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望着案几上那盏凉透的碧螺春,听闻此言指尖微颤。岭南瘴气弥漫之地,毒虫遍地,实乃未开化的荒蛮之所。
二少爷贬谪岭南的诏书抵达那日,正房夫人将满院侍女召至前厅。
"若有愿随二公子赴岭南者,归来即刻抬作妾室。"
我望着案几上那盏凉透的碧螺春,听闻此言指尖微颤。岭南瘴气弥漫之地,毒虫遍地,实乃未开化的荒蛮之所。
侯门深宅里养尊处优的婢子们,哪个不是将脑袋摇成拨浪鼓。唯有我垂眸向前半步,青石砖上投下细瘦的影子。
"蓉薇你疯了不成?"同屋的春蝉扯住我袖口,压低嗓音急道:"你在世子院里当差整五年,待开春世子及冠,纳你为妾本是水到渠成的事。"
廊下穿堂风掠过耳畔,我望着庭院里飘落的木樨花。世子爷是天上皎皎明月,从闺阁千金到浣衣婢女,谁不暗自倾慕那副温润如玉的皮囊。能近身侍奉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晨起研墨夜半掌灯,连他衣襟的褶皱都需用玉尺量过。
只是那碗黑黢黢的避子汤,实在苦得人肝胆俱裂。
"春蝉姐姐瞧这满院姐妹,"我抚平被拽皱的袖口,目光掠过那些刻意避开的脸庞:"世子爷房里连三等丫鬟都争着当差,可二公子院中……"后半句消散在穿堂风里,檐角铜铃叮咚作响。
大夫人鎏金护甲叩在紫檀案几,声声清脆:"可想好了?此去经年,莫说瘴气瘟疫,便是山匪流寇也够人喝一壶。"
我撩起裙摆直挺挺跪下,青砖沁出的寒气顺着膝盖往上窜:"奴婢愿往。"
1
谁也不曾料到,最终站出来答应随二少爷远赴岭南的人会是我。
正房里檀香缭绕,大夫人端详我半晌,指尖轻轻叩着紫檀木桌沿:"我记得你是陆琛房里的贴身侍女。"
我垂首盯着青砖缝里的苔痕,轻声应了句是。
"你既在琛哥儿跟前得脸,又与他有些情谊在,怎舍得抛下主子去岭南吃苦?"她执起青花瓷盏,茶汤在杯中泛起涟漪。
情谊。
我在舌尖将这两个字反复碾磨,嘴角泛起自嘲的弧度。
主仆之间,哪来的什么真情实意。
"奴婢承蒙侯府多年照拂,如今主家遭难,自当肝脑涂地以报恩情。"
我俯身叩首,发间银簪在砖地上磕出轻响,
"至于大少爷院里,自有伶俐姐妹侍奉,不缺奴婢这个愚钝之人。"
话音落地时,我听见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这套说辞能否骗过精明的大夫人,全看天意了。可这步险棋,我必须走。
香炉里的檀香静静燃烧,青烟袅袅升起又散开。
"倒是个知恩图报的。"大夫人忽地话锋一转,"你自幼伺候琛哥儿,也算他房里人,你们之间……"她执帕子轻拭嘴角,欲言又止。
我浑身血液瞬间凝住,膝盖重重磕在青砖上:"奴婢与大少爷清清白白,夫人若存疑,尽可当面质问大少爷!"
满京城谁不夸赞国公府大公子洁身自好,后院连个通房丫头都不曾有。正是凭着这清贵名声,陆琛这个庶子才能与宁安侯府结亲。如今婚期将近,他怎会承认与丫鬟有私?
思及此处,我竟生出孤注一掷的孤勇,字字泣血:"只要能让奴婢随二少爷去岭南,必当尽心竭力侍奉,纵使埋骨异乡也绝无怨言!"
"哦?"大夫人执杯的手顿在半空,眼尾挑起兴致,"你倒说说,为何对我儿这般尽忠?"
我喉头哽住,仓皇间寻不到合适说辞。
却见大夫人执起团扇掩唇,眼波流转间已有了决断:"罢了,我晓得了。定是我儿生得俊美,教你情根深种。"
我怔忡刹那,旋即垂首盯着鞋尖绣着的并蒂莲,耳尖泛起滚烫:"夫人明鉴,奴婢这点小心思,终究瞒不过您。"
2
其实我从未见过二少爷的真容。
自打有记忆起,我便如影随形地追随陆琛之,目光所及唯有他的衣袂翩跹。
作为人牙子贩卖进侯府的卑微丫鬟,年幼失怙的我如同风雨中飘摇的浮萍。
某个困倦的午后,管事妈妈揪住我偷懒的现行,藤条如雨点般抽打在单薄的脊背上。
我蜷缩着呜咽,泪眼朦胧中望见少年陆琛之逆光而来,锦袍玉带的身影替我挡下所有风霜。
自那日起,我便成了他院里最不起眼的侍女。
陆琛之当真是谪仙般的人物。
不嫌我笨手笨脚打翻茶盏,不恼我粗心弄皱书卷。
那日失手打翻端砚,墨汁在宣纸上洇开大片乌云,他只漫不经心抬手:"擦净便是。"
每逢得势丫鬟来寻衅,他只需淡淡扫去一眼,那些莺莺燕燕便如受惊雀鸟,红着脸四散奔逃。
时光如流水,我渐渐窥见侯门深宅的腌臜。
这位庶出公子身旁,尽是嫡母安插的耳目。
那些殷勤奉承的仆从,暗地里将他的行止禀报得事无巨细。
偌大侯府,唯我真心待他。
他挑灯夜读时,我研墨添香;他蹙眉沉思时,我奉上温茶。
漫漫长夜,烛火将两道影子烙在素墙上,竟似天生就该如此相依为命。
及至他金榜题名那日,觥筹交错间醉得步履踉跄。
我搀着他跌进雕花门扉的刹那,温热吐息裹挟着酒香氤氲而来。
"蓉薇……"他含糊呢喃着我的小名,指尖缠上我散落的青丝。
我不过恍惚刹那,便被拽进醉意潋滟的深渊。
那夜之后,我成了见不得光的存在。
陆琛之食髓知味,夜夜索取无度。
世人皆赞大少爷端方自持,却不知月华隐去时,他眼底翻涌的占有欲有多骇人。
他爱惜羽毛如命,却要我日日饮下避子汤。
那苦涩药汁灌得多了,连呼吸都泛着腥气。
我曾对月起誓要护他周全,可这汤药实在苦得让人心寒。
3
陪二少爷远赴岭南的差事终究落在我头上。
大夫人按着我的手印盖下朱砂,此事便成定局。
我跪地恳求换份恩典:"若能保二少爷平安归来,奴婢不敢奢望姨娘名分,只求国公府赐我自由身。"
大夫人沉吟片刻:"待我儿凯旋,若你仍存此念,我便收你为义女,许你良缘。"
同屋姐妹闻言攥紧我手腕:"大少爷知晓此事,怕是要掀了侯府的瓦!"
我垂眸轻笑,指尖摩挲着发黄的汤药碗。
陆琛之奉旨巡查三月有余,今日方归。
接风宴上,侯夫人看他的眼神满是慈爱,身旁端坐的侯府嫡女明眸皓齿,来年开春便要成为他的正妻。
更衣时,他习惯性将我揽进怀中,唇齿厮磨间带着酒气:"可想我了?"
我望着他眉眼间积淀的威仪,忽然想起他初入仕途那年。
那日他遭人报复,是我扑上去挡下致命一刀。
血色模糊中,他攥着我的手发颤,说此生定不负我。
"怎的清减如此?"他指腹碾过我眼下青影,眸光骤冷,"有人欺你?"
我强颜欢笑,将鬓发别到耳后:"不过是挂念少爷安危,茶饭不思罢了。"
他嗤笑着挑开我衣襟,却在瞥见锁骨处淤青时顿住。
"今日宴上那位侯府千金……"我斟酌着开口,"容色倾城,性情温婉,与少爷实乃天作之合。"
陆琛之把玩着我发尾,漫不经心道:"她父亲掌兵部,于我前程大有裨益。况大师批命说她子息昌隆……"
我指尖蓦地掐进掌心。
"待她诞下嫡长子,我便抬你做妾,可好?"他指尖抚过我颤抖的唇瓣。
喉间泛起苦意,我鼓起勇气:"若……若夫人久未有孕,少爷可否暂且……"
话音未落,他脸色已如霜降。
"不愿侍寝?"他掐着我下颚的手逐渐收紧,眼底酝酿着风暴,"你可知自己是什么身份?"
泪珠滚落腮边,我拼命摇头,却见他唇角勾起凉薄弧度:"记住,永远别僭越本分。"
4
曾有位妄图爬床的婢女给陆琛之暗中下药,险些酿成大错。
我慌乱撞开房门时,陆琛之已然结束了那条性命。
他漫不经心撩起眼皮,指尖还沾着血腥气:"怕么?"
"觊觎不属于自己身份的东西,便是这般结局。"
主仆尊卑犹如天堑。
纵使那婢女是大夫人房里调教出来的,纵使陆琛之不过是侯府弃子般的庶出少爷。
区区贱命,碾死便碾死了。
今夜确是我失了分寸。
高估了自己在冷血主君心中的位置,既惹得陆琛之动怒,又令自身遍体鳞伤。
须知这位爷兴致好时如狂风骤雨,恼了火更似雷霆万钧。
此刻他像困兽般咬住我耳垂,在呜咽声里低语:"秋蝉……"
"你可知我有多期盼与你有个孩儿。"
我盯着帐顶流苏发怔。
闻得此言,眼眶克制不住地泛红。
他怎会明白。
上月他奉命巡查外省,我向大夫人告假返乡。
表面是探望双亲,实则在客栈暗服堕胎药。
避子汤终究不保险。
小产那日疼得几度昏厥,冷汗浸透褥垫时。
脑中只盘桓着个念头:逃离陆琛之。
逃得越远越好。
5
我坠入诡谲梦境。
梦见被陆琛之禁锢在雕花大床,不见天日,不得自由。
每逢有孕便灌下落胎药,待血气干净再承欢。
待他真有了嫡出血脉,我的身子早已油尽灯枯。
谁说梦境不知痛楚。
惊坐而起时,下身犹自火辣辣地抽痛。
难产时汹涌的血气仿佛穿透时空而来。
我蜷缩在锦被里瑟瑟发抖,任泪水浸湿枕巾。
抽噎声惊醒了枕边人。
陆琛之慵懒掀开眼帘,沙哑着嗓音将我揽进怀中:"做噩梦了?是梦见大夫人房里的嬷嬷责打,还是怕我弃你如敝履?"
我闭目埋首他肩窝,将哽咽咽回喉间。
半柱香后。
我退至耳房,为陆琛之整理觐见大夫人的朝服。
佛堂里檀香缭绕。
自二少爷陆淮序获罪流放岭南,大夫人便整日焚香礼佛,青烟愈盛。
陆琛之垂眸陪坐,言辞间尽是谦卑。
谈及婚事。
大夫人目光扫过垂首侍立的我,意味深长:"秋蝉跟了你这些年头,如今要成家立业,总该给她个妥当安置。"
"你若不纳她,便在侯府千金过门前遣出去,或配给庄户或发嫁,总好过碍了新妇的眼。"
陆琛之淡声道:"此事待正房夫人发落。"
大夫人立即蹙眉:"若遇上个跋扈的,岂不误了这孩子终身?"
暗流在香雾中涌动。
我攥紧掌心,指节发白。
大夫人忽而轻笑:"秋蝉最是妥帖,宵儿远赴蛮荒正缺人照料,便让她随行伺候罢。"
此言既出,陆淮序执杯的手骤然收紧。
他冷笑拂袖:"满府丫鬟,母亲独独挑中她?"
"是她自己求的恩典。"
满室寂静。
良久,陆琛之不可置信地低笑:"竟有此事?"
大夫人语带褒奖:"难为这孩子对宵儿情深义重,虽在你跟前当差,心却系在二郎身上,实属难得。"
我垂首盯着青砖缝,清晰感知到身侧气息寸寸凝结。
香炉里青烟袅袅,陆琛之忽然轻笑:"秋蝉日日在我跟前,我竟不知她心有所属。"
他抬眸看来,眼底墨色翻涌。
大夫人和蔼道:"正是这份隐忍才显真心,既对你尽忠,又对宵儿存情。如今你要娶妻,倒不如成全这段佳话。"
又静默数息。
腕间忽然落上温热掌心。
陆琛之盯着我,嗓音发紧:"你自己说。"
我挣开桎梏后退三步:"奴婢倾慕二少爷多年,恳请少爷成全。"
余光里,悬在半空的手掌微微发颤。
大夫人含笑补刀:"当日我问遍府中丫鬟,唯有她自愿请缨,你若疑心尽管查证,莫要冤枉了我。"
我屏息凝神。
若陆琛之尚存半分怜惜。
他若肯向大夫人挑明私情,或许还能转圜。
可陆琛之面若冰霜地收回手。
再抬眼时,他唇角泛起一丝讥诮:"不过是个玩意儿,母亲做主便是。"
我望着地毯上蜿蜒的云纹,忽然笑自己痴妄。
6
明日便是押送犯人前往岭南流放之日的清晨。
国公府大夫人特派几名婢女随我返院整理行装。
途经游廊时,我状似无意探听起陆淮序获罪缘由。
领头的掌事婢女驻足叹息:"二少爷何曾真犯了事?分明是遭了太子殿下的无妄之灾。"
闻言我指尖微蜷。
这些时日陆琛之倒与我提过些朝堂秘闻。
譬如圣上近年来愈发独断专行,对东宫太子渐生猜忌,反倒属意宠妃所出的二皇子。为剪除太子党羽,先是以莫须有罪名处决了太子少傅,继而又将与东宫交好的朝臣尽数下狱。
陆家二郎,正巧位列其中。
我斟酌着开口:"二少爷与太子殿下素日交情很深?"
"何止交情?"婢女压低嗓音,"二少爷自垂髫之年便被接入宫中由皇后娘娘亲自教养,开蒙后就做了太子伴读,两人可是打小穿一条裤子的情分。"
我轻应了声,继续整理着箱笼。
往日总嫌这间耳房逼仄,此刻清点物什才惊觉,满室陈设竟有大半属于陆琛之。他穿旧的绫罗裤袜、褪色的青玉发带,甚至备考科举时批注的策论文章,都被我仔细收在樟木箱中。而属于我的私人物件,不过零星几件粗布衣裳。
身后忽地传来门轴转动的轻响。
陆琛之清冷声线裹着晨雾飘来:"倒是小瞧了你,何时开始筹谋脱身之计的?"
我脊背骤然绷紧,旋即放松下来——外间还有大夫人派的婢女守着,他断不敢当众发难。
"回答我。"
尾音已染上冰碴。
"你与大夫人暗通款曲多久了?何时与陆淮序私相授受?"
我抿唇不语,他忽地嗤笑出声:"看来是蓄谋已久。"
疲惫如潮水漫上眼眶,我摇头欲走,却被他侧身挡住去路。
7
"秋蝉,你该知晓我最恨背叛。"
他定定凝视我半晌,似要从我面上剜出些什么。可我偏过头,任由鸦青发丝遮住半张脸。
"好得很。"他唇角扯出森寒弧度,拂袖而去。
原以为簪缨世家的公子纵使获罪,总不至于同死囚般受尽折辱。
故而临行前向大夫人立下军令状时,我还信誓旦旦要保陆淮序周全。
直至城门口,两名衙役将人随意抛在青石板上:"国公府来领人?喏,这便是你们二少爷。"
我踉跄着俯身查看,触目所及皆是暗红血渍。那身破败囚衣下,裸露的胸膛布满狰狞伤痕,结痂与新肉外翻着,几可见骨。污垢结块的发丝遮住面容,唯余下颚线条仍可见昔日风华。
"死……死了么?"我喉头发紧。
衙役漫不经心踢了踢地上人:"还剩半口气,不过也撑不到岭南。受过重刑的犯人,十有八九要殒命途中。"
我借来辆破旧板车,将人小心翼翼挪上去。既是他昏睡着,我便当个推车夫又如何?
每日以湿布巾为他擦拭身体,将珍藏的金疮药细细敷在溃烂伤口。眼见着那些可怖伤痕一日日结痂,衙役们却都劝我别费心思。
我偏不信邪。
白日里推着板车赶路,夜里便同他说些家长里短。讲家乡遭灾时爹娘如何变卖田产,讲为给幼弟换木炭如何被卖给人牙子。说到第十日,臂膀已酸胀得抬不起来。
是夜又梦魇缠身。
梦里陆琛之逼我诞下子嗣,却将襁褓中的婴孩悉数送人。他掐着我脖颈冷笑:"这便是你背信弃义的报应。"
惊醒时冷汗浸透中衣,转头望向板车上毫无生息的身影,只觉通体生寒。
"求你醒一醒……"我跪坐在泥地上,泪水砸在陆淮序交叠的手背,"你若就此撒手,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哭到最后竟生出玉石俱焚的念头,从包袱里摸出防身的银簪。尖刃抵住心口刹那,腕间忽地传来温热。
泪眼朦胧中,正对上陆淮序缓缓睁开的双眸。
8
我的护身符竟死而复生了。
我激动得泪流满面,随手抛开金钗便扑进他怀中。
他身形明显一滞,用尽气力想要推开我:"满脸泪痕,莫要靠近。"
我慌忙用衣袖胡乱擦拭面颊。
早听闻这位小公子金贵得很,自幼在太后膝下承欢,便是正经皇子也难及他半分尊荣。
今年不过十六七岁年纪,比陆琛之小了近十载春秋,正是最桀骜不驯的光景。
即便再难伺候又何妨?
只要他活着,便是上天最大的恩赐。
陆淮序端详我半晌,忽然低低叹息:"母亲怎的挑中这般姿容平庸的丫头。"
我权当未闻,忙不迭将珍藏的干粮捧到他跟前:"少爷快用些罢,这都是我省下的口粮。"
陆淮序百无聊赖地把玩着硬如磐石的馍馍:"你姓什么?"
我怔了怔:"梁。"
"梁秋蝉,"他忽然抬眸,"为何甘愿随我流放岭南受罪?"
我强作笑颜:"全凭夫人安排,奴婢……在夫人跟前当差多年,自当尽忠职守……"
"说谎。"
他苍白的面容泛起冷笑:"你分明不是我母亲院里的人。"
我尴尬地别过脸去。
夫人院中侍女何止二十,这位小祖宗鲜少在母亲跟前尽孝,怎会将下人记得这般清楚?
陆淮序忽然轻笑出声:"有趣,你原是大哥房里的婢女,十年前我在他书房见过你。"
这过目不忘的本事当真可怕。
他笑声渐歇,目光灼灼:"我那位清冷自持的兄长,怎会放你来陪我……"
喉间忽然泛起酸涩,泪水不受控地夺眶而出。
"怎么又哭了?"
陆淮序露出无奈神情:"我的小菩萨,我都活过来了,你怎的还在哭?"
9
陆淮序说是被我聒噪醒的。
往日里我除了吃喝睡觉,便是不停歇地同他絮叨。
他蹙起眉头:"梁秋蝉,你怎总有说不完的话?"
我知他是嫌我聒噪,索性接下来几日都紧抿双唇,连走路都屏息凝神。
谁知他又不满地捏住我下巴:"让我瞧瞧是不是哭哑了嗓子,对着活人倒成了哑巴?"
生得好看的人果真难伺候。
我暗自腹诽,却不敢表露分毫。
渡过贺江,岭南的瘴气便近在咫尺了。
陆淮序本就体弱,经此跋涉更是元气大伤。
沿途已有不少囚犯体力不支,倒毙在黄沙古道上。
我望着那些僵硬的尸身,后背阵阵发凉。
晚膳时,我悄悄烤了两尾鲜鱼给他补身。
他剑眉微挑:"何处得来的鱼?"
我颇有些得意:"东边芦苇荡里有处水塘,今日我假作如厕,实则摸了两条鱼来。"
"胡闹!"他骤然沉下脸来,"衙役怎会放你走远?若遇险境如何是好?他们就不怕你潜逃?"
我摇头晃脑道:"他们说少爷是我的命根子,有您在,我断不会逃。"
陆淮序喉头一哽,目光复杂地望向我。
他总爱这般盯着人看。
譬如昨日替他擦拭身子时。
他抗拒得厉害,满口之乎者也,仿佛我当真要轻薄他似的。
我不过轻飘飘说了句:"少爷昏迷时,我日日为您擦洗,身上何处未曾见过?"
陆淮序长睫骤然凝滞,耳尖泛起可疑的红晕。
小小年纪,竟这般扭捏。
夜幕降临,我与陆淮序裹着同一床棉被依偎取暖。
我刻意往边缘挪动,好让他多盖些被角。
却被他不耐烦地拽回怀中:"你是想冻成冰坨子吗?"
我小声嘟囔:"少爷不是嫌我污了清誉么?"
他冷哼道:"都被你看光了,哪来的清誉可言。"
……倒也有几分道理。
陆淮序身上暖意融融。
靠着他,我很快坠入梦乡。
半梦半醒间,仿佛有团暖炉在侧。
我本能地翻身抱住那团温热。
"暖炉"微微挣动,最终却任我搂着。
耳畔似有咬牙切齿之声:"梁秋蝉,你竟敢如此轻薄于我。"
我非但未松手,反而将他抱得更紧。
真暖和啊。
怀中人始终绷着脊背,良久,忽听他轻笑出声:"梁秋蝉啊梁秋蝉,你当真是……"
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后,他伸手将我圈得更紧了些。
10.
我曾想过这一路有很多危险。
比如疾病毒蛇,甚至天灾。
但是我没想到会有人祸。
岭南地带多山,强盗土匪横行。
路过赣州郊外,一伙强盗拦住了去路。
虽然有官兵押解,但还是抵不住大规模的袭击。
流矢朝陆淮序飞来时,我下意识挡在他身前,被他皱眉拽到身后:「能不能聪明点,梁秋蝉!」
「你自己看看,这些盗匪是冲着谁来的?」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打量着四周。
同行的犯人被盗匪一个个拽走。
都是女子。
我霎那间反应过来:「你快跑,你是男的,他们现在还不会抓你。」
说着,我用力地挣开他的手,结果手腕却被抓得更紧。
我抬眼,对上他低冷沉的目光:「我不会放手。」
凄厉的哭叫声穿透耳膜。
转过头看,一个七岁的女孩被满面横肉的土匪淫笑着扛走。
她才七岁,是获罪官员的家眷。
我将捉来的鱼送给她时,她羞怯又感激地送给了我一朵藏了很久的绢花。
我将绢花别在耳鬓上,轻佻地吹了个口哨。
「小姑娘有什么好玩的?」
我咬牙挣开陆淮序,在他震怒的目光里,一步步朝他们走了过去。
在陆琛之身边这些年。
我知道,我的身段和长相很招男人喜欢。
土匪果然放开了绝望哭泣的小姑娘,色眯眯地看了过来。
余光里,陆淮序冷冷地注视着我,袖手旁观。
直到我抖着手将金钗直直地插入了土匪的眼睛里。
他才挑眉走过来:「还不算太蠢,只是有点心软。」
顿了下,他弯腰拾起我掉落在地的金钗。
然后面无表情地捅穿了地上挣扎着的人的太阳穴。
鲜血溅到了脸上。
血腥,混乱。
「看到了吗?这样才能一击毙命。」
我克制不住地哭了起来,长久忍耐的情绪在此刻崩溃。
陆淮序将手放在我的后脑勺上,用力地将我按到肩头。
11.
赣州是藩王的领地。
王爷惊闻城外有匪祸,连忙派兵来镇压。
剿匪只是幌子,王府的府兵浑水摸鱼地接走了陆淮序。
藩王府上。
老王爷拉着他的手,又惊又怕,老泪纵横:「太子特意来信要本王保你性命,你这要是有个好歹,本王可怎么向太子交代?」
陆淮序是太子近臣,来日太子登基,他便是天子重臣。
为此,老王爷有些谄媚,还特地找了当地名医为陆淮序把脉。
几位名医也走向我:「姑娘,王爷吩咐让我们也给您看看。」
这怎么好意思?
我推拒。
老王爷和蔼地笑了:「这就是秋蝉姑娘吧?我可听国公夫人说了你的义举,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
我连忙站了起来:「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不敢当王爷称赞。」
老王爷笑得意味深长:「啊呦,姑娘深情至此,当真是一段佳话啊。」
陆淮序轻轻一怔:「深情?」
「陆小公子不知道?」
老王爷慢悠悠道:
「国公夫人来信里特意向本王说了,说秋蝉对公子你是一见钟情,痴恋多年,得知你获罪,生死相伴以报痴情。」
陆淮序:「哦……」
我满脸通红。
陆淮序微微眯眼看了我一会,勾了勾嘴角:「我早看出来了,她喜欢我。」
14.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陆琛之。
他来赣州办事,一身官袍,正恭敬地朝着老王爷行礼。
看见陆淮序,陆琛之点头:「多谢老王爷保家弟的性命。」
陆淮序托着下巴,乖乖地叫了声哥。
陆琛之的视线在我身上:「秋蝉伺候得你可还尽心?」
陆淮序静静地说:「十分尽心,数次以命相护。」
「毕竟是我调教出来的人,」陆琛之意味深长地笑笑,「当年她对我,可不止简单的以命相护。」
我沉默地垂着眼。
陆淮序轻轻地说:「还没恭喜大哥新婚燕尔,听闻侯府小姐性格温婉,与大哥很是匹配。」
我愣了一瞬间,站了起来:「恭喜大人。」
陆琛之自顾自地斟酒,仿佛没有听见。
陆淮序拉下我,蹙眉训斥:「叫什么大人,叫大哥,以后可不能再这么亲疏不分。」
「大哥?」
陆琛之微微睁眼,轻笑了一声:「弟弟你真是昏头了。」
陆淮序浅笑着,眼角轻佻地扬着。
他叹气:「大哥,难得有情人啊。」
陆琛之的目光一寸寸冷下来:「你还年轻,不懂人心险恶。」
他们在说什么?
我一头雾水。
老王爷磕着瓜子,看得呵呵笑。
当晚,我去给陆淮序准备解酒茶。
有人在黑暗中掐住我的脖子,极其用力,像在捉猫一样拎着我走过游廊。
而后狠狠地摔到了地上。
我痛苦地呜咽着,泪眼婆娑。
男人一身酒气,气压沉得让人喘不过来气,捏紧我的肩膀:「你用了什么狐媚了陆淮序?」
我竭力瞪大眼,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们有没有过?」
脖子上的力道越收越紧,我用力地摇头。
陆琛之冷冷地放开我:「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你现在去跟陆淮序说明我们之间的关系,我可以纳你为妾,你不是要名分吗?我给你。」
我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陆琛之面无表情:「你是我的丫鬟,我的女人要么永远属于我,要么就毁掉。」
「这次来赣州,我要么带你回去,要么带你的尸体回去。」
我跌坐在地上,崩溃地哭出声来:「陆琛之,我服侍你这么多年,我也没有害过你,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凭你食言。」
陆琛之捏着我的下巴:「你曾经答应过永远也不离开我的,但你食言。」
大脑空白了一瞬。
很久很久之前,陆琛之染了瘟疫,全府人都恨不得离他远远的。
只有我将他抱在怀里,不断地说:「我永远不会抛弃你。」
难道对他好也是一种错吗?
我错愣地看着他,浑身发冷。
耳中突然传来一声轻笑。
陆淮序靠在柱子上,轻轻地拍了拍手:「真是一出好戏啊。」
夜色昏暗,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17.
陆琛之反应极快地扣住我的手腕。
他若无其事地说:「弟弟,夜这么深怎么还不睡觉?」
陆淮序淡淡地说:「没人哄我,睡不着。」
陆琛之轻嗤一声:「既然被你撞破了,哥哥我也就不瞒着了,秋蝉之前是我的房里人,我们之间……」
他露出一个薄凉的笑:「早有肌肤之亲。」
我捂住脸,低低的泣音从指缝间漏出来。
完了。
都完了。
良久的沉默。
陆淮序盯着他,面若冰霜:「原来是你啊。」
陆琛之皱眉:「什么意思?」
「离席之前,老王爷告诉我,名医为秋蝉把脉时把出来她体内有小产的痕迹。」
凉凉的夜风里,他的话字字清晰。
陆琛之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
他转头看我,声音发颤,是不可置信的语调:「怎么可能?你每次都喝了避子汤……」
陆淮序眼神凌厉如刀:「避子汤如果真有用,你以为自己还会出生吗?」
沉默片刻,陆琛之猛的笑了。
随之而来的是滔天的震怒:「你凭什么自作主张打掉我的孩子?那是我的孩子?你……」
「如果我不打掉这个孩子,你会允许他生下来吗?」
我突然出声,深吸一口气:「你不会让任何人阻碍你的亲事。」
有的人生来凉薄自私。
我用了十余年,也没能将那颗心捂热。
陆琛之眼眶通红地松开了我,踉跄几步,像是明白了什么。
我站在原地,垂头不语。
陆琛之颤着手想碰我,却被我无声地甩开。
他久久地立着,身体微微佝偻着,痛苦呜咽。
陆琛之素来高傲。
相伴十数载。
我从没看见他这么悔恨的时刻。
18。
我被陆淮序带走。
房门关上的那刻,恍若隔世。
陆淮序脸上所有神色通通褪去,一片苍白。
烛光影绰,他嘲讽地笑了笑:「原来你真是为了逃离他,才来陪我去岭南。」
「我真蠢啊,蠢到以为你是真喜欢我,没想到……都是托词。」
他声音低沉,有几分委屈。
我一时手足无措。
「你说,梁秋蝉。」
陆淮序弯腰,认真地审视我:「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
我小声说:「我答应过大夫人,活着带你回去后,她会给我安排个好去处。」
他哼笑一声:「什么好去处?」
「夫人认我做义女,找个稍微体面点的人家嫁了,比如管家或者富农。」
陆淮序沉默地看着我,突然开口:「那我呢?」
「你怎么没想过跟我在一起?」
我绞紧袖口:「大夫人的确说过,谁陪你去岭南回来就可以抬姨娘,但是我……」
不配两个字在嘴里绕了一圈。
终于是没有说出来。
「我说的在一起,不是要你做我的妾。」
我一惊。
陆淮序就这样不远不近地注视着我:「我本来已经想好去死了……是你哭哭啼啼地非要我活过来。」
「梁秋蝉你有没有点良心,你既然让我醒过来了,就得对我负责任。」
他按着我的手心,低低地说:「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想办法,比如……」
「比如让我做你的外室吗?」
陆淮序一怔,微微恼怒:「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凝视着他,轻轻反问:「二少爷,你喜欢我吗?你又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呢?」
陆琛之当年说过喜欢我。
他说一定会珍重我,爱惜我,不会让我受委屈。
可后来伤我最深的也是他。
陆淮序被问住了。
他垂眸了很久,一字一句地说:「我没有喜欢过一个人,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喜欢,如果算的话……」
「在我睁眼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喜欢你了。」
他的目光在烛火中跳跃,瞳孔深处漆黑而凝重,落寞又消沉。
我强迫自己转头,将视线落在别处。
心口久久地颤动着。
不能喘息。
来源:小樱故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