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假如这个世界是个大舞台,过去的灯光师都是追着主角在打光。但我总觉得,我们这个时代的灯光师好像喝多了,他不知道该给谁打光了。当光环随机落在一个普通人头上,我们似乎就觉得他真的和别人不一样了。”
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方涛
“假如这个世界是个大舞台,过去的灯光师都是追着主角在打光。但我总觉得,我们这个时代的灯光师好像喝多了,他不知道该给谁打光了。当光环随机落在一个普通人头上,我们似乎就觉得他真的和别人不一样了。”
悬疑剧《借命而生》引发的热议还未消散,石一枫再次推出硬核现实主义长篇小说《一日顶流》,将视角对准一对北京“宅男”父子——父亲胡学践是沉迷虚拟世界的技术大拿,儿子胡莘瓯则是“躺平族”。一次直播事故让胡莘瓯莫名其妙地成为顶流,也搅动了红楼平静的生活。
山区隐藏的神秘关公、海岛之上赛博禅寺、苦苦寻觅的江南小城、闯入生活的东北姑娘……石一枫借一个“社恐”顶流出逃的故事,让一次毫无规律、无迹可寻的出名,成为一场与流量赛跑的冒险。
小说延续了石一枫小说中的京味质感和嬉笑怒骂的创作风格,而幽默背后却暗藏着严肃的内核:互联网如何成就人也摧毁人?时代的灯光照与不照,当代人何以在流量汹涌中自处?小说试图打通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去探求答案。
6月6日,由小说《一日顶流》改编的新剧在人艺小剧场首演。演出结束后,记者对石一枫进行了专访。
《一日顶流》石一枫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以下是记者与石一枫的对话:
【中国人的互联网生活史】
潮新闻·钱江晚报:千年虫、Intel486、“海角论坛”、“电蛐蛐”(BP机)、“伊妹儿”(电子邮件)、红警、魔兽……《一日顶流》如同一部浓缩版的中国人互联网生活史。作为与互联网共同成长起来的一代人,什么契机让您想写下这部小说?其中有没有一些难忘的经历或细节?
石一枫:小说里的一条重要线索,就是中国人使用互联网,或者使用电脑的生活史。
最开始我其实就是想写一个人弄丢了自己邮箱密码的故事:早期邮箱都不是实名认证的,丢了就是丢了,不像现在可以用手机把密码找回来。假设一个人,他的朋友总给他写信,可他就是想不起密码,直到若干年后他才看到这些信。这就是最初的故事架构。写着写着,我发现故事里能装进更多东西,渐渐才把互联网生活史扩充进去了。
上网的经历中,我印象比较深的是拨号上网。
最早的时候上网得拨号,大家还乐此不疲,现在想想都觉得挺可笑的。后来大学宿舍有了宽带网,同学们通宵达旦地在网上玩儿——对那时候的学生来说,互联网就是一个玩儿的地方嘛。
潮新闻·钱江晚报:韩国科幻片《人类灭亡报告书》中曾有机器人参悟佛法后圆寂的桥段。小说中也有这么一个设置,人工智能以小沙弥慧行的形象出现。他常令人忍俊不禁,不时又语出惊人,耐人寻味,似有慧根。AI几乎是当下最热的话题,无论是对写作的冲击还是对固有生活模式乃至伦理的颠覆。为何会设置慧行这个角色?您对AI未来的发展是乐观还是担忧?
石一枫:接着上面的互联网生活史往下说。上世纪90年代我们都用BP机,然后是电脑,后来手机也能上网了,再往下走一步,其实就是人工智能。
今天,我们每个人的手机里可能都有两三个AI的软件。所以我觉得慧行这个角色还是挺现实主义的,它是我们互联网生活史的发展现状,也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慧行是一个可爱、善良,同时又有些可笑的形象,这当然是根据小说的整体基调来设计的。
对于AI的发展,我自己没有发言权。我们没有能力很轻易地去做一个预测,去判断未来多么乐观或者悲观。作为一个普通人,能做的只有适应,就像我们当年适应BP机、手机一样,去适应已经存在于我们生活中的这个新东西。
潮新闻·钱江晚报:胡莘瓯意外走红成为顶流后,虽然一心逃避,但总会被流量“搜山检海”地找到。小说中有一句发人深省的话:“世人都说流量好,唯你躲着流量跑。”你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网络流量可以带来巨大利益的同时,也拥有可怕的力量,甚至可能将具体的人吞噬?
石一枫:这个很早就意识到了。在我的印象里,大约零零年前后,在报纸、电视、电影等传统的大众传媒之外,互联网里也出现了关注度很高的明星,出现了一批依靠网络流量出名、致富的人了。
流量能带来利益,也有巨大的伤害力。我印象最深的是互联网里的各种争论,有人犯了众怒,会被追着骂,甚至被网暴。当时报纸还专门做过类似的社会调查,这也是伴随互联网发展的一个新型社会现象吧。
具体到这部小说里,一个社恐的人,他不希望被人看到,但当他成为“顶流”后,他已经没有这个权利了,这也是互联网生活里的一个悖论。
石一枫
【在创新中延续当代书写】
潮新闻·钱江晚报:多年以来,您的创作似乎钟情于当代,作品中也常常直面当代人的精神症候。比如,《逍遥仙儿》就讲到了互联网大潮下的教育内卷问题;《世间已无陈金芳》则反映了当代青年在社会巨大鸿沟面前的无力与梦碎,等等。
《一日顶流》读来同样与我们的当下生活几乎无缝衔接。为何执着于当代书写?
石一枫:这应该就是一种写作的趣味吧。有的人能从离自己非常遥远的时间或事件里产生灵感,而我就愿意琢磨离自己很近的事儿。正是因为当下发生的事还没有定论,我觉得这就像猜谜似的,说不清对错,但里面的意思又非常丰富。
另外,我对当下的生活还算比较有热情,可能也是我选择当代写作的一个原因吧。
潮新闻·钱江晚报:我注意到,李蓓蓓母女回归的江南小城,有戚继光抗倭的历史,特产是黄酒、草糊麦虾、青团,颇有浙江沿海地区气息。这座小城有原型吗?
石一枫:那就是一座浙江小城,我有个同学是那儿的人,大学毕业那会,我跟着同学去他们家玩儿,后来又去过多次。我对这座小城的印象特别深刻,也眼见着它从一座淳朴的小县城变成一个网红旅游城市。当然,小说里为了突出旅游经济,可能写得更夸张了一些。
把浙江小城写进小说里,一是因为李蓓蓓在设定中就是南方人,当然也因为我对南方小县城印象最深的就是这里。
石一枫
潮新闻·钱江晚报:从年龄推断,胡莘瓯大致出生于1995年前后。有个网络名词叫“Z世代”,通常用以形容这些互联网原住民。之前您在小说中更多写的是同龄人。从“八十年代人格”到“Z时代”,书写一个更年轻的主角,有哪些挑战?
石一枫:胡莘瓯是比我年轻的一代人,年轻十几岁,搁中国肯定就不是一代人了。“八十年代人格”是我的同龄人,我们的成长正好处于经济高速发展,甚至野蛮生长的时期,“一夜暴富”或是改变命运的机会比较多。我觉得我们这代人有个共同特点:既有迫切地实现自我价值的愿望,也自认为有实现自我价值的能力和条件。
到了“Z世代”,可能由于社会发展相对趋于稳定,这代人显然和我们不太一样了。我身边也有许多比较年轻的朋友,生活状态和我有很大的差异。
写这代人当然是有挑战的。我对跟自己不一样的人,一是观察,再一个就是理解,理解人家生活里的逻辑。把它写下来,然后给予足够的尊重和理解,我觉得这是一个作家应该做的事儿。
【两个世界的交织重合】
潮新闻·钱江晚报:真实和虚拟两个世界,是小说中探讨的一个重要问题。胡莘瓯的经历让他认为虚拟世界不再是真实世界的隐秘角落,反而追得他在真实世界中无处可逃;李贝贝则认为世界上存在两个自己:一个怕被人看,一个渴望被人看。
“看与被看”仿佛已经成为两个世界的沟通桥梁。现实生活中,您会刷短视频吗?您如何看待两个世界越来越近的交叠?
石一枫:我肯定会刷啊。有的时候,你不想刷也得刷,看着朋友圈,就可能被人家带到短视频里;关注新闻,新闻也是由大量视频组成的,我们已经躲不开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虚拟的世界其实已经构成了我们现实生活的一部分了。
换一种眼光看,互联网之上和互联网之下,都属于我们的现实。
互联网改变了人与人之间发生联系的形态。比如,在写信那个年代,人与人之间的交流,首先是一对一的,其次时间是漫长的,就像木心在《从前慢》里写得那样“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
但在互联网时代,人与人发生联系的方式通常快且复杂,甚至是匪夷所思的,它改变了人和人发生联系的方式。小说往往写的就是人与人的联系,这对小说创作的思路确实带来了很大的改变。
潮新闻·钱江晚报:在虚拟的网络世界,胡莘瓯在直播中一呼成名,成为尽人皆知的“求管哥”。而现实生活中,胡莘瓯对“管”和“爱”的界限一直是模糊的。因“怕”求“管”,把“管”当“爱”。胡莘瓯这种性格的成因是什么?在您看来,中国家庭对爱的教育某种程度是缺失的?
石一枫:其实在我们现实生活里,“管”和“爱”经常是分不开的。
你看,有些地方办丧事,那个哭得最伤心的人经常说‘谁来管管他呀’,其实想要表达的是对逝者的爱与缅怀。当然,胡莘瓯把“管”和“爱”彻底等同,更模糊了两者之间的界限。
我倒觉得中国家庭是挺有爱的,互相之间都挺照顾的,只不过这种“爱”经常是以“管”的形式出现而已。管得比较恰当,大家都很幸福;管多了,管过了,失去了应有的界限感,就会造成痛苦。这好像是个很传统的命题,我们多少年也没能解决。
石一枫与北京人艺《一日顶流》话剧演员们合影
潮新闻·钱江晚报:《借命而生》热播后,《一日顶流》也登陆北京人艺舞台,被排成话剧。作为原著作者,您如何看待自己的作品被频频改编?您看过《一日顶流》的话剧了吗?印象如何?
石一枫:影视化改编当然是好事儿了。作为原著作者,我觉得最大的荣幸是,自己的作品激发其他创作者进行二度、三度创作的热情,这本身就是件非常值得欣慰的事儿了。
对于影视化改编,我觉得过分强调“忠于原著”其实没有必要。文学到舞台或影视,不同的艺术形式有各自的长处,一定要符合人家的艺术规律。
话剧《一日顶流》我第一时间看了,非常好。因为我的写作,有比较浓厚的北京气息,北京人艺多年以来一以贯之地保持着京味风格,我觉得在气质上非常搭,又烟火气,有北京味儿。在人物设置上,他们也进行了一些非常好的改动,虽然和小说情节并不完全一致,但两部作品的精神内核是相通的。
来源:钱江晚报