她说,阿娘啊,人若能长生该多好啊!
可是那怎么可能啊?
我走的时候,他们已经有了四个孩子,都围着我。
一个个小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一声声唤着外婆外婆。
我说别哭,也别难过,外婆只是找自己的阿娘去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院子里那棵桂树。
想起有个人很喜欢那花香,却再也没能闻到。
花再香也有落时。
可谁都不会忘记花开那些日子。
是暖的。
4
我叫顾草芽。
我从没见过有人能把苦日子过得那么甜。
只有我阿爹阿娘有那本事。
我阿爹,叫顾年。
我阿娘,叫王春儿。
完
来源:非凡芒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